冀北
一片葉子落在鳥巢里
郭冬朋的父親早逝的那個秋日
一片葉子恰好落進(jìn),他家院門外
一棵老楊樹上的鳥巢里
送別的人們
都沒有覺察到這個細(xì)節(jié)
就像人們看不見亡靈,將魂歸何處
我躲在父親身后
無意中抬頭,瞥見了那一瞬
這讓我驚魂不定,我不敢告訴任何人
這個秘密
超度的佛音被秋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
仿佛那些飄忽不定的
落葉和離鳥……但在第二年春天
有一次,我路過郭冬朋家門口
那棵長出新葉的老楊樹上
傳來青翠的雛鳥叫聲
讓我想起那枚落入鳥巢的葉片
和他父親的靈魂
似乎同時(shí)得到了孵化,進(jìn)入
新的輪回……
故鄉(xiāng)的雪峰,是一座永恒的廟宇
一座銀白色的廟宇
建在故鄉(xiāng)的東山之巔。
多少年過去了
雪還在下著,我曾問過一個紅衣喇嘛
登山的道路
在哪里?他搖搖頭說
除了心路,世上沒有一條道路
可以通向那里。
我曾坐在高坡上,與它默默對望
直到大雪堆滿我的身體。那時(shí)候
世界一下安靜了下來
我不再問,也不想答
我像故鄉(xiāng)的另一座雪峰
我像故鄉(xiāng)的另一座廟宇……
魚卡河
我的故鄉(xiāng)魚卡
一個用蒙古語和藏語編織的名字
我的母親塔娜卓瑪,一邊燒茶
一邊坐在爐堂旁邊做針線活
西邊聳起的雪峰
煙霧蒸騰,像一把銀質(zhì)的茶壺
到了傍晚,魚卡河水
穿過落日的針孔
迂回前行,要不了多久
就會有綠油油的麥地
金燦燦的油菜花,不知名的野花
和從南方歸來的燕子
要不了多久,我和這片貧瘠的土地
就會擁有同一件
漂亮的補(bǔ)丁衣裳
一架老式馬車
記憶中走來一架老式馬車
有時(shí)候是祖父
坐在左邊,父親坐在右邊
有時(shí)候是父親坐在左邊
我坐在右邊,農(nóng)場的土路上
落日和朝陽,是兩只紅撲撲的輪子
最后一次,是父親送我到車站
老式馬車停在路邊,我像一匹野馬
朝著遠(yuǎn)方
脫韁而跑,故鄉(xiāng)的路越來越遠(yuǎn)
父親越來越遠(yuǎn),好幾次在夢中
我站在馬車的旁邊,一遍遍問自己
馬呢?那匹白色的駿馬
消失在歲月的塵土飛揚(yáng)中
一架老式馬車,卸下高高的麥垛
卸下祖父,父親和我
卸下了整個農(nóng)場,而這些
又全部堆積在我的身體里面
沉重,散亂
仿佛一匹老馬漸漸干裂的遺骨……
水缸記
水缸里的水,終于可以歇歇了
像一個疲于奔命者,回到了家鄉(xiāng)
暫時(shí)屏蔽了塵世的喧嘩
止息了心中翻卷的浪花
就像剛剛做生意失敗的二哥
回到家里,從水缸里舀出一大碗水
咕咚咕咚喝下去,就像蹲在門坎上拼命抽煙的父親
做飯時(shí)走神的母親,碰掉了一疊盤子
我們一家人
要在過了很久一段時(shí)間以后
才在水缸中慢慢看見自己
平復(fù)下來的表情……
喀喇昆侖山巖羊
一只喀喇昆侖山上的巖羊
靜默不動的時(shí)候
就像懸掛在崖壁上的一塊灰色石頭
我曾有幸見到過
這樣一只巖羊,它走動起來的時(shí)候
腳下似乎空無一物
好像一塊懸浮的石頭
帶著整個昆侖山脈在漫步
我不能確信,它最后的縱身一躍
是一塊巖石
離開了山頂,還是一根羊毛
離開了羊身……
鳴沙山
十三歲那年,我攀爬過鳴沙山
進(jìn)三步,會到了哪兒
退兩步又會站在哪兒
我不知道,一只腳剛從沙里拔出,另一只腳又陷入了鳴聲
仿佛流動的是我,靜止的是沙
仿佛時(shí)光讓我和一粒沙
互換了身份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甚至不敢回首
我害怕那個登山的少年
過了大半生,已經(jīng)把一粒沙
變成了一片沙漠
只是身體疲憊了許多
不知道,還能不能
發(fā)出自己想聽的聲音
在沙漠偶遇黃羊
它站在一座小沙丘上
扭過頭看我,好像在確認(rèn)
我的身份
長久的凝視后,輕輕
晃動著小尾巴,離開了
我向它揮了揮手
為不是它的同類表示歉意
目送它
遠(yuǎn)去,在這孤獨(dú)的荒漠上
我又為沒有成為它的敵人
心生綠洲般的安慰
大雪天,母親必做的三件事
大雪封山,大雪
堵住了村口和路口
連神跡,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yuǎn)遠(yuǎn)望去,我們家的紅磚窯洞房
兀自立于雪原之上,
如一座白色的廟宇。
清晨,母親先是
給爐膛加煤,火紅的鐵爐子映著
她年輕的面龐。
水汽蒸騰,若香煙繚繞。
母親扎緊圍巾,只露出兩只黑黑的眼睛,
她穿上厚厚的羊皮襖,把一捆一捆干草
慢慢搬到羊圈里。做完這些,
母親會用鐵鍬,在院子中間
鏟出一小片空地,撒上些麥穅或苜蓿籽。
有一次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當(dāng)母親
推開清晨的大門,羊圈里的羊
和門口老榆樹枝上的鳥雀們,
集體轉(zhuǎn)過了頭,叫個不停,
恍惚中,我覺得
那些聲音就像幸福的祈禱……
大雪封山的日子
它們和我一樣
眼巴巴的,把母親當(dāng)成了
雪地里的頓瑪聶瑪巴姆女神。
秋天是一張金色的成績單
每回收糧隊(duì)來收糧
父親都會很緊張
對父親來說,自家承包的那片田地
就是一份考試卷,他不停地彎腰寫下
麥子,油菜,豌豆……把它們寫得
整整齊齊、郁郁蔥蔥,有時(shí)
也寫下綠油油的鳥鳴和蟲吟
秋天的時(shí)候,父親會把一沓不太厚的人民幣
鎖進(jìn)小抽屜里,仿佛是他
取得的一張錄取通知單
十九歲那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
離開那片貧瘠的土地時(shí)
父親站在金黃色的麥子旁
望著我,就像終于完成了
一份自鳴得意的人生論文
新衣服
油燈下,一塊新布料
被裁開、分割,由一根針線牽引著
在燈光和月光里往返穿梭
連接、縫合成人的形體
有時(shí),我分不清楚,到底是那塊布料
找到了歸屬,還是我的身體
有了新的居所
一件新衣服,與我
在那段歲月的形影不離
就像出生前,我在娘胎里
后來,慢慢脫離,漸漸走遠(yuǎn)
折疊在陳年箱底的那件衣服
仿佛一小塊被壓縮的愛
還有誰能輕易穿上……
雪的一生
誰把我剪碎
誰就知道了我的歸期
一生,帶著花瓣而來
流著淚水而走
生活中難免有遍地落英
相愛,就要隨時(shí)準(zhǔn)備著融化
骨頭貼著骨頭
心連著心
該有多幸福
野薔薇
一株野薔薇,從寧波的晨光中
浮出面龐,我也學(xué)著
把生活埋了半截的身子
探出清晨的窗口,就像小時(shí)候
我在青藏高原的山溝溝里
也曾這樣向外張望。
晨風(fēng)吹過的時(shí)候,也曾想著
順著門前的小路
攀緣到遠(yuǎn)方的大道
多少年過去了
一顆野心,已經(jīng)被命運(yùn)馴服
而我卻渾然不知
感謝這株不期而遇的野薔薇
讓我借香還魂
緊緊握住了這些來自高處的晨光
感謝魯米的提醒,我又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
生而有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