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九十年代以降,因社會轉型波及,又因后學登場引發(fā)的知識更新浪潮,一時間,主要作家在研究界的關注度走低,代之而起的是對這些作家的“邊緣研究”。舉而要之,即他們文學世界的中心部分被忽略不計,反倒是次要部分成為研究亮點。這在魯迅小說、雜文為《野草》的替代,“癥候式分析”熱衷作品冷僻角落等現(xiàn)象中,表現(xiàn)較為顯著。尤其在于,這種從邊緣沖擊中心的研究積習,至今還在學界延伸,不能不引起注意。
關鍵詞:主要作家;邊緣研究;后現(xiàn)代哲學
一
九十年代以來,因受后現(xiàn)代哲學影響,以及文學史自身調整原因,中國現(xiàn)當代主要作家的邊緣研究漸成熱潮。
它具體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主要作家的權威性走弱,比如北京一個排行榜提升金庸位置,一些作家著文對魯迅有所批評;二是這些作家思想和作品的主要方面被忽視,次要方面成關注點,比如魯迅的“國民性”被轉換成“個人”,《野草》在魯迅文學世界中的重要性,儼然超過了他的小說和雜感。有一段時間,“癥候式分析”也熱絡起來,狀態(tài)、暗示和隱密心理被曝光,作品成為作家隱私的承載。例如茅盾1928年流亡日本期間的私生活,曹禺的婚姻,巴金致蕭珊的書信,老舍之死訪談錄,等等。這些次要材料信息,能豐富原有材料庫存,增加作家形象的立體感,然而,損毀、暗傷的負面效應也未幸免,不能不令人擔憂。
對于講究道義形象的國人,包括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來說,還不習慣這些主要作家的“私人形象”出現(xiàn)在公共空間,大家會為之惶恐。但是,歷史轉變從來不會止于意識層面,它最終都要落實到個人,這對幾十年習慣于正襟危坐的人們來說,心靈所感受的沖擊確實不算小。
如果依文學史自身的調整看,積極方面說,在“新文化論”“啟蒙論”之后,人們愿意“回到魯迅那里去”,強調文學的自主性,作家研究不被其他東西牽累,這當然明顯加大了對作品文本內涵的研究,豐富了文學史課堂,加強了學生的審美教育。不足也存在,當歷史的連續(xù)性被斷裂、問疑,或是這種歷史覆蓋了另一種歷史之后,學生會忘卻歷史記憶,出現(xiàn)歷史失重感?,F(xiàn)當代文學教學的歷史失重感,一般都出現(xiàn)在歷史轉折之際,比如1949年、1966年、1979年、1985年、1993年等,真是一段抹不去的記憶。
1978年春,大學的現(xiàn)代文學史課堂上,貫穿始終的是“魯郭茅巴老曹”,“左聯(lián)”,革命文學,國防文學和民族革命的大眾文學之爭,“第三種人”,最后再掛著趙樹理、丁玲和周立波的土改小說。文學思潮是文學史主要講授內容,與之搭配的當然是主要作家和主要論爭等,包括令人厭讀的一堆堆史料。自然,不曾出現(xiàn)過沈從文、錢鐘書、張愛玲的名字,學生甚至不知道歷史上還有這些作家。我是在畢業(yè)很久之后,才讀到他們的作品,知道其人在文學史上的存在。他們后來,都是以“出土文物”的形象,先后重返文學史敘述之中。所以我擔心,當歷史出現(xiàn)再次斷裂,在讀學生是不是會感覺“魯郭茅巴老曹”,也不那么重要了?他們會看輕魯迅,還有他那些異常沉重的作品嗎?這種擔心在樊駿先生《〈叢刊〉有一個十年(1989—1999)》的精確統(tǒng)計中已經顯現(xiàn):這10年間,在出版的40期《叢刊》中,以作家作品為對象的文章近500篇,接近全部論文的一半。它們是:魯迅46篇,老舍28篇,茅盾、張愛玲各17篇,郭沫若16篇,巴金、郁達夫各15篇,沈從文14篇,周作人、蕭紅各13篇……[1]魯迅保住了頭牌地位,老舍基本正常,茅盾被迫與張愛玲并列,沈從文、周作人對郭沫若、巴金急起直追,已現(xiàn)“逼宮”的氣息。研究尚且如此,文學史課堂教學還不很快跟著走,將信息傳布到學生那里去?
然而在當時,不少人都覺得很正常。由于讀著后現(xiàn)代的書,恐怕以為這是先進、超前的姿態(tài)罷。這種時隔多年的再回首心情,在我最近剛完成還未發(fā)表的文章中有所披露:前一段路程,是我2005年在中國人民大學開設名叫“重返八十年代”的博士生工作坊之后。因為課堂討論的需要,我讀了一些書,例如柯林武德的《歷史的觀念》、克羅齊的《歷史學的理論和歷史》(又名《歷史學的理論和實踐》)、安托萬的《歷史學十二講》,想法有了一些變化。在著述中,他們都強調要歷史地、辯證地看待前后期歷史之間的關系,不贊同用一種新東西代替另一種舊東西這種簡單化的思維傾向??肆_齊是以提出所有的歷史都具有“當代性”著稱于世的,然而他嚴肅指出:“在提出當代性不是某類歷史的特性,而是一切歷史的內在特性后,就需把歷史同生活的關系理解為統(tǒng)一關系,當然其含義不是抽象同一而是綜合統(tǒng)一,它包含二詞的差異和統(tǒng)一。”“當說到一種歷史,又不擁有該歷史的文獻,其荒唐可笑不亞于人們談論一事物的存在,又一致斷言缺乏其存在的一個基本條件?!币虼?,“同文獻無關的歷史是無法證實的歷史?!钡降诙€階段,我就覺得,離開歷史文獻,離開歷史條件,簡單用“現(xiàn)在”代替“歷史”的做法就存在問題了。這是因為,我們總是習慣于把別人當作“反思”對象,而不愿意自己當作“反思”的對象,也就是,不把“自己的問題”提煉和凝聚成一種有質量的反思對象。[2]
“再回首”,就是不讓自己停在一二十年前的狀態(tài)里,裹足不前,而是用自我反思的力量來推著自己往前走,在不斷回頭看的前提下往前走。坦然地說,本文的“主要作家”的“邊緣研究”,就是這樣靈光一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的。
二
魯迅研究的重心,一直在他的小說和雜文方面,連企圖翻盤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還花費近二十頁,去分析《吶喊》、《彷徨》的一二十篇小說。[3]這位研究者,雖然認為《野草》發(fā)揮了他的“才華”,攜帶著作者的“頹唐和悲觀”,仍確信小說才是魯迅創(chuàng)作的主流。
漸漸地,小說在魯迅研究中不重要了,“邊緣”替代“主要”,《野草》一躍而為最能顯示作者思想復雜性的表征。于是,“個人反抗”“惶惑”“過客”“影子”出現(xiàn)了,他們相信,《野草》有關生存的思想起源于某種根本性的情緒;深刻的焦慮與不安——一種找不到立足點的惶惑心態(tài)。這種焦慮與不安不是對于確定的東西——例如其中“牢籠”“地主”“眶外的眼淚”……的恐懼,恰好相反,這種情緒似乎沒有具體對象,也不來自某一方面的原因。有人用了一個很感性的說法:“如深山迷霧,如遠山伏波,無處不在。”為此,還特別引用了《影的告別》中作者“一個影”的自我比喻來說明。
也有對“國民性話語”質疑的討論。過去都認為,魯迅是從梁啟超和其他晚清改革家的著作里承接國民性理論的?,F(xiàn)在考證相信,斯密思日譯本的《支那人氣質》,才是魯迅國民性思想的主要來源。斯密思是19世紀下半期在中國居住多年的北美傳教士。他在中國農村傳教期間,寫了幾本關于中國人的書籍。其中《支那人氣質》一書先以文章形式,在上海的英文報紙《華北每日新聞》上連載。出版后,受到居住亞洲的白人的歡迎,被認為是了解中國人的必備讀物。1894年,經日人澀江保翻譯,日譯版問世。魯迅大概在留學期間看到了這本書。他后來在日記、信函和雜感中多次提到它。這個魯迅“偶然”看到,比從晚清思潮的“必然性”,被解釋成具有了魯迅的“個人性”特點。[4]
不唯如此,還有對“幻燈片事件”必然性取向的進一步質詢?!跋騺?,批評家們力圖在魯迅的生平和小說之間建立起直接聯(lián)系。學者們努力地尋找那張關鍵的幻燈照片,可是徒勞無獲?!庇谑牵挥傻脩岩烧驴赡苁囚斞父鶕?jù)目睹或某些傳聞編出來的。1983年,日本學者太田進發(fā)表一篇考證性文章,證明1905年確實有一張這種照片,照片旁邊寫著“處決俄國間諜。觀看的群眾中有笑著的士兵”??墒沁@張標有1905年3月20日日期的照片,不在日本,而是攝于滿洲國開原城外。這個日期與魯迅敘述的日俄戰(zhàn)爭日期重合,內容相似,但不是幻燈片,也不是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所以,學術界一直未能確切地建立起二者間的聯(lián)系。我們知道,以前認為的作家作品的必然性,需要以“真實性”為依據(jù)。而研究者對此也予以有力質疑:“我認為,即使找到了該幻燈片照片,確定了此事的真實性,也不見得就能說明魯迅這段文字描述的震撼力。”因為,“我們仍然可能只不過將魯迅的啟蒙思想以學術論文的語氣轉述一遍?!标P于他對暴力場景的敘述,我們的解讀恐怕得思考下列問題:誰是敘事者?誰被描述?誰閱讀這些描述?……由此可知,“這種讀者、敘事者、暴行旁觀者之間的交疊與差異,正可以讓我們了解魯迅面對國民性理論時的兩難處境?!盵5]
上述這些,都是在對歷史連續(xù)性產生懷疑后的斷裂、問疑式的研究。對已習慣連續(xù)和整體的魯迅形象的讀者來說,確實不乏新意。因為有了“縫隙”,可以看到連續(xù)和整體敘事中無法看到的東西,例如突然、偶而、隱蔽等。
但連《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都堅信,“我們必須記得,作家魯迅的主要愿望,是做一個精神上的醫(yī)生來為國服務。在他的最佳小說中,他只探病而不診治,這是由于他對小說藝術的極高崇敬,使他只把赤裸裸的現(xiàn)實表達處理而不羼雜己見。”[6]盡管這是一部小說史,不負責敘述魯迅雜感、散文的任務,不過在研究者心目中,小說的核心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他強調了“必須記得”,還把其精神世界與“為國服務”相聯(lián)系。這表明,即使在曾冀望以“邊緣”侵占“主要”的文學史家眼里,理性仍然是文學史學術的根本宗旨。
在后現(xiàn)代思潮推動下,傳統(tǒng)的“求真研究”轉變成“差異研究”,這種重視差異的風習,實際承接著十年前的文學自主性觀念。如前所述,當諸多非主流作家被主要作家所埋沒,堅持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和現(xiàn)象被置于歷史冷宮的時候,以文學自主性為號召產生另一種反彈,屬于正常現(xiàn)象。但是這種反彈,也牽連到主要作家的正常研究,以致影響到了主要作家持續(xù)深入工作的進一步開展,也在這種視野當中。
魯迅研究的從小說到散文,從主要到邊緣,似早在這種規(guī)劃之中。我因為不太熟悉魯迅研究狀況、趨勢和走向,不便妄言。也不太明白從主要到邊緣,究竟對魯迅研究具有什么樣的意義。最近讀到一位年輕研究者的文章,他似乎有自己的解釋:“學術研究的推進既有賴于新問題的不斷提出,也有賴于老問題的不斷反芻。對于魯迅研究這一高度成熟的領域而言,在新的學術范式轉型實現(xiàn)之前,提出新問題尤其是富有建設性的新問題日益困難,因此轉而以新的眼光和思路重審老問題便成了目下學界主流的研究路徑。溫故而知新,其實這也正是學術研究的固有常態(tài)。有關魯迅的老問題可謂多矣”。[7]作者是魯迅研究“陣中之人”,比我了解魯迅研究的現(xiàn)狀和走向,他的話應大致可信。
對魯迅來說,前幾代學者解說的他與中國現(xiàn)代史的至深關系,恐怕還是他思想和作品的主要方面。我雖看過一些魯迅作品的“邊緣研究”,但仍然佩服研究魯迅主要方面的丸山昇的《辛亥革命及其挫折》一文。作者對魯迅與辛亥革命復雜糾纏關系的分析,令我印象至深,至今難以忘記。其中有一段值得提到,大意是:從《頭發(fā)的故事》《風波》等小說看,辮子可以說在這些文本中被賦予了象征辛亥革命的地位,由于如此,假如不去解釋這個問題,就會留下依然無法弄清他當時心境的陰暗與郁悶的細微之處。換句話說,這是與魯迅如何接受文學運動失敗和回國、此后是否受到打擊、如果受到打擊,那是怎樣的打擊這些疑問相關的問題。他又說,《孤獨者》的主題,是一個知識分子在青年時代理想失敗后的挫折感,通過自己沉入周圍舊習及人際關系以求自我毀滅,由此反過來拒絕同這個包圍自己的東西的世界的關系,這個“孤獨者”的形象才得以完成。不過,他在孤獨這個邊緣話題上沒待多久,馬上出來明確聲明:“離開這一‘寂寞’將無法討論魯迅的文學,但是,重要的是寂寞也罷、絕望也罷,一切都無法片刻離開中國革命、中國的變革這一課題,中國革命這一問題始終在魯迅的根源之處,而且這一‘革命’不是對他身外的組織、政治勢力的距離、忠誠問題,而正是他自身的問題?!币谎砸员沃?,“‘革命’問題作為一條經線貫穿魯迅的全部?!盵8]
說老實話,讀到這一段話,我的身心受到久久的震動。而我雖也欣賞有些邊緣研究,但從未得到過這種久久震動的感受,盡管邊緣研究對魯迅研究來說,也是十分必要和不可缺少的。
如果需要再補一句,以利于我的觀點較為完整的話,目下“魯迅研究”確實是太細碎了。比如魯迅與版畫,魯迅《阿Q正傳》的版本,某個注釋的問疑和撲朔迷離的追蹤……彌漫于各處,雖然在補某些短板,豐富研究角落,但總感覺到無法滿足閱讀者的思想感情需要。給人印象是大的、主要的魯迅研究已經過去,而新的大的、主要的魯迅研究好像也不存在。這對于主要作家研究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實難置評。
三
“癥候式分析”,曾經是九十年代邊緣研究的一個亮點。它觀察的敏銳性,發(fā)現(xiàn)問題的新穎性,以及對一般和次要學術問題的開掘能否,都獨樹一幟。
柔石《二月》寫青年教員蕭澗秋到鄉(xiāng)下的芙蓉鎮(zhèn)任教,與同學妹妹陶嵐結識并相互喜愛,但他又同情帶著兩個孩子的年輕寡婦文嫂,用微薄收入接濟他們。為從根本上解救文嫂一家,他決定放棄陶嵐娶前者為妻。陶嵐痛苦不堪,文嫂則不堪鄉(xiāng)間閑言自殺,澗秋大病一場,不辭而別重回上海。
通常文學史教材重視蕭澗秋行為的社會意義,沒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癥候”。教材認為,蕭澗秋是作者對中國知識分子道路思考的結晶,他“五四”退潮后在芙蓉鎮(zhèn)的短暫經歷,印證了在強大的封建勢力面前,個人奮斗、個人理想注定碰壁的命運。[9]
“癥候式分析”卻認為,蕭澗秋的出走,跟他寫給同學陶慕侃的一封信有關。信中說,從一腳踏上這土地,就像魔鬼引誘一般,立刻同情年輕寡婦文嫂的命運。又說,你妹妹是上帝差遣到人間的,她用一縷縷纖細的愛絲,將我的身體纏得緊緊,令我跌入愛網無力自拔。對這兩種不同感情體驗,澗秋承認對與陶嵐的關系看得很清楚,對文嫂卻不甚了然。
癥候接著分析這個“魔鬼”。它究竟是誰?癥候指出文嫂7歲的女兒采蓮。但采蓮天真無邪,并沒有引誘什么人,癥候也認為,“所謂‘引誘’是行為主體采取的主動行動。但這一推理就顯得離奇。癥候卻獨辟蹊徑地斷定,澗秋對采蓮,純粹是出于27歲的他,對文嫂7歲孩子的某種“感情牽掛”。然而癥候不想停下來,它要往深處挖。它在引用魯迅對《二月》的評論,說澗秋既非戰(zhàn)士,也非山岡上隱者,而是徘徊海濱有所顧惜的人,這么繞了一大圈之后,接著直奔“魔鬼主題”。它分析道,兩種不同感情體驗,一個來自陶嵐,一個表面是文嫂,而其實是她7歲女兒采蓮。文嫂是一個滿臉愁戚的悲苦婦人,在蕭眼里只是一個寡婦,而非女性。他喜愛的其實是“女性”。癥候引用了作品對采蓮的描繪:年紀約7歲,眼秀頰紅,小嘴如櫻桃,非??蓯邸_@孩子的形象令澗秋精神不安。第二天一早,他去文嫂家探望,作品寫道:“無可諱免,他已愛著那位少女,同情那位婦人底不幸的命運了?!钡Y候馬上提醒,“請不要誤解,這幾句是敘述者的話,即是說敘述者明白蕭澗秋已愛著少女采蓮,而蕭本人則不一定清楚,可能是某種無意識罷。所以蕭才在訣別信里說他一些也不了然?!盵10]這個“不了然”,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理論來說,就是蕭澗秋的“下意識”“潛意識”。
從成熟的人性角度說,澗秋與陶嵐同齡,兩人更容易“異性相吸引”,但事實卻正好相反。“癥候式分析”為此運用了“排除法”。就是把陶嵐從他與采蓮的隱密難解關系中排除出去。癥候分析說,本來24歲的陶嵐,臉色柔嫩、豐滿、膚白,大眼,口小,活潑而有勇氣,然而她自稱“是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者!社會以我為中心,于我有利的拿了來,于我無利的推了去!”澗秋由此發(fā)現(xiàn),陶嵐并不理解他內心深處“秋天里底飄落的黃葉”一樣的悲觀,只是想占有這悲觀,把這悲觀轉化或改造成對她的愛。蕭發(fā)現(xiàn)她的認知有問題,想解釋,但陶嵐不聽,澗秋于是只能感覺“十分無聊賴”了。[11]這種穿針密線的分析,可謂嚴絲合縫。
與主流研究相比,這個邊緣研究確實大膽,也很奇異。一位評論“癥候式分析”的人說,癥候分析作者的文章我看過不少,“知道他沒有自己的‘奇談怪論’時是不會輕易動筆的?!盵12]另一位評論者,則抓住癥候分析的理論,做了更確切的評述,指出:他“企圖借助于弗洛伊德學說所提供的鑰匙”,試解現(xiàn)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無意識”,《駱駝祥子》“創(chuàng)作之謎”,魯迅小說創(chuàng)作的“無意識趨向”,目的是分析作者自己沒有覺察到的用意,借此超越文學表層動機,探索作者們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過程,虛構人物的潛在動因等等。由此邊緣角度入手,癥候分析在研究現(xiàn)代作家時得出的結論,確實與主流研究不同,比如:
借助精神分析的心理批評視角,……在巴金的《家》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由覺慧、琴、覺民組成的三角戀愛的無意識結構,正由于覺慧對琴的無意識愛戀,使他在鳴鳳悲劇發(fā)生前軟弱猶豫和冷淡,也使他在覺民與琴愛情勝利后毅然出走。這種無意識感情與巴金青春時代朦朧的愛情體驗有著聯(lián)系?!诎徒鸬摹俄瑘@》中,從黎先生和楊寒對待楊夢癡的不同態(tài)度發(fā)現(xiàn)了小說的深層結構,如果說黎先生對楊夢癡的責難、批評代表著成年巴金的理性意識,那么楊寒對父親的同情、愛憐則代表著童年巴金對自己的五叔的感性無意識。[13]
由此可見,癥候現(xiàn)象能在壓到透不過氣的“反封建主題”敘事下,獲得暫時喘息機會。還能把必然性研究中的蕭澗秋的思想視點,從外部世界,轉向窺探他隱秘的內心活動,如果這種活動能夠成立的話。從既往的經驗看,文學史對《家》于社會環(huán)境關系的深度解說,確實存在大而籠統(tǒng)的問題。這種研究有時候會忽視個人的真實存在、情緒和心理,將文學作品等同于冷冰冰的歷史讀物。突然,從覺慧、覺民和琴的三角戀切進去,找個小口子,真的會有豁然一亮的感覺,頓覺新意浮現(xiàn)。雖然這種發(fā)現(xiàn),有某種過于極端的嫌疑,不過如果“借助弗洛伊德學說所提供的鑰匙”,也還能站得住腳。
“癥候式分析”的理論根據(jù)是后現(xiàn)代哲學。劉北成認為??滤枷氲男涯刻卣魇恰皬娬{結構或系統(tǒng)的‘同時性’,而抹殺或貶低‘歷時性’”。他強調“差異性”研究,批評傳統(tǒng)哲學的“邏各斯癖”,目的是以“邊緣”顛覆“中心”。[14]這實際上也是整個后現(xiàn)代哲學的旨趣所在。
癥候分析也與八十年代的“向內轉”風潮、“內部研究熱”有一定的聯(lián)系?!跋騼绒D”基于對極左思潮的反駁,強調文學作品應該“三無”和“三淡”,即無情節(jié)、無人物、無主題,淡化時代、淡化思想和淡化性格?!皟炔垦芯俊笔菑奈膶W社會學回到新批評,注重作品形式、語句、語言結構的分析。
四
文學史研究也對上述熱潮做出了響應。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確立了“魯郭茅巴老曹”的主要作家地位,唐弢、嚴家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也以主要作家為重,到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情況有了一些變化,沈從文被列入專章分析作家,在第二編中,與茅盾、老舍、巴金和曹禺并立,與他們的頁碼也大致相當。沈從文一章,明顯采用了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某些觀點,比如,肯定了作家將“殘酷”“愚昧”描寫轉化為人性美的觀照,相信他對農民、士兵、水手、下等娼妓、童養(yǎng)媳、小店伙計的正面敘述,確實展現(xiàn)了人類生命的自在狀態(tài)等等。王瑤在為其所做的“序”中,主要作家意識也有軟化,認為作者吸收了近年來的研究成果和發(fā)展趨勢,“打破狹窄格局,擴大研究領域,除盡可能地揭示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主流外,同時也注意到展示其發(fā)展中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力圖戰(zhàn)士地寫出歷史的全貌。”[15]
這等于承認了隨著歷史轉折引起的巨變,主要作家范圍、陣容和對象日益擴大的事實,也默認了該書對主要作家某些邊緣研究的現(xiàn)狀。當然,與我列舉的主要作家邊緣研究的典型例子相比,這部著作的邊緣研究走得不遠,而試圖顯示出穩(wěn)重、適度的敘述風格。
可見,主要作家的邊緣研究并非上述幾個典型例子,也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曾經大范圍發(fā)生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從文學史研究方法、對具體作家的評價,到文學批評的勃興,無不涉及。它從八十年代初持續(xù)至今,少說疑有近四十年的歷程。它對這個學科的深刻影響,已非一篇文章所能涵括、評估。這次提出,無非是說一個持續(xù)多年、習焉不察的文學研究現(xiàn)象,是值得注意的。
“邊緣研究”盡管并非現(xiàn)當代文學史和文學批評發(fā)展的全部面貌,但邊緣研究的思維方式和思想習慣的影響卻很長遠,不能不引起不安。比如,翻開現(xiàn)代文學研究雜志,對傳統(tǒng)的幾個主要作家的研究興趣不再,即使魯迅仍受關注,但大的研究成果比較少見,反倒是他思想和作品的邊緣成果相對時興,如魯迅與版畫、某種作品版本的源流及考證、作品人物索隱等。魯迅研究的高度和深廣度,已不復存在,像丸山昇這種發(fā)人深省的研究,幾乎無人延續(xù)。
當邊緣變成一種知識結構,變成一種思想視野,那么就會妨礙對主要作家的主要方面的研究提升。我這幾天無事,翻閱了茅盾八十萬言的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再次讀到他與大革命、抗戰(zhàn)和以后歷史的廣泛復雜的聯(lián)系,也可以說是深度介入,感慨良多。比如從武漢革命風潮中脫離,比如新疆出逃,再比如三下香港避難等,真是驚心動魄,不可復制。他們那一代作家,因為歷史關系,都無法脫離與歷史這種長期、復雜和深度的糾纏。他們的作品在見識上,也因此高于前一代和后一代的作家。過去的茅盾研究,確實存在與歷史的政治結論過于重疊的問題,沒有超脫出來,因此不妨說,現(xiàn)在也不是沒有茅盾研究再出發(fā)的可能。陳建華的《“革命”的現(xiàn)代性——中國革命話語考論》是少有成果之一,可惜此類著作太少。
在這一看似漫不經心的過程中,邊緣還會使主要作家的原有東西被慢慢磨損、萎縮、變質,不再影響研究者的思想境界,不再顯出研究的高度。它進入了歷史遺忘的程序,在下一代人身上,在接連不斷的文學史課堂講授中,在人們的記憶里。我對此就有一個經驗。我在課堂上與學生討論,或讓學生做七八十年代文學研究時,發(fā)現(xiàn)他們在處理歷史問題的過程中,難以避免“抓小”“放大”,這固然與其歷史經驗有關,其中也不乏如上面所說,主要作家原有東西被磨損、變質之后,就會不自覺傳輸?shù)綄W生這里,影響甚至放低他們的思想境界。我跟學生討論過李陀他們編的《七十年代》這本書,說到北島的《斷章》等文章,想清掃一下文章的周邊,較為準確地把握他們當時的心態(tài)、處境、命運。例如,他不停換地方,寫作和修改中篇小說《波動》前后的情形。他們這代人與“事件”的關系,應該怎么來看。在理解上就會存在障礙,并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克服。由此寫出的文章,也許會顯得小氣,局促,淺顯,叫人不安。
由此可見,對“邊緣研究”的已有成果不能小看,對它的影響、滲透的深度和廣度,也不能視而不見。目前國家社科基金指南中,沒有新時期以來的“邊緣研究”的歷史評價這個題目,如果設立,真可以坐下來做上幾年,想必會給人們一點新的啟示。
從九十年代孵化出的“邊緣研究”,有它正面的價值,如對以前宏大、單調研究的潤滑和調整。消極的方面也不能視而不見,如本文所說的那些現(xiàn)象。九十年代在某種程度上給人自由的感覺,然而也不能說沒有代價。它的進展伴隨著某種混亂,它的反思孕育著短小、局促,它的推進中也有欣喜、驚奇,比如多年不見的書籍因此問世,之后這類書籍再沒有見到,也是不能不說的一件事情。
[注釋]
[1]樊駿:《〈叢刊〉有一個十年(1989—1999)》,《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4期。
[2]參見拙作《關于建立當代文學研究會的材料》,未刊。
[3][6][美]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頁。
[4][5]劉禾:《跨語際實踐》,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78—79頁,第90—92頁。
[7]劉彬:《也談“魯迅為何沒多寫小說”》,《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10期。
[8][日]丸山昇:《辛亥革命及其挫折》,轉引自藤井省三主編《日本魯迅研究精選集》,林敏潔主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40—44頁。
[9]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97頁。
[10][11]藍棣之:《現(xiàn)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2—36頁,第37頁。
[12]《之二" 藍棣之“解讀”現(xiàn)當代文學》,藍棣之:《現(xiàn)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9頁。
[13] 《之一" 藍棣之“癥候”分析方法(摘要)》,藍棣之:《現(xiàn)代文學經典:癥候式分析》,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5頁。
[14]劉北成:《??滤枷胄は瘛?,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51頁、第192頁。
[15]王瑤:《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