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鎮(zhèn)南
吳可彥的長篇小說《盲校》,讓我欣喜地看到了作者創(chuàng)作才能的新的發(fā)展和突破。小說講述了一個具有驚人的真實性的生活故事。這里有特殊的經歷,特殊的經驗,特殊的人生,特殊的青春,為我們之前的小說創(chuàng)作所未曾表現過的。然而這特殊的生活細節(jié)的繪狀,卻又是指向一種社會狀況的普遍性,向著達成文學的某種典型意義提升的。一個真正具有文學的原創(chuàng)力的作家借這部《盲?!氛驹谖覀兠媲傲?。寫小說的人很多,會講故事的人也不少,然而,一下筆就能觸發(fā)汩汩流淌的生活細節(jié)之泉的寫手就不多了。至于能夠貼著各種不同年齡、不同程度、不同情景中的視障人士的思想感情、生活習慣、心理生理特征作渾融統(tǒng)一的性格描繪的寫手,那就更為稀見了。這種藝術描繪的本領,在塑造《盲?!防锏谋姸嗳宋飼r,還能以不羈的筆致,突入人物的潛意識、欲望的深處,作或隱蔽或祼裎的揭示,達到幽妙入神的地步。當我看到天性有些耽于哲思和玄想的作者在這部新作中展現了如此堅實、如此精微的寫實能力時,我的欣悅是引向未來的。我收到了某種藝術才能的預約,感到了各種可能的暗示。
對《盲?!匪仡櫺缘卣故镜哪且欢吻啻簹q月,那一種社會狀態(tài),以及由此推衍出去反思所及的種種廣涉社會發(fā)展的機遇和挑戰(zhàn),甚至風險,那我就不免感到有些憂慮乃至悲戚了。小說主人公林晨和在他周遭的盲校師生們所經歷的那種或辛苦而輾轉,或慘苦而寂滅,或辛勞而恣睢的生活,也許到現在也不能說已完全成了過去式吧。小說所描寫的那個長得很好看卻穿不出一件好看的衣服,但又頗有些風情的貧困視障少女范小寒的形象,是掩卷之后久久不能忘卻的。在她走投無路、跳樓自盡之前,小說層層遞進地寫出了她種種負面的行為舉止,但是,在她孤哀無告地自我了斷之后,作者還是現實主義地給她的形象補上了一筆:
張副校長也來了,她表情嚴峻說不出話。她是看著范小寒長大的,在張副校長的心中范小寒一直很優(yōu)秀,卻又不驕傲,樂于助人,是老師的好幫手。每次吃飯范小寒幾乎都要等最后一個打飯,因為她要先把打飯的全盲同學一個一個送到餐桌……她雖然家境不好,卻慷慨大方,有一次張副校長遇見一個正在吸酸奶的小學生,小學生說酸奶是小寒姐姐送的……張副校長終于忍不住落淚,心中充滿了困惑,她想不通這樣樂觀上進的好女孩怎么會選擇輕生。
小說里的張副校長“想不通”,小說外的眾讀者粗粗一想,也許會想得通的。但倘若細細想下去,卻也未必全能想通。記得魯迅曾經感嘆,造化生人,使各人領受各自的病痛而不相通。這使所謂感同身受終究還是隔著一層皮。但吳可彥只是冷靜而又有些矛盾惶惑地寫出了這一切,包括范小寒所身受的慘苦,讓大家想不通也畢竟要去想一想,不要目擊、一震之后,復歸于平安,忘卻,拉倒了事。不是說文學具有揭出社會的病痛,引起療救的希望,開出反省的前途的使命嗎?我看《盲?!肥潜M了這樣的使命的。這就是現實主義的使命!
了解吳可彥的生活經歷的人都能看到,《盲校》是埋葬著他一段笑淚交迸、悲歡交集的青春歲月的,主人公林晨的形象,能依稀看出作者的身影。但這種表現自我的小說,最忌把自我理想化,在想象中優(yōu)化主人公形象,所以恩格斯就曾勸告自己的文學上的朋友說:作者過于鐘愛自己的主人公總是不太好的?!睹ば!返闹魅斯殖?,在小說里是被設置成一個既沉落在生活里面,又能借文學想象之力使自己靈魂出竅,旁觀或俯視自己和別人的生活,作些別樣的思考的文學青年。他讀了許多文學、哲學的書,想把自己從漸漸走向全盲的絕路上救出,跟現在大多數普通的中國人一樣,求生存、求溫飽、求發(fā)展,為過上美好的生活而自強不息。不止于此,他還存著借文學之力療救病態(tài)的人生、祛除人性中的黑暗的初心,在一條特殊艱難的求學路上倔強地行進著。他對盲校中不自由、不公平甚至體罰等現象,對社會上歧視視障人士的偏見,有著特別敏銳的反撥,這使他成了映照盲校眾生相的一面鏡子。在描寫這一主人公形象時,作者自然也不能不多少帶些自我欣賞的筆意。在生活中,主人公是兩個最有青春魅力的女生范小寒和周西云追求而未果的對象,是偉明、王文天兩位言談相洽、行止與共的朋友仰望的兄長,也是小說中所描寫的蕓蕓眾盲生中唯一的升入大學,學有所成并憑借文學創(chuàng)作獲得了成功的青年才俊。但是,當作者把筆探入這位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和隱秘的感情生活乃至生命本能的食、色等生活欲望時,他所遵循的嚴峻的現實主義筆觸,卻部分地消弭了環(huán)繞這一人物的精神光圈,活生生地寫出了人物和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特定的家庭境況以及隱隱浮現在遠處的社會優(yōu)勢的血肉聯(lián)系。有這樣一些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像波峰浪谷一樣托舉、制約著林晨的形象的起落低昂,像日照月色一樣映射出了這一形象的光影明暗,顯示了作者揭示生活、把握人物的能力。且看,在他和偉明國慶節(jié)假日逾墻出校,到牛頭鎮(zhèn)區(qū)嘗試租一按摩店時;當他以付1000元買機芯裝在舊手機殼里這樣奇特的方式修好手機以取悅周西云時,依憑的是口袋里從家里得來的4000元本錢。也只有他那樣的經濟條件,才能發(fā)起并組織了盲生們的訂快餐行動。當他得到來自范小寒的“直接進入欲望”的愛情,爾后又從老師、同學的提醒中得知了范小寒的半是被迫、半是主動的放縱生活時,他并不吃驚,“甚至對范小寒更加好奇了。既然她是這樣的女生,他也樂得不用負責任了。”他就這樣被欲望牽引著,一再拖延著與范小寒最后分手的日子,一直到他得到新的愛情,終于把周西云追到手才冷冷地對范小寒說再見。后來,在學校停電幾個學生玩失蹤時,林晨既背著范小寒向保衛(wèi)科科長揭發(fā)了范與劉實木在一起以撇清自己,又當著范小寒的面質問她:“你一直在賣身對不對?”并冷酷地建議范小寒到牛頭鎮(zhèn)去做雞。他已經不惜以最打臉的方式去傷害范小寒了。人身上固有本能的嫉妒沖動毀掉了他明理的人的本性,使他沉落到黑暗的深淵。范小寒所倚為追求美好生活的指望的林晨,這時確實是“瘋了”。他沉落到他平時最鄙夷的歧視與偏見的惡俗地面。過去,他一直是把盲校存在的體罰盲生的現象稱為“變態(tài)”,現在,他也奉行這惡德,用狠命的連踹幾腳,來逼偷他東西的小盲生交出贓物了。這對于他那些拯救人類、改良人生的美文學的空談,實則是一種有意無意的諷刺。也就在這里,我看到了作者描寫生活,刻畫人物性格時的現實主義鋒芒。這也開啟了我們對社會弊病、人性窳敗的反思,從對人性的抽象的主觀考量和提升,進到社會改造、社會治理的層面。即使像盲校建設這樣隨著新時期中國殘疾人事業(yè)的興起而出現的特殊民生問題,也不是能一蹴而就,止于至善的。它要隨著社會的現代化和文明程度的發(fā)展水平的長年累月的提升,群策群力,才能逐步沿著正道善做善成。靈魂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只能是社會大眾都來踐行悟思的事業(yè)。文學上的現實主義,也只有下沉到高山大河的里面,地球的里面,歷史創(chuàng)造活動的里面,才能得到涵養(yǎng)、滋榮、生發(fā),而后斐然有成的。未來,正在向吳可彥這一代文學新軍招手。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