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還鄉(xiāng)記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江西省散文學(xué)會副秘書長、南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出版8部作品集。曾獲全國第七屆、第八屆鐵路文學(xué)獎，第四屆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xué)獎，第七屆井岡山文學(xué)獎。詩歌、散文作品入選多個選本。

那棵柚子樹掛滿了黃澄澄的果實，從院子一隅探出頭。草叢里、水溝邊寂寞地躺著幾個柚子。原本繁茂的枇杷樹只剩了半邊枝干。父親生病后怕冷，喜歡曬太陽。于是，兄長狠狠心，砍了逼近屋檐的枝丫。

這是2021年的第一天，故鄉(xiāng)沒有一絲節(jié)日的氛圍。院子里一派清冷，幾只雞在“咕咕”地進食。門邊，陽光輕輕撫摸著一個蜷縮的身影。他側(cè)坐于竹椅上，垂著頭，整個臉幾乎被棉帽包裹了，一雙手縮在棉襖的袖筒里，盡可能地讓背脊對著太陽。我的眼一澀，叫道：“爸爸……”父親一個激靈，轉(zhuǎn)身，抬起頭，灰白的眼睛閃過一絲驚喜，輕聲說道：“呀，你咋回來了？”那眼神像八大山人筆下魚的眼神，令我心顫;那白花花的胡須像銀針，扎得我生疼。我仿佛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慚愧地“嗯”了一聲。父親母親在年底雙雙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昨天剛剛被接回家。我一直沒有回故鄉(xiāng)探望，理由自然是“工作忙”。

父親那張黑瘦的“核桃臉”上瞬間泛光，他強打精神想笑，卻顯得極為干澀。他低聲說了一句什么。我趕緊蹲下身，湊近去聽。他重復(fù)說了一遍，近乎嘆息：“我現(xiàn)在啥也做不了，廢物一個……”那雙眼睛灰白灰白的，定定地看著我。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摸了摸父親的腿，忍不住責備道：“怎么又沒有穿外褲??？你的抵抗力差，容易感冒?！辈恢獮楹?，自打肺癌開始轉(zhuǎn)移后，父親的反應(yīng)愈來愈遲鈍。

聽到動靜，母親從房間里緩緩走出，手中拿著一條棉褲，絮絮叨叨地說：“每次要你爸多穿衣服，注意保暖，他就不愛聽，還喜歡發(fā)脾氣?！闭f著，她的左嘴角悄然滑出一串涎水。自從兩次發(fā)作腦梗后，母親便時常這樣，而且手腳不太利索，記憶力急劇衰退。父親有些尷尬，無力地辯解道：“也就是偶爾一兩次，你不要告黑狀……喀喀喀……”母親急了，慌忙遞上紙巾給父親接痰。

陽光稍微濃烈了些，樹影在門前的地面上輕微晃悠。我蹲著身，給父親穿棉褲。他自己試圖抬腿，卻使不上勁，眼睛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眼神呆滯。我小心地給父親套上褲筒，感覺到那雙腿纖細得如同圓規(guī)，冰冷、僵硬。之后，我一把抱起他，將褲子拉扯到其腰間。父親一聲沒吭，任憑我折騰，那雙眼睛隱約有火花。

得知我自省城回到故園，弟弟一家特意從縣城回來見面。巧的是，負責安裝空調(diào)的師傅們也開著小貨車過來了。一時間，小院里充滿了歡聲笑語。父親將椅子移到墻根，端著一碗排骨湯開始細嚼慢咽，時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發(fā)呆。母親露出笑容，悄悄跟我說：“你爸前幾天吃不進一點食物，說是沒胃口，今天總算有好轉(zhuǎn)?！?/p>

正在此時，在加拿大留學(xué)的女兒發(fā)來視頻通話，第一個點名要見爺爺。父親拿著手機，一邊應(yīng)答著，一邊準備像平時那樣扮個怪臉，可是表情過于勉強。他苦笑，低聲道：“千萬注意防疫呀，聽說國外挺兇險?！迸畠侯l頻點頭，安慰老人不必操心，她說：“爺爺要保持開心，開心快樂才幸福?！蔽衣牭眯乃?。女兒并不知道最疼愛她的爺爺已經(jīng)身患絕癥。

電鉆鉆進墻壁，發(fā)出尖銳的噪聲。素來喜歡安靜的父親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甚至還沉醉其中。我守在他的對面，看著陽光照亮那張干枯的臉，照亮每一根白須。其實，父親以前每天喜歡將胡須刮得干干凈凈。到了寒冬臘月，他還會穿著挺括的大衣，配上一條圍巾，保持著在學(xué)校上課時的風度。誰知，一場大病改變了父親。

“這樣真好，熱熱鬧鬧的?？上?，你一走，大家都要走……”父親忽然嘟嘟囔囔地說，用他那雙灰白的眼睛盯著我。我愣了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父親卻垂下眼瞼，說：“我累了，想睡一下……”

待父親回房間睡下后，我像往常一樣，到村莊里轉(zhuǎn)一圈。得益于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如今故鄉(xiāng)的房子基本是三層洋樓，與城鎮(zhèn)的情形無異。步入祠堂后，我先是看見一群麻雀撲棱著翅膀繞梁而飛，而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上廳的案頭擺放著誰的遺像。頓時，心口像被炭火灼了一下，我飛一般地逃到大門口。我默默閱讀著門口的一副副對聯(lián)，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和村里的幾位飽學(xué)之士一起監(jiān)督祠堂建設(shè)的情景。這些對聯(lián)，全部是他們的心血之作。以前每次回鄉(xiāng)，父親都會陪我走一走，看看變化，回憶童年。巷道里，蕩漾著父親的朗朗笑聲。而今天，只有我踽踽獨行。

在院子外遇見笑瞇瞇的母親，我叫了一聲“媽”。她悄悄拽我到了一邊，突然從花色棉襖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紅包塞到我手中，說道：“你前不久過五十周歲生日，我們不在旁邊，沒法給禮物，這個是補償?！蔽一琶趿嘶厝ィp方陷入僵持。母親的目光黯淡下去，喃喃道：“娘只是想祝福你呀……”我心一軟，猛地抱住母親說：“好，謝謝媽，我收一百元吧?！蹦赣H開心地咧嘴笑了，一串涎水悄然滑落。

歡聚的時刻總是那么短暫，我進屋向倚靠在床頭的父親道別，他的眼睛里射出精芒：“這么快就要走了？……”屋里一陣沉默。我低著頭，幾步逃出了家門。身后，“咚”的一聲，又有柚子墜地。

坡地上的故鄉(xiāng)依舊沉默。跟往常不同的是，今天沒有父親送別的身影。

詩詞小挑戰(zhàn)參考答案

1.①藺相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②岳飛：盡忠報國。

③朱自清：寧可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糧。

2.位卑未敢忘憂國。

3.諸葛亮的《出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