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萬小英,生于江西南昌。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媒體工作20多年。發(fā)表評論、散文、雜文等數(shù)百萬字。數(shù)十篇作品獲得福建新聞獎。目前供職于《福州日報》。
推薦人語
余岱宗:讀萬小英的文章,不單是為其博覽群書所折服,更驚奇于其穿梭于各種文本所派生出的想象力。讀《生活在何處》,我萬萬沒有想到卡爾維諾的小說會“串聯(lián)”到《西游記》的孫悟空那兒去??柧S諾的小說不也是一種童話嗎?只不過卡爾維諾的童話是建立在現(xiàn)代科學(xué)基礎(chǔ)上的科學(xué)狂想,而《西游記》騰云駕霧的想象則與道教神權(quán)系統(tǒng)有關(guān)。萬小英的《第一讀者》則更顯功力,這是一篇對于作者與讀者的關(guān)系有著深入感悟的隨筆體評論。的確,一位作者的寫作是不可能無對象的,對“理想讀者”的想象,有時甚至?xí)孀笥易髡叩娜〔?、思路和表達。萬小英洋洋灑灑地為我們開出了一份“理想讀者”的清單。我想,這份清單不僅僅是一種知識,也是萬小英去尋找她的“理想讀者”的一種嘗試。
傅 翔:作為一名記者,萬小英有一雙敏銳而深邃的眼睛,她解讀卡爾維諾的小說《樹上的男爵》,從古到今,由中往外,真可謂天馬行空,縱橫捭闔。從《三字經(jīng)》到《西游記》,從《月亮和六便士》到《西游補》里鑿天的“踏空兒”,無不穿梭自如,嚴(yán)絲合縫。這樣的解讀,有知識有趣味,有別致的才華,更有驚人的神思!讀這樣的筆記,真是一次奇妙的開啟心智與思想的旅行。同樣,《第一讀者》也是如此,作者信馬由韁,旁征博引,想象力豐富而多姿,搖曳著書香與智慧,令讀者如飲甘露,如沐春風(fēng)。無疑,這是一位才女非凡的文筆,更是一位思想者的沉思與綻放。
“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嫗解之。問曰:‘解否?嫗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故唐末之詩,近于鄙俚?!边@段話出自北宋釋惠洪《冷齋夜話》。
這個故事婦孺皆知。白居易寫詩,都要讀給老婆婆聽,必待老婆婆首肯方定稿。真不知是白詩平實易懂,才令人附會這樣的傳說,還是白居易果真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人們以此解讀白詩,乃至晚唐詩歌淺近通俗的風(fēng)格由來;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更透漏出“第一讀者”的存在現(xiàn)象及其作用、影響。
不同于一般讀者,第一讀者是作者基于信任,將還未正式的作品交予閱讀、評判、交流的首個人。作品從作者奔向普通讀者,要經(jīng)過編輯、校對、出版社、書商等環(huán)節(jié)??梢哉f,從交給編輯開始,作品的命運很大一部分不再受作者所控,它置身于公眾眼光的審視,因為編輯是代表一般讀者的。而第一讀者,雜糅著編輯、創(chuàng)作者、大眾等多重角色,與作者和作品的關(guān)系是特別的,也是奇妙的。他的兩只眼睛,一只向內(nèi),是作者的同盟者、協(xié)作者、情感的支持者、創(chuàng)作的參與者;一只向外,是公眾的把關(guān)者、代言者、感受的反饋者、潮流的預(yù)測者。
“第一讀者”現(xiàn)象是一種文學(xué)創(chuàng)作行為與方式,它所起的作用是不容忽視的,無論是對作品,還是對作者,都是特殊的力量存在。但是,它常常是隱秘的存在,作為作家的私人選擇行為,幾乎是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很難為外人所知。
得賴《巴黎評論》雜志,讓我們有機會一窺那些大作家的這個“秘密領(lǐng)域”。《巴黎評論》是美國著名文學(xué)雜志,“作家訪談”欄目是其最持久也最著名的特色。自1953年創(chuàng)刊,迄今已達三百篇以上訪談,囊括了20世紀(jì)下半葉至今世界文壇幾乎所有最重要的作家。秉持坦率的風(fēng)格,作家們談?wù)摳髯缘膶懽髁?xí)慣、方法、困惑的時刻……由此我們也得以從中獲取了大量具有重要文獻價值的內(nèi)容。
第一讀者最有可能由誰擔(dān)當(dāng)?白居易選擇陌生讀者作為測試作品效果的對象。保羅·奧斯特說:“小說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兩位陌生人能以絕對的親密相遇的地方,讀者和作者一起完成了這本書。沒有其他藝術(shù)能夠那樣做,捕獲人類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親密?!卑拙右姿髦饕菙⑹略?,基本等同于小說故事。他將作品給陌生人看,不是沒有道理的。這里的陌生,不是全然的不認(rèn)識。老婆婆與白居易或許生活中認(rèn)識,但實際上,對于白居易來說,一位普通的老嫗?zāi)苷J(rèn)識幾分呢。
對大多數(shù)的作者來說,第一讀者的選擇,更青睞那些能夠理解與欣賞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并能得到作者信任的人,比如配偶、情人或朋友。
《巴黎評論》訪談中作家所透露出的第一讀者最多的是妻子。妻子或情人是第一讀者,這可能是一件令大多數(shù)作家羨慕與向往的事情。沒有比這更親密的關(guān)系,也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第一讀者。他們是情感與利益的共同體。創(chuàng)作幾乎就是袒露,這個過程,作者不可避免會將弱點甚至缺陷暴露出來。密切的夫妻或情人關(guān)系,面對起來,就不再是羞恥或可擔(dān)憂的事情,他們共同承擔(dān)“寫作的危險”,也共享寫作的榮譽。
如果能做到這樣,也大致表明他們實現(xiàn)了工作與生活的最好狀態(tài)。他們是幸運兒,找到志同道合的另一半,將事業(yè)與興趣與感情,都指向了同一個方向,成為最好的結(jié)合體。寫作是他們的工作,也是他們的事業(yè),也是他們的愛情,這些都是創(chuàng)作成功的動力與燃料。
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作品主要有《洛麗塔》《微暗的火》《阿達》《普寧》等。他說:“(20世紀(jì))20年代初的時候,我的第一部小說是在她(即他的妻子)的主持下完成的,她是顧問加法官。我所有的故事和小說都至少會對著她念兩遍;她打字、改樣稿、檢查多種語言的翻譯版時會全部再重讀一遍。1950年的一天,在紐約州的綺色佳,我糾結(jié)于一些技術(shù)上的困難和疑惑,想把《洛麗塔》的前面幾章都扔進花園的垃圾焚化爐里,是我妻子阻止了我,鼓勵我再緩一緩,三思而后行?!?/p>
美國小說家、詩人約翰·厄普代克發(fā)表過系列小說“兔子四部曲”“貝克三部曲”等,其中《兔子富了》和《兔子歇了》使他兩度獲得普利策小說獎。他說:“瑪麗(即他的妻子)是個極為難得的敏銳的讀者,她真的總是對的。假如我有時在小說中保留了她沒有完全同意的寫法,也是因為我內(nèi)心愛開玩笑,魯莽的一面占了上風(fēng)。通常我只在完成或卡殼的時候才會讓她看,我從不會無視她的意見,她提意見的時候也很講策略?!?/p>
美國小說家雷蒙德·卡佛作品有《當(dāng)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贰洞蠼烫谩贰段掖螂娫挼牡胤健返?。談到他的妻子苔絲·加拉赫,卡佛說:“她本身是個詩人和短篇小說家。除了信件外,我什么都給她看,我甚至也讓她看過幾封信。她有一雙極好的眼睛,能進入到我寫的東西里去。我等到把小說修改得差不多了才給她看,這往往已經(jīng)是第四或第五稿了,然后她會去讀其后的每一稿。到目前為止,我已將三本書題獻給她了,這不僅僅是一種愛的象征,也表達了我對她的尊敬和對她給予我的靈感與幫助的一種承認(rèn)?!?/p>
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稱他的作品在交出去之前,從來不給別人看,除了妻子之外。他說:“她是我每本新書的第一讀者。可以說她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依賴她。這就像對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來說,他妻子珊爾達是他的第一讀者一樣?!?/p>
寫下過《紐約三部曲》《布魯克林的荒唐事》《幻影書》《月宮》《巨獸》的保羅·奧斯特,與妻子希莉·哈斯特維特都是美國著名作家。他們互為第一讀者。奧斯特說他絕對信任希莉的判斷?!懊看螌懶≌f我差不多每個月都會從中讀一些給她聽——每當(dāng)我有新的一沓二三十頁的時候。對我而言,朗讀幫助我將書客觀化,以便聽出我哪兒弄錯了或沒能表達我試圖要說的東西。隨后希莉進行她的評論。如今她做這個已有二十二年,她說的東西總是極其敏銳,我想不出有哪次我沒有聽取她的建議?!?/p>
奧斯特也讀希莉的作品:“我試圖為她做她為我所做的。每個作家都需要一個可信任的讀者——一個能對你所做的感同身受,并希望這作品盡可能好的人。但是你必須誠實,那是最基本的要求。不說謊,不會假裝鼓勵,不會贊揚那些你覺得不值得表揚的東西?!?/p>
當(dāng)然,不是所有作家的妻子或丈夫都有能力與精力,能夠與之在創(chuàng)作層面平等對話的。有些作家將身邊的朋友視為第一讀者。
費利特·奧爾罕·帕慕克,土耳其小說家,代表作品有《我的名字叫紅》《雪》《伊斯坦布爾》。他說:“我的作品,總是讀給與我生活相交的人聽,如果那人說,再給我看一點,把你今天寫的給我看看,那我會很感謝。這是必要的壓力,同時也像是父母在拍你的后背,說,干得不錯。偶爾,對方會說,這個對不起,不敢茍同。這也好。我喜歡這套路?!?/p>
寫下過《蒂凡尼的早餐》的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蒂,更喜歡聽表揚。他說:“如果是在出版之前,如果批評是出自那些你認(rèn)為其判斷力可信的朋友,對,批評當(dāng)然是有用的??墒且坏┳髌芬殉霭妫揖椭幌胱x到或者聽到表揚了。任何低于稱贊的評價都叫人討厭?!?/p>
作者絕對不是自身著作的理想讀者,但有些作家只相信自己,拒絕將尚未完成的作品給別人看。正如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所說,人們不會把孕體展現(xiàn)在X光面前,那樣會傷害胎兒的。
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代表作有《再見,哥倫布》《美國牧歌》等。他認(rèn)為:“讓我的那些錯誤自己成熟、自己綻開會更有幫助。在我寫作的時候,我自己的批判已經(jīng)足夠了,而當(dāng)我清楚這個東西還遠(yuǎn)未完成時,別人的贊揚也沒有意義。在我絕對無法繼續(xù),甚至一廂情愿地相信作品已經(jīng)完成之前,我不會給任何人看的?!?/p>
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以《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一舉成名。他說:“幾年來,我試著不跟任何人談?wù)搶懽鞯那闆r。我覺得寫作是一項私人事業(yè)……因為很多東西得從沉思中產(chǎn)生。沒有什么比思考更私人化的了。我寧肯保持這種寫作方式?!?/p>
約翰·斯坦貝克,美國作家,代表作品有《人鼠之間》《憤怒的葡萄》《月亮下去了》等。他對關(guān)于第一讀者的回答充滿了幽默與反諷格調(diào)。他說:“我寫的東西總是先念給我的狗兒,看看它們的反應(yīng)如何——安琪兒,你知道的,它就坐在那兒聽著,我感到它能聽懂一切,但是查理,我總覺得它只是在等機會插嘴。多年前,我那條紅毛蹲伏獵狗把我的《人鼠之間》手稿嚼巴嚼巴吃了,當(dāng)時我說,它一定是個出色的文學(xué)批評家?!?/p>
“第一讀者”方法在創(chuàng)作中常被視為隱私,不是所有的作者都愿意承認(rèn)并公開自己有這樣的“合作伙伴”的。大概會擔(dān)心導(dǎo)致別人對他創(chuàng)作能力與水平的質(zhì)疑,削弱“百分之百是他的作品”的自豪感吧。那些坦率、誠實地承認(rèn)并肯定“第一讀者”的作家們,是真正在尊重創(chuàng)作行為,是值得敬佩的。
第一讀者的存在,讓人看到創(chuàng)作的曲折、艱辛。一部作品的完成不簡單,往往不是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可以做出來的。“作者”這個詞語,有著比字面更復(fù)雜豐富的內(nèi)涵,它的一部分就包括讀者。
訪談里面所涉作家都是世界知名的,其個人水準(zhǔn)與接觸的人群素質(zhì)不同于一般人。對于一般作者而言,遇上真正能夠給予指導(dǎo)意見、眼光獨特高明的“第一讀者”,概率是極少的,就算是有,對方也可能不愿意扮演這樣的角色。
一般作者對第一讀者的寄望,有可能只是希望有不同于作者的一雙眼睛,提供他者的目光。能提供獨到的視角,幫助作品完善,自然更好,即便沒有,只是把他的觀感簡單地表達出來,也是一種情感與信心的支持。畢竟寫作是一件孤獨的事情,大部分作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并不是完全自信的。第一讀者的眼睛,仿佛就是一盞探照燈,作者意識到被注視,這就夠了。這樣的注視,讓作者有可能自行修正作品。
更為重要的是,被他者目光看顧過的作品,就如一件新的作品。盡管第一讀者可能未喙一詞,未改一字,僅僅只是看過,作品似乎也顯得不那么孤獨了,仿佛被包裹上了一層無形的保護,不再是赤身裸體。作品被放出去,面對外界似乎不再不堪一擊,命運有了一點底氣。
無論是第一讀者,還是普通讀者,這兩者之間的距離,有時候很近,有時候又很遙遠(yuǎn)。作者與讀者是文學(xué)永恒的話題,引用美國藝術(shù)評論家蘇珊·桑塔格的一句話作為文章的結(jié)束吧:“無論如何,我寫作不是因為世上有讀者,我寫作是因為世上有文學(xué)。”
生活在何處
先是一棵高大的圣櫟樹,然后是一棵榆樹,接著角豆樹、桑樹、玉蘭樹……在1767年的翁布羅薩,十二歲的柯希莫午餐拒吃蝸牛,為表達反抗,開始了長達五十三年的樹上生活,直到最后被熱氣球帶走消失。這是卡爾維諾小說《樹上的男爵》講述的一個傳奇故事。
樹上的生活,完全的樹上生活,從書寫的角度,卡爾維諾憑借驚世的才華挑戰(zhàn)了一回,他讓叛逆少年上樹之后不落地,基本把故事說圓乎了;從意義構(gòu)建的角度,卡爾維諾通過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天與地之間全新的生活方式,試圖解答人類的一個永恒困惑。
毛姆小說《月亮和六便士》提出了一個問題:人世漫長得轉(zhuǎn)瞬即逝,是應(yīng)該彎腰撿起地上的六便士,還是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樹上的男爵》構(gòu)建了一個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間的“童話”,用根于地、張于天的“樹上生涯”啟示我們:天堂太遙遠(yuǎn),難以夠著;地面太沉重,容易陷足;作為人類,該何以自處,生活在何處?
一 天地人與生活
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天、地、人在中國神話里原本就是一體,即便開天辟地,人類啟蒙,依然緊密相連,“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地為床,天為被”,“天為帳幕地為氈,日月星辰伴我眠”。天與地是人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也是人從誕生起,觀照與想象的對象。
《三字經(jīng)》言,三才者,天地人。天、地、人構(gòu)成世界三個方面。對人而言,天地是永恒的陪伴,也是永久的禁錮。人是天地之間的張力,也承受天地的壓迫。有一句流行語,這世界不只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yuǎn)方。中國文化里,這也是“地”與“天”的象征含義。天上是神仙日子,抽象的理想幸福;地上是苦勞不堪,具體的匍匐現(xiàn)實。這是方向的兩極。但作為高等生物,人可以將天地融合,入土、歸天,是一個意思,也是對立統(tǒng)一的圓滿。
生活是處理天、地、人這三者關(guān)系的方式,這既是物理空間的,也是心理層面的。最好的生活并不在天堂或地上,理想化過于虛緲和乏味,現(xiàn)實又叫人吃苦。
“追逐夢想就是追逐自己的厄運,在滿地都是六便士的街上,他抬起頭看到了月光。”理想與現(xiàn)實如何平衡?《月亮和六便士》提出了問題,并沒有完美的解決辦法。倫敦證券經(jīng)紀(jì)人思特里克蘭德拋妻棄子,絕棄旁人看來優(yōu)裕美滿的生活,奔赴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島,用藝術(shù)譜寫生命的價值。盡管在精神上有所滿足,但他遍嘗貧窮與病魔,也導(dǎo)致親人痛苦。
蘭波有句詩“生活在別處”。米蘭·昆德拉化作同名小說。年輕藝術(shù)家雅羅米爾本想表演崇高,時代卻讓他演出殘忍。他不知道文學(xué)和現(xiàn)實是不能相容的,沒有搞清生活到底在此處還是在別處,最終被現(xiàn)實生活的驚濤駭浪滅頂。
人生天地間,一味追求超凡脫俗,很容易顧此失彼,打回生活的原形。
很多人喜歡《西游記》,但恐怕并沒有意識到是孫悟空在滿足人們對天地的掌控需求。七十二變的本事固然令人崇拜,但在天地之間的自由生活更讓人著迷。一個筋斗云到另一個空間,很多神仙可以做到,但是孫悟空不同,在地可以花果山做王,在天可以與各路神仙寒暄拉家常,找份工作安營扎寨做事業(yè),他有著天地一體的生活觀、認(rèn)同觀、自由觀??梢哉f,他既不完全屬于天,也不完全屬于地;也可以說,天屬于他,地也屬于他。
《樹上的男爵》屬于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之一。人類的祖先有說是鳥,也有說是猿,都與樹木息息相關(guān)?!皹渖系哪芯簟焙苋菀鬃屓寺?lián)想到它們。孫悟空也是猴,但不同的是,柯希莫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在中國語境里這是貶義,兩頭沒有著落比較慘;但在書中,他“上不屬天,下不著地”的狀態(tài)反而合乎人性自由。
喜歡童話的卡爾維諾創(chuàng)作了一個傳奇的完美的成人童話。
二 樹上的男爵與踏空兒
柯希莫是家族的長子,是繼承人,是男爵。也就是說,他不是野人,相反他的血統(tǒng)和他持之以恒所接受的教育都是精英的。這樣一個貴族階層,爬上了樹,塑造了超越塵寰的另一種生存形態(tài),建立了完整而自足的世界,無可懷疑,這是一個理性的選擇與堅持。
當(dāng)他壽終而消亡,其墓碑上刻著:“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入天空。”樹——大地——天空,濃縮了他的一生行蹤,也表達了他的人生旨趣。高高的樹,繁密的樹,連接著天與地,他以這樣的生活姿態(tài)將現(xiàn)實與夢想做一個打通,求兩全之策。
他脫離塵土,但不是隱士,不是怪人,依然還是男爵,是男兒,深深扎根在這片土地,為此效勞。如同樹一樣,長得再高,根也在土里,樹枝伸向天空,就好像他的精神領(lǐng)域在一天天成熟拓升。
在中國文學(xué)里,也有一個“上不屬天,下不著地”的形象,那就是《西游補》里鑿天的“踏空兒”。
《西游補》是明末清初小說家董說創(chuàng)作的章回體中篇白話神魔小說。書中寫道:(孫悟空)忽然聽得天上有人說話,慌忙仰面看看,見四五百人持斧操斤,輪刀振臂,都在那里鑿天……那些人都放了刀斧,空中施禮道:“東南長老在上!我們一干人,叫作‘踏空兒,住在金鯉村中。二十年前有個游方道士,傳下‘踏空法兒,村中男女俱會書符說咒,駕斗翔云,因此就改金鯉村叫作踏空村,養(yǎng)的男女都叫‘踏空兒,弄做無一處不踏空了……(小月王)遍尋鑿天之人,正撞著我一干人在空中捉雁……”
“踏空兒”這個詞非常形象,天地之間踏著“空”之人。樹上的男爵還需要枝丫實體支撐,但“踏空兒”可以騰空,更為厲害。不過從他們的言行看,在天地之間自由行走,與精神無關(guān),只是一種功能,就像現(xiàn)在的高空作業(yè)人員一樣。他們的身心本質(zhì)依舊是塵俗中人,這與男爵的意象價值不同。
翁布羅薩是一個被虛構(gòu)出來的地方。這里樹樹相連,枝枝相觸,龐大的樹上世界是現(xiàn)實的,但人在上面顯示情感、性格、思想等,就成為一個精神世界。這是我們祖先的世界,離地不遠(yuǎn),離天更近。
卡爾維諾運用了“作者特權(quán)”,將在樹上生活的弊端強勢略過??孪D獜纳倌辍⑶嗄甑街心?、老年,幾乎沒遇到什么不便,連一次意外的掉落都沒有,甚至其家族身份還有利于樹上的自由行動,他的家人與鄰人幾乎是默認(rèn)的,并沒有真正阻止,既未百般勸阻,相反還提供了便利,變相鼓勵,也未過激地將樹砍伐,甚至連搖撼一棵樹都沒有,他們后來對男爵的行為幾乎是完全接受的態(tài)度。從另一個角度看,柯希莫一生未下樹,也未給家族生活與周遭世界帶來實際缺失,當(dāng)然他一直在盡可能參與家庭生活。
柯希莫沒有從樹上下來,并可以不從樹上下來,卡爾維諾的筆端是充滿溫情的。從文學(xué)書寫來說,著眼點恐怕并不在于塑造柯希莫的形象,并不是在談勇氣與決心的問題;他更重要的是進行文學(xué)史上的一次嘗試,對人類的困境做一次嘗試性開拓。
他要造就并告訴人們,這里有這樣一個世界,與天地之間有合適的距離,保持有更高的完整性。
三 生活,在有距離中
卡爾維諾創(chuàng)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意象,一個世外又世內(nèi)之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樹枝可以充分延伸的世界,仿佛在你的意念到達之前就可以即刻生成的,在天與地之間另一個完全世界。
樹上的柯希莫所面臨與所應(yīng)對的,并沒有超出我們所能想象到的界限。地面上的弟弟偷偷帶來樹上生活必備品;以打獵和釣魚為生,在樹枝間往水塘里撒下鉤就坐收鱔魚和鱒魚,并以自己的漁獵所得與地上交換自己無法制造的東西;找合適的地方睡覺與大小便……
他積極地參與世俗生活。在樹頂出席姐姐的婚禮;在媽媽臨終之際守候,從窗外用魚叉取橘子遞到她的手里;讓殺人越貨的大盜布魯基迷上閱讀;為遭受絞刑的大盜守衛(wèi)尸體;與鄰居之女薇莪拉轟轟烈烈地戀愛;率領(lǐng)燒炭工截獲海盜藏在洞穴里的寶藏;指揮抗擊警察征收什一稅的暴動……
他還背靠一個枝丫,在一塊小木板上從事寫作,在他的《一個建立在樹上的國家的憲法草案》中,設(shè)想自己創(chuàng)立了在樹頂上的完善的國家,說服全人類在那里定居并且生活幸福,而他自己卻走下樹,生活在已經(jīng)荒蕪的大地上。當(dāng)他在樹上為拿破侖遮擋炫目的太陽,后者說道:“如果我不是拿破侖皇帝的話,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的公民?!?/p>
柯希莫信奉“誰想看清塵世就應(yīng)當(dāng)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創(chuàng)造了一種觀照現(xiàn)世的超越的方式。當(dāng)他隔開一段距離,俯視塵世,他似乎對之產(chǎn)生更大的熱情和更執(zhí)著的關(guān)懷。這種信念是如此執(zhí)著,以至于雖然重返世俗快樂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遙,但是對他構(gòu)不成誘惑,他從未妥協(xié)邁出一步。
保持必要的距離,才能看得更清楚;看得更清楚,才能真正擁有。人與天、地的距離需要平衡把握,人的身、心、靈同樣如此。對心來說,身體與靈魂也可以算是“地”與“天”吧。
卡爾維諾的“樹”是一個隱喻,枝蔓相連構(gòu)建一個可能性,一個人類的希望。童話的最后總是要為現(xiàn)實留點余地的。《樹上的男爵》最后寫道:“人們說在我哥哥離去之后,樹木就撐不住了,紛紛倒落,又說是因為人們玩弄斧子發(fā)了瘋。后來,植被大為改觀?!薄拔滩剂_薩不復(fù)存在了。凝視著空曠的天空,我不禁自問它是否確實存在過?!薄凹m結(jié)解開了,線拉直了,最后把理想、夢想挽成一串無意義的話語,這就算寫完了。”
男爵的樹不存在了,平衡天與地距離的樹的世界不存在了,樹上的男爵還會存在嗎?
你在樹上嗎?你想上樹嗎?希望人類的心靈世界,某一刻會如此發(fā)問。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