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祖先】
公元前621年,晉襄公去世,大夫士會被派往秦國,接襄公的弟弟公子雍回晉國繼承君位。但晉國執(zhí)政趙盾突然又改變主意,立了襄公之子做國君。于是,在秦軍護送下正趕往晉國的公子雍怎么處理就成了難題。最后趙盾干脆出兵攻打秦軍,把他們趕回秦國。
這樣一來,士會只好滯留在秦國。他是一個見識謀略都非常出眾的人,多次為秦國出謀劃策,給晉國制造了很大的麻煩。所以晉國人后悔,又設(shè)法騙秦國人把士會放回了晉國。
而士會的隨行人員,就沒有這樣的好運了,他們只好從此永遠生活在秦國的土地上。這當中,就包括司馬遷的祖先。因為這樣有點荒唐的經(jīng)歷而成為秦人,司馬家在秦國開頭幾代人的生活大概諸多磨難。但后來終于慢慢完全融入,開始把自己當做秦國人。
司馬昌在秦始皇時代擔任“鐵官”,鐵無疑是當時最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司馬昌的兒子司馬無澤,在漢高祖時做過長安城的“市長”,即管理市場的官員。漢高祖時代,長安城還只有一個“大市”(后來的東市),也就是說,天子腳下的主要商業(yè)活動,都在市長司馬無澤監(jiān)督、管理之下。
司馬昌、司馬無澤就是司馬遷的高祖和曾祖。他們的工作經(jīng)驗,司馬遷可能有所了解。不管怎么說,司馬遷是一個對市場規(guī)律非常尊重的人,以至于后來班固要罵他“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記錄商業(yè)活動,推崇獲取巨額利潤的本領(lǐng),卻理解不了君子固窮的高貴。司馬遷認為人類的欲望無法消除,商業(yè)活動順應(yīng)人的私欲,不加干涉反而可以得到良好的結(jié)果。在《循吏列傳》中,他稱道孫叔敖的事跡,其中之一是楚莊王強行提升楚國貨幣的購買力,導(dǎo)致商家賣得越多虧得越多,店鋪紛紛關(guān)門,幸虧孫叔敖即時制止了楚莊王的瘋狂行為。又表彰鄭國的子產(chǎn)是個賢相,例證包括“市不豫賈”,即物價根據(jù)供求關(guān)系波動,政府不預(yù)先規(guī)定價格。
這些事例,大約都不是歷史事實,但仍然會為今天的經(jīng)濟學(xué)家喜愛。
司馬遷的祖父司馬喜,司馬遷只提到他的爵位是“五大夫”。這個爵位代表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門檻:通常說來,身為漢朝的黔首,奮斗一生,最高可以獲得八級爵位,而五大夫是九級爵。就是說,司馬喜仍然處于一個一般人可望不可即的高位,但卻是高位中的最底層了。而且司馬遷沒有記錄他的職務(wù),可見無足稱述。換句話說,這個家族,已經(jīng)面臨著進一步敗落的風(fēng)險。
但是事情很快有了轉(zhuǎn)機。司馬喜的兒子司馬談,成為了漢武帝的太史令。雖然這個職務(wù)已經(jīng)不再有西周時代的榮光,也不掌握實際權(quán)力,但是卻無限接近權(quán)力核心。
于是,司馬家的一段古老記憶被激活,當然,也可能是為了順應(yīng)當前形勢發(fā)明了這段記憶:“司馬氏世典周史”。而這種榮譽,甚至于可以上溯到傳說中的五帝時期。
【父親】
太史令是一個什么樣的職務(wù),太史令和太史公這兩個稱呼究竟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是兩千年來學(xué)者們聚訟不已的問題。這里取一個折中的說法:
作為一種職業(yè),“史”和古老的巫術(shù)有關(guān),太史尤其精通天地陰陽鬼神的各種消息,當然,“史”也掌握著大量關(guān)于過去的記憶,但目的并不是撰寫史書,而是利用這些知識,來給統(tǒng)治者提供參考。
在西周時代,這些知識被認為非常重要,所以“史”也就有崇高地位,太史寮是重要的實權(quán)部門。但春秋以來,政治家們越來越意識到,無論是鬼神對人事的影響力度,還是過去對現(xiàn)在的參考價值,其實都相當可疑。所以,“史”也就不能不越來越被邊緣化。在秦代的官僚系統(tǒng)中,太史令已經(jīng)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
但是,漢武帝推崇儒術(shù),太史令這個職務(wù)曾經(jīng)地位尊崇被很多人注意到了,有人甚至宣揚在一些禮儀性的場合,它位次更在丞相之上。于是,尊稱太史令為太史公成了流行,而一種美稱一旦使用長了,大家習(xí)以為常,反而會忘掉(或至少淡化)它的贊美色彩,變成了一般性的稱謂。所以后來司馬遷有時會自稱“太史公”,也就毫不奇怪了。
太史令司馬談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學(xué)者,學(xué)問廣博,思路清晰,更重要的是善于直擊問題的核心?!妒酚洝纷詈笠黄短饭孕颉分校珍浟怂抉R談的一篇文章《論六家要旨》。司馬談把先秦諸子紛繁復(fù)雜的學(xué)說,歸結(jié)梳理為陰陽、儒、墨、名、法、道德六大流派,并對每個流派都作了切中肯綮的評點。司馬談之前,道家、法家這些概念,幾乎并不存在,那時人們讀到的是一個個的“子”,司馬談之后,人們才習(xí)慣于把諸子分類于某個“家”??梢哉f,是這篇文章奠定了后世諸子研究的基本框架。
司馬談還有更大的學(xué)術(shù)雄心,他覺得孔子之后,缺乏一部偉大的著作,能統(tǒng)攝一切事實,并把偉大的治國之道寄寓其中。之前列國爭雄的亂世,沒有這樣的著作也就罷了,生于大漢天子的治下,賢明的君主、忠義的臣子如此之多,仍然沒有誕生一部足以繼承《春秋》的作品,那就怎么都說不過去了。
司馬談可能很早就意識到窮自己一生,也無法完成這項工程浩大的事業(yè),所以很早就著力培養(yǎng)自己的兒子司馬遷,為他創(chuàng)造了極好的學(xué)習(xí)條件和工作機遇。這里需要格外強調(diào)的是:司馬談的政治情商極高。
這一點,不但他的兒子司馬遷望塵莫及,歷來也較少為學(xué)者所注意。
剛剛提到《論六家要旨》,應(yīng)該是司馬談早期的作品,這篇文章里最推崇的是道德家也就是黃老之學(xué),認為它兼有各家之長而沒有各家之短。西漢初年直到漢武帝即位初期(竇太后去世之前),這都是漢朝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但漢武帝乾綱獨斷之后,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過時的觀點。
司馬談迅速跟上了形勢,他教育兒子的時候,就總是強調(diào)孔子之道和《春秋》大義,不再談什么黃老清靜之道。如果認為是司馬遷選擇性記錄父親的囑托,那么至少有一點無可置疑:司馬談極得漢武帝賞識,漢武帝最為重視的封禪大典,司馬談是重要的策劃人之一。而封禪一事,無疑屬于司馬談嘲諷過的“博而寡要,勞而少功”的儒家弊端,而和道家無為而無不為的原則正相違背。
所以司馬談獲得了遠遠超過一般太史令所能得到的資源。而這些資源,又確實為未來司馬遷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巨大便利。
司馬遷二十歲的時候壯游,足跡踏遍了漢朝的大半壁江山。有一條史料說,司馬遷這次出門,是“使乘傳行天下,求古諸侯之史記”(衛(wèi)宏《漢舊儀》),即坐著政府的公車,搜集散落在天下各地的歷史書。
太史令的本職工作,并不包含撰寫歷史書,顯然,是司馬談為兒子要來了這筆經(jīng)費。
司馬遷回到長安之后,做了“郎中”,即九卿第二位郎中令的屬官。郎官系統(tǒng)的任務(wù),是平時執(zhí)掌宮廷的門戶,天子出行,則充任車騎,實際上沒有特別具體的工作,但有較多機會親近皇帝,所以更像是皇帝為未來選拔親信官員而建立的一個人才庫。那么,司馬遷是怎樣成為郎中的呢?
郎官照例由高干子弟或富家子弟充任,此外的途徑有:在邊境上建立軍功,這個司馬遷顯然不符合;或者是先得到家鄉(xiāng)父老的好評,被推薦為博士弟子,學(xué)習(xí)一年后通過考試名列前茅,就可以稱為郎官。
以后人的標準看,司馬遷繼承父親的事業(yè),是盡了最大的孝道,他文才橫溢,似乎考試也不成問題。所以通過這個途徑成為郎中,可能性是最大的。但偏偏司馬遷自己說過,他“少負不羈之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少年時代他在家鄉(xiāng)簡直被視為不良少年,完全不可能得到被推薦的機會。
所以,還是要靠父親為兒子鋪路。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自己能夠走上仕途,是“賴先人之緒業(yè)”,“幸以先人之故”,靠的是父親的力量。本來,要二千石的高官,才有資格讓子弟充任郎官。太史令不過六百石,竟也享受了這個待遇,無疑就是漢武帝對司馬談有特別的青睞,愿意為他開方便之門了。
【郎中】
司馬遷出生于公元前145年,當時皇帝還是漢景帝。和許多聰明過人又精力過剩的孩子一樣,他的學(xué)習(xí)異常優(yōu)秀,十歲就能誦讀用先秦古文字寫成的典籍,同時,他又絕非尊長心目中的乖巧孩子,在家鄉(xiāng)有放縱不羈的名聲。
好在,有司馬談這樣一位杰出的父親把控,司馬遷人生的小船不會偏離航向。司馬遷二十歲壯游天下,之后受學(xué)于董仲舒、孔安國這樣當時天下最頂級的學(xué)者。到漢武帝元狩五年(前118年),28歲的司馬遷肯定已經(jīng)成為一名低級郎官。
當然,司馬談的影響力也就到此為止。在這個薈萃著天下青年俊彥的部門里表現(xiàn)如何,就只能看司馬遷自己的了。
如果不是在元狩五年已經(jīng)入仕為郎,司馬遷的一生也許會完全不同。有三個人,對司馬遷產(chǎn)生了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
第一個人,是司馬遷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李敢,他剛巧在這一年擔任郎中令。
李敢是著名的飛將軍李廣的兒子。其實就在一年前,郎中令還是李廣,但這位命運多舛的老將,因為不愿意面對獄吏而自殺,李敢才接替了父親的職務(wù)。他追隨父親作戰(zhàn)多年,性情與作風(fēng),都與李廣相似。換句話說,極容易獲得下屬的愛戴。
但李敢只做了司馬遷一年的領(lǐng)導(dǎo)。李敢因為父親之死而怨恨大將軍衛(wèi)青,所以擊傷了衛(wèi)青,衛(wèi)青不想把事情鬧大,隱瞞了這件事。但衛(wèi)青的外甥、年輕氣盛的霍去病反應(yīng)激烈得多,一次甘泉宮打獵時,他一箭把李敢射死?;羧ゲ〈藭r是漢武帝面前最大的紅人,這件事當然只好不了了之,漢武帝對外宣稱,李敢是被鹿角撞死的。
可以想象,這件事在郎中令整個部門里,引起怎樣的議論。
第二個人,叫任安。
任安出身貧寒,在基層摸爬滾打多年,后來當了大將軍衛(wèi)青的門客。
衛(wèi)青有選送門客進郎中令的特權(quán),但他只是推薦了一批出身富貴而毫無能力的人,而不會給任安任何機會。但是,漢武帝派來考核這些門客的,是個非常有眼光的官員,他立刻發(fā)現(xiàn),衛(wèi)青推薦的這些人“如木偶人衣之綺繡耳”,于是親自把衛(wèi)青家所有的門客考核了一遍,這才選中了任安。
任安做郎官只有一年,元狩六年就升任太子少傅。換句話說,司馬遷可能差一點就不會和任安結(jié)識,至少不會成為這么好的朋友。當然,也就不會有千古名文《報任安書》了。
另外,和任安的友誼,可能也會影響司馬遷對衛(wèi)青的看法。雖然司馬遷也知道,衛(wèi)青不向皇帝推薦任安,多半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不了任安的才華,而是因為衛(wèi)青根本不敢向皇帝推薦人才。
第三個人,當然是漢武帝本人。
元狩五年,漢武帝生了一場很重的病,使用了各種療法和巫術(shù),都沒有效果。最后,只好乞靈于“神君”。
神君是一個長陵女子,難產(chǎn)而死,后來就成了神,響應(yīng)民間祈求極其靈驗,影響越來越大。漢武帝派人向神君詢問自己的病因,神君答復(fù)說:“天子不用擔心自己的病情,等病稍微好一點,可以勉強一下自己,和我相會于甘泉宮。”
關(guān)于這個神君,一部大約是出自漢代方士之手的書《漢武帝故事》里,還有一些信息:霍去病年輕的時候就崇拜神君,于是有一天神君主動來找霍去病,自薦枕席,潔身自好的霍去病拒絕了。后來霍去病病危,醫(yī)藥罔效,漢武帝親自去找神君求情。神君答復(fù)說,霍將軍先天不足,我之所以找他,是想用“太一精”為他補補身體,當時他既然拒絕了我,現(xiàn)在就無法可想了。
這個故事當然不是真的,但至少說明,方士們樂于把神君描述成一個什么樣的形象。所以神君對漢武帝說“強與我會甘泉”,似乎也就有了一些曖昧的意味。
即使完全不理會《漢武帝故事》的記錄,漢武帝與神君相會,也是極其秘密的事,外界根本不可能知道。但是司馬遷在《封禪書》里,卻對漢武帝如何在甘泉宮里一個叫壽宮的便殿里召喚神君,神君出現(xiàn)時如何風(fēng)吹颯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有詳細的描寫。他為什么能知道得這么清楚?司馬遷的解釋是,自己“入壽宮侍祠神語”。
也就是說,漢武帝在身體狀況極其不佳,舉行最隱秘的巫術(shù)儀式的時候,把司馬遷帶在身邊。看來,司馬遷一做郎官,就挺得漢武帝賞識。
【封禪】
從元狩五年算起,司馬遷擔任郎官剛好十年。十年里,漢武帝對司馬遷大抵比較信任,所以巡游天下的時候,司馬遷多半得以隨行,也可以參與不少相當隱秘的事件。但漢武帝從來也沒有對司馬遷委以重任——這可能該算是皇帝知人善任,司馬遷的性格,恐怕未必是一個能處理繁難的行政事務(wù)的人。真把他丟到兇險的前線,那對司馬遷本人來說極可能是滅頂之災(zāi),對中國史學(xué)來說,也無疑會是無可估量的損失。
這十年里,皇帝心里最大的一件事,無疑是封禪泰山。
泰山封禪其實只是盛大儀式的終點,之前要祭祀無數(shù)山川鬼神。這個過程,司馬遷都看在眼里。對待封禪,司馬遷和父親司馬談的態(tài)度也不免有很大的分歧。
老太史公的活動空間基本不出京師,終日和古籍打交道,當然也會讀到各種政府文件:大約總是各地送來的捷報。匈奴早在元狩四年(前119年),也就是兒子去郎中令上班的前一年,已被打得逃到大漠以北;到了元鼎六年(前111年),南方的南越國和西南各地,也相繼變成了國家的郡縣……這樣偉大的成就,這不叫盛世什么叫盛世?
封禪是和上天交流,封禪典禮該如何舉行,老太史公作為“天官”,是重要策劃人之一。至于籌備典禮的過程中,各級官員既上下其手地撈好處,又爭先恐后地表忠心,這種作秀,老于世故的司馬談當然很清楚,但談不上太大反感。司馬談無比期待參加這個盛大的典禮。
年輕的司馬遷卻跟著皇帝走遍了天下郡縣,他看見的是民間的另一番景象:殘酷的官場傾軋、瘋狂的經(jīng)濟政策、關(guān)東地區(qū)的大洪水,緊接是大饑荒,已經(jīng)悲慘到人相食的地步……
而看到了與封禪有關(guān)的各種荒謬表演,作為一個聰明、熱情、愛議論的年輕人,司馬遷當然很難克制住鄙薄的情緒。雖然他還沒有情商低到直接和皇帝說這些,但私下場合的譏諷,總是難免的。這段日子里,父子之間也難免會有些爭論吧?
元鼎六年(前111年),漢武帝終于派給了司馬遷一個比較具體的工作,奉使西征巴、蜀以南”,一直到今天的昆明。而下一年,封禪泰山的正日子終于到了,司馬談當然跟隨前往,但是他卻得了病。勉強支撐到嵩山腳下,老太史公終于支持不住了,皇帝也不會容忍這樣盛大的典禮里有病人隨行,所以他只能滯留在洛陽,巨大的失落感又加重了他的病情。唯一能給他一點安慰的,是兒子司馬遷提前回來了,也趕到了這里。
“今天子接續(xù)千年的正統(tǒng),封泰山,而我不得從行”,老太史公拉著司馬遷的手,連說了兩遍“是命也夫”,然后說,“我死之后,皇帝一定會任命你做太史令,你一定不要忘掉我想要寫成的書。”
在這個地方,老太史公插入了一段關(guān)于孝道的議論: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笨磥?,這里省略掉了一些對話。司馬遷表示不想?yún)⒓幽莻€勞什子封禪,要陪伴在父親身邊。而司馬談讓他趕緊離開,他更希望兒子去參加那個曠世大典,所以說“中于事君”,他讓兒子不用擔心這是不孝,你只要把這部史書寫成,讓后世的人都知道是誰生了這樣一個偉大的兒子,那就是“孝之大者”。
司馬遷低頭流淚從父親身邊離開,去追趕奔赴泰山的浩蕩人馬。從這一刻起,他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業(yè)是什么,已經(jīng)注定了。
【李陵】
封禪泰山的這一年(前110年),天子改元“元封”,元封三年(前108年),司馬遷接替父親的崗位,成為太史令。從此,不用再承擔扈從任務(wù),和皇帝之間的距離拉開了,而檢索閱讀各種古籍和國家檔案,有了最大的方便。
接下來這些年里,史書撰寫的工作,應(yīng)該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按照老太史公的構(gòu)想,這部史書的結(jié)構(gòu),是完全呼應(yīng)儒家正統(tǒng)的:從堯舜開始,因為古老的《尚書》就是從堯舜開始的;到今皇帝獲得一只麒麟結(jié)束,孔子親自修訂的《春秋》,就結(jié)束于發(fā)現(xiàn)一只麒麟。
但又有明顯的不同。麒麟是瑞獸,本不該在春秋那個亂世出現(xiàn),所以只能死于卑賤的樵夫之手,導(dǎo)致孔子傷心而絕筆。而當今是一個政通人和的盛世,麒麟出現(xiàn)正當其時,所以可以榮幸地被皇帝用來獻給上天,史書到這里結(jié)束,是畫上了一個完滿的句號。
司馬遷這時候基本贊同父親的立場,他批判社會陰暗面,但并不是否定當今社會。從私人感情上說,他能夠感受到,皇帝對自己不錯;以公義而論,皇帝雖然有點喜怒無常窮奢極欲,但身為偉大的統(tǒng)治者,本不能為常人所揣測?;实蹖Ω黝惾瞬诺陌l(fā)掘和使用,力度堪稱空前;邊境上立功的將士,皇帝想盡辦法給予獎勵從不吝嗇;流離失所的災(zāi)民,皇帝掏空國庫也要千方百計地賑濟……他畢竟還是個好皇帝吧。
司馬遷自稱,自己一直“求親媚于主上”。又說“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司馬遷認為,作為太史令,自己有責任宣傳皇帝的圣德,而撰著歷史書,正是最好的辦法。不能簡單認為他這些話只是虛偽搪塞之辭。
事實上,如果不是對皇帝還有很多好感和期待,根本就不會有后來的“李陵之禍”。
李陵戰(zhàn)敗投降匈奴,這件事發(fā)生在天漢二年(前99年),下一年,李陵家族被漢武帝全部處死。司馬遷則因為為李陵辯護,被處死刑,最終以宮刑替代。
李陵究竟是怎樣投降匈奴的?很遺憾,司馬遷自己沒有詳細記錄,我們今天對這一事件的了解,主要來自班固。班固是所謂的“正統(tǒng)史學(xué)家”,這個說法肯定對的,但卻很容易使人低估班固的豐富性與才華。李陵事件是漢家的一個痛點,應(yīng)該怎樣寫呢?
首先,絕不能簡單粗暴地否定李陵批判李陵,那會讓無數(shù)在邊疆上浴血奮戰(zhàn)的將士寒心,也會顯得皇帝毫無識人之明。班固把李陵在極度不利的條件下奮戰(zhàn)匈奴單于的過程,寫得扣人心弦:李陵的臨陣指揮驚才絕艷,戰(zhàn)斗艱苦卓絕;李陵只差一步?jīng)]有能夠回到漢地的失敗,讀得人忍不住頓足嘆息;漢武帝殺了李陵全家之后,李陵的錐心刺血,讓讀者忍不住一灑同情之淚。
同時,班固強調(diào)了漢武帝精心布局,企圖接應(yīng)李陵,只是各種陰差陽錯,沒能發(fā)揮作用。然后又是一系列陰差陽錯,李陵不但投降匈奴,而且?guī)椭研倥?xùn)練軍隊的錯誤情報送到了漢武帝手里,漢武帝這才處死了李陵全家。
這是一個沒有反面角色的故事,是命運之手的撥弄,造成的悲劇。
更重要的是,講完了李陵的故事之后,班固緊接著推出了蘇武。
蘇武的冤屈比李陵更深,蘇武的處境比李陵更加艱難,然而蘇武終持漢節(jié)不改,最后,班固記錄道,李陵親口對蘇武說:今足下還歸,揚名于匈奴,功顯于漢室,雖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何以過子卿!”
允許不同的立場都發(fā)出聲音,好彰顯寬容;同時把主流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穩(wěn)穩(wěn)把控導(dǎo)向。班固對李陵事件的寫法,堪稱范本。
司馬遷的只言片語,則透露出另外一種信息。他在《報任安書》中寫道:當時自己之所以會開口說話,固然同情李陵,更重要的是,李陵投降后,漢武帝顯得“慘凄怛悼”,自己為了寬慰皇帝,才為李陵辯護了幾句,卻被漢武帝認為“沮貳師”。
貳師是指貳師將軍李廣利,當年漢武帝最寵愛的女人李夫人的哥哥。漢武帝一直想讓李廣利建立軍功封侯,但李廣利卻一次次失敗,或者即使成功付出的代價也極其高昂。朝野早已議論紛紛。
這應(yīng)該是司馬遷后來才想明白的因果:天漢二年這次對匈奴的戰(zhàn)役,李陵本來只是陪襯,重點是要再給李廣利一次建功的機會,而李廣利卻被匈奴圍困,漢軍將士犧牲者十之六七。漢武帝積極引導(dǎo)群臣批判李陵,本來就是想轉(zhuǎn)移輿論的焦點,李陵是否被冤屈根本無關(guān)緊要。而自己稱道李陵的功績,更加顯出李廣利的無能,等于把人們眼光注視的方向,又撥了回去。
于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向司馬遷傾瀉,也就毫不奇怪了。
【絕唱】
下獄之后,司馬遷有三個選擇。
第一是接受死刑。這在當時,其實是非常自然的選擇,從戰(zhàn)國到西漢,一直是危險系數(shù)極高的時代,意外死亡的事隨時可能發(fā)生。相應(yīng)地,那個年代的坦然赴死,相比今天容易得多。貪生怕死難免“為天下笑”,重義輕生,卻可能得到好評。事實上有氣節(jié)的士大夫,多半會搶在死刑執(zhí)行之前選擇自殺,以免在大庭廣眾之下受辱。但是,父親囑托的那部史書,也是自己這些年已經(jīng)傾注無窮心血的史書還沒有寫完,這時候死,意味著前功盡棄。
第二是花錢贖罪。按照當時的法律,如果能夠拿出五十萬錢,可以“減死一等”。司馬遷拿不出這么多錢,也沒有朋友愿意借錢給他——朋友們也未必是吝嗇,更多恐怕還是害怕借錢引火燒身。
選擇死刑的替代刑“宮刑”。司馬遷已經(jīng)只剩這條路可選了。于是他活了下來,漢武帝讓他改任一個當時還只由宦官擔任的職務(wù),“中書令”。
司馬遷很清楚,“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這個選擇,意味著今后自己將面對無窮的嘲笑?;鹿偈钦麄€社會鄙視鏈的底層,高潔的士大夫們,只要和宦官發(fā)生一點牽連,就視為莫大的屈辱。一個本來優(yōu)秀的人物,若是與宦官親密一些,他的朋友就可能與之斷交,他就要被逐出士大夫的社交圈,何況自己成為一個宦官呢?
尤其是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司馬遷從小就不被鄉(xiāng)親父老喜歡,他越成功,越證明父老們眼光拙劣?,F(xiàn)在,司馬遷因為說錯了話而落到這個下場,他們一定喜聞樂見(“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
但司馬遷還是選擇堅持活下來。理由,也就是今天被反復(fù)引用的那句話:“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彼抉R遷知道,現(xiàn)在就選擇死亡,那真如鴻毛一般輕浮,如螻蟻一般卑賤。他必須堅持活下來把那部后來被稱為《史記》的書寫完。他的生命只有與這部書融為一體,才能有泰山之重。
司馬遷最終的結(jié)局,沒有可靠的記錄。有人說,他最終還是因為口出怨言,而被漢武帝處死。有人推測他是自殺,也有可能。漢武帝征和三年(前90年)寫《報任安書》的時候,司馬遷《史記》肯定已經(jīng)寫完。而這封著名的書信,許多地方看來都不像只是寫給任安的,而是一封遺書:處處流露著最大的事業(yè)已經(jīng)完成,人生已無可留戀的感覺。
《史記·趙世家》里,寫了一個很不可靠,卻也許能體現(xiàn)司馬遷心跡的故事:程嬰受盡屈辱,終于把趙氏孤兒撫養(yǎng)成人,然后,他就選擇了自殺。程嬰說,我要去告訴逝者,這個重任,我已經(jīng)完成了。
仿佛,司馬遷就是程嬰,《史記》就是他的趙氏孤兒。
司馬遷死的時候,大約仍然沒有得到親族和父老的認同。司馬氏祖輩的墓地,在家鄉(xiāng)夏陽的高門原,而司馬遷的墓地在芝川,遠遠隔開。這種屈辱的處理,和今天當?shù)匕阉抉R遷視為重要的旅游資源,形成了鮮明對照。
自然,這一切毀譽,對司馬遷來說,都已經(jīng)輕于鴻毛。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