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
加拿大作家A. C. 懷斯專輯
一顆死去星星的心臟沉睡在幽靈飛船黃色誓約號里,為飛船提供動力駛向黑暗。幽靈飛船的船長——安提莫妮·瓊斯,身穿紅色外套,高視闊步地沿著甲板走來。周遭狐火閃爍,人聲嘈雜。最近死去之人、早已死去之人、即將死去之人,全都在竊竊私語:她才主掌飛船三個多月,一切就都要完了。
“都給我閉嘴?!卑蔡崮輸[出海盜船長的架勢,厲聲喝道。
話音未落,一名活著的船員趕緊竄到一邊,后背直直地貼在墻上,為她讓路。驚慌之中,扳手哐當一聲掉在甲板上。鬼魂們卻依然竊笑不已。安提莫妮露出兇相,他們才安靜下來。
“你,回去干活。”安提莫妮用手戳了戳那位驚魂未定的船員,霍克,盡管剛才明明是她打斷了他的工作。
霍克手忙腳亂地遵從命令,飛船里又充滿了抱怨聲。安提莫妮感覺后槽牙感到了某種嗡嗡的聲響。船上肯定出了什么事。而雅辛托斯,她那該死的總工程師,卻不直接告訴她出了什么事,反而故作玄虛,讓安提莫妮親自去找她。
她轉(zhuǎn)過拐角,差點一頭撞在星室的門上。這扇門本來應(yīng)該會自動開啟才對。安提莫妮將手拍在門上,用船長的超控權(quán)限打開了門,大喊大叫地走了進來。
“到底有他媽什么要緊事,不能通訊交流,非要我大老遠親自過來一趟?還有,這門為什么鎖上了?”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眼前的一幕已經(jīng)無須過多解釋。星室里面燈光閃爍,她的水手長——斯塔林——手 腕懸吊在星室之上,從下巴到腰部全都浸滿鮮血,被人殘忍殺害了。
“該死的!”安提莫妮轉(zhuǎn)身用力踢了下大門。
身為幽靈飛船的船長,安提莫妮總是和死亡如影隨 形。黃色誓約號蜿蜒曲折的走廊墻上,暗藏著無數(shù)的疤 痕,其中也有安提莫妮弄上去的一道。從過去到現(xiàn)在, 飛船上的每位船員都以自己的死亡向飛船起誓。作為 服務(wù)條件,他們劃破手掌和墻壁,歃血宣誓,將自己的幽 靈縫進飛船當中,以驅(qū)動那顆星星所不能驅(qū)動的其他一? 切。
這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魯莽之舉,為銀河艦隊和外 面的其他船長所不恥,除了海盜之外,根本無人采用。但是海盜船員的生死屬于船員自己,他們想用自己的生 死怎么發(fā)誓,就怎么發(fā)誓。安提莫妮又有什么權(quán)利對此 說三道四呢?不過她猜,有些船員發(fā)誓時過于年輕愚 昧,不相信他們將來死后真的會化身幽靈;而另一些船 員已經(jīng)行將就木,迫切想用自己僅剩的一點東西,換取 最后一絲自由。
十四歲時,安提莫妮就發(fā)下此誓。她是個孤兒,本 來一輩子都注定只能待在一個空間站,過著千篇一律的 生活,直到有一天,黃色誓約號為了交易停泊在那里。盡管她曾經(jīng)生活艱辛、受盡虐待,但在看到黃色誓約號 的那一瞬間,還是愛上了它,愛得真摯深沉,愛得神魂顛倒。父母不幸去世之前,給她講述過的所有童話故事, 包括那些活著的、在黑暗之中歌頌船長的星星,似乎瞬 間變成了現(xiàn)實。
她偷偷爬上了船,盡管驅(qū)動這艘飛船的星星只是一團仿佛在脈動著的光芒,而非父母給的全息故事插圖中那種美妙至極的人面生物。飛船四周墻壁上,無數(shù)幽靈在低聲暗語,和銀河艦隊的冰冷指令和嚴格規(guī)定全然不同。相比于終其一生只能困在空間站上,寄希望于宇宙向她走來,她發(fā)現(xiàn)了一種截然相反的活法。
她原本打算一直躲著,不料幽靈們說漏了嘴,很快 她就被發(fā)現(xiàn)了。但是他們沒有把她扔回站臺,也沒有按 照慣例把她扔進黑暗之中。相反,當時的船長巴薩特給 了安提莫妮一個選擇——要么以她的生命和未來的死亡起誓,把自己的幽靈縫進飛船的墻壁里;要么直至生 命盡頭都待在空間站之中,盯著同一片星空區(qū)域發(fā)呆, 好奇另一種活法是什么樣子。
安提莫妮沒有一絲猶豫,高昂起頭,用刀劃破手掌之后,立刻將鮮血直流的手掌貼在墻壁之上。后來,她一路從處理雜活、清潔甲板的苦工,干到水手長助理,再到水手長,直到后來,成為繼承巴薩特船長之位的有力競爭者。
她以自己的死亡起誓為代價,給未來的她埋下了禍根,卻也最終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F(xiàn)在的她,坐擁自己曾經(jīng)想要的一切。不義之財隨意揮霍,無盡宇宙任她馳騁。幽靈飛船的巨大力量盡在她的掌控之中。
不過現(xiàn)在,她也有一件頭疼的事。這件頭疼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斯塔林。
他的死有一種儀式感??煽伤箍颇丰t(yī)生把他的尸體放進了醫(yī)療艙里。到目前為止,安提莫妮從她那里得到的唯一消息是——無論是誰殺死了斯塔林,那人先是割掉了他的舌頭,然后又把他像祭品一樣吊了起來。
和安提莫妮一樣,斯塔林也在年輕之時就向黃色誓約號許下誓言,那時候他才十六歲,懷揣著自己的夢想。他們在行星邊緣撿到了他,這次,安提莫妮力排眾議,給他提供了自己當年所面臨的同樣選擇。自那之后,兩人再無交集,直到最近,他成了新任水手長,負責采購貨物,準備船上儲備,兩人才有所接觸。不過,她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他在崗位上瞪大眼睛看著插圖故事,其中有張插圖,和她父母以前給她看過的那個會唱歌的人面星星一模一樣。
那時候,安提莫妮會心地笑了,這更讓現(xiàn)在的她為他的死痛惜不已。
她感覺自己眉心位置越來越疼,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嗡嗡聲,就像腦門內(nèi)側(cè)生了疥瘡,在頭骨內(nèi)部不斷蠕動。她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就一直聽到這個聲音,但是最近,這個聲音越來越響,好像遍布這艘萎靡不振而又喋喋不休的飛船,此時正透過甲板,從她的靴底傳了上來。這種感覺不太對勁,好像在飛船核心里的沉睡星星不僅僅是一個比喻,好像這艘船正在星星的帶領(lǐng)下做著噩夢。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p>
一個虛幻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人撩撥著自己虛幻的頭發(fā)。安提莫妮驚得渾身一顫,但又瞬間平靜下來,用手摸了摸自己頭皮上的發(fā)茬,好像她原本就打算這么做似的。然后轉(zhuǎn)過身,瞪向她的前任船長。
“滾蛋,席達?!?/p>
只見這位前任船長雙臂交叉,斜倚在空氣之中,滿 臉得意地笑著,這算是幽靈的特技了。在與飛船縫合之 后,席達應(yīng)該只剩下一個聲音,和墻壁里喃喃不休的其 他聲音無異才對。可他卻不止于此,他竟然擁有形體, 盡管這個形體是一種接近透明的狀態(tài)。這應(yīng)該是出于 他純粹的怨念或者意志吧,安提莫妮心想,希望有一天, 自己不用卑躬屈節(jié)問他,也能琢磨明白這個高級技巧。
“如果我不能在自己房間出沒,也不能幸災(zāi)樂禍,那死亡還有什么樂趣?”
“死亡本來就不是有趣的事,”安提莫妮眉頭緊皺, “而且,這里也不是你的房間,現(xiàn)在,這是我的房間?!?/p>
安提莫妮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席達是怎么贏得巴薩特 的青睞和恩典,在她之前成為船長的。雖然席達曾在銀 河艦隊接受過訓(xùn)練,但是一切優(yōu)秀海盜所應(yīng)有的品質(zhì), 他身上全都沒有。巴薩特任命席達為下任船長,席達任 命了安提莫妮而非雅辛托斯為他的下任船長。安提莫 妮開始懷疑。他完全是在不懷好意。因為事實證明,當 船長要遠比她之前所想象的更加無趣和頭疼。
席達高昂著頭,等著安提莫妮開口說話,更準確地 說,等著她開口求助。安提莫妮兩腿跨坐在一張光滑長 凳之上,這張長凳前面,應(yīng)該是這艘充滿“不可思議之 物”的飛船之上,最不可思議之物:一架閃閃發(fā)光的白色 小型三角鋼琴。這架鋼琴是席達的心頭好,也是他的驕 傲。不過,她沒有滿足他那點小心思,也沒有開口求助, 而是敲出一連串不和諧的音符??吹较_眉頭一皺,安 提莫妮感覺肩頭上的壓力頓時舒緩了不少。
“聽說你遇到了一個幽靈難題。”席達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但轉(zhuǎn)瞬之后,他臉上又恢復(fù)了得意的笑容。
媽的,被他說中了。幽靈飛船的諸多缺點之一就是流言蜚語不脛而走。除了那些依然活著的船員能保守少許的秘密之外,黃色誓約號上幾乎沒有秘密,這正是安提莫妮所面臨的問題所在。
如果宇宙擁有仁慈之心,她可以直接去問斯塔林他的死因,但是,盡管他的幽靈被牢不可破的誓約縫進墻壁之中,但她到處都聽不到他的聲音。就好像因為他被割去了舌頭,而無法再發(fā)聲一樣。她努力想要聽到他的聲音,但卻只能聽到那該死的嗡嗡聲,這聲音越來越大, 讓人難以思考。
“我想你也提供不了任何幫助吧?”安提莫妮咬牙切齒地問。
前任船長眼神一瞬間變得明亮,仿佛閃過一道閃電。安提莫妮讀不懂他的表情,席達死去才三個月,他的靈魂剛縫進飛船不久,也許斯塔林的死,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死。
安提莫妮也想起了席達的死。當時,席達身為船 長,本無須親自進行飛船維護,但他告訴雅辛托斯,自己 想在黑暗之中舒展一下筋骨,所以決定前去維護。安提 莫妮當時也在場,她親眼看著雅辛托斯檢查他的太空 服,這似乎是唯一能讓安提莫妮擺脫殺人嫌疑的事了。畢竟,她想坐上船長之位,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席達的 尸體被帶回飛船時,她也在場。他被繩子拖著,渾身凍 得僵硬,冰晶覆在皮膚之上,身體膨脹到了正常兩倍之 大。
“如果我告訴你,你能給我什么好處?”席達眼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仿佛在誘惑她做交易。
安提莫妮深吸一口氣,恢復(fù)以往的傲慢神情,雙腿盤坐在長凳之上。
“聽好了,你個自以為是的混——”
席達的眼睛又閃動一下,猶如相機拍攝一般。前一秒,他還在那兒,瞬間消失了。安提莫妮一拳重重地錘擊在鋼琴之上。
“該死!”
她咬緊牙關(guān),考慮要不要把他叫回來,向他道歉。但一想到這兒,就感到一陣反胃。她根本不需要他來幫 忙!況且,他也很有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房間里靜悄悄的,感覺空空如也,似乎溫度也驟降下來。雖然他們之間并無任何情誼可言,但是席達的離開,還是無情地向她揭示了束縛在所有船長身上的殘酷真相:她是孤獨的。
“該死?!彼终f了一遍,只是這次語氣變得更加柔和。她把一只腿蕩過鋼琴長凳,疲憊地站了起來。
這時候,凡是明智的船長,都會把自己鎖在房間之 中,借酒澆愁。但安提莫妮從來都不是明智之人。她先 是繞道去了飛船倉庫,斯塔林本來應(yīng)該在倉庫這里守著 才對,但是現(xiàn)在,他卻變成了一具尸體。她拿起一瓶上 好的朗姆酒,用牙咬開了瓶蓋,然后徑直朝船頭走去。她很好奇,他的那些全息故事都放哪兒了。她現(xiàn)在亟須 一個勇敢的船長和會歌唱的飛船的童話故事。
她走進曲折的走廊時,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嗡嗡聲 又出現(xiàn)了,這個聲音裹挾在眾多雜音之中,讓她難以聽 真切。那就像是沒調(diào)好音的小提琴的拉奏,像是粘水的 手指摩擦玻璃杯口的聲音,又像是痛苦難耐的呻吟聲。這聲音是如此熟悉,卻又如此渾濁不清,像是發(fā)聲者還 在努力地咿呀學(xué)語,學(xué)習(xí)如何發(fā)聲。
“斯塔林?”她不期望收到任何回應(yīng),隨口問道。那聲音忽然變得尖銳起來,像是尖聲啼哭,又像是在自我爭辯。隨后,那聲音又安靜了下來。
周遭只剩下幽靈船慣常的低聲雜語。死去的船員都在推測,船長的重擔就快要讓她崩潰?;钪拇瑔T也對她冷眼相看,互相竊竊私語,好像她聽不見似的。讓他們說去吧。席達是受人愛戴的船長,他性情溫和,行事果斷,行事絲毫沒有海盜之風。而安提莫妮獨來獨往,發(fā)號施令,卻也怡然自得。常言說得好,與其受人愛戴,不如令人畏懼。
就算沒有可以說話之人,她大可去找自己的幽靈尋求諭示,但據(jù)她聽人所說,這種做法是種瘋狂之舉。知道自己幽靈的存在是一回事,但是盯著它的眼睛,切實感受它的存在,則是另一回事。
此時此刻,安提莫妮寧愿喝得爛醉如泥,或者喝到茅塞頓開,無論哪個結(jié)果都行。而且,她打算就在滿船幽靈和船員的眾目睽睽之下這么做。就讓他們見識見識一位問心無愧的船長,她身上雖然壓著船長的職責重任,但并沒有被壓垮。就讓那些活著和死去的船員盡情說三道四去吧。
瞭望臺里空無一人,仿佛在靜候著她。安提莫妮盯著那里,忍不住咧嘴笑了。上船后的第一年,她就在那里掛上了一張吊床。巴薩特曾讓她負責清理雜物一個多月,但她還是沒把那張吊床拆下來。安提莫妮甚至看見,巴薩特船長在自以為四下無人之際,也偷偷用過一兩次。
安提莫妮剛上船時,會在換班之后,趁著他人熟睡之際,一頭扎進吊床里面,靜靜聆聽著一切。她凝視著頭頂?shù)男切牵瑵M心希望自己困在空間站時讀到的所有童話故事都是真的。她希望除了金屬甲板的吱嘎聲外,自己能夠聽到星星的聲音,她想要聽到星星的歌聲。
她當時真是傻得可愛。她會瞪大眼睛,跑去問工程師奧克,問他關(guān)于船里的星星的事,問它是否真的睡著了。
他們沖她大笑不止,胸腔都震動起來,這笑聲雖然并不殘忍,但卻給了她沉重一擊。這是童話故事啊,他們說,是給孩子們講的故事,好讓飛船的工作原理聽起來像魔法一樣。
但她推論,如果幽靈可以為飛船武器提供動力,那 為什么沉睡的星星就不是真的呢?也許這么多年過去, 人們早已忘記了真相。也許,他們最初讓星星沉睡之 時,不想背上做出如此慘無人道之事的罵名,所以故意 編造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她很快便放棄了這種想法,但是斯塔林呢?
安提莫妮跳進瞭望臺,踢掉腳上的靴子。突然,身后爆發(fā)出一陣騷動。
又他媽出什么事了?她一邊想,一邊轉(zhuǎn)動疲憊的身軀。
“她醒了!”一位船員驚聲尖叫。安提莫妮本應(yīng)出那人的聲音,不過她為自己開脫,對方現(xiàn)在滿臉血漬,根本難以辨清。
他鮮血淋漓的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不過他沒有威脅任何人,而是搖搖晃晃地揮舞著匕首——挖出了自己的雙眼。
“它停不下來!”他尖叫道“,他承諾過。但它還是沒停下來。求你了,幫幫我。”
“你還想繼續(xù)交易嗎?”雅辛托斯嘲諷地問。
“我們到底還他媽是不是海盜?”安提莫妮反唇相譏。
她感覺自己嘴里就像想象中引擎內(nèi)部的味道一樣苦澀。
現(xiàn)在,一名船員舌頭被割,尸體也完全透露不出任何秘密;還有一名船員失去雙眼,綁著繃帶躺在醫(yī)療艙里,打了麻藥昏迷不醒。而她還有該死的工作要做!? ?“就算見了鬼了,我們還是有足夠時間去提貨和卸貨,從中大賺一筆?!卑蔡崮輸D出一副笑臉,用開玩笑的語氣輕描淡寫地說。
雅辛托斯皺起眉頭,低聲咕噥著走開了。
可可斯科姆醫(yī)生禁止安提莫妮前去盤問克里索泰爾。不過安提莫妮覺得就算前去盤問他,得到的回答也糊里糊涂。只有糊涂蛋才會挖出自己的眼睛,但糊涂蛋一般都是去殺人。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不過,她之后才能去思考。畢竟,解決問題又不能賺錢花,海盜生意才能。
提貨過程順利無阻,但交貨就沒那么順利了。她就知道,人生怎么可能事事如意!在面對面交易時,對方?jīng)]有攜帶任何報酬,而是手持槍炮。他們眼睛發(fā)黑、牙齒鑲金,自稱“死亡骷髏”——臭名昭著的騙子組織,而非他們船上所掛偽裝旗幟所代表的“新手上路”。
“盡量閃避,必要時才開火?!币黄靵y當中,安提莫妮大聲命令道。
黃色誓約號左舷被敵方擊中,整艘船開始搖晃起來。安提莫妮右側(cè)的一塊顯示面板也突然爆炸。他媽的,怎么會這樣?她心生詫異,但隨即停止了亂想。周圍火花四濺,她拍打著自己的外套,以防它在火光中燃燒起來。她要消耗多少死人,才能擺脫險境?她腦中迅速盤點著幽靈清單,然后,發(fā)出了開火的命令。
現(xiàn)在,她只需要一點時間、一點運氣,再去做一些愚蠢之事,就能拯救眾人脫離火海。兩顆閃閃發(fā)光的炮彈從飛船里彈射而出。幽靈技術(shù)很少直接將人殺死,但至少可以讓敵人暫時誤以為自己即將死亡,有時候,甚至可以說服敵人死亡。
不管能夠達到何種效果,這次炮擊都是一次完美的光色盛宴,能夠為他們贏取一些寶貴的時間。在接下來幾分鐘里,原本按下按鈕將敵人從群星之間抹去的幾位船員,已經(jīng)一命嗚呼,將靈魂縫合進飛船之中,成了黃色誓約號的武器。
閃耀的光擊中敵方飛船的要害時,安提莫妮心想, 巴薩特應(yīng)該就在那里的某個地方。終有一天,這可能也是她的命運。這是船長出最后的榮耀,也是她最后的使命。當然,也可能有更為糟糕的下場。
另一塊顯示面板爆炸了,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煙霧。安提莫妮大咳一聲,飛船猛然轉(zhuǎn)向離去,不停逃遠。雖然安提莫妮努力想要讓船撐住,但是整艘船的鉚釘和接縫都繃緊了,馬上就要分崩離析一樣。她咬緊牙關(guān),喚出海圖。不知是因為頭痛,還是因為顛簸,她的眼睛不覺瞇了起來,感覺后槽牙就像松了的鉚釘一樣。然后,她喊出了新的坐標。
“你他媽瘋了嗎?”雅辛托斯轉(zhuǎn)身瞪向她。雅辛托斯眼睛上方有個傷口,一直在往下流血,但她無暇擦去血漬。
“是啊!”安提莫妮開口反擊。
“那可是馬尾藻海!”雅辛托斯立刻認出了這個坐標。該死,真該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p>
雅辛托斯眼里泛紅,閃爍著反抗的神色,當然,那也可能只是血的顏色罷了。但她還是按下了坐標,按下了啟動鍵,飛船即刻出發(fā)了。
馬緯帶,無風帶,馬尾藻?!@里有許多不同稱謂,但在黑暗之中,稱謂毫無意義,這里不以稱謂而發(fā)生變化。這里是星星的墓地,是一片傳奇之地。船只會在這里無故停駛,再也無法啟動。只有最為有勇無謀的船長,才會心甘情愿來到這里。任何頭腦清醒的海盜都會就此中斷追擊,以避開此地,而安提莫妮指望的正是這點。
黃色誓約號駛進這片死亡區(qū)域的一瞬間,安提莫妮 立刻有種心里一緊的感覺。就在他們飛船引擎熄滅的 瞬間,死亡骷髏號也停止了追擊。她肋骨緊繃,暫緩了 口氣,但沒過一會,墻壁中便傳來了喋喋不休的質(zhì)疑聲 音。船員們面面相覷,怒目而視。他們現(xiàn)在都還活著, 應(yīng)該跪倒在地、對她感恩戴德才對。
突然,一陣尖叫聲襲來。
這聲音十分詭異,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發(fā)出的聲音,像 是人在尖叫不已,又像未調(diào)音的小提琴,只不過聲音更 大、更加刺耳。這聲音像是渴望,像是需要,像是饑餓, 又像是恐懼。它不同于安提莫妮以往聽到過的任何聲 音。她再也不想聽到這個聲音了。它讓她想用指甲摳 進皮膚,把肌膚整塊剝開,把渾身骨頭敲個粉碎。
她氣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發(fā)出吼叫,拼命回應(yīng)這個聲音,直到嘴里鮮血直流,直到雅辛托斯狠狠一拳砸向她的下巴,砸得她耳朵嗡嗡作響,蓋過了那個聲音。
“你發(fā)出的是什么……聲音,你在……做什么?”雅辛托斯聲音發(fā)顫、斷斷續(xù)續(xù)地問。
“你沒聽到嗎?”安提莫妮依然能聽到那個聲音,她甚至斷定,從現(xiàn)在開始直到世界末日,她都會一直聽到這個聲音。
“我只聽到你在尖叫,”雅辛托斯說“,我都不知道人的喉嚨還能發(fā)出這種聲音?!?/p>
“我也不知道?!卑蔡崮菡f。然后,她站起來。
“不管那是什么,”雅辛托斯平復(fù)嗓音“,根據(jù)我剛才收到的報告,尖叫聲發(fā)出的同時,星室玻璃上出現(xiàn)了三條長長的裂痕。所以,簡單來說,我們徹底完蛋了?!?/p>
安提莫妮跟在雅辛托斯后面,來到星室,仿佛不愿相信她接到的報告一樣。果不其然,星室出現(xiàn)了裂痕。三條長長的裂縫幾乎貫穿了整張玻璃,讓整個星室看起 來有點像是一盞老式燈籠,又像是燈塔的塔心。好在玻 璃雖然出現(xiàn)裂縫,但還沒有徹底裂斷,這是不幸中的萬 幸。
安提莫妮任由雅辛托斯去做她能做的事,但她懷 疑,雅辛托斯也沒什么事情能做。在這一切開始之前, 飛船就已經(jīng)生病了。席達一定早就知道這點,才會堅持 自己動手維護。但是某些地方出了差錯,也許這就是一 切的開始。所有事都在冥冥之中有某種聯(lián)系。
安提莫妮又回想起斯塔林割掉的舌頭,那應(yīng)該是一種祭品。還有她依舊能夠聽到的那個聲音,它就像回蕩在她頭骨里的回聲,這不是一種語言,倒像是某種一直沒辦法發(fā)聲的生物突然獲得了聲音。她又回想起那些童話故事,在樸實平淡的故事背后,顯然藏著一個刻意被人遺忘的真相。她開始在腦海中拼湊出這個真相,但她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真相。
她動身前往醫(yī)療艙。
克里索泰爾被繩緊綁著,僵直地躺在床上。藥液均勻地流入他的手臂,使他處于半醒半夢的狀態(tài)。可可斯科姆應(yīng)該很快就會回來。即便能把他叫醒,也沒有足夠時間了。安提莫妮正準備向外走,不料克里索泰爾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直直地盯著她。這么說不太準確,畢竟,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眼睛。
“我以為我能完成,但我還是不夠強大。斯塔林說, 如果我?guī)土怂?,光亮就會熄滅,但情況卻變得更糟了?!?/p>
不知是出于內(nèi)疚還是痛苦,他的身體在不停抽搐。他掙扎著拱起身體,想要掙脫束縛,雙手在空中不停摸 索,手指扭曲成爪子形狀。安提莫妮起了一身雞皮疙 瘩,但還是強迫自己表現(xiàn)得更人性一點,伸手讓克里索 泰爾抓住她。安提莫妮只感覺他手指冰涼,拳握如鐵。
“告訴船長,我很抱歉?!?/p>
“我——”安提莫妮欲言又止。門嘎吱一聲開了,可可斯科姆醫(yī)生如風暴般向她襲來。
“我之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笨煽伤箍颇丰t(yī)生像揮舞武器一樣,揮舞著手中的注射器。如果她再不離開,管她是不是船長,他估計都要把注射器捅進去了。
糟糕。安提莫妮在知道醫(yī)生會拒絕她進來的前提 下,偷偷使用了自己的高級權(quán)限,打開了醫(yī)療艙的門。她快步閃開了。她知道,可可斯科姆之所以對她如此粗 魯,是在保護她的病人。此外,她也需要好好思考一下。
告訴船長,我很抱歉。安提莫妮有理由懷疑,他口 中所說的船長,指的并非是她,而是席達。他對席達許 下過什么承諾?斯塔林又在整件事中充當什么角色? 還有那些古老的故事,如果它們并非虛構(gòu),那她和歷任 幽靈船長都是什么怪物?
就算那些故事不是真的,萬一斯塔林相信了呢?這個理由足以讓他說服克里索泰爾殺死他,好讓他把舌頭獻給星星,讓它發(fā)出聲音嗎?
安提莫妮思緒翻涌,頭昏腦漲,感覺整個人都要炸開了。她踏著沉重的步子,穿過走廊,來到瞭望臺。小時候,那里是她夢寐以求的地方,現(xiàn)在,所有那些夢想和愿望,就像是一個殘酷的謊言。安提莫妮雙手按在窗戶
上,沖著沒有星星的黑暗太空大聲罵喊:去你媽的!
一直喊到喉嚨發(fā)痛,她才轉(zhuǎn)身面朝面板,調(diào)出船上的日志。這是她老早以前就該做的事情,只是她一直忙于處理那些受害的船員、該死的騙子海盜,還有頑固的幽靈。
她發(fā)現(xiàn)了席達死前幾天的記錄。那個時候,他肯定和她現(xiàn)在一樣,感受到了飛船的異樣。他會把這些異樣歸因于一顆蘇醒的星星嗎?如果是這樣,他又會怎么做?
是否歷任所有船長內(nèi)心深處,都知道他們小時候聽到的那些童話故事是真的,但他們卻全都選擇不愿相信?
雖然之前,她是席達的副指揮官,但他似乎從來沒有信任過她。俗話說,親近你的朋友,更要親近你的敵人。席達提拔她作副指揮官,也許只是為了監(jiān)視她罷了。那他究竟會向誰傾訴心聲呢?克里索泰爾嗎?反正不可能是他的日志,因為日志上面,記錄的盡是些令人惱火的日?,嵤拢瑳]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安提莫妮再次返回倉庫,這次,她拿了一瓶杜松子酒,還拿了一把結(jié)實的刀片。她即將要做一件愚蠢之事。安提莫妮一邊大口往嘴里灌酒,一邊在走廊里蜿蜒前行,來到她曾許下誓約之處。
在別人看來,這片墻壁平平無奇,但對她而言,這里是她的死亡與飛船縫合之處,是她對這艘飛船的誓約之地。所以對她來說,她能看到金屬墻壁上蝕刻著的那一道微弱的銀色疤痕。安提莫妮一只手中的酒瓶已經(jīng)喝空大半,另一只手上危險地旋轉(zhuǎn)著刀片。她閉上一只眼,瞇起另一只眼,擺好刀片和手掌的位置。沒有過多思考,比照著墻壁上的舊縫合線,再次劃開了手掌。鮮血頓時涌出,然后,她將新的傷口壓了上去。
紅色血漬沾染在墻壁之上,霎時之間火花四濺,驚 得她的脊椎僵硬,牙齒打戰(zhàn)。跟自己未來的幽靈對話, 從死去的自己那里尋求忠告,可不是什么明智之舉。但 是自從那個尖叫聲音嚇得她心驚肉跳之后,安提莫妮感 覺自己距離死亡只有咫尺之遙,如果再不做點什么,她 就只能坐以待斃。
她強忍著不讓自己昏倒,一邊拿著瓶子,一邊把紗布纏在手上。鮮血很快滲透紗布,接著,另一個她出現(xiàn)了。安提莫妮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照鏡子,對方和自己一樣,同樣一頭貼頭短發(fā),同樣笑得自命不凡。橫架在未來的她與現(xiàn)在的她之間的死亡問題的事件視界①正在崩塌。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頭皮,暗自期望她的幽靈也會做出相同之舉,但她的鬼魂依舊自鳴得意地笑著,讓她惱火地想起了席達。
“到底怎么回事?”安提莫妮問道。
她的腳踝四周狐火閃爍,一陣寒意漫過褲腿,撥弄著她的外套下擺。她努力不讓牙齒打戰(zhàn),在自己面前可不能示弱。
“你已經(jīng)知道了,”未來的她說,聲音模糊不清,“就是那顆星星——你聽到的就是她的聲音,斯塔林用自己的死,讓她得以發(fā)聲?!?/p>
另一個她洋洋得意的嘴角更加上揚,殘忍得如同一把刀刃。如果打自己的幽靈一拳,會不會很不禮貌?
“星星沒有知覺,那不過是童話故事罷了。”她希望 未來的自己說的是假的,但她從骨子里知道,這是真的, 她一直都知道嗎,不是嗎?
另一個她臉上的笑容沒有動搖,安提莫妮本以為她的眼中會流露一絲仁慈,但她太過了解自己了。她現(xiàn)在所了解到的一切信息,對另一個自己而言,仍然是全新的傷害。未來的她受到的傷害太大,以致無法仁慈。
因為她確實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不過,她從來都不想知道。所有那些故事,所有那些愿望,她從來沒有仔細想過這些故事的后果,因為太過可怕。但是斯塔林也知道了真相,并為星星獻祭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用自己小小的正義之舉,對抗著整個宇宙的過錯。而克里索泰爾則幫了他的忙。
“席達呢?”安提莫妮問自己的幽靈。他肯定也知道此事,但是他做了什么?
“自己問他?!蔽磥淼陌蔡崮菅凵耖W爍,露著莫名的欣喜,好像把痛苦傳遞給過去的自己,就能減輕她自身的傷痛一樣。
安提莫妮突然伸出一只手,想握住未來自己的手腕,把她留在原地。盡管未來的她應(yīng)該也在對此有所期待,但還是驚得睜大了眼睛。在那雙眼里,安提莫妮看到了憐憫,看到了悲傷。未來的她正在為過去的她而感到痛苦,因為過去的她即將面臨死亡,但是未來的她卻對此無能為力。她的憐憫之情又變成一絲微笑,那微笑之中似乎藏有血淚,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安提莫妮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在那雙眼里,她未來可能做出的每種選擇不斷分叉裂開,如同星室中出現(xiàn)裂縫的玻璃一樣。她的生命就像閃電,在這些裂縫中疾馳而過,最后戛然停止,直到她再也無法預(yù)見之后的事。
她看見星室之中,自己和那顆星星都在燃燒。除此 之外,再無其它。當然,她還看見了邊緣上的另一條 線。那條線通向一扇緊閉的門,一條平直的地平線,通 向一枚壓在桌上的硬幣。她知道硬幣另一面的存在,但 無法查看另一面;她知道那扇門的存在,但無法打開它, 看到門的另一側(cè)——因為那邊線并不存在,不能存在也不該存在,因為那是她的死亡終點。
世間所有光亮猶如蠟燭熄滅一樣,頓時消失無蹤, 又如無數(shù)刀鋒一樣,瞬間刺回她的眼中。她回過神來, 發(fā)現(xiàn)走廊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她一腳踹在墻上,狠狠①事件視界(event horizon),一種時空的曲隔界線。
踹在她那沒用的混蛋幽靈與飛船縫合之處,踹得渾身骨頭發(fā)震,踹得她靴子里的腳趾嗡嗡作響,也沒讓她感覺消氣一點。
她往回走過引擎室,回到星室,站在那片不可思議的光束漩渦前面。這光束漩渦讓她渾身皮膚發(fā)癢,就連牙齒都緊張不已。如果她再看久一些,幾乎能在翻涌波動的能量之中看到一張臉,看到一張嘴。
安提莫妮伸出一根手指,順著一條發(fā)絲粗細的裂縫向下移動,直到它與一條又一條的裂縫匯合,形成一條好似有三條支流的河流。她將纏著紗布的手按在玻璃上,留下一個血紅色的花瓣痕跡。
“對不起?!彼吐曊f道。
她攥緊拳頭,用力捶擊著玻璃。她是個懦夫,直到現(xiàn)在都是。
現(xiàn)在,她必須要做出選擇了。席達之前也做出了選擇。去它媽的,她竟然突然有種想要做出高尚而愚蠢的自我犧牲的沖動!可她真的不想死!
安提莫妮回到房間,兀自敲砸著鋼琴鍵盤,她把琴鍵想象成牙齒,準確地說,席達的牙齒。
“出來跟我說話,你這個混蛋!”她大吼大叫道。這讓她感覺好了一些,但也只是好了一些。
前一瞬間,席達還不在那里,然后,他便出現(xiàn)了。盡管是安提莫妮在喊他出來,但他真的出現(xiàn)時,她仍然驚得跳了起來。他依舊雙臂交叉,斜倚在空氣之中。雖然他的死相非??刹?,但是他的幽靈依舊極為俊俏,顴骨棱角分明,神情放松,氣色良好。而她卻看起來顴骨消瘦,神色倦怠,睡眠不足。
“你應(yīng)該慶幸我沒有實體?!毕_意味深長地看了鋼琴一眼。
安提莫妮依舊感覺有些疲倦,有些微醺。在她眼眸深處,閃電仍在不停分裂。但當閃電停止分裂無法繼續(xù)延伸之時,才更為糟糕,因為那便是她的生命終結(jié)之處?!澳銥槭裁床桓嬖V我星星蘇醒的事?”安提莫妮從鋼琴前抽身出來,把手藏在背后,用力握緊拳頭,阻止自己的顫抖。
“那還有什么樂趣可言?”席達的指尖在琴鍵上滑過,雖然琴鍵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他的手指依然不停地在琴弦上游走。
琴鍵依然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是盡管如此,安提莫妮還是被他氣得顫抖不已。
“即便我說了,你會聽嗎?”席達臉上面色平靜,令安提莫妮惱火地想沖他扔?xùn)|西。
但他說得對,這只會讓情況變得更糟。他還活著的時候,她在他手下,兩人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次沖突?即便知道他沒有實體,安提莫妮還是猛地打開了塞滿書籍和樂譜的鋼琴長凳,隨手抓起一本書,朝他扔了出去。無數(shù)書頁飄動,一方小紙幡然飄落在地。
老天,那竟然是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
“我去?!卑蔡崮輳澭鼡炱鹉菑堈掌O_則在一旁看著她,眉頭輕挑,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
這張照片一直都在這里,可安提莫妮卻從未發(fā)現(xiàn)。她平日太過粗心,除了敲打鋼琴引起席達注意之外,僅把這條長凳當作歇腳之地,或者對影獨酌、自憐自艾。
“克里索泰爾之前和你都在銀河艦隊!”安提莫妮手舉照片。照片上,一群身穿制服的年輕學(xué)員搭肩站在一起??死锼魈柡拖_站在照片角落,克里索泰爾沒有盯著鏡頭,而是把頭微微看向一旁,絲毫沒有意識到即將就要拍照。
即便安提莫妮再過愚鈍,也能讀懂克里索泰爾臉上的表情——那是赤裸裸的愛意。
她想起了失去雙眼的克里索泰爾,他躺在醫(yī)療艙里,用力抓住她的手,懇請已死船長的原諒。這愛意如此深重——足以讓他為之殺人。好吧,這并不是個令人欣慰的想法,安提莫妮對此感到毛骨悚然,但是同時,又感到刺骨的孤獨。在她生命當中,她甚至找不到任何一個人,可以同她一起暢飲一杯。更不用說有人愿意拿起匕首,為她殺死別的船員,替她完成未竟之事。
“我對這顆星星做了錯事。”席達的眼神悲傷到讓安提莫妮感到窒息。
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這位前任船長生前的模樣——盛氣凌人、野心勃勃、從不道歉。他贏得了巴薩特的青睞 和信任,從她手中接下了本該屬于自己的船長之位。但 是現(xiàn)在,面對席達的幽靈,安提莫妮越是回憶他的模樣,越是發(fā)覺自己根本不了解席達。席達是被趕出了銀河艦隊嗎?還是被不光彩地開除了?也許他身上確實還是有些海盜氣質(zhì),或許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品質(zhì)??傊?,巴薩特在他身上看到了這點,但在安提莫妮身上并未看到,這就是為什么她會讓他接任自己的船長之位他擁有慈悲。
她腦海中對席達的印象,其實根本是她自己的樣子。那是直到現(xiàn)在為止,她為了掌控全局,一直想要成為、甚至需要成為的樣子。冷酷無情,獨孤無友,用敬畏和恐懼將所有船員拒之千里之外。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也許席達之前說的這句話不是嘲諷,而是警告。
“我怎么才能阻止這一切?”安提莫妮問道。
飛船如同一塊淤青,漂浮在無風帶這片可怖的死亡空間之中。一切靜得詭異。沒有引擎的轟鳴,沒有星星的脈動。如果他們待在原地,注定要在劫難逃,如果他們逃跑,也會以失敗告終。星室會支離破碎,飛船會炸為碎片或被吞噬殆盡。這里不僅僅是船只的墓地,也是星星的墓地。黃色誓約號里那顆垂死的星星正在召喚這片死亡空間內(nèi)自己同類的幽靈。遲早,它們會做出回應(yīng)。
“你不能阻止?!毕_神情嚴肅“,這就是我做錯的地方。你對此無能為力。我們鎖住了星星,而這是她的復(fù)仇?!?/p>
“你可真是幫了大忙了?!卑蔡崮菀а狼旋X說道。與此同時,內(nèi)疚如針一般刺痛她的內(nèi)心;在他活著的時候,不管他們怎么沖突,席達都是為了這艘船好。他應(yīng)該像她一樣,深深愛著黃色誓約號,愛到足以為之 犧牲。
她發(fā)動敏銳的直覺。
“你也跑去和自己的幽靈進行對話。然后,你想出 一個辦法,就是假借例行維護走出飛船,直面你的死亡, 盡管你大限未至。”
所有這些碎片突然拼湊完整起來。她的脈搏迅速跳動,心中洶涌澎湃。
“你以為,如果你改變命運,早點死去,就能加固鎖鏈,讓星星重新沉睡,讓飛船繼續(xù)運轉(zhuǎn)??死锼魈栂胍婺阃瓿晌淳怪?,但是斯塔林……”
這些碎片看似吻合,卻又不完全吻合,有些部分依 然有所缺失。斯塔林只是恰好在克里索泰爾悲傷欲絕、想要殺人時,擋了他的道嗎?還是說,斯塔林利用了克 里索泰爾的悲傷,說服他殺死了自己?他讓克里索泰爾 相信,他的死會完成席達的未竟之事,讓星星再次沉 睡。只不過,斯塔林撒謊了。他其實是想喚醒那顆星 星,賦予它聲音,給予它自由。
“斯塔林是對的,而你他媽完全錯了。”安提莫妮說。席達雙眼圓睜,怒目而視,齜牙露齒,霎時之間,仿佛化身一只厲鬼。面對怒火中燒的席達,安提莫妮露出勝利的笑容,她說對了,她勝利了,即使是一場得不償失的勝利,但也是該死的勝利。
“你應(yīng)該試著給她自由,將她徹底喚醒,而不是讓她再次沉睡。你的死毫無意義?!?/p>
席達發(fā)出一聲咆哮,手指彎曲成爪子形狀,直直向 她撲來。但是他并沒有實體,所以直接穿過了她。沒有 黃色誓約號上打磨明亮的武器聚集能量,讓他的死亡發(fā) 揮作用,安提莫妮根本什么也感受不到。她轉(zhuǎn)過身來, 念念有詞地為他的人生和死亡定性,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體如 逗號般蜷縮在空中,口中無聲、眼角無淚,默默抽泣著。
“媽的?!?/p>
她又重蹈覆轍了——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樣子,為眼下的勝利而沾沾自喜。但事實上,她和席達一樣蒙昧無知,一樣罪孽深重。她應(yīng)該像斯塔林那樣,堅信聽過的古老童話,應(yīng)該擁有與自己野心相符的慈悲之心,而不該是一個如此傲慢自大的傻瓜。
她真希望自己能拍拍席達的肩膀,給予對方安慰。但就在她剛才沾沾自喜之時,席達已經(jīng)平息了怒火,直 起身來。
現(xiàn)在,只剩下一個難題有待解決。席達殺身成仁、以死殉道,終究以失敗告終,飛船依舊處于危險之中。這艘船迫切需要一位船長拯救,而現(xiàn)在,她就是船長。
“那你打算怎么辦?”席達問道。
“去他媽的?!卑蔡崮菡f道。除了這句,她再找不到其它適合此刻的話了。席達的思路是對的,只不過找錯了方向。
“我該去看星星了?!卑蔡崮莨首鬏p松地說道。她 擠出一副兇神惡煞的笑容,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態(tài)。
有點盛氣凌人、虛張聲勢不是什么壞事。畢竟,她可是 個該死的海盜!即便她要將面對死亡,也要瞪著死神, 豎起中指。
席達把頭貼在她差點忘掉的那瓶杜松子酒上,露出近乎友善的神情。但那一定不是友善的神情,因為他也是個該死的海盜,怎么可能會對她露出友善之情?
安提莫妮舉起酒瓶向他致意。她先是痛飲一口,然后在地上灑了些酒敬他。席達眼睛里閃爍出喜悅的光芒,這給了她希望。反正自己也快要死了,知道死后還能喝得酩酊大醉,她就放心了。
她又悶頭喝了一大口,以求好運。然后,她把酒瓶放在鋼琴旁邊,沒有塞上木塞。她本想把酒放在鋼琴長凳上,但還是忍住了,因為瓶身可能會在上面留下水漬。這是她給席達最后的和解禮物。
然后,她動身走了。
安提莫妮大步跨過黃色誓約號的甲板。四周船壁與不安的亡靈一起嚎叫,在她腦海里,她把這些嚎叫想象成一場海上風暴,而她自己則是一位古老的海盜,高跟靴子踩在木板上叮當作響,紅色外套在空中打旋,雨水拍打在她身上。她齜牙咧嘴,好像逆風前行一般,雖然這里除了再生空氣,什么都沒有。
“出去。”她大喝一聲,走進星室。
雅辛托斯抬眼看著她,皺起眉頭拒絕了。安提莫妮心中閃過一絲遺憾。她多想像雅辛托斯那樣,對一切都不屑一顧,或者至少看起來冷漠如冰。也許她們本可以成為朋友,一起在瞭望臺舉杯暢飲,哼著低俗老套的海盜號子。不過,再也沒有機會了。
“快走,不然我就把你關(guān)進監(jiān)牢,或者讓你走跳板, 嘗試一下海盜常有的手段?!?/p>
雅辛托斯搖了搖頭。她并非屈服于自己的淫威之 下,應(yīng)該只是對此毫不在乎罷了。安提莫妮心里也明 白,二人非親非故,下任船長之位應(yīng)該非雅辛托斯莫屬, 她又何苦阻攔安提莫妮去做蠢事呢?
雅辛托斯退了出去,只留安提莫妮獨自一人待在星室。
星室里面是雙層密封結(jié)構(gòu)。安提莫妮爬上星室頂部,利用船長權(quán)限打開雙重封鎖,縱身一躍而下。
然后,她開始不停下落。透過皮膚,她看到了自己的骨頭,甚至聽到了骨頭的聲音,這真是太他媽詭異了!她是她自己,同時也是她的幽靈,是在她之前的每位歷任船長,他們縫合成一條完整的長線,這就是所有人的命運終點。
她切身感受到了席達的死亡。在他面罩破碎之前, 在那輝煌的時刻,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純粹的歡喜,堅信自 己做的是對的。
她也切身感受到了自己的死亡,它就在前方不遠處等待著她。一扇大門。一個邊緣。一個轉(zhuǎn)角。
但她還沒有抵達。
飛船在尖聲鳴叫,在不停歌唱,像是一群蜜蜂在冰裂的洞穴當中嗡嗡作響,像是小提琴在音樂大廳縱情演奏,像是腸胃的嘰咕、像是心跳的律動、像是呢喃的搖籃曲,又像是鯨魚在大海深處對幼崽的呼喚。
這聲音回蕩不休,震得安提莫妮下巴發(fā)麻。它似乎在渴望回應(yīng),但絕非在渴望她的回應(yīng)。這是向飛船之外的幽靈發(fā)出的聲音,向那些死去的星星、活著的星星以及尚未誕生的星星發(fā)出的聲音。所有這些星星,都是一顆顆鮮活的生命,它們是鮮活的、有生命的。船上這顆星星也好,宇宙中遍布的數(shù)十億顆星星光點也好,都在閃耀而華麗地活著。
不管世間何物,如果它擁有一顆心,并且在彌留之際,被人割了下來,束縛其心,用以驅(qū)動飛船,那么當然,它還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那些早在很久以前就駕著飛船駛向黑暗的眾位船長,他們根本無權(quán)這么做。閃電不斷炸裂,不停裂成枝杈形狀。邊緣就在那里。安提莫妮終于到了。她將手伸進那顆光心,那是星星唱出歌聲的源點,也是他們縫合而成的那條長線的終點。她的幽靈在笑,席達的幽靈在笑,那條長線也在不斷拖曳。她的腦海開始盡情浮想聯(lián)翩,盡管現(xiàn)在她怎么想已經(jīng)毫不重要了。她想要解放這顆星星,喚醒這顆星星,想要打破這錯誤的束縛,縫合星室玻璃上的裂痕,保護黃色誓約號上全體船員的安全。
但是現(xiàn)在,她只能抱有一線希望,希望自己的犧牲足夠彌補。一切都結(jié)束了。
不對!
壓在桌上的硬幣還有另一面,大門也有另一側(cè),而那條線其實是個轉(zhuǎn)角,它可以轉(zhuǎn)過來。
席達和他的幽靈達成協(xié)議,早早前去迎接死亡。但是幽靈船上每位船員都心知肚明,他們的死亡是必然之事。上船之初,他們便立下誓言,早已得知自己必有一死。天命不可欺,他們逃不脫命運。
所以,如果席達提早死去,那么事實上,他注定那時死去。
按照同樣邏輯,如果安提莫妮現(xiàn)在和她的幽靈達成 協(xié)議,從而拒絕死亡,沿著另外的線滑到硬幣的另一面, 轉(zhuǎn)到門的另一側(cè),那么她早就命中注定應(yīng)該如此行事。命運之書早已寫就,無可更改。
這是榮耀之舉。
誓約終究需要兌現(xiàn)。這正是幽靈飛船的力量所在, 她并非拒絕將生命交給飛船,只是推遲了兌現(xiàn)時間。
而這也是件光榮的事。
你看這樣行不行,她心中默念,你用我活生生的聲音,我活生生的舌頭,向宇宙頌唱出你的歌聲,清醒而自由地吶喊出自己的聲音。而你為飛船提供足夠動力,帶我們離開這里,擺脫馬尾藻海,剩下的問題,我在之后途中再想辦法。
這應(yīng)該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不過,這艘幽靈飛船不正是由眾多不可能之物組成嗎?
安提莫妮將頭向后仰起,用力張開喉嚨,任憑那個震顫頜骨的聲音盡情借用。這顆星星用一種人類的舌頭難以承受的聲音,通過她放聲唱歌。她全身燃燒起來。星室震動不已,她也震動不已,飛船在黑暗之中顛簸前行——霎時之間瞬移一般將他們帶到了別的地方。天旋地轉(zhuǎn),天翻地覆,上下顛倒,內(nèi)外翻轉(zhuǎn)……然后,安提莫妮實現(xiàn)了最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她活了下來。
在星室的斷壁殘垣之中,焦黑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地板之上,安提莫妮渾身冒煙,跛行瘸行。好在這艘由幽靈和誓約驅(qū)動的飛船還和之前一樣完整,足以帶他們駛出無風帶。好吧,雖然安提莫妮可能還要再次孤注一擲、鋌而走險,但這是未來的她的問題了。
安提莫妮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她的皮膚已經(jīng)燒得黑如焦炭,無數(shù)灰燼不停向下剝落。身上裂痕密布。烈火煅就的身體上布滿縫線,向外閃耀著熠熠星光,仿佛充滿色彩,又仿佛沒有色彩,全身衣服也已經(jīng)化為烏有。好在她早就剃光了頭發(fā),否則頭頂一定在冒火。
雅辛托斯在門口不停徘徊,焦急等待著,可能在等她的船長,也可能在等自己成為新任船長。安提莫妮走出來時,差點一頭撞在雅辛托斯身上。她咧嘴笑了。
“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喝一杯吧?!彼f。這話本身遠比安提莫妮發(fā)煙燃燒的身體更讓雅辛托斯感到震驚。死里逃生也好,延遲死亡也好,都是翻開人生新的
一頁的絕佳借口。她可以是個兇狠海盜,但是同時,也可以交到新的朋友,至少,她可以嘗試一下。
甲板之上,黑色灼痕似花瓣一般綻放;在她身后,腳 步聲如驚雷一般回蕩。安提莫妮不時用手強撐著自己, 一路艱辛地朝自己房間走去,飛船所到之處布滿了她的 黑色腳印?;氐椒块g,她抓起那瓶喝剩的杜松子酒,抬 頭一飲而盡。
縫滿幽靈的墻壁仍在低聲雜談、喋喋不休地傳著流言蜚語。安提莫妮粲然一笑,就讓他們四處講述這位船長拯救了飛船上的星星的宏偉史詩故事吧。她直面自己的死亡,而又絕處逢生。這些流言散播一圈之后,最后很有可能會變成一首海盜號子,她會很樂意聽上一聽,但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她只想躺在自己床上,希望床單不要著火,因為她打算先睡上整整一個星期。
無論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情,都是未來的她需要面對的問題了?,F(xiàn)在的她容光煥發(fā)、大獲全勝,幽靈飛船摧枯拉朽的力量盡在她的指尖,整個宇宙在她面前徐徐展開,一如既往。
作者的話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寫了很多很黑暗的故事,這次想換一個基調(diào)。于是你會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有著夸張的語言和不可思議的技術(shù)設(shè)定。海盜、幽靈船、太空歌劇……各種不同的概念和主體被糅合在一起。這么寫作樂趣無窮,我對結(jié)果還挺滿意的。
責任編輯:吳玲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