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聞永晝敲棋聲

吳語

高中時，我極愛讀《紅樓夢》。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喜愛更多的是一種附庸風(fēng)雅的少年意氣——人說“少不讀紅樓”，我便偏要讀——并不具備任何的鑒賞能力。盡管如此，《紅樓夢》依然做了我三年的枕邊讀物。我一遍遍地翻閱，細(xì)細(xì)地抄錄里面的句子，像一個誤入牡丹亭的稚童，只看見那姹紫嫣紅的好春色，卻望不到斷井殘垣的凄涼。

這樣的喜愛無疑是淺薄的，我背下了每個人的判詞，卻因為不了解悲劇與宿命，只是將它們當(dāng)作精妙的唱詞，用來裝點無人理睬的青春歲月。

后來，我長成大人，步入社會，雖然依舊保持著看書的習(xí)慣，卻很少啃《紅樓夢》這種“大部頭”，反而偏好那些不費腦子的通俗小說，快速地掃過一遍，一轉(zhuǎn)頭，便忘了。忘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畢竟我的生活早已無須依靠漫長的閱讀來填滿，它找到了新的填充物，瑣碎細(xì)微，與時俱進(jìn)，并且唾手可得。

上班，敲擊鍵盤，下班，在搖搖晃晃的地鐵上看紛雜的社會資訊：有人一敗涂地，有人志得意滿，更多的人在起哄，發(fā)出無意義的噪音……你方唱罷我登場，從不安寧。窗外，夜色點燃簇簇燃燒的火苗，情緒劇烈地鼓動著，蒸騰著，凝結(jié)成厚厚的積云，然后化作雨水重回大地。悲與喜，升與落，日復(fù)一日，循環(huán)往復(fù)，我忽然想起《紅樓夢》中湘云醉臥海棠時念的酒令：“泉香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p>

如今，很多人正是大醉扶歸，又怎知不是紅樓一夢？

遂重新找出《紅樓夢》細(xì)讀。恰逢天氣由暖轉(zhuǎn)寒，愈冷的天，夜愈長，好像連時間也被凍住了，寸步難行一般。這樣的夜不適合玩樂，卻適合讀書。我將一本書從頭往下翻，往往還沒看兩頁，夜便沉透了，幽幽的，浸到書頁里，倒正好合了故事里的冷意。

“迎春雖不愿去，無奈孫紹祖之惡，勉強忍情作辭去了。邢夫人本不在意，也不問其夫妻和睦、家務(wù)煩難，只面情塞責(zé)而已?！备咧袝r看《紅樓夢》，注意力多放在寶玉、黛玉和寶釵三人的情感糾葛上，鮮少注意這段。如今看到，竟然心酸難忍，有落淚之感。

同樣是死，潑辣的晴雯可以絞了自己“水蔥管一般”的指甲給寶玉，又和寶玉換了貼身襖，最后梗著脖子，叫了一夜的娘。可是迎春呢？她回家來給鳳姐和王夫人看自己被孫紹祖打出來的傷，卻只得到了一句“黑了心的下流胚子，下這么重的手”，甚至不許她去告訴賈母。而繼母邢夫人呢，甚至壓根不在意迎春的死活，問也不問地將她趕出家門，以至于她落個“一載赴黃粱”的下場。

金陵十二釵，身份高低，性情好壞，都有可取之處，唯獨庶出的迎春落了一個貶義的“懦”字，以至于連死也是寂靜的，仿佛初夏里的茉莉花，細(xì)碎微小，清淡寡歡。我從前不喜她的懦弱，覺得她的大丫鬟司棋尚敢大鬧小廚房，她作為一個小姐，竟然連討回被仆婢私自當(dāng)了的累金鳳也不敢，真真是懦弱至極，難怪最后落到那樣的下場。

少年人崇拜的是一腔孤勇，愛的是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要像妙玉一般，用雪水烹茶，若被那俗人飲了自己的茶，便要連茶杯一道砸毀，生怕沾了一絲濁氣。

可世間事哪有那般歷歷分明，人要在其中茍活，就要學(xué)會用裝滿泥沙的杯子痛飲。

《紅樓夢》中，被笑作“二木頭”的迎春反而是最早看透這點的人，因此，在司棋與表弟潘又安的私情被發(fā)現(xiàn)，要被逐出大觀園時，她說的是“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世事已經(jīng)如此，一切皆不可為，與其哀怨哭嚎，不如鼓盆而歌。

大約在半年前，我獨立負(fù)責(zé)的第一個項目在上映前，因為某些不可抗力，忽然被通知“夭折”。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寫那個項目的結(jié)語，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粋€文檔，滿屏馥郁的少年心事，倏地散了一地，成了殘敗的枯枝。

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寫，不知道自己在寫什么，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寫，這樣的我對著文檔看了整整一夜，終于在天明時分，將它們逐字刪除干凈，赤紅著眼睛去承認(rèn)自己的能力貧瘠。

仿若藍(lán)鯨于深海中潛行，絕望來得悄無聲息，偏又龐大冰冷，教人避無可避。

自那以后，我再未負(fù)責(zé)過任何一個項目，只是混沌地上班、下班，偶爾在公司樓下的花店買一捧小小的滿天星，細(xì)碎的白色花朵，仿佛來自水底的微弱氣泡。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放下了那件事，直到重看《紅樓夢》，才驚覺自己從未從陰影中走出來，像司棋她們一般，明知“終有一散”，卻仍不住哭嚎。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話雖容易，要做到卻難。迎春做到了，所以她是君子。

《紅樓夢》中還有一處寫得極動人，即賈環(huán)賭輸了銀子卻賴賬，被趙姨娘和鳳姐兒責(zé)罵了一頓，只得灰溜溜地去找迎春玩。賈環(huán)在《紅樓夢》中可謂是人厭狗嫌，連找怡紅院的丫頭芳官討要薔薇硝時，對方都是“向炕上一擲”，絲毫不見尊重。

這樣無賴混賬、不受歡迎的一個人，在受到欺辱后，會去找迎春玩耍，更加證明了迎春的“溫柔沉默，觀之可親”。而這份可親與園子里公認(rèn)好人緣的薛寶釵仍有差別，她是端持自身，因此一視同仁。

在富麗的大觀園中，這份清醒無疑是孤獨的，是以，在《紅樓夢》的第三十八回里，湘云宴請眾人吃蟹，吟詩作對，弄花逗魚，而在這一派的熱鬧風(fēng)雅中，唯有“迎春又獨在花陰下，拿著花針兒穿茉莉花”。

你看，從生到死，她始終是一個人。

編輯/梁宇清

吳夢莉，非典型巨蟹女，喜歡動漫和電影，中度絨毛控，重度顏控和聲控，小寫手一枚。曾獲第十二屆“全國中小學(xué)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xué)組特等獎和第十三屆“全國中小學(xué)生放膽作文大賽”大學(xué)組一等獎，著有長篇小說《外星人同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