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職貢圖》與《客使圖》的對比為例"/>
田 惠
(西南大學歷史地理研究所,重慶 400715)
公元6至8世紀,西域地區(qū)各民族由于在地理上和政治上的密切聯(lián)系,形成了多樣而又具有一定共性的服飾風俗。中土與西域交往歷史悠久,至南北朝時期已開始全面而頻繁地交往。南北朝到唐朝,兩者的服飾,尤其是常服,相互影響,在各自發(fā)展變化的同時,又吸收對方服飾的特色。本文擬通過對比分析梁《職貢圖》(圖1)與唐《客使圖》(圖2)揭示南朝到唐朝中土服飾與西域服飾的演變與相互影響。
圖1 《職貢圖》(宋人摹本)局部
圖2 《客使圖》(于陜西歷史博物館展示)
《職貢圖》是南朝梁元帝蕭繹的作品,原繪有三十五國的使者,并在后面附有題記敘述該國基本情況,現(xiàn)存的是宋人摹本殘卷,從左往右依次為滑國、波斯、百濟、龜茲、倭國、狼牙修、鄧至、周古柯、呵跋檀、胡密丹、白題、末國的使者畫像,其中九國為西域國家,數(shù)量上占《梁書》所載的西域十五國一半以上?!读簳贰段簳分袑瑖斊?、鄧至、波斯等國都用了較大篇幅來敘述,且這些王國延續(xù)時間較久,國土疆域占據(jù)當時西域較大比例,對于周邊國家的影響較為深遠。因此,《職貢圖》中所繪的國家無論在習俗還是服飾上,都對于當時的西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客使圖》是唐朝章懷太子墓墓道壁畫,描繪唐朝外交機構(gòu)鴻臚寺官員接待外國使節(jié)的場景,原有東西兩壁壁畫,西壁因破損過重現(xiàn)今只存有摹本。壁畫中三個唐朝官員呈三角站立在前,做商討狀,其后站立著三名恭敬的異邦使者。東壁從左至右依次為東羅馬、新羅國、室韋族或靺鞨族的酋長或使者,西壁從右至左依次為高昌、吐蕃、大食的使者①關(guān)于東壁《客使圖》使者的身份有許多爭議,王仁波等人認為他們分別為東羅馬、日本或高麗、東北少數(shù)民族、高昌、吐蕃和大食使者,可參見王仁波、何修齡、單(日韋):《陜西唐墓壁畫之研究》,《文博》1984年第1期,39-52頁;王維坤認為“日本或高麗”應(yīng)是新羅使節(jié),“東北少數(shù)民族”是靺鞨族使節(jié),參見周天游編:《唐墓壁畫研究文集》,三秦出版社出版,2001年,196頁;程旭認為高昌使節(jié)應(yīng)為突厥使節(jié),參見程旭:《章懷太子墓西壁客使圖高昌使者說質(zhì)疑》,《人文》,2011第3期,117-123頁。。東北少數(shù)民族與高昌距離大唐較近,新羅國、吐蕃與大唐交往密切,東羅馬、大食則是當時勢力強大的西方大國,六者皆具有一定代表性。兩幅作品都是各自時代異域使者形象的代表作品。
《職貢圖》為公元541年蕭繹鎮(zhèn)守都城建康的長江上游時,逢梁武帝“君臨天下之四十載”,為紀念其功績而“款開厥角,沿訴荊門,瞻其容貌,訴其風俗。如有來朝京裝,不涉漢南,別加采訪,以廣聞見”[1]。畫成后會給武帝及其他大臣甚至外國使者過目,這要求《職貢圖》必須盡量真實體現(xiàn)當時來梁朝見使者的真實形象。從現(xiàn)存的摹本來看,畫像色彩以紅、白為主,注重人物細節(jié),寫實性較強,后附的題記則是蕭繹對各國使者的訪問記錄與當時史籍記載的結(jié)合。
圖中滑國使者外著翻領(lǐng)長袍,內(nèi)穿貫頭衫,腳踏麂皮長筒靴。《梁書·諸夷傳》記滑國人“著小袖長身袍”,且“屬芮芮”,而圖中服飾正好接近柔然“小袖袍,小口袴,深雍靴”[2]?!段簳げㄋ箓鳌份d波斯俗“丈夫剪發(fā),戴白皮帽,貫頭衫,兩廂近下開之,亦有巾帔,緣以織成”[3]。圖中的波斯使者則剪發(fā)齊頸,頭上戴湯鍋形花帽,內(nèi)穿貫頭衫,外套翻領(lǐng)長袍,腳踏皮靴,形象大致相符。龜茲國使者內(nèi)著貫頭衫,外穿長袍,腳穿長筒麂皮靴,與滑國使者大致無異。鄧至使者頭戴突何,穿圓領(lǐng)對襟長袍,穿麂皮長筒靴。突何后垂有黑色披幅至臀,側(cè)邊有垂至長袍內(nèi)的黑色長帶。《梁書·諸夷傳》載鄧至“衣服與宕昌同”,宕昌衣服、風俗又同河南國“著小袖袍、小口袴、大頭長裙帽,好披發(fā)為辮”。周古柯使者著圓領(lǐng)對襟長袍,袖口、衣領(lǐng)、袍邊皆以素綢緣之,穿皮靴。呵跋檀國使者內(nèi)穿貫頭衫,外套大翻領(lǐng)長身袍,穿長筒麂皮靴。胡密丹國使者內(nèi)穿高領(lǐng)貫頭衫,外套翻領(lǐng)長袍,穿麂皮靴。白題國使內(nèi)穿貫頭衫,外套大翻領(lǐng)長袍,翻領(lǐng)尖端飾有流蘇,穿麂皮靴。末國使頭戴白色尖帽,穿圓領(lǐng)對襟長袖衫,衫下露出大截長褲,穿皮靴。其尖帽后接披巾垂于后背至臀,長袖衫下擺不平齊?!读簳ぶT夷傳》記末國“土人剪發(fā),著氈帽、小袖衣,為衫則開頸縫前”,其白帽形制更接近于鮮卑帽,而非氈帽。
圖中的西域使者服飾大致與史籍記載相符,且外形十分相似,皆為連體小袖長身袍加長筒皮靴,多剪發(fā)齊頸。史籍和題記在描述西域一國的服飾風俗時多說其俗同西域某國,而所同的某國又多同于其他某西域國家。圖中龜茲、周古柯、呵跋檀、胡密丹、百題、末國的使者均為典型的深目、高鼻、連鬢大胡的粟特人形象,聯(lián)系題記所述西域各國國王、使者多為安姓,粟特人在這一地區(qū)廣泛分布,且地位較高,使得其服飾更加相似。而圖中三位東亞、東南亞使者,倭國使者頭裹白巾,上身披黑巾結(jié)于腹前,下身圍白巾,坦胸赤腳;狼牙修使者以紅白相間的布條隨意纏繞周身,赤腳,腳踝上戴有飾物;百濟國使者則穿戴著與中原民眾十分相似的衣裳與白冠。東西兩方使節(jié)服飾對比之下,可見西域使節(jié)與東南亞使節(jié)服飾存在明顯的不同,且西域各民族服飾具有很大共性。
通觀《職貢圖》全圖,除倭國和百濟國外,其余使者所著服飾皆以白色、紅色為主,白濟國使者的內(nèi)貫長衫也為紅、白兩色。除倭國使者外,其余使者服飾的袍邊和袖口皆緣以錦繡,滑國、波斯、龜茲、胡密丹國、白題國使所系腰帶的形制、顏色、系法都極為相似,而且“除了百濟、倭、狼牙修國之外,余下九位穿著的連身外袍,幾乎用的是同一種質(zhì)料和制法”[4]。因此,連冕認為《職貢圖》上所繪使者著重突出其面部特征,按照《周禮》《儀禮》中規(guī)定,異國使者覲見天子時身上只保留一部分本國物品,衣裳則是當時朝廷頒賜的朝覲服,而且有可能只賜給布料,而由工匠依據(jù)其國別風俗分別進行剪裁。倭國使者與其他使者服飾明顯不同,這恰好可證倭國使者非梁元帝親見,而是“別加訪采”而得。若此說成立,則無論是出于禮儀傳統(tǒng)中對于他國的尊重,還是出于對朝見使節(jié)情緒的顧慮,當時工匠應(yīng)該是以各邦原本服飾為標準制作的朝見之服。
西壁《客使圖》中的高昌使節(jié)身穿圓領(lǐng)右衽小袖黃色長袍,腰束帶,帶上系有一把短刀,足踏長靴。《梁書》記載高昌“面類高麗,辮發(fā)垂之于背,著長身小袖袍,縵襠褲”。唐代史籍中雖未詳細記載其服飾風俗,但卻同樣載其“俗辮發(fā)垂后”[5],可推想其著衣習俗亦與南北朝時相去不遠。吐蕃使者身穿圓領(lǐng)窄袖黑色長袍,腰束帶,穿長靴?!缎绿茣ね罗瑐鳌酚涊d其“衣率氈韋,……居父母喪,斷發(fā)、黛面、墨衣”,可見史籍異國風俗所載確實不全然,只是根據(jù)來覲見的使者所書寫的。大食使者頭戴尖頂卷沿氈帽,外穿大翻領(lǐng)緋色窄袖左衽長袍,內(nèi)著右衽紅衫,腰系白帶,腳穿長靴,手中執(zhí)笏。東壁《客使圖》的東羅馬使節(jié)內(nèi)穿圓領(lǐng)黃衫,外套翻領(lǐng)紫袍,腰束白帶,足穿長靴?!杜f唐書》載“(拂菻)男子剪發(fā)、衣繡,右袒而帔……婦人錦巾”。按照《新唐書·百官志》的記載,鴻臚寺有專人在蕃客入朝時將其容狀、衣服繪成圖畫并保存,因此鄭春穎認為《客使圖》是以鴻臚寺蕃客畫像為底本而繪,寫實性較強[6]。壁畫或因作畫條件所限,或因場景所需而難免有所改動,但并不會與現(xiàn)實中的使者基本服飾特點相悖。
由于西域這一時期政治較為穩(wěn)定,而王國間的小規(guī)模戰(zhàn)爭反而進一步促進彼此間的交往,所以它的服飾不會因統(tǒng)治階級意識而出現(xiàn)大的變動。因而7至9世紀的西域服飾能完整地繼承5至6世紀的西域服飾。史傅喜描述唐朝胡服特征為男性頭戴渾脫帽,穿圓領(lǐng)(或翻領(lǐng))小袖衣衫,衫長僅過膝,女性則穿條紋卷口長袴、透空軟錦鞋,沈從文認為南北朝時“這種式樣即已在畫塑中常見,男性衣著更普遍”[7]。
不同于中國,西域國家沒有嚴格的衣冠禮儀制度,服制并沒有明確的公服、常服之分。因此,《步輦圖》中使者祿東贊穿平常之服覲見,即符合國情又不失禮節(jié),皇帝亦以平常之服接見,還使雙方倍感親切。史籍記載的外邦習俗皆是當時見聞之下的外邦日常生活狀態(tài),《職貢圖》《客使圖》所繪與史籍所載的各邦服飾基本一致,應(yīng)為各邦的平常之服。
《職貢圖》與《客使圖》中西域服飾有明顯不同。第一,《職貢圖》無論是內(nèi)穿的貫頭衫還是外套的長袍,袍邊都緣以錦繡,且顏色不與袍、衫的主體顏色相同,而后者只在領(lǐng)口處有盤領(lǐng),且顏色與衫一致,恰同唐朝的常服缺骻袍。第二,《職貢圖》中使者多在貫頭衫外套翻領(lǐng)長袍,而《客使圖》中則是直接穿著圓領(lǐng)長袍,與唐朝人直接以缺骻袍作為常服相同?!堵氊晥D》中著外套的使者來自滑國、波斯、龜茲、呵跋檀、胡密丹、白題、末國,其中除滑國、波斯外其余地區(qū)都離中土不遠,而《客使圖》中著外套者來自遠離唐朝的大食和東羅馬。由于《職貢圖》中狼牙修國使者服飾甚至只能遮體而不能避寒,所以此處外套穿著與氣候密切相關(guān)而不涉及氣溫。第三,《職貢圖》中的衫或袍的長度多是至膝蓋下不遠,長度較短,可看見衫內(nèi)的褲裝,如末國使者的長袖衫剛好及膝,而《客使圖》中的長衫明顯加長了,只能看見靴筒。而唐朝的長衫,長及足背,有的甚至完全遮住了鞋。第四,《客使圖》中西域使者的鞋尖相對《職貢圖》明顯上翹。由于其中新羅國使者的鞋尖并未上翹,而最右邊的室韋族或靺鞨族使者的鞋尖卻十分夸張地向上翹起,可見這并非畫工筆誤或隨性之為。在黃輝根據(jù)《唐書·輿服志》繪制或臨摹的男子圖像中,烏皮靴或其他一般皮靴的鞋尖大多數(shù)都程度不一向上翹起[8],因此鞋尖上翹在唐朝也已十分普遍。
沈從文在研究北朝敦煌壁畫時指出,當時西域各國“雖不具部族名,衣服種類多大同小異!一般式樣多是圓領(lǐng)對襟,袖小衣長不過膝,加沿”,恰好與以上結(jié)論互證??偟膩砜?,這時期西域服飾主要的變化表現(xiàn)為向唐朝服飾的靠近,且相似程度與該國據(jù)大唐的距離有關(guān),而西域內(nèi)部間也存在一定差異并相互影響。如上文所提及的高昌、吐蕃同處西域東部,服裝屬同一系,且與唐人服飾相似度高;東羅馬、大食處于西域西部,其使者同著寬松、翻領(lǐng)、交衽外套;波斯、龜茲處于中西過渡帶,接受各方文化影響,服裝亦更加多元化。
南北朝時戰(zhàn)爭頻繁、政局動蕩,使得其服制不甚統(tǒng)一,再加上進一步吸收外邦服飾的特色,使得多元化成為此時服飾的一大特征。北朝曾一度被鮮卑族統(tǒng)治,雖有孝文帝改革的漢化,但鮮卑族還是深深影響了北朝的服飾。南朝則在傳統(tǒng)中原服飾的基礎(chǔ)上,一方面受著名士風度思潮影響形成“褒衣博帶”的著衣風格,一方面又迫于戰(zhàn)事的要求,接受著北朝已鮮卑化的如袴褶、兩當這樣的輕便之服。“袴褶服雖為北族人常服,而南方也以其輕便急裝,故亦盛行于南朝,……在多事之秋,不宜衣冠整飾。”[9]
南朝的首服除正式場合繼承前代的冠冕之外,平時則以平巾幘、幘、帕頭、幅巾更為流行,其中幅巾既能與漢以來的傳統(tǒng)服裝樣式互搭,又能和圓領(lǐng)缺骻袍匹配,更有人將其視做幞頭的先驅(qū)[10]。用作軍服的兩當衫、兩當鎧、袴褶、缺骻袍在民間逐漸盛行,成為各階層男女通著的服飾。同時,在許多齊梁時期的畫作尤其是壁畫中,衣袖博大、足下履齒高昂的形象亦十分常見。出現(xiàn)于先秦但從未引起過人們重視的木屐在這一時期也頻繁出現(xiàn)在非正式場合,并在梁朝出現(xiàn)了類似高跟鞋的“跟高齒屐”?!读簳り惒畟鳌酚涊d:“褚緭在魏,魏人欲擢用之。魏元會,緭戲為詩曰:‘帽上著籠冠,袴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瘪揖撘源素焸涑瘯现F褶之人,可見當時鮮卑化服飾已漸延伸到朝堂。
在南北朝服飾的基礎(chǔ)上,唐代服飾變成包含兩個來源的復雜系統(tǒng),“一類繼承了北魏改革后的漢式服裝式樣已與漢代有些區(qū)別的冠冕衣裳等,用作冕服朝服等禮服和較朝服簡化的公服。另一類則繼承了北齊、北周改革后的圓領(lǐng)缺骻袍和幞頭,用作平時的常服?!敝祆湓u價當時服飾“后世之服,固未能猝復先世之舊,且得畢夷稍有區(qū)別。今世之服,大抵皆為胡服,如上領(lǐng)衫,靴鞋之屬,先王冠服,掃地盡矣。自晉五胡之亂,后來遂相承襲,唐接隋,隋接周,周接北魏?!盵11]王維卻有詩“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以衣冠借代使者,描繪大明宮中皇帝身著袞冕接受外使朝拜的場景,盡顯傳統(tǒng)禮服的華麗尊貴。將他們兩人的評價結(jié)合來看,當時社會應(yīng)是胡服與禮服交織共存的。
已成為唐代男子常服四件套的幞頭、缺骻袍、蹀躞帶和長靿靴雖帶著明顯的胡服特征,但公服朝服則力求體現(xiàn)古代繁復的儀禮制度,所以在閻立本《歷代帝王圖》中有唐一代皇帝的袞冕與漢代相比并無多大差異。嚴格要求群臣著禮服的場合相對較少,如在西壁《客使圖》中的三位唐朝官員所穿的衣衫十分簡約,腳穿胡化長靴,而非東壁官員的傳統(tǒng)笏頭履。因而南朝至唐朝服飾發(fā)展與對于西域服飾的吸收主要體現(xiàn)在常服上,本文亦以唐代常服為西域服飾的主要對比對象。
唐代婦女常服以衫、裙、帔為主?!堆a江總白猿傳》中“婦人數(shù)十,帔服鮮澤”,直接以時下流行的“帔服”代指女裝。這風行一時的帔帛最早見于青海平安魏晉墓出土畫像磚、敦煌莫高窟272 窟北涼壁畫等中的宗教傳說人物畫像上,屬頗具代表性的西來服飾。《新唐書·五行志》載:“天寶初,貴族及士民好為胡裝胡帽”,在貴族帶動下,胡風服飾一時成為風尚,白居易《新樂府·上陽人》中“小頭鞋履窄衣裳,……天寶末年時事妝”所言即為此。
對比之前歷朝代,唐代女子騎馬等戶外運動更加頻繁,其所著服裝也就對應(yīng)著向簡約的胡服轉(zhuǎn)變。如《中華古今注》載:“開元初,宮人馬上始著護帽,靚妝露面,士庶咸效之。天寶中,七流之妻或衣丈夫服,靴、衫、鞭、帽,內(nèi)外一貫之?!盵12]《舊唐書·輿服志》亦載:“婦人例著線鞋,取輕妙便于事?!盵13]《新唐書·車服志》記載:“半袖裙襦者,東宮女史常侍奉之服也?!逼渲邪胄湟嗝氡?,東宮女史為便于勞逸而對此青睞有加。當時男子也對半臂頗為喜愛,如“(珣)常衣錦半臂,言笑自若”。帝王也將半臂作為給臣子的賞賜,唐玄宗就曾賜安祿山“三副錦襖子并半臂”。這也體現(xiàn)出唐代服飾中另一個特點,即很多服飾是可男女通著的。例如后宮有專門著男裝于各宮之間代為傳事的裹頭內(nèi)人,太平公主更是“紫衫、玉帶、皂羅折上巾,具紛、礪七事,歌舞于帝前”。
上述唐代服飾的特點在南北朝時期就已見端倪,可見南朝到唐朝服飾發(fā)展的特點首先在于繼承。唐代服飾一定程度上就是南北朝服飾某些特點的放大,無論是漢胡兩個服制系統(tǒng)、社會對胡服的崇尚、男女通著部分服飾,還是追求簡便與禮制的平衡。例如男子著半臂之風早見于“魏明帝著繡帽,披縹紈半袖,嘗以見直臣楊昊”[14]。唐代常服缺骻袍、幞頭、半袖、衫、裙、長靿靴,甚至最具代表性的帔也是南朝詩文中的??停汉單牡邸舵綃D怨》有“散誕披紅帔,生情新約黃”[15],徐君倩《雜詩》有“樹斜牽錦帔,風橫入紅綸”[16]。其次是收斂,南朝服飾在名士文化影響下頗有一絲不羈之風,而唐朝文化自由開放之下更加強調(diào)“崇漢”,開國與盛世之景也使服飾文化更為積極向上,遂一改南朝的混亂時局下的“放縱式墮落”。例如南朝曾風靡一時的木屐到唐朝則少有人問津。最后是整合,唐代在南朝的基礎(chǔ)上,融合了北朝的服制,進一步吸收了西域服飾的特點與風格,并且在開放國風的引導下,更加廣泛地接受著外國各邦的服飾文化影響。
南朝至唐朝的中土常服有明顯的胡化傾向,而西域的服飾也逐漸地向唐朝服飾靠近,二者并非簡單的互相影響,而是呈現(xiàn)出了相當程度的同步與同化。唐朝由于開放的社會風氣、追求簡便的心態(tài),大量將西域服飾吸收到本民族服制中,而西域諸邦亦因唐的強大而在服飾上有意無意地向經(jīng)唐人改造后的胡服靠近,于是兩者服飾出現(xiàn)了同化。再加上兩地地理位置緊密,人員往來頻繁,能及時了解對方服飾的變化,迅速地對本民族服裝進行調(diào)整,所以又呈現(xiàn)出服制變化的同步。
同中國歷代王朝一樣,唐朝服飾不是全盤的胡化,即使胡化服飾主體常服也是將外族服飾的某些特點吸收后,加以漢服化的改造才形成的。從《職貢圖》到《客使圖》中西域服飾所反映出的唐朝對胡服的改造可看出,唐人保留了胡服的基本形制,卻在一些細節(jié)上體現(xiàn)出漢服的傳統(tǒng)。加長的缺骻袍下擺、上翹的鞋尖等,都是漢化的體現(xiàn)。蹀躞帶在唐朝缺乏實用價值,唐人卻將其形制規(guī)格與官品等級加以聯(lián)系,如“武官五品以上配蝶躞七事”,從而使其作為身份的象征為官僚接受,并被百姓所效仿;幞頭由一塊普通方巾演變?yōu)橐愿魇浇碜幼鳛閮?nèi)襯,多種幞頭腳作為裝飾,多種材質(zhì)以供挑選的華冠。同時,部分民族如粟特的習俗為唐人禮制所不容,“所以很少會有唐人樂于將自己打扮成一副粟特派頭”[17]。部分曾流行的胡服卻因“其后安祿山反,當時以為服妖之應(yīng)”。不同于其他朝代的是,唐朝不僅不鄙夷胡服,而且主動追求胡服。例如李承乾對突厥服制的喜愛就可謂癡迷,直言“使我有天下,將數(shù)萬騎到金城,然后解發(fā),委身思摩”!中華自古崇尚“垂衣裳而天下治”[18],唐朝卻用中西結(jié)合后的胡服作為給西域邦國的賞賜。
在西域接觸的多方文化中,唐朝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還是工藝技術(shù)都是其中最強大的,政治向心力使得眾多民族以仿唐為榮。突厥在大業(yè)三年四月向隋上表:“已前圣人先帝莫緣可汗存在之日,憐臣,賜臣安義公主,種種無少短……臣今非是舊日邊地突厥可汗,臣即是至尊臣民,至尊憐臣時,乞依大國服飾法用,一同華夏。臣今率部落,敢以上聞伏愿天慈不違所請。”[19]高昌國主麴伯雅在隋大業(yè)八年(612年)也曾下令“今大隋統(tǒng)御,宇宙平一,普天率土,莫不齊向!孤既沐浴和風,庶均大化,其庶人以上皆宜解辮削衽”。在隋的基礎(chǔ)之上,強大的唐朝成為萬國爭相效仿的對象。唐滅東突厥后,“今酋長并帶刀宿衛(wèi),部落皆襲衣冠”[20]。此處所指不僅是降唐后內(nèi)附而逐漸全盤漢化的那一部分人,而包括仍生活在西域的東突厥人。吐蕃王松贊干布對于唐朝服制的向往更甚,《步輦圖》中吐蕃使者祿東贊身著與唐人十分相似的衣帽,除臉上的絡(luò)腮大胡外,其形象與唐人并無二致。再加上溝通雙方的主要民族粟特人“多以入唐為幸事”,入唐經(jīng)商、入仕甚至嫁娶定居,將唐文化傳入西域,使得西域服飾與唐朝更為接近。
王維《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中以“衣冠”借代使者,可見此時的外邦服飾必然具有了中華衣冠的某些特征,此代指才得以成立。同時,“衣冠”之于漢人,包含著繁復的秩序與禮制,“衣冠”指代下的萬國使者也必然吸收著其中的華夏之制,構(gòu)成唐朝“衣冠”下的天下秩序。南北朝時,南北雙方為穩(wěn)固各自的政治勢力而在對待西域各國時有“獻媚”傾向,所贈服飾盡量接近對方的形制[21],這種情況下自然不能向西傳播中土服飾文化。限于游牧生活方式,西域接受得更多的是唐人改造后的胡服,同時也向唐朝的衣冠制度靠近。
總之,南朝至唐朝前期,中土與西域服飾互為影響,后者的服飾成為前者常服主體,同時又在細節(jié)上向前者服飾靠近。兩者遵循著中外交流下服飾發(fā)展的基本脈絡(luò),卻又因南北朝和唐朝這兩個背道而馳的社會背景而異化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隨著唐朝對于西域的經(jīng)營,唐人的“西域”概念也在不斷擴大[22],但在這一概念中的“西域”內(nèi)部服飾既存在一以貫之的共性,又有著漸變式的東西差異。西域以西地區(qū)由于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上與西域相似,服飾自然更容易被西域接受,使得唐朝服飾因素相對于其他文化因素在西域不甚明顯,且越往西則影響力越弱。
南朝到唐代中土與西域服飾的變遷與影響不只是遵循著中外交通的基本脈絡(luò),其本身就是中外政治、文化、貿(mào)易交流的集合體。王維以“衣冠”二字勾勒出唐代萬國來朝的恢弘畫面,南朝和唐代一樣以胡化的服飾作為對于異邦使者的回賜物,卻是出于完全相反的政治目的。一國服飾之發(fā)展首先折射出本朝意識形態(tài)之變遷,在此基礎(chǔ)上的對外服飾交流亦是國家氣象的外化,在自古就如此重視服制禮儀的中華民族更是如此。異邦對于本國服制的態(tài)度更是在本國綜合國力發(fā)展下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