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名秦曉梅,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散文為主,有作品見于《散文》《美文》《散文百家》《長江文藝》《芳草》《少年文藝》《朔方》等文學(xué)雜志,出版散文集《飛翔的姿勢》《我的夢樹開滿了花》《味道與記憶》三部。
梳子是一種天生自帶女性氣質(zhì)的物件兒,婉轉(zhuǎn),嫵媚。對鏡理妝,梳子是主角兒。梳,秭歸方言諧音舒,舒服、舒展、舒適,都是好詞兒。喜歡收集各種梳子,也喜歡給朋友送梳子。日子久了,一把把梳子,變成一把把鑰匙,可用來打開某段記憶。
一
收藏梳子,是從2003年的一把雜木梳開始的。那年三峽大壩導(dǎo)流明渠截流蓄水,等待已久的高峽平湖就要來到大家眼前,也意味著告別“老三峽”的時候到了。于是跟著兩個朋友去游最后的三峽,一場真正的告別游。從新縣城出發(fā)沿“老長江”上行到奉節(jié),然后經(jīng)漲起來的“新長江”下行回到大壩前的家,整整一個星期游蕩在水漲船高的三峽,每天在賓館打開電視,就看到實時的水位播報,我是真正看到“老三峽”一寸寸沉入水下的人,一個偶然的決定,參與了長江和三峽的重要時刻。
在巫溪縣的老街上閑逛時,被小攤上的各種手工木梳吸引,拿起這把放下那把,最后選了一把一手握得住的雜木梳。梳背刻成一只展翅的蝴蝶,兩面花紋一樣,梳齒簡單,有幾分樸拙,雖小巧,卻很有質(zhì)感。當(dāng)時沒問什么材質(zhì),感覺很是硬朗,清漆下木色金黃。那時還沒有出現(xiàn)機(jī)雕,蝴蝶翅膀的線條刻得不夠圓潤,也正是這點兒,顯出工藝的古樸??於炅?,這把梳子的顏色和線條沒有絲毫改變。依然喜歡一握的小巧,還有如鐵的手感。手里握一把稱心的木梳,對鏡細(xì)細(xì)梳理滿頭青發(fā),對我來說大概是最女兒態(tài)的表現(xiàn)了,木梳本身就是古典的女性美的意象。生活把自己磨礪成了女漢子,只有靠一把把木梳來寄托女兒柔情。
每次拿起這把木梳,那段三峽壯游就開始在心里復(fù)活。記憶里的兩個男人,一個多才,一個多藝;一個瀟灑,一個風(fēng)流。他們無論走到哪里,應(yīng)該都是男人中的極品。正是非典時期,我們卻結(jié)伴溯江而上,在疫情中去赴與老三峽的最后約會。多數(shù)景點,就我們兩男一女。那場疫情倒成全了我們的清靜游。拆得七零八落的江邊古城,寂靜無人的白帝城,正在重修的泥濘道路,馬上就要沉入江底的風(fēng)箱峽古棧道,廢墟上盛開的桃花李花……一路走來,江邊的文物發(fā)掘坑像一張張問天的嘴,張開著,空落落的。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在我內(nèi)心如驚濤般激蕩。在風(fēng)箱峽的古棧道上走來走去,不愿意離開,再過幾天,就再也看不到它們了!面對一個宏大的歷史決定,失去必將到來。他說,我將來會寫一個故事,叫三峽童話。幾年后在新華書店看到兩人的書擺在熱銷柜臺上,他的書不叫三峽童話。三峽童話與古棧道一起淹沒在江水中了吧。
坊間相傳我們倆要好,是男女的好。從奉節(jié)到巫溪的長途客車上,我一直靠在他的肩頭睡覺,感覺他的肩又寬又暖和。某個不喝酒的夜晚,他撇下兄弟,在我房間坐到很晚,標(biāo)間房,他躺一張床,我躺一張,就那么半躺著說了半夜的話。然后他回了自己的房間。我是他邀約的,他的大胡子兄弟對此未置一詞。走路時一塊兒暢聊,吃飯時一起暢飲,酒到酣處,大胡子兄弟亮起堪比帕瓦羅蒂的嗓子引吭高歌,常常引來眾人圍觀。古風(fēng)盎然的巫溪老街,幾十人圍住我們的桌子,聽他唱了一曲又一曲,大家拍巴掌、敲碗,歡呼聲不斷,硬是把一場三人的對飲弄成了他的個人演唱會。那是一次歡樂不斷的游歷。沒有他的邀約,我不可能見證長江三峽的重要歷史時刻,不可能寫出長文《猿聲夢里長》。至今也沒有對他說謝謝。年輕時以為,年長男子對自己的照拂是應(yīng)該的,真的太自以為是了。他并沒有照拂我的義務(wù)。別人認(rèn)為他對我青眼有加是有原因的,只有我知道,從欣賞開始,止于欣賞。我喜歡他和大胡子兄弟這樣的男人,有才又有趣的男人,誰又不喜歡呢?現(xiàn)在我可以很坦誠地承認(rèn),我們曾經(jīng)兩情相悅過,純之又純的兩情相悅?,F(xiàn)在見面,亦如親人。
有什么東西隨著江水漲起消失了。隨著歲月流逝淡去了。小小雜木梳像物證一樣留了下來。愿世間人都有兩情相悅?cè)?,不分男女,不管老少,兩情相悅,相互珍惜?/p>
至今記得大胡子兄弟說我的話,你五官清秀,但長得緊湊,這樣的人心重,不易打開心扉。他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我身上包著厚厚的繭殼,外人很難剝開繭殼看到真實的我。
為什么在眾多的梳子中唯獨看上了那只展翅的蝴蝶呢?也許是連我自己都未覺察到的愿望:推開心門,破繭成蝶的愿望。
二
梳子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傳說梳子是炎帝身邊一個名叫赫廉人的人發(fā)明的,已有近五千年的歷史,史書記載,赫胥氏造梳,以木為之,二十四齒,取疏通之意。原來上古時期梳已是人們?nèi)粘I钪械谋貍淦?,這就是它散發(fā)美感的緣由吧,歷史厚重之美。
木質(zhì)梳子里,有一把黃楊木的栽齒梳,36歲那年在宜昌西陵一路的譚木匠買給自己的生日禮物。譚木匠,木梳專賣店,賣各種各樣的木梳,精致,實用。那次進(jìn)譚木匠,才知道小小梳子竟然可以做成大大的產(chǎn)業(yè),特別佩服譚木匠的創(chuàng)始人,感覺他不僅僅看到了梳子中的商機(jī),一定和我一樣,是一個愛梳之人,因為愛,才有了創(chuàng)意和傳承。只要去宜昌,總要去譚木匠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又有了什么新式樣子。第一次在譚木匠知道,梳還有栽齒的,齒壞了,他們保修。這把梳子不僅輕便,也特別好梳,容易清洗。裝梳子的收納盒里有桃木的、檀木的、崖柏的,樟木的,但總是習(xí)慣拿起它梳頭。梳齒斷了幾根,修過一次,這幾年又?jǐn)嗔瞬簧伲诺浇裉煲矝]有修。西陵一路的譚木匠搬走了,新店的梳子越做越高檔,價格也越來越貴,沒了購買的欲望。梳子畢竟要用起來,才有親切感,它天生就是用來梳頭的,不是供起來看的東西。
走到哪兒,我都帶著這把斷了齒的老梳子,不僅因為它好梳,還因為它帶給我安心感。舊物上累積著人生的光陰,帶著它,已消失的那些日子似乎就還在。當(dāng)年花一百多塊錢買一把木梳子,有點兒奢侈。36歲,相傳是人生的厄年,在厄年要對自己好一點兒。那年母親生病了,第一次病得有些嚴(yán)重,住進(jìn)了醫(yī)院,為此我寫了散文《三十六年》,追問老天是否用母親的病來替我頂厄。2007年《散文》發(fā)表了這篇文章,父親特意讀給母親聽,母親笑著笑著抹起了眼淚。那年我們換了大房子,搬進(jìn)了新家。新家離冷兄的學(xué)校只有幾分鐘的路程,他的工作太辛苦,早上六點多起床,晚上十點多才睡。住到新家,他每天可以多睡一會兒,中午也可以安心在家吃飯。新家所有的房間都能曬到太陽,門前有一片槐樹林,在陽臺上就能看到遠(yuǎn)處的三峽大壩,高峽平湖,看黃牛巖前日出月升。搬進(jìn)新家那天天氣晴好。家具還沒有買回來,在客廳鋪了一床竹席睡覺,陽臺門開著,半個小城的燈火都在視線中。冷兄只穿了個大褲衩,像個孩子樣在客廳里手舞足蹈,有點兒壞壞地說,這么多人看我光著身子睡覺?。』被ㄊ㈤_的四月,他特別喜歡坐在陽臺上看書,把零星寫的短詩結(jié)集成《槐園長短句》。
近幾年,新建的高樓遮斷了遠(yuǎn)方的大壩和平湖,門前的槐樹長不贏欒樹,被高大的欒樹降(xiang)下去,不久槐樹林大約要改稱欒樹林了。冷兄已在南山長眠六年。斷齒的梳子像斷掉的生活,似乎沒有接續(xù)的心勁兒。今年去栽上斷掉的梳齒吧,日子接不上,把梳子的齒先栽上?;蛟S冥冥中,某個機(jī)緣正在等待一把光復(fù)如新的梳子,一個改變心情的人。
三
一把重重的綠檀的梳子,是和黑馬在開封的清明上河園買的。當(dāng)時他非要給我出錢,我“欺負(fù)”他坐在輪椅上不方便,搶先給了。一直到出園他還在為這事嘀咕我,不給他獻(xiàn)殷勤的機(jī)會。黑馬是典型的北方人性格,哪怕殘疾了,坐在輪椅上也硬氣得很,覺得自己能頂起整個天。黑馬是在榕樹下認(rèn)識的文友,那時我們在同一個文學(xué)社團(tuán)玩,玩著玩著意氣相投,認(rèn)定了對方是一輩子的死黨。高大帥氣的小伙子,因工傷高位截癱,只能在輪椅上度過后半生。黑馬重拾文學(xué)夢想,坐在輪椅上用三個指頭在鍵盤上敲字。給黑馬寫過一篇文章,《如果能送你一匹馬》,典型的浪漫主義,在殘酷現(xiàn)實面前不死的幻想。
2003年相識,直到2015年才去鄭州看他,黑馬真的有了一匹黑馬,他竟然學(xué)會了開車,考到了駕照。他開著改裝的小車帶我到處玩,去吃糊辣湯,送我上回家的火車??此炀毜厥辗泡喴危釀游s的雙腿,端坐著,戴著墨鏡帥氣地開車,用他特有的黑色幽默說東道西,心里寬慰不少。黑馬媽媽不放心,去哪兒都要跟著,我說我會照顧他的,也不行。黑馬笑著說,你看,連個單獨相處的機(jī)會都沒有。媽媽非常認(rèn)真地批評他:梅子是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你一個人照顧得好她嗎?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生活在極端狀態(tài),在我們看來無法忍受的極端狀態(tài)卻是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面對生活的勇氣和坦然,普通人難以做到,也理解不了。剛從冷兄的三年抗癌生活中解脫出來的我,來到黑馬的生活中,看到的一切依然令人難過。他太瘦了,瘦得我一把能抱起來,每天都要控制飲食,很多東西不能吃。為了補貼家用,他天天出攤,什么好賣賣什么,我去的那段時間,他在街上賣車載音樂光盤。把車開到某個地段,打開后備箱,然后守候,無論天晴下雨。我不知道命運是如何運作無常的,如何將無常加諸無辜的人,為什么恰恰是我的親人和朋友。我無法責(zé)怪它失之公允。只能向他們學(xué)習(xí)勇敢,接受現(xiàn)實。絕癥可以拿走冷兄的生命,殘疾讓黑馬在生活的許多方面無能為力,都沒有影響他們做精神上的真男人。
黑馬把自己完全展現(xiàn)在我面前,不能喝酒陪我喝了幾口啤酒,不能吃瓜吃了我遞上的西瓜,他坦然地談到身體面臨的衰竭,說承諾兒子了,爭取活到六十歲。有時間的時候,他還會寫作,不然跟我的距離更大了。
綠檀的梳子很少用,太重了。某次偶爾拿出梳頭,竟掉到地上,摔成了兩半。幸好是我自己買的,如果是黑馬買的,知道了又得嘀咕我不小心。每到換季,他都會像老媽一樣叮囑這叮囑那,好像我是不會生活的孩子。榕樹下已不復(fù)存在,全球第一家中文國際文學(xué)網(wǎng)站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潮中以敗北結(jié)束了它的命運。當(dāng)年我們的社團(tuán)熱鬧非凡,一百多個核心成員有來有往,開展過多次線下文學(xué)采風(fēng)活動。隨著榕樹的倒下,一切風(fēng)流云散。黑馬是那場文學(xué)游戲中留下來的為數(shù)不多的“兩情相悅”之人。
斷掉的梳子沒有舍得扔,仿佛一扔就扔掉了那兩天的相互陪伴。今年小區(qū)在討論加裝電梯,等到有了電梯,也許黑馬可以開著他的小黑馬來看三峽看屈原了。
四
母親有一把鐵梳子,銀色的,長把的,梳背上刻著卷草紋。拿在手里重重的。在閉塞的小山村,村里的女人們大多用普通的半月形的木頭梳子,梳齒上常年積著厚厚的頭油和發(fā)垢,有的家庭,只有斷了的半頭木梳,母親錚亮的銀色鐵梳顯得很洋派。
母親總是把梳子洗得干干凈凈,梳起頭發(fā)來干爽利落,到我們家來的女人們,羨慕地拿它梳梳頭發(fā),愛不釋手。我也愛拿這把梳子給小伙伴們梳頭,用母親做衣服剩下的花布頭給她們扎小辮兒。與這把梳子相配的,是一面大大的橢圓形的鏡子,鏡子撐在鐵架子上,可以自由翻轉(zhuǎn)。翻過來,是母親的一張照片。我長大記事母親已快四十歲,粗茶淡飯,操持一家人的生活,長年的體力勞動讓母親已不復(fù)青春。照片中的母親還是一個年輕姑娘,是她和父親結(jié)婚不久在宜昌城一家照相館照的。照片中的母親頭發(fā)偏分,扎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辮子搭在胸前,辮尾系著兩朵絹花。自來卷的劉海彎彎曲曲搭在寬寬的額頭上,鵝蛋臉,雙眼皮,小嘴巴,年輕的母親是一枚山村美女。母親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堂,后來讀夜校,才認(rèn)識了一些漢字,學(xué)會了簡單的算術(shù)。與母親結(jié)婚時,父親在宜昌市工作,母親看望父親,從老家出發(fā)到宜昌,得步行兩天。梳子和鏡子,應(yīng)該和照片一樣,來自遙遠(yuǎn)的宜昌城。
父親年輕時高大帥氣,讀書人,國家干部。怎么看,與母親都不那么般配??筛赣H在19歲那年乖乖接受祖父母的安排,與大他兩歲的母親訂了婚。曾經(jīng)好奇地問父親,在宜昌讀書工作,認(rèn)識那么多年青的有知識的女性,為什么會答應(yīng)跟母親結(jié)婚呢?父親的回答很簡單:人這一輩子,婚姻是緣分。過后父親一定會歷數(shù)母親為我們這個家吃的苦,母親的善良和賢惠。如今八十歲的父親走出去腰背挺直,儀容整潔,常被人夸老帥哥。八十二歲的母親與鏡后照片中的年輕女人已判若兩人,多年糖尿病,母親眼睛視力越來越差,腰背佝僂,白發(fā)如雪。父親在家洗衣做飯,服侍母親吃藥打針,笑稱自己是全職保姆加保健醫(yī)生。經(jīng)常開著小四輪老年代步車帶著母親到處玩。母親生起氣來仍像小女孩,父親哄母親:你要知足呀,八十多歲了還有一個老頭子愿意開著車帶你到處兜風(fēng),好好享受眼前的好生活,爭取活到一百歲!
從長陽搬家到秭歸,再也沒有見到那把銀色的鐵梳子,母親也沒有問起。那把梳子,那面鏡子,是當(dāng)年簡陋的家中兩個精致的存在,是母親的青春,一個女人愛惜容顏的見證,也許還是父親對母親愛情的表達(dá)。可惜它就那么消失了。也許在搬家的混亂中,它被某個喜歡的人順走了。偶爾想起童年舊事,就會想到那把梳子,如果還在,也算得上古董了。
一把梳子用一輩子的年代過去了。一輩子只愛一個人的年代也過去了。今天買,明天就扔,網(wǎng)購時代,我們漸漸養(yǎng)成了浪費的習(xí)慣。物質(zhì)越來越豐富,值得珍藏的東西卻越來越少,網(wǎng)絡(luò)聯(lián)系越來越方便,想見的人卻越來越少。
那些梳子,是時間之蚌結(jié)下的記憶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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