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樹下

路遙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經(jīng)謝了。躲藏在綠葉間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著這個似曾相識的中年人。

他站在這杏樹下，靜靜地垂著兩條胳膊，滿含深情地看著這株粗壯的果樹。故鄉(xiāng)山野的風(fēng)夾帶著春天的溫暖，輕輕撫摩著他夾雜著幾根銀絲的亂發(fā)，撫摩著他的臉頰，撫摩著他的心。

“杏樹，你應(yīng)該認識我。盡管我們分別了許多年，但我從來沒有忘記你。當(dāng)我在別處看到楊樹、柳樹、松樹……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樹;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們小時候。不過，那時你很小，我們也很小……”

是的，他那時才十一歲，在村里的小學(xué)上三年級。她也只有十四歲，因為上學(xué)晚，念四年級。

本來他們并不相識——一家在村東，一家在村西，村子太大，平時誰也見不著誰。雖說同住一村，可孩子們的世界總是那么小。就是上了學(xué)，分處兩個年級不說，她比他大，還是個女生，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在這個年齡，男孩子和女孩子之間界限分明，他們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可以肯定地說，他和小萍這樣生疏，不僅僅是出于這些原因。那時，學(xué)校也有全體一起進行的活動和游戲，不分年級，不分大小，不分男女……他和她的這種生疏還是由兩個家庭的生活狀況決定的。那時他家五六口人，就父親一個人勞動，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不用說，他是學(xué)校里穿戴最破爛的學(xué)生?？尚∑寄?，雖說她母親也在農(nóng)村，可她父親是縣城里的醫(yī)生，家里就她一個寶貝疙瘩。她經(jīng)常穿戴得像一個小公主，無疑是全?？雌饋碜罡哔F的學(xué)生。

他們是兩個極端。他當(dāng)時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已經(jīng)懂得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他總刻意躲避那些穿戴體面的同學(xué)，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來，她大概時刻都在笑話他。其他人也躲著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么好的同學(xué)也盡量不與他為伍，以便證明自己高他一等。他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獨，特別是孩子的孤獨。孤獨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內(nèi)心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以尋求安慰;而一個孤獨的孩子，當(dāng)外界和他之間有隔膜的時候，心靈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咸的堿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這棵杏樹下，發(fā)生了那樣的事……他清楚地記得，那同樣是四月的一天，春風(fēng)就像今天一樣撫摩著他粗糙的小臉蛋，撫摩著他憂傷的心。他靠在這棵杏樹的樹干上，看同學(xué)們玩“找朋友”的游戲。這就算鄉(xiāng)下學(xué)校一年一度的春游吧，老師帶著全校學(xué)生，來到山野里，盡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同學(xué)們玩得多快樂呀，可是他脊背靠在這樹干上一下也不敢動。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不去玩。他也無法說出自己不去玩的原因。

老師走過來，驚訝地問他：“你為什么不去玩呢？”

“我……肚子疼?！?/p>

“疼得厲害嗎？”

“不，不厲害……”

“那你現(xiàn)在回家去吧?！?/p>

“不，不，等一會兒再回……”

他此刻不能離開，只能脊背緊貼樹干站著。這棵杏樹對他來說像救命恩人。

一直到大家要回學(xué)校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站著。

集合的哨聲響了，同學(xué)們排成四路縱隊。他仍然沒動。

老師又走過來，有點生氣地說：“你走不走？”

“我……”

老師發(fā)火了：“你為什么還站著？”

他無話可答。

同學(xué)們都將目光投向他，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你回不回？”老師生氣地問。

“我現(xiàn)在不回……”

“為什么？”

他“哇”的一聲哭了。

老師無奈地對隊伍中的王小萍說：“王小萍，你留下，一會兒把他帶回來……”

小萍是高年級學(xué)生，又很體面，也懂事，老師常派她做一些在學(xué)生看來很重要的“工作”。

此刻，杏樹下，只剩下他和她。

“你怎么啦？”她問。

他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他，大膽地用手在他汗淋淋的額頭上摸了摸，看是不是發(fā)燒了。

他感到額頭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扭過頭，不看她，說：“我沒病?！?/p>

“你不是說肚子疼？”

“不疼?！?/p>

“那怎么啦？有什么你給我說，好嗎？”她的口氣像一個大姐姐。

他猶豫了一下，說：“那你不能給別人說。”

“我肯定不說。”

“要是說了呢？”

“那我就是小狗?！?/p>

“我的褲子……破了?！?/p>

“哪兒破了？”

“在后邊……”

“唉，我說你怎么不玩呢！讓我看看?！?/p>

“不?！?/p>

“怕什么哩！我?guī)Я酸樉€，我給你縫?！?/p>

“不?！?/p>

她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開始笨拙地往針眼里穿線。他立刻緊張得像醫(yī)生要給他打針一樣。

“轉(zhuǎn)過來！”她命令道。

他不動。她走過來，用手使勁把他掀轉(zhuǎn)身。他一下子伏在杏樹上哭了。

小萍一句話也不說，開始給他縫破了的褲子。針時不時扎在他的屁股蛋上，他疼得喊叫起來，她卻在后面咯咯地笑著，說：“快好了……”

鼓搗了很長時間，她終于縫完了。她抬頭望了望樹上的青杏，說：“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現(xiàn)在咱們回學(xué)校吧？”

“我先不回去，你先走吧……”

她沖他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遠，她又回過頭叮嚀：“你快點回來！”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他抬起頭，望了望綠葉間那一顆顆毛茸茸的青杏子。盡管不太會爬樹，他還是掙扎著往這棵杏樹上爬去。他勉強爬上去，剛摘了一顆杏子，就因沒站穩(wěn)，一下子從樹上摔了下來。

他跌坐在地上，聽見屁股后面“哧”的一聲。天啊，剛剛縫好的褲子又一次破了！淚水再一次盈滿他的雙眼。這次使他傷心的是，他無法把手中的這顆杏子送到小萍手里了。正是為了報答她，他才冒險上樹的。現(xiàn)在總算摘到一顆杏子，但付出了褲子再一次被扯破的代價……他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決定非把這顆杏子送給她不可。于是他硬著頭皮從山上下來，來到學(xué)校門前的小河邊。他看見同學(xué)們正在院子里大掃除，不敢走上前去。

這時，小萍走出教室倒垃圾。她看見了他，喊：“你快回來！”

他沒動。

她站了一會兒，看他這樣子，就從校門口的小路上走了下來。

她站在他面前，問：“你怎么不回去？”

“給！”他把那顆杏子遞到她面前。盡管這杏子已被他的汗手弄得又臟又黑，小萍還是驚喜地一把奪過去，扔進自己的嘴巴里。她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酸酸的……咱們回……”

“我要回家啦……”

“現(xiàn)在還沒放學(xué)呢！”

“我的褲子又破了……”他說完，掉轉(zhuǎn)頭就跑，并且沒忘記用一只手遮住他不幸的屁股蛋……

從那以后，他和小萍之間就漸漸產(chǎn)生了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友誼——一個富足人家的女兒和一個窮苦人家孩子的友誼。

一年以后，小萍突然離開了村子。不是她一個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聽說她父親報名去支援西藏，到一個叫日喀則的地方去工作了。

從此，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多少年過去，如今他站在這杏樹下，望著綠葉間那毛茸茸的青杏，兩顆淚珠不知不覺從眼角滑了出來——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憂傷，為了那又酸又甜的回憶，他微笑著哭了。此刻，他似乎又聽見了那歡樂的、稚氣的歌唱：找呀，找呀，找朋友。

他用手絹擦了擦眼淚，然后像小時候一樣，笨拙地攀上這棵杏樹。

他摘了一顆青杏，又從樹上跳下來。他把這杏子扔進嘴里，細細地品嘗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后便告別了杏樹，走下山去。

四月的風(fēng)輕輕撫摩著他夾雜著幾根銀絲的亂發(fā)，撫摩著他留有淚痕的臉頰，撫摩著他那顆孩子一樣的心……

（摘自《讀者》2019年第12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