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熱愛者的寫作之路

摘要：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女性意識和女性特質(zhì)值得珍惜也非常重要，是跟天賦和才華一樣重要的東西。對女性題材的發(fā)掘和書寫還遠遠不夠，家庭中的女性，現(xiàn)代職場中的女性，社會中和歷史中的女性，值得寫的東西很多，卻未被看見和覺察。一些出色的、風格各異的女作家，體察女性的身與心，思考女性的境遇和命運，她們之所以寫出偉大作品正是因其女性身份、女性意識和女性經(jīng)驗。

關(guān)鍵詞：家庭生活;女性主義;女性經(jīng)驗

從我的母親開始說起吧。一個普通的北方女性，并無特別之處，但她深刻地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寫作。出生在她那個年代的人，幼時家境大抵貧寒。她是長女，下面弟弟妹妹多，家務勞動又繁重，父母允許她上學已是天大恩德。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讀書，“別念了”的恫嚇如影相隨，并終于在某一天成為事實，虧得老師三天兩頭來家里勸說才得以復學。日后她幸運地接受了高等教育，畢業(yè)后在我們小縣城干了一輩子辦公室工作。這些久遠的故事聽她說起過，不埋怨，語氣平淡，仿佛人生本就該如此。姥娘也講過很多遍，稱贊女兒但并無歉疚之意，生活嘛，誰不是這么過來的。她自然是受家庭拖累的人，成年后卻始終顧家，幫助日子不如她的兄弟姊妹。她童年算不上幸福，卻給了我一個環(huán)境寬松、有幸福感的童年。我從小就不怕她，這我知道，她也知道。

多年后才意識到，我曾是一個有恃無恐的孩子，這是我日后所有生活熱情的秘密來源。同樣也是多年后才意識到，她是一個焦慮的母親，當媽的沒有不焦慮的。好在她酷愛日常、善于調(diào)節(jié)情緒、能在平常日子里獲取滋養(yǎng)得到樂趣，所以大部分時候家里氣氛是平靜怡人的，我和姐姐得以自由地呼吸和嬉鬧。她喜歡喝茶，喜歡漂亮的布料和衣裙，喜歡聽黃梅戲也喜歡聽河北梆子，一個能沉浸在生活中的人，具備消解種種不如意的能力，她是個穩(wěn)定的存在，在飲食起居上照顧子女卻無意多加掌控，暴躁、嘮叨、嚴厲、喜怒無常，這些常用來形容年輕母親的詞語，統(tǒng)統(tǒng)不能放在她身上。

跟編輯吳佳燕老師的一次對談中，我詳細談到過母親。那時候每天吃過早餐，我出去上學，她出去上班，我中午回家總能吃到豐盛午餐。那時享用這一切，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的，體會不到這里頭的艱難不易。過了很多年再進入那段日子，我分明看到，她每天下了班騎著自行車，匆忙去集市買新鮮的蔬菜，回到家馬上進廚房，炒菜、打湯、熱饅頭。我既看到這充滿現(xiàn)實感的場景，也看到了無形的平衡的難度。當平衡無從維持，犧牲也就在所難免?？傄腥藸奚?。后來我在遠離家鄉(xiāng)的深圳生活，一個問題總浮現(xiàn)出來，如果沒有家庭，沒有丈夫和女兒，我媽會是什么樣子呢？她應該跟現(xiàn)在不同吧，她應該有自己的向往，自己的夢，自己的愛。

回想起來，最早促使我拿起筆來的正是這些再普通不過的女性。我是女性，也是女性熱愛者，生活中我更樂于跟女性打交道，會放松和自如一些。寫一寫她們吧，她們的善和堅韌，她們在家庭生活中普遍的、無人重視的壓抑和犧牲。在瑣碎的事務和突然的苦難面前，她們往往會顯露出人類不自私的那一面，并且，她們多么擅長充滿克制地度過一生。倘梳理一下，會發(fā)現(xiàn)我早年的小說是具有女性主義風格的，此后寫得較動人的《往生》《她》《凈塵山》《照夜白》《伶仃》《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也都是與女性有關(guān)的。風浪在她們心底，多少隱而不露，多少按下不表，細細剖開熟悉的日常，一層又一層，里頭的東西叫人心驚。

但我算不上是一個自覺的女性主義作家。讀碩士期間寫過幾篇小說，比較成熟的大概是《斷指》這一篇。工作后一度找不到寫作狀態(tài)，閱讀和練習也不夠，渾渾噩噩幾年，天可憐見，寫出了《往生》，算是從黑暗無光的隧道中摸了出來，文學上的信心有了，認定自己還能繼續(xù)寫。這期間還有《無岸》《木蘭辭》《凈塵山》等作品，里面的主要人物柳萍、勞玉、邵琴、李燕都是承擔重壓的女性，而家庭中的男性是消極退縮的。我的第一本小說集標題就是《木蘭辭》，關(guān)注女性的異化。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在木蘭的故事里，我讀到的不是浪漫、勇氣和力量，而是艱難和不得已，這故事甚至讓我覺得有些恐怖，是詩文之美也難掩的恐怖。這個時期的寫作談不上自覺，只是樸素的認識和并非刻意的書寫。我從小到大接觸和觀察到的成年人，基本上是女性的生活能力強大，面對厄運的時候女性更堅韌，男性往往表現(xiàn)得脆一些。而日子平凡幸福的時候，男性在家庭中過著更為輕松的生活。回顧我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跟母親的關(guān)系也更親近，寫作更多的是一種無意識的流露。

后面陸續(xù)有一些評論，提到小說里的女性意識，我就試著改變了。因為不想被貼標簽，也不喜歡女性化、細膩這樣的評價，仿佛“細膩”是個貶義詞。下面的寫作開始淡化女性特質(zhì)，語調(diào)、視角、風格都有調(diào)整，甚至覺得讀者讀了我的小說辨識不出性別來，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成就感的事。

最近這幾年，一方面受到張莉老師的啟發(fā)，另一方面閱讀了不少優(yōu)秀女性主義作品，我意識到自己的心態(tài)應該更自然些。生為女性，且生理和心理性別都是女性，作品呈現(xiàn)出女性特點再正常不過。對藝術(shù)創(chuàng)作來說，女性意識和女性特質(zhì)恰恰值得珍惜，也非常重要，是跟天賦和才華一樣重要的東西。我對女性題材的發(fā)掘和書寫遠遠不夠，家庭中的女性，現(xiàn)代職場中的女性，社會中和歷史中的女性，值得寫的東西很多，卻未被看見和覺察。很多時候人的認知也有問題，好像一說女性主義就與幽閉、狹窄、陰暗聯(lián)系在一起，事實上女性主義作品既能幽微精致，亦可以是另外較為寬闊的路子。托尼·莫里森、簡·奧斯汀、張潔、林白、路易莎·梅·奧爾科特、瑪麗·麥卡錫、瑪格麗特·米切爾，這些出色的、風格各異的女作家，她們之所以寫出偉大作品正是因其女性身份、女性意識和女性經(jīng)驗。她們體察女性的身與心，思考女性的境遇和命運，于是才有了《小婦人》《她們》《一個人的戰(zhàn)爭》等關(guān)注點獨到、藝術(shù)品質(zhì)上乘的經(jīng)典小說。

談到影視作品就更能說明問題了?！?0后”一代的生活方式啟蒙劇《欲望都市》，真誠坦直絕不瞞和騙的《絕望主婦》，近些年的《早間新聞》《歡樂頌》《不完美的她》《致命女人》《大小謊言》《貝蒂與瓊》《坡道上的家》《82年生的金智英》，都是探討女性問題的佳作，是鮮明的女性意識所成就的好作品。關(guān)于“Me too”運動的探討和分析那么多，深刻程度上恐怕都不及《早間新聞》?！对玳g新聞》的呈現(xiàn)是非概念性的，線索繁復，層次很豐富，主要角色和次要角色均立體飽滿，剝繭抽絲的手藝非常精細，一條一縷地，無限逼近了職場性騷擾的真相，也層層展開了女性生存的復雜困境。

有一種陋見以書寫對象來品評文學“等級”，似乎跟女性沾邊就注定是狹隘的、次等的、題材不重大的，對此種論調(diào)，寫作者至少應該做到不“care”。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多麗絲·萊辛的《屋頂麗人》是特別棒的作品，屋頂上曬太陽的那個女人，面對觀看和審視毫不在意，這也是我所向往的狀態(tài)。

作者單位：深圳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深圳文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