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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兒的秘境(下)

    2021-04-16 04:21:21張塵舞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橋西橋東大木

    【前情提要】陳琤和母親李玉芳的關(guān)系緊張,從小到大,母親對自己的過分關(guān)注使陳琤逐漸產(chǎn)生心理問題,發(fā)現(xiàn)女兒異常的李玉芳請來心理醫(yī)生胡可,不料引狼入室,胡可介入了她和丈夫的婚姻。雖然李玉芳贏得了婚姻的勝利,卻意外地將女兒陳琤推向胡可的懷抱。陳琤高考成績優(yōu)異,卻為了追隨暗戀的男孩兒,填報了一所普通大學(xué),父親也在趕往學(xué)校的路上死于車禍。母女二人是否還有機會解開心結(jié)?她們將如何走出困境,去獲得幸福人生?請繼續(xù)閱讀長篇小說《女兒的秘境》(下)。

    第五章

    1

    走的那天,陳琤拖著王大木送的拉桿箱從房間出來,李玉芳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陳琤低聲說:“媽,我走了?!?/p>

    李玉芳面無表情,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吐出幾個字:“海,洋,科,學(xué)……”繼而發(fā)出一連串的冷笑,陳琤的臉變得煞白,她知道李玉芳這是在嘲笑她選的專業(yè),李玉芳老早計劃選的專業(yè)是經(jīng)濟管理。陳琤咬了咬嘴唇,忍住淚水,拖著行李箱打開門,緩緩走出家。

    出了小區(qū)門口,淚水還是奔涌而出。來到這個世間,和李玉芳母女一場,短暫的十幾年里,她所有的一切都被她逐步踐踏得粉碎。那時候若知今日種種,她還會選擇來到這個世間,成為李玉芳的女兒,背負起這樣深重的絕望和苦難嗎?可她沒有選擇的余地。

    高鐵站,過安檢,陳琤拖著行李箱站在人群中排隊檢票,前面站著一對送女兒去大學(xué)的父母,叮囑不斷,母親一直紅著雙眼,牽著女兒的手不放。那女兒也是撒嬌地靠在她母親的肩頭,舔著父親剛買給她的冰激凌……坐到車廂里,陳琤的心情異常沉重,淚眼婆娑,她盯著窗外閃過的風(fēng)景,靜靜地沉思著。她知道自己是有問題的??伤秊槭裁磿心敲炊嗟膯栴}?她智力超群,是個聰明的小孩,她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從內(nèi)到外,全身遍布著傷疤,無法痊愈。

    那么多無法被時間治愈的創(chuàng)傷。那些傷口,越長越大,成為怪獸,吞噬著她。那些傷口,是李玉芳,她的母親,親手賜予她的。可悲的是,她完全恨不起她,甚至還想要親近她,重新獲得她對自己的肯定……陳琤打了一個激靈,她控制不住地感到害怕,她怎么還能有這樣的想法?李玉芳恨她,況且,她已經(jīng)滿身傷痕,再也無法靠近變成刺的李玉芳,她會扎得她生不如死。

    陳琤雙手捂著額頭,用兩根指頭拔下好幾根眼睫毛,疼痛令她的內(nèi)心舒緩許多。

    首先,她必須要掙錢,掙夠?qū)W費和生活費。她再也不想和笑得像條毒蛇的李玉芳伸手要錢!她要靠自己生存下來,她要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大才能擁有力量,擁有了力量,所有的痛苦,才會給她讓路!

    安頓好自己,陳琤首先去打聽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部要不要人,通過各方面人物的介紹,她了解到,她要想在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部打工養(yǎng)活自己,投入的時間精力和獲取的收入不成正比。陳琤的室友中,兩個是本地人,另外一個是北京的,經(jīng)濟條件都甩她幾條街。那三個姑娘在一起分享零食各大品牌化妝品名牌衣服包包時,也會叫上陳琤,但陳琤深知禮尚往來,自己又沒有任何拿得出手可供別人分享的,光去分享別人的,豈不是占人家便宜,便淡淡地拒絕了。陳琤的性子天生有些冷,加上臉上表情永遠淡淡的,并不容易接近,那三個女孩兒很快便自覺和她劃清界限。

    有時候,她們?nèi)齻€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談?wù)?,陳琤推門進來,談?wù)撀暠汴┤欢?,三人都訕訕地看著陳琤。陳琤也不尷尬,自顧自做該做的事情。學(xué)校公寓的電費需要自理,那三個女孩兒洗個澡能洗一小時,天天洗頭用大功率的吹風(fēng)機吹頭發(fā),電腦永遠處在待機狀態(tài)……陳琤望著電表上噌噌往上跳的數(shù)字,眼皮也跟著跳。不久,那三個女孩兒看見陳琤拿著幾樣奇怪的工具,拖著幾根電線七繞八繞的,搞不清她在做什么,想起她平時也是獨來獨往怪人一個,也不多問,直到北京女孩兒丁橋西的哥哥來探訪,才曉得其中奧妙。

    丁橋西的哥哥丁橋東,少年天才,才二十五歲便從國外一所著名的建筑學(xué)院畢業(yè),成為北京小有名氣的建筑師。他剛踏進妹妹的公寓時,就饒有興趣地看著墻角一根被大頭明星照遮擋住的電線,又順著那根電線查看了幾遍,問她們:“這是誰弄的?”

    丁橋西“哦”了一聲說:“是我們宿舍怪人陳琤弄的,她拖著一根線弄了半天,又在衛(wèi)生間搗鼓很久,害我們澡都不能按時洗?!?/p>

    丁橋東聞言又去衛(wèi)生間查看了半天,他找到設(shè)備的線箱,打開一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真有意思??!

    他走出衛(wèi)生間,接過妹妹遞來的毛巾擦了擦碰在肩膀上的灰,正在這時,勤工儉學(xué)后又去圖書館背了半天英文的陳琤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了。看見丁橋東,她愣了幾秒,這人長得真好看,溫文爾雅,令人想起一個詞——溫潤如玉??匆婈惉b呆愣地望著自己,丁橋東暗暗發(fā)笑,這女孩兒就一點兒不懂得掩飾嗎?宿舍另外兩位女孩子,面對他,都是那種想看又不敢看,只敢紅著臉偷偷瞟自己的神情,這二者反差太大了。

    “好看嗎?”丁橋東打趣道。

    “還可以?!标惉b面無表情地說。

    “看夠了可以談?wù)剢??”丁橋東的笑容迷人,露出兩排白皙整齊的牙齒。

    丁橋西驚訝地看著他,輕聲說:“哥?!泵黠@的制止口吻,看得出來,丁橋西并不喜歡陳琤。

    陳琤淡淡一笑,眼神有點兒冷,說:“我還要去實驗室里做個實驗,時間緊張,恕不奉陪。”

    說完她放下手里的東西,拿了一沓資料就要走。經(jīng)過丁橋東身邊時,丁橋東用只有陳琤能聽見的音量說了兩個字,陳琤便如同被定身,再也挪動不了半步。

    丁橋東溫柔的嗓音幾乎貼著陳琤的頭皮傳來:“介意說幾句話嗎?”

    陳琤看了看宿舍三個女孩兒不解的目光,咬咬牙,無奈地跟上丁橋東的腳步。丁橋東一聲不吭地下樓,路越走越遠。走進一條林蔭小道,陳琤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正當(dāng)內(nèi)心忐忑時,丁橋東剎住腳步,心事重重的陳琤渾然不知,一頭撞進他的懷里,瞬時窘得臉色通紅,連連后退,卻被腳下一塊石頭絆倒,摔得七葷八素分不清東西。丁橋東沒料到她反應(yīng)這么大,慌忙上前扶她。陳琤自知摔的姿勢極其不雅,像只死蛤蟆一樣四腳朝天,又羞又惱,見他過來扶自己,頓時惡從膽邊生,抓起一塊泥巴就砸到他身上。丁橋東長這么大,見過無數(shù)名門閨秀小家碧玉,在他面前無一不是羞羞答答,哪里見過這陣勢,正在發(fā)蒙中,陳琤擦了一把胳膊上的血,忽然扯掉他襯衫上的一顆扣子,冷笑著威脅他:“你敢把我偷電的事說出去,我就說你企圖強奸我。你看,我身上有傷,手里有你衣服上的扣子!”

    丁橋東有些發(fā)愣,張口:“我其實……”

    “我只是想能省點兒就省點兒,你妹妹每次洗澡都是一個多小時,身上有蛆嗎?”陳琤打斷他的話,“你要是說出去,我會受到學(xué)校處罰的,我就得不到一等獎學(xué)金,沒有獎學(xué)金,我的生活會很艱難?!?/p>

    丁橋東詫異地看著她,問:“我為什么要說出去?我和你又沒有仇?!?/p>

    陳琤疑惑地看著他,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寫滿戒備,在她的注視下,丁橋東突然有點兒不自在了,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拉她起來,柔聲說:“我只是想說,一個女的,居然會偷電。很厲害,很厲害!”

    陳琤臉一紅:“你在嘲笑我?”

    “沒有沒有!”丁橋東慌忙擺手否認,“真的,我是真覺得你很棒。宿舍的電繞著接上走廊安全出口指示燈,這個全程都是帶電操作,沒有點兒技術(shù)真做不到。還有電熱水器,我猜你是先拆除掉火線和地線,用5號電池通下電,再把控水開關(guān)打開,又把這兩根線反接回去的吧?這樣,洗澡時你即使不刷卡也能出熱水?!?/p>

    陳琤神色一凝,警惕地看著他,淡淡地說:“所以,你把我叫到這樹林子來,就是為了向我表達你對我的敬仰之情?”

    丁橋東眨巴眨巴眼睛,尷尬地看著她,真不知道該怎么接她這句話。

    陳琤白了他一眼:“我已經(jīng)知道你對我的敬仰之情了,現(xiàn)在我要走了,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闭f完,她捏著丁橋東的紐扣說:“這算是見面禮了?!?/p>

    丁橋東望著她的背影,瞠目結(jié)舌,這就走了?

    “陳琤,我是丁橋西的哥哥,我叫丁橋東,在北京工作……”他不死心地沖她背影喊道。

    陳琤停下來,回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媽為什么不把東西南北都湊齊呢?”

    丁橋東望著她一跛一跛的身影,干笑幾聲,咕噥著說:“果然聰明異常,連我家東西南北湊齊都知道。我堂哥叫丁橋北,堂姐丁橋南……”

    2

    剛開始,每個星期陳琤都會給家里打一個電話。李玉芳在電話那頭一聲不吭,陳琤在電話這頭自言自語,反復(fù)述說。有時她懷疑李玉芳根本沒在聽,話筒也許被她靜悄悄地擱放著,可當(dāng)她停下時,李玉芳的呼吸聲從話筒那邊傳過來,窸窸窣窣的。陳琤知道,電話那頭李玉芳一定在聽,她只是不說話,像是某種堅持。

    她在堅持,用不和她說話來逼她低頭認錯。陳琤想不通,即使她低頭認錯,痛哭流涕,一切能改變嗎?陳家林能重新活過來嗎?她能去上清華嗎?

    不能。

    一切都回不去了。

    無非是,她低頭認錯,一切重新回到李玉芳設(shè)定的軌道上,她將繼續(xù)對她的人生規(guī)劃進行指揮,她只需去服從她。付出了這么多慘痛的代價,內(nèi)心深處歸根結(jié)底,她不就是為了做回自己嗎?

    想通這一切,陳琤將每周一次電話改成兩周一次,還是固定的時間打回去。她發(fā)現(xiàn),改成兩周一次電話后,電話鈴每次響了不到兩聲就會被接起來,很迫不及待似的。李玉芳照舊不說話,陳琤卻能從她急促的呼吸中辨出她的緊張和在意。

    陳琤不緊不慢地訴說著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她不咸不淡地說到自己的忙碌,她要替人捉刀寫各種論文、幫人補習(xí)做家教……言下之意,她是在解釋電話減少的原因。甚至,她是在為即將越來越少的電話提前打預(yù)防針。電話那頭,李玉芳驚訝地叫出聲,陳琤以為她想要說什么時,電話那頭喘著粗氣,似乎在生氣。

    陳琤沒有許多時間思考李玉芳的心情,除了上課學(xué)習(xí)準備各種考試外,她還要為生計忙碌。陳琤因為在實驗課上的實驗表現(xiàn)很突出,實驗報告寫得比那些研究生們還要好,思想觀點很有創(chuàng)新,系里的教授去香港那邊研學(xué),破例帶上她。一行人中,陳琤是唯一的本科生。香港之行,陳琤除去學(xué)習(xí)以及幫教授們服務(wù)拎包外,特地擠出時間去各大免稅店掃貨。因為囊中羞澀,買的物品并不多,可即使這樣,這趟香港行還是為她掙來了好幾千塊錢。那些女孩兒見到雅詩蘭黛、蘭蔻、春雨以及小CK包包等,幾乎是一擁而上搶了走,陳琤加的價格不多,比商場便宜不少。女孩兒們抱著心愛的商品,將陳琤圍住,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丁橋西撕開春雨面膜貼在臉上,對她說:“陳琤,你做職業(yè)代購吧,這個可掙錢了,你剛好缺錢?!?/p>

    陳琤笑笑,她從不掩飾自己缺錢。缺錢,這是一個客觀事實,何必遮遮掩掩。她也不嫉妒那些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同學(xué),那是他們的福氣,她沒有。所以她才要努力,通過雙手去創(chuàng)造。陳琤的話不多,但她做任何事都極有條理,幫助過她的人,她一定會還他的人情。別人有什么需要她代勞幫忙的,她也會把條件說得清清楚楚,并且?guī)蛯Ψ桨咽虑檗k得妥妥帖帖。所以,在這里,陳琤沒有極其要好的朋友,但也絕對沒有敵人。

    丁橋西的話提醒了她,可她的時間安排得極其緊密,她只是一名學(xué)生,沒有足夠的自由特地飛去香港等地掃貨。陳琤把目光投向?qū)W校周圍的商場和各大專賣店,她特地去調(diào)查了,商場專柜等經(jīng)常有斷碼商品和不好賣的款式,也有一些撤柜商品,這些商品店家返回廠家麻煩不說,來回的運費也是一大筆費用,店家往往會特價處理它們。陳琤沒有足夠的資金全部吃下,剛開始,她用手機拍圖再發(fā)到學(xué)校的論壇上,物美價廉的專柜商品,很快就被適合它們的主人帶走,陳琤的生意居然很好。有時候遇到臨期化妝品,那真是白菜價。對于學(xué)生來說,白菜價買走它們,在過期前她們肯定能用光,那是絕對劃算。漸漸地,主動來找陳琤買東西的人越來越多。陳琤又琢磨,自己這樣疲于奔命,來回跑專柜先攬下商品再轉(zhuǎn)賣,太耽誤時間,并且商品更新不及時,生意兩頭都是供不應(yīng)求。假如,有一個強大的供應(yīng)鏈平臺(S),存在千萬個直接服務(wù)客戶的商家(B),她來創(chuàng)建這么一個全新的商業(yè)平臺,來建立跟客戶們的持續(xù)互動,那將省去她去現(xiàn)場奔波的辛苦。

    說干就干,陳琤的計算機編程剛獲得全國二等獎,這方面她很有天賦。盡管如此,當(dāng)她設(shè)計并編寫S2B2C的運營模式時還是累到虛脫,那是沒日沒夜持續(xù)一個多月的奮斗。當(dāng)室友們都在參加各種活動逛街時,她一個人躲在宿舍,在新買的聯(lián)想電腦上攻克難關(guān),面前的稿紙堆積成山,寫滿二進制運算,她沉浸其中,苦思冥想,忘卻一切。

    “把這個數(shù)字換成1試試?!?/p>

    陳琤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穿著長款黑色風(fēng)衣的丁橋東站在身后,筆直挺拔,十分好看。

    陳琤遲疑片刻,依他的話換掉,困擾已久的問題真的迎刃而解。

    陳琤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丁橋東,丁橋東神色平靜,好像他剛才解決她攻關(guān)一周都沒能攻下的問題,只是舉手之勞。

    丁橋東的眼睛十分清澈,他溫和地說:“你這個創(chuàng)意很好,值得推廣。你若有興趣,我有團隊,一起打造一個全新的電子購物平臺。”

    陳琤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地把電腦合起來。

    丁橋東忍不住笑了,笑得陳琤的心莫名發(fā)虛,他說:“你要是不信任我的話,我可以拿出很多資料給你看,或者帶你去看看我公司的團隊,考察我們的研究中心?!?/p>

    陳琤狐疑地看著他,她和他妹妹丁橋西的關(guān)系并不好,他有什么理由要來幫她這個大忙?

    從這個角度,丁橋東的目光自然落在陳琤的嘴唇上,她的嘴唇薄薄的,淡粉色,唇形很好看……丁橋東的臉有點兒紅,他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陳琤恍然大悟,脫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歡我?”

    丁橋東怔了怔,神色不停變幻,他努力半晌才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想了想,他很老實地承認:“是的,我喜歡你?!?/p>

    陳琤注意到他的嗓音是酥到骨子里的低音炮,短短六個字,轟得人頭皮發(fā)麻,心里小鹿亂撞。

    陳琤和丁橋東四目相對,不知道該怎么將談話繼續(xù)下去。其實他們都不是很擅長聊天的人,一下子將話說得太滿,眼睜睜看著一池水被攪得跌宕起伏,二人卻毫無辦法,只能生硬笨拙地四目對視。

    兩人在心里同時嘆了口氣,然后轉(zhuǎn)過頭去,視線分開。

    “我到現(xiàn)在還沒吃飯,要去吃點兒東西?!标惉b站起來,關(guān)閉電腦說。

    丁橋東愣了愣,這是讓他請吃飯的意思嗎?還沒等他琢磨透,陳琤已經(jīng)跑了出去。

    陳琤跑去學(xué)校餐廳點了一大碗蛋炒飯狼吞虎咽著,她在想,人的臭皮囊好看還是十分管用的,不然宿管阿姨怎么就能對丁橋東的進出視而不見呢。

    吃完一抹嘴巴,陳琤開始跑各大商場和品牌商們洽談。各大品牌商,他們替她提供商品圖片和詳細說明,她負責(zé)編輯好,通過她編程的APP(應(yīng)用程序)發(fā)布給校園里的各大微信群,對于商家來說,一些孤品、微瑕品、老款、臨期商品能很快變成資金,去除庫存,減少損失,實在是一舉兩得。同樣,對于還是校園學(xué)生身份的同學(xué)們,能夠花最少的錢,買來商場品牌貨,簡直如同撿漏兒。

    陳琤的生意越來越好,這很快為她挖來第一桶金。如果不是生了場病的話,這第一桶金能夠支撐她很長時間的學(xué)雜費。

    3

    這場病之前一直有預(yù)兆的,她也想要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可是,一個人實在不愿意去醫(yī)院那種地方。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只有此時,陳琤才發(fā)現(xiàn)除了王大木,她真的沒有朋友。

    不愿意去醫(yī)院,她只有一直強忍著不適。

    寒假,回去前她打電話通知李玉芳火車到達的具體時間,雖然知道李玉芳不會去接她,但夾在人群中往站臺外擠時,內(nèi)心還是很空落。她拖著行李箱,茫然四顧。天很冷,陳琤縮了縮脖子,真的很害怕踏進家,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玉芳。陳家林死后,李玉芳不理睬她,她堅持給她打電話,一個人對著話筒喋喋不休。她求饒的姿態(tài)持續(xù)太久,真的很累。那種累,傷及肺腑。

    陳琤有點兒恍惚地隨著人群往外走,出高鐵站大門時,一雙手抓住她的胳膊,竟是王大木。王大木長胖了不少,圓潤潤紅撲撲的臉,皮膚吹彈可破。王大木的眼里閃著興奮的光芒,咋咋呼呼地嚷著:“我生怕錯過你,接不著你。周洋說,讓我攔在出口處,他在出租車載客處攔截你,準不會錯過,果然!”

    陳琤望著眼前有些微胖的王大木,感動得眼眶紅了,說:“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呀?!?/p>

    王大木使勁白了她一眼:“前幾次電話中聽你說今天到,廈門過來的列車就那么幾趟,我用屁股猜都能猜得出來?!?/p>

    陳琤撲哧笑出聲來,她伸手拍了王大木肩膀一下,說:“好呀,分別半年你倒有了好大的長進,猜問題都能用上屁股了?!?/p>

    這時,一直關(guān)注這邊動靜的周洋沖過來,他一邊跑一邊喊:“你輕點兒,別拍壞我媳婦了?!?/p>

    “你媳婦?好吧,就算是你媳婦。她長這么壯,我拍她一下就能拍壞她?”陳琤皺起眉頭瞅著氣喘吁吁的周洋說。

    周洋護住王大木,得意地炫耀說:“我媳婦懷孩子了,你要當(dāng)姨媽了?!?/p>

    陳琤一怔,王大木有點兒不好意思,沖她笑著點點頭。

    陳琤咬著周洋買的生煎包,低頭慢慢吃著,咬了口,又抬眸,欲言又止的表情。

    “周洋不是在上大學(xué)嗎?你們現(xiàn)在生孩子……是不是時機不夠成熟?”陳琤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周洋有點兒警惕地摟住王大木的肩膀,說:“我和大木都很愛這個小生命,這還不夠嗎?我們都想要他。跟時機有什么關(guān)系?時機成熟了,我們就會變得更加愛自己的孩子嗎?”

    王大木害羞地笑笑,拍開周洋的手,周洋拖著陳琤的行李箱去攔出租車。

    王大木沖陳琤傻傻地笑了笑,像是春日撲面而來的風(fēng),溫順至極。

    她說:“阿琤,我反正讀書也不好,讀個一般大學(xué)出去工作也不好找,壓力大,不自由。還不如我爸媽的板鴨店,一年輕松收入幾十萬,糊口沒問題。周洋畢業(yè)以后肯定回來,去市里某個學(xué)校當(dāng)名體育老師……我們都沒什么野心,覺得一輩子能這樣簡單地生活,安逸就好。說實話,剛開始我也很恐慌,知道懷孕后,簡直如同天塌下來,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去把孩子打掉……可周洋和父母們都反對,他們得知消息后,卻十分開心。尤其是周洋的爸媽,特地買了一副寶寶金手鐲送過來……我放下心來,興奮得幾夜睡不著,一想到有個小生命在我的身體里孕育成長,我就覺得特別特別的幸?!b,你能感受到嗎?”

    陳琤淡淡笑了笑,她感受不到。

    一路上,王大木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丟過來,她問她新學(xué)校環(huán)境怎么樣,同學(xué)好相處嗎,老師好不好……

    陳琤的腹部隱隱作痛,不像是吃壞肚子的痛。為了不讓王大木他們擔(dān)心,她強忍著沒說出來。

    這天,他們一起去西大街吃了頓火鍋,分別時天已快黑。

    陳琤拉著行李箱走在回家的街道上,看著周圍熟悉的景色,內(nèi)心涌現(xiàn)出陌生的感覺。舊舊的墻壁被風(fēng)雨歲月侵蝕成灰黑色,夾縫里冒出青苔,還有枯敗的野草。陳琤頓住腳步,前面就是他們小區(qū),沉重和難過闖入心頭,陳琤目光復(fù)雜地望著自己家的方向,鼻子一酸。

    她偏過臉,抬頭望著天空,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到家后,她掏出鑰匙打開門,李玉芳坐在客廳看電視,原本緊繃的臉在看到她時立即松弛下來。她站起來,指著餐桌上的飯菜沖她努努嘴。陳琤看了一眼餐桌,有她最愛吃的油燜大蝦和糖醋排骨,看得出來菜已經(jīng)熱過幾次。陳琤的心頭一暖,雖然在外面吃過了,但她還是取了碗筷坐下開始吃。

    李玉芳的目光盯著電視劇,緊抿著嘴不說話。

    陳琤吃了幾口菜,感覺腹部又疼起來,她用拳頭抵住腹部,緩解著疼痛。

    待腹痛過去,陳琤收拾好碗筷坐到沙發(fā)上,想和李玉芳說點兒什么,不料她剛坐下,李玉芳像被電擊中般,“唰”地起身,回房間去了。

    陳琤默默地坐了會兒,肚子又隱隱疼起來。

    像是被世界隔離般,這里照不進任何陽光,安靜、孤獨、痛楚,只有她獨自舔舐著傷口。

    李玉芳還是堅持不和她說話。

    整個寒假,陳琤三天兩頭去王大木家混時間,有時回來早,她便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閑晃,透過商店寬大的玻璃窗,她看見自己孤獨又單薄的身影。

    大年三十,因為不想面對李玉芳極力營造出來的冷硬氣氛,陳琤早早就出了門。她一個人在肯德基坐了一上午,中午吃了漢堡加雞翅,吃完后,腹部又隱隱作痛??系禄诖竽耆@天,生意極其慘淡,整個上午,除了陳琤,就沒看見幾個人進來。

    一直坐到下午,陳琤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她走出肯德基,在街上默默行走。下午,街上的店面關(guān)了一半,極少的行人,腳步都是急匆匆的。陳琤站在空落落的街道上發(fā)愣,她想起胡可。當(dāng)這個名字在腦海中浮現(xiàn),隨之而來的竟是想念。

    她很想念胡可——父親出軌的情人。

    坐在出租車里,透過車玻璃看外面,有耀眼的光,刺入大地。

    腹部疼痛再一次襲來,手機突然響起,一個陌生的男人在電話那頭說:“陳琤,有幾家拍賣行的拍賣手冊需要翻譯,資料我已經(jīng)發(fā)到你的電子郵箱里了?!?/p>

    陳琤莫名其妙,那男人又說:“我是丁橋東?!?/p>

    陳琤更加莫名其妙,她不知道他怎么會有自己的電子郵箱和手機號碼。況且,光電子郵箱她就有五個。再說,他憑什么認為她會答應(yīng)去翻譯那些莫名其妙的拍賣手冊?

    丁橋東突然報出一個數(shù)字,電話那頭,他的聲音很溫柔動聽,他說:“這是你的報酬?!?/p>

    拒絕的話全部被堵在嗓子眼兒,陳琤咽了下口水,無力地吐出幾個字:“哪個郵箱?”

    “你的QQ郵箱。我是問橋西要來的?!?/p>

    “為什么要找我?我并非英文系……”

    “你所有的成績都是第一,拿到全系一等獎學(xué)金。你會電腦編程;你的導(dǎo)師出國研學(xué)不需要攜帶翻譯,你就是他的翻譯;你幫出版社翻譯過一本古詩詞;很多英文專業(yè)的研究生的論文都是出自你手……夠了嗎?”

    陳琤怔了怔,他在調(diào)查自己嗎?

    丁橋東在電話那頭輕笑一聲:“陳琤,我需要最優(yōu)秀的翻譯,你需要錢,猶豫什么呢?好好做吧。”

    4

    從出租車上下來,胡可靠在路邊的廣告牌上沖她笑,陳琤收起所有的想法,此時唯有見面的喜悅,她上前幾步擁住胡可。胡可顯然被她嚇了一跳,她的雙手低垂,好一會兒才回應(yīng)了她的擁抱。

    胡可染了一頭紅發(fā),穿著漂亮的毛衣裙,優(yōu)美修長。

    她的工作室裝修很豪華,有長長的走廊,里面還有縱深的套間。

    進入工作室,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幅生育母神的油畫,美麗的面孔,身體卻猶如一個圓形容器,乳房肥碩,四肢粗短……陳琤的心頭有點兒不舒服,對這畫有種不知名的抵觸。胡可見她的目光盯著畫,解釋說:“這是大母神。她不僅創(chuàng)造出人類,還創(chuàng)作出農(nóng)作物和動物,以及塵世的全部生命……就像我們的母親?!焙梢馕渡铋L地笑了笑。

    紅木老板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資料書,陳琤斜睨了一眼,看見上面用鉛筆密密麻麻畫著記號的關(guān)鍵詞——人格異常、心理防御、自我概念……各種專業(yè)名詞。胡可替她煮了杯咖啡,一雙嫵媚的眼睛含笑含妖,涂得鮮紅的嘴唇微微翹起,陳琤都看呆了。胡可舉手投足都散發(fā)出特別的味道,這是一個從骨子里散發(fā)著妖媚的女人,她敢打包票,胡可能牽動所有男人的神經(jīng),難怪陳家林對她迷戀不已……

    陳琤喝了口咖啡,說:“你現(xiàn)在真像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風(fēng)騷招搖,笑容夾帶著滄桑,骨子里又隱隱透著傲氣。”

    胡可笑得花枝亂顫:“你知道你像什么嗎?”

    “像什么?”

    “講到傲氣,你知不知道你渾身上下都散發(fā)著傲氣,像個偷了一克拉鉆石的賊,傲得莫名其妙。”

    兩個人互懟幾句,給對方的感覺就像多年的老朋友,毫無違和感。

    陳琤問她:“你還單著呢?不打算嫁人了?”

    胡可的聲音有些疲憊,卻很平靜:“沒有合適的?!?/p>

    胡可望著陳琤,面有憐惜之色:“今天大年三十,你跑來找我……你躲得了你母親一時,待會兒還不是要回去面對她?!?/p>

    陳琤笑笑不說話,只靜靜地注視著胡可,胡可的眼角雖已有淡淡的幾道紋路,卻毫不損傷她的美,陳琤特別喜歡她的眼睛,嫵媚傲然的遮掩下,是寧靜湛然,是悲憫與愛。

    胡可淡淡地說:“你知道你的母親,是怎么打敗我的嗎?”

    陳琤不解地看著她,胡可伸出指頭戳了戳她的額頭:“你要再這么看著我,我會以為你愛上我了?!?/p>

    “是街上的那場羞辱嗎?”陳琤說,“我真的很內(nèi)疚,她不該那樣對你?!?/p>

    胡可“咯咯”地嬌笑,拍了拍她的腦袋,說:“那只是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罷了。其實你的母親,她才是一個真正的心理師,知己知彼,戰(zhàn)無不勝?!?/p>

    陳琤沉默片刻,有些不解地看著她。

    胡可盯著她的眼睛,說:“聽我緩緩道來。”

    李玉芳先是打電話約好胡可,接到李玉芳的電話,胡可就知道和陳家林的事情敗露了。到了約定的時間,李玉芳并沒有出現(xiàn),她知道像胡可這種優(yōu)秀的女人,時間觀念一定很強。

    其實那天李玉芳早就到了約定的地點,她躲在不遠處的樟樹下靜靜地觀察著胡可。當(dāng)她看到胡可臉上壓制不住的焦灼時,才冷笑著出現(xiàn)。

    胡可說:“你遲到了?!?/p>

    李玉芳漫不經(jīng)心地扯謊:“路上堵車?!?/p>

    胡可毫不留情地揭穿她:“你家步行到這里不過幾分鐘的距離,你堵的是哪門子的車?”

    李玉芳用鼻子發(fā)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嗤笑,反問她:“你這么急著見我?”

    胡可愣了愣,有點兒惱火地承認:“我是急著想見你!咱們今天就把話說明白吧!你想怎么樣?”

    李玉芳在她面前坐了下來,雙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一臉無辜地說:“我不想怎么樣啊,你覺得我應(yīng)該想怎么樣?”

    胡可張口結(jié)舌看了她老半天,有點兒無奈地問:“我……你……你不想跟我說點兒什么嗎?”

    李玉芳干脆伸了個懶腰,批評她說:“你覺得我有什么話要對你說?”

    胡可發(fā)怔,壓抑著惱火,張開五指抓了一把前額的頭發(fā),眼里冒了好一會兒三昧真火,李玉芳裝傻的樣子真令人討厭。胡可深吸一口氣,說:“你打電話約我,就是請我喝茶的嗎?”

    李玉芳依舊是面帶微笑,如同看小丑表演似的看著她,李玉芳的姿態(tài)令胡可如鯁在喉。

    不,李玉芳的姿態(tài)像深埋很久的地雷,突然就爆炸了,炸得她頭昏眼花,無法招架。

    胡可咬咬牙,繼續(xù)點穴:“你大概覺得我不要臉,其實問題關(guān)鍵并不在于我,而在于你!你已經(jīng)讓他疲憊了,他對你沒有任何興趣,出現(xiàn)第三者只是早晚的事情。即使陳家林不落在我手里,他遲早也會落在別的女人手里……”

    李玉芳點點頭,表示贊同,并且示意她繼續(xù)往下說。

    胡可挺了挺胸,暗暗鼓鼓氣,硬著頭皮說:“當(dāng)然,你和陳家林是小學(xué)同學(xué),又在一起這么多年,你實在不肯放手,他也許會違心地和你生活下去。可是,你想想,守著一個既不愛你又平庸的男人有意思嗎?”

    胡可的話說出來,自己都想咬斷舌頭,她從沒想過要嫁給陳家林,萬一李玉芳真的回家離婚,那可實在是件大麻煩事。

    李玉芳歪著頭想了想,老實回答:“是沒有意思!”

    胡可大驚:“這么說,你想要離婚?”

    李玉芳那根根分明的長睫毛撲騰兩下,用無比真誠的表情回答她:“或許!”

    胡可像受了驚嚇?biāo)频拇舸舻乜粗钣穹迹冒肷尾判盐蜻^來,她蔭翳著一張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其實……他沒有想過要離婚,離婚是大事……”

    李玉芳的嘴角浮出一個高深的笑,她淡淡地說:“是你從來沒想過要嫁給他吧?”

    胡可沉默許久,最后嘆息一聲:“陳家林說你不是一般的女人,原本我不信。今天,我終于相信了。你很厲害。我向你保證,我會和陳家林斷得干干凈凈?!?/p>

    李玉芳斂了笑意撫著額頭站了起來,茶座里昏黃的燈光打在她的眼里,胡可看到她那雙黑得發(fā)藍的眼里閃現(xiàn)著細碎的光芒。李玉芳推開身后的椅子,不屑地說:“婚姻這玩意兒,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你不斷,又能如何?”

    臨走,她又告訴胡可:“這是一場拉鋸戰(zhàn),要有點兒耐心。事情還沒有結(jié)束。”

    望著李玉芳邁著輕盈的腳步朝外走去,胡可腦子里一團糨糊,接踵而至的恐懼令她失去控制,她猛地站起來沖李玉芳發(fā)出討?zhàn)埖暮敖校骸拔艺娴南蚰惚WC,我退出!”

    李玉芳回過頭,給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綿綿不絕的陽光透過門窗玻璃輕拍著李玉芳那張微微發(fā)黃布滿雀斑的臉孔,饒有節(jié)奏。于是,那張平凡的臉顯得格外生動,生動得令胡可的小心臟哀哀戚戚。

    過了一段時間,李玉芳沒有任何動靜,胡可放松了警惕。突然有一天,李玉芳來到胡可當(dāng)時工作的辦公大樓,她的眼神柔和,臉上帶著平靜而坦然的微笑,她和每一個相遇的人打著招呼,詢問他們:“胡可小姐的辦公室在哪里,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p>

    末了,她不忘補充一句:“噢,對了,我是陳家林的妻子李玉芳,我要問她我老公在不在她這里?!?/p>

    整棟辦公大樓逛了一圈下來,她估計整棟樓,包括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們在內(nèi),都知道了陳家林的妻子李玉芳跑來問胡可要自己的老公,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事后,胡可氣急敗壞地給李玉芳打電話:“聽說你今天來找我?不好意思我剛好不在。我真的沒有再見陳家林,你找我有什么事?要不,晚上我們找個地方談?wù)???/p>

    李玉芳發(fā)出脆生生的笑:“對不起,我晚上有事?!?/p>

    胡可正不知所措時,李玉芳抬高音量輕笑著說:“有空我會去找你的?!?/p>

    胡可悚然一驚,急了:“我歡迎你來找我!不過,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到我工作的地方來。如果你再來,我會請保安直接趕你出去!”

    李玉芳輕笑一聲,繼續(xù)刺激她:“公私分明的胡可心理師,你既然可以在工作時和我丈夫發(fā)生婚外情,我自然也可以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電話那頭,胡可沉默許久,她知道,自己若是露出害怕的一面,李玉芳會一直糾纏下去。想到這里,胡可用無比堅定的口吻說:“我告訴你,我既然說了不會和陳家林來往,就一定能做到。但你若一心要毀了我,我也由你。任何可能出現(xiàn)的局面我都想到了,若真的如此,我就破罐子破摔,假戲真做,我就去拆散你的家庭。你已人老珠黃,沒有任何優(yōu)勢?!?/p>

    掛掉電話的胡可,靠在辦公室椅座的后背上痛苦地揉著額頭,似乎走在一條充滿迷霧與陷阱的路上。

    李玉芳歇了幾個月沒找胡可,胡可以為是自己的話震懾住了她。后來她才知道,李玉芳不是沉默的羔羊,那只是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寂靜。

    李玉芳以討教問題為由坐到胡可父母面前,聽完她聲淚俱下的講述,老教授好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胡可母親端著水果盤的手顫抖著,她毫不客氣地向李玉芳下起逐客令:“你立刻給我離開!我們不想聽你胡言亂語……”

    李玉芳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請你們二老千萬不要激動,萬一氣出個好歹,那可真是我的罪過。其實,做父母的都護犢子,這很正常!在你們的眼中,可能覺得我是你們女兒的敵人,所以對我含有敵意,這些我都能理解。我懇求你們冷靜下來,我今天冒昧來打擾你們,實無惡意。請你們給我?guī)追昼姇r間,我說完就走……”

    老教授瞪了妻子一眼,眼里流露出的恥辱清晰可見。

    李玉芳見狀,微微一笑,長話短說:“第一,我無意傳播此事,到目前為止,你女兒和我丈夫之間的事,除了我們當(dāng)事人外,只有你們夫婦知道。第二,我不希望他們的失足影響到我的家庭以及他們二人的前程和幸福,我會為我的家為我女兒不擇手段地和你女兒把這場戰(zhàn)爭打下去,如果他們執(zhí)迷不悟的話。第三,我之所以上門打擾,是想和你們二老共同想辦法,幫助胡可和我丈夫走出泥潭。好,我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我這就走,我希望你們二老能伸出援手,不要讓我一個人孤軍奮戰(zhàn)!”

    走出門之際,李玉芳回過身向默然坐在沙發(fā)上的老夫婦鄭重地鞠了個躬,說:“真不知如何表達我對你們的歉意,按道理我不應(yīng)該把你們兩位老人拉進來,真的很抱歉!”

    胡可父親眼中的感動和抱歉涌出,他站起來朝她走去,向她伸出手:“李女士,該道歉的人是胡可。我為我的女兒向你道歉!你是個聰明智慧又善良的女士!”

    就這樣,胡可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包圍之中。

    講到這里,胡可替自己點了根煙,深吸一口,說:“在街上當(dāng)眾脫光我的衣服羞辱我,那是她最后給我的致命一擊。其實,從她第一次和我約談的那天起,我就不再見你的父親。她是知道的。但她還是不肯放過我。也好,我和她算扯平了?!?/p>

    胡可的話在陳琤耳邊嗡嗡作響,她的敘述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幾分鐘,陳琤卻覺得有十年那么長。

    陳琤搖了搖頭,細聲向胡可保證:“我覺得她沒有這么縝密的頭腦?!?/p>

    望著陳琤眼里透露出的懷疑和動搖,還有惶恐,胡可嘆了口氣,輕聲說:“你的母親,放在宮廷劇里,她就是甄嬛。放到游戲中,她升級打怪絕對能通關(guān)?!?/p>

    陳琤喃喃地說:“我知道我知道,從我爸死去,她就一直不肯和我說話,她在逼我向她討?zhàn)堈J錯——我不該不聽她的。她在告訴我,你看,不聽我的你就會捅出天大的婁子……我不要再過那樣的日子,唯有讓我自己變得強大,我才能掙脫李玉芳帶給我的束縛。”

    胡可同情地說:“你想得太簡單了,以我對你母親的了解,她現(xiàn)在只是用這種方法逼你低頭,逼你就范,她在和你比耐力??梢坏┧庾R到這種方法對你已經(jīng)完全不管用,她一定會改變策略的,你不知道你的母親有多聰明,她深謀遠慮又頑固?!?/p>

    陳琤一凜,帶著一縷無以言及的哀傷,說:“胡可,你不要嚇唬我,別把對李玉芳的怒氣發(fā)到我這里來?!?/p>

    “我的話是真是假,你心里最清楚?!焙尚σ馊谌?。

    這時,窗外亮光頻閃,一陣清脆的炸響聲,哪家的年夜飯開始了。

    起身告別,陳琤的腿腳好似有千斤重,胡可輕輕擁住她,又替她拂去額前的幾根碎發(fā),她的眼里看似沒有任何情緒,卻又似有萬般情緒。她說:“陳琤,你要找到你自己的節(jié)奏,你的感受才是正確的,打亂你節(jié)奏的人和事物,就是你的痛苦之源。你要對控制者說不!”

    望著陳琤的背影,胡可的眼中有一片清明的理解,還有憐惜。

    回到家,李玉芳沉著臉坐在餐桌前,桌上擺放著已經(jīng)冷卻的幾個菜,還有餃子。陳琤知道她不高興,對于自己在大年三十這天跑出去這件事,李玉芳肯定一肚子火。不過,好在她堅持不跟自己說話,礙于面子,她也無法開口責(zé)問自己。多好??!陳琤覺得十分解氣。李玉芳,她既不肯開口和自己交流,又不樂意自己離開,哪怕她倆對坐無言,她也高興??墒顷惉b不愿意!光是和李玉芳坐在一起,她都覺得辛苦。

    吃完年夜飯,李玉芳起身拿出一個黑色方便袋遞給她,說:“給你爸燒點兒紙錢?!?/p>

    李玉芳突然開口和她說話,陳琤很意外,她愣住了,一時半會兒回不過神來。

    李玉芳的目光繞過她,看著她身后某個空無的地方,默默說道:“給你爸燒點兒紙錢用,他畢竟是為你而死的?!?/p>

    陳琤的心驟然緊縮,臉變得煞白。

    她知道,她就知道,李玉芳不會放過她,她依然在想辦法懲罰她。陳琤抱著手臂,胸口有把火在燒,一直燒到五臟六腑,她的聲音變得極冷漠,甚至冷酷:“人死如燈滅,燒紙錢也不會活過來!”

    李玉芳嚇了一跳,訝然地看著她。

    腹部又是一陣疼痛襲來,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絕癥?陳琤用手捂著肚子,微微皺起眉頭,緩緩站起來,說:“我累了,睡覺去了?!?/p>

    李玉芳的呼吸聲變得粗重起來,在她身后寒聲問:“你爸為你丟了命,你連給他燒點兒紙錢都不肯?”

    陳琤的身體變得很僵硬,片刻,她緩緩回頭,看著李玉芳的眼睛,認真地說:“開車的人不是我!打電話將他從上班的路逼上死亡之路的人,也不是我!我只是依照自己的意愿修改了志愿,我做錯了什么?”

    話剛落音,臉上便挨了李玉芳一記耳光,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

    這是李玉芳第一次下狠手打她。

    從小長這么大,李玉芳從來沒有對她真正動過手。

    陳琤捂著臉,看著李玉芳,突然開心地笑了,她知道李玉芳失控了。因為李玉芳沒有辦法再控制她,她意識到她再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她,沒有辦法再去干涉她,入侵她,所以李玉芳慌張、暴怒。

    李玉芳動起手了,這意味著她對她無能為力了,她輸了。

    陳琤放下手,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第六章

    1

    陳琤是回校后的半夜犯病的。

    這次腹痛來勢洶洶,丁橋西發(fā)現(xiàn)她情況不大對勁時,陳琤已經(jīng)在寒戰(zhàn)和高燒的交替中昏迷。丁橋西趕緊喊了幾個同學(xué)將她送去醫(yī)院,醫(yī)院診斷是膽結(jié)石,等燒退后需要立即手術(shù)。手術(shù)必須要家屬簽字。丁橋西無奈,只好硬著頭皮以陳琤妹妹的身份幫她辦理了住院手續(xù)。

    丁橋西望著打點滴的陳琤,目光復(fù)雜。說老實話,丁橋西并不喜歡陳琤。陳琤沉默寡言,整天忙忙碌碌,臉上表情淡然。她高身條,單薄,皮膚極其白皙,不化妝不打扮,單眼皮,五官并不出眾,可她往人群中一站,就是有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丁橋西喜歡一個叫方通的體育系男生,那男生高高大大,長得像當(dāng)紅演員霍建華,是學(xué)校的校草級人物。方通放著一堆漂亮女生不要,卻在學(xué)校的頒獎典禮上一眼看中陳琤。方通性格開朗豪爽,高冷沉默的陳琤是他從未遇到過的類型,在經(jīng)過調(diào)查了解后,陳琤身上的驚喜一個接一個蹦出來,他徹底被迷住了。方通的愛情既直接又熾熱,玫瑰情書巧克力輪番轟炸,不料陳琤壓根兒不為所動。即便如此,也夠丁橋西氣憤難當(dāng),有誰會喜歡自己的情敵呢?

    更令人氣憤的是,她那表面彬彬有禮謙謙君子實際孤傲矜持的哥哥,居然也對她很有好感。丁橋東反復(fù)向她索要陳琤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丁橋西氣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對著哥哥直搖頭。丁橋東輕輕說了句:“傻丫頭,我把她追到手,不就沒人跟你搶了?你可以在喜歡的人失戀難過時乘虛而入嘛……”

    丁橋西真想一巴掌拍死她哥,可她不敢。

    丁橋西看著臉色蒼白的陳琤,深吸口氣,想起哥哥的話,她承認很有道理。

    丁橋西掏出手機給丁橋東打了個電話,說道:“該幫的,我都幫了。不過,我看她每次和你說話時,都是面色冷漠,眼神銳利,好像對你壓根兒就不感興趣,我真替你擔(dān)憂。你能不能搞定???”

    丁橋東急著從北京飛過來,很干脆地掐斷了電話。

    丁橋東趕到醫(yī)院時,陳琤的燒已經(jīng)退了,她蜷在病床上,呼吸均勻,白皙的膚色染著一絲病態(tài),微微上翹的鼻頭,薄薄的嘴唇顏色偏白,卻少了平時陰郁孤僻的冷感。望著像顆炮彈般沖進來的哥哥,丁橋西剛想開口,卻見他輕“噓”一聲,接著直接將她攆出病房。丁橋西悻悻地看著哥哥,暗暗咒罵自古以來男人都重色輕友,哥哥也不例外。不過想想丁橋東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雖然她不喜歡陳琤,不過能將情敵變成嫂子,還是不錯的選擇。

    陳琤的手術(shù)單是丁橋東簽的。

    以未婚夫的身份。

    手術(shù)費用,陳琤堅持自己支付。之前辛苦存下來的錢,一下子花去大半。

    面對丁橋東的示愛,陳琤覺得自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丁橋東,英俊多金,畢業(yè)于名牌大學(xué),北京人,高級建筑師,她為什么要拒絕?

    手術(shù)前,她很認真地問他:“你到底喜歡我什么?”

    丁橋東輕撫著她的頭發(fā),告訴她:“你確實不是很漂亮,也不精致,可是你很豐富。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人都拖著空虛的靈魂來去匆匆、碌碌無為??墒悄悴?。”

    陳琤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她知道自己的愛情一直都是空白,張博濤仿佛是她上輩子里的人物。她至今不明白,自己對張博濤的感情,到底是情竇初開的愛情,還是只是執(zhí)念?或者是貪戀他身上的陽光和活得肆無忌憚?而她,像只寄居蟹,茍且地活著。堅硬的外殼下,掩蓋著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渾身傷痛卻得不到解脫。她甚至懷疑,她有沒有獲得過真正的愛。她曾奢望過的溫暖,從來沒有得到,她在李玉芳的挑剔和責(zé)備中長大,在陳家林的懦弱和缺失中度日……

    陳琤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她覺得很丟臉,卻怎么也止不住。

    丁橋東顯然從沒有面對過這種場景,他也不會安慰人,嘴里翻來覆去只會說:“不要哭,你不要哭了……”

    丁橋東握住她的手,很緊很緊。陳琤瞪大眼睛,淚眼蒙眬中,她似乎看到一個小女孩兒高興地大聲呼喊:“爸爸,媽媽……”

    李玉芳和陳家林張開手,抱住了她。

    …………

    那些不曾到來的溫暖,此刻多么的清晰。陳琤擦干眼淚,她看見抱住自己的男人眼神溫暖,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這是一個沉穩(wěn)純樸的男人,他在竭力地維護她。

    “不要再哭了?!倍驏|柔聲說。

    陳琤看著丁橋東,這是個心地善良的男人,他的行動遠遠超過言語,說出來的話不夠動聽,卻句句都是實在話。他站在那里,永遠挺直背脊,白楊樹般挺秀的身材,優(yōu)雅并且有氣勢。

    真的很好看,陳琤很心動。

    動心,心動,這是兩個很玄妙的字眼兒,難以描述。

    陳琤在進入手術(shù)室的路上摸著心口,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動心了。

    2

    茶幾上,放著一本從舊書攤上淘來的《二十四孝圖》:

    孝感動天,舜孝敬一直想殺死他的后母;親嘗湯藥,漢文帝劉恒孝敬母親;嚙指心痛,曾子孝母;百里負米,孔子門生仲由孝父母;蘆衣順母,孔子門生閔損孝虐待他的繼母;鹿乳奉親,郯子孝父母;戲彩娛親,老萊子孝父母;賣身葬父,董永與仙女故事的一個版本,孝父;刻木事親,丁蘭孝父母……

    看吧,還有嘗糞憂心。

    南齊高士庾黔婁,父親已病重兩日。醫(yī)生囑咐說:“要知道病情吉兇,只需嘗一嘗病人糞便的味道,味苦就好?!鼻瓓湎胫栏赣H的病情如何,于是就去嘗父親的糞便,發(fā)現(xiàn)味甜,內(nèi)心十分憂慮,夜里跪拜北斗星,乞求以身代父去死。幾天后父親死去,黔婁安葬了父親,并守孝三年……

    再有臥冰求鯉。

    一年冬天,王祥年邁多病的老母親想要吃活鯉魚,時至數(shù)九寒天,無處可以弄到,王祥情急之下解開衣服臥在冰上,河冰突然融化,跳出兩條大鯉魚,王祥高興地拿回鯉魚給老母親熬了湯,老母親吃后,病情好轉(zhuǎn)……

    甚至,埋兒奉母。

    那個叫郭巨的人,原本家道殷實。父親死后,他把家產(chǎn)分作兩份,給了兩個弟弟,自己獨取母親供養(yǎng),對母極孝。后家境逐漸貧困,妻生一男孩兒,郭巨擔(dān)心,養(yǎng)這個孩子,必然影響供養(yǎng)母親,遂和妻子商議:“兒子可以再有,母親死了不能復(fù)活,不如埋掉兒子,節(jié)省些糧食供養(yǎng)母親?!碑?dāng)他們挖坑時,在地下二尺處忽見一壇黃金,上書“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夫妻得到黃金,回家孝敬母親,并得以兼養(yǎng)孩子……

    李玉芳捂住臉,孝道,這是中華民族美好的傳承,她的養(yǎng)父待她并不好,可她照樣替他養(yǎng)老送終,送魚送肉送錢……

    她一心為孩子,可她的孩子不懂她,只會默默地跟她較勁,忤逆她。

    她生氣,她憤怒,她用沉默來表達對女兒的不滿。雖然她不和女兒說話,可她每天晚上都會守在電話機前等女兒的電話,連出門扔垃圾都不敢,生怕錯過她的電話。

    女兒有多久沒給她打電話了?一個月?抑或是兩個月?李玉芳有點兒記不清了,她度日如年,感覺已過千年。她的世界一直很小很小,小時候,她的全部世界就是養(yǎng)母。每天她都搬個小板凳坐在屋檐下,伸著小腦袋朝巷子口看。巷子里各家的屋檐連成一片,它們將天空變成四邊形。

    養(yǎng)父喝得醉醺醺的,經(jīng)過她時,總習(xí)慣性抬腳踢她。

    巷子口的樟樹枝葉繁茂,養(yǎng)母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她雀躍而起,沖過去迎接她。養(yǎng)母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巷口的另一邊買花生米吃,她們經(jīng)過鄰居家的梔子花樹和磚瓦堆,還有破敗的、無人看管年代久遠的宅基地。養(yǎng)母停下來,示意她吃完花生米再走。她站在養(yǎng)母身邊,一邊吃著花生米,一邊環(huán)顧四周。那里雜草橫生,草叢里有幾朵黃色的小花迎風(fēng)晃動。吃完花生米,她在草叢里撿到幾顆玻璃彈珠。

    回到家,不知道怎么回事,養(yǎng)父和養(yǎng)母打起架,養(yǎng)母瘦小的身軀被他拎到半空,她急了,沖上去用手里的玻璃彈珠狠狠砸向養(yǎng)父的臉,養(yǎng)父吃疼,一腳踹向她的腦門,她飛出老遠,重重跌落在地上……迷迷糊糊間,她感覺有液體一滴一滴地落在臉上,睜開眼睛,養(yǎng)母哭得像爛桃子的眼一亮,抱住她號啕大哭,喊:“阿芳,你可算醒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怎么活?!?/p>

    養(yǎng)父蹲在一張已褪色的年畫下抽煙,一聲不吭。

    她伸手擦去養(yǎng)母的眼淚,這是世間唯一待她好的人,她發(fā)誓一定要好好報答她。

    可是養(yǎng)母沒等到她有能力報答她便生了重病。

    養(yǎng)母是死在她懷里的,臨死前,養(yǎng)母靠在她懷里,想抬手摸摸她的臉,可她的手一動,膿水便會從肌肉里往外流……

    養(yǎng)母的葬禮上,悲傷讓她暈倒,醒來后,她看見養(yǎng)父張大著嘴,在無聲地哭泣。他閉著眼睛,眼淚把胸前的衣服浸濕,鼻涕拉成一條透明的絲掛在半空。此時的養(yǎng)父,看上去就像個可憐的小老頭,李玉芳一下子就原諒了他。

    李玉芳感到很悲傷,這世間待她最好的人死了,以后再也沒有人對她好了。

    養(yǎng)母死后,李玉芳帶去學(xué)校的飯盒里只有白米飯。養(yǎng)父酗酒抽煙,更加無心照顧她。有天中午,李玉芳一如往常那樣,抱著飯盒躲到操場邊的梧桐樹下吃飯,陳家林來了,他送給她一些油炸魚,那是他爸爸從長江中捕捉的,拿鹽腌了曬干,裹上面粉用香油一炸,特別的香。不遠處有很多同學(xué)在打球嬉鬧,弄得操場泥土飛揚。李玉芳怔怔地看著陳家林,陽光在梧桐樹葉間流瀉,陳家林被籠罩在細塵飛舞的陽光中,頭發(fā)和睫毛都變成了金色,他臉上細細的絨毛顯得格外清楚。

    陳家林走后,李玉芳獨自一人坐在那里,嚼著陳家林的炸魚,天那么藍,樹那么綠,她那么的悲傷。

    給李玉芳送過炸魚的事,陳家林一點兒都不記得。那似乎只是李玉芳的臆想。李玉芳不止一次告訴過陳家林,陳家林是除了養(yǎng)母以外,第一個對她好的人,她要好好報答他!盡管陳家林對李玉芳的示好一直持逃避的態(tài)度,但這絲毫不影響李玉芳的決心,她認準目標(biāo),一秒都不會停下,陳家林仿佛成了她在這世上最珍貴最不可失去的東西。陳家林再怎么荒唐、懦弱,哪怕道德敗壞四處搞女人,那也毫不影響她對他的感情。

    可是,陳家林卻死了,像她的養(yǎng)母一樣死去,她再也沒有辦法待他們好。她還沒來得及沖他們掏出自己的心肺,把所有的愛通通給他們,他們就拋下她,再也不肯回來。

    幸好她還有女兒,陳家林待她實在不薄,他還給她留了一個女兒。

    她并不是真的生女兒的氣,她只是向她擺出姿態(tài),只要陳琤認錯,她會全身心地接納她、愛她,一如往常那樣??墒?,陳琤她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了嗎?她為什么這么久都不給她打電話?

    李玉芳走到鏡子前,她看見一個縮頭縮腦的自己,肩膀都塌了下去,可是漆黑的眼珠子卻在噴著怒火。

    李玉芳翻看了日歷,陳琤已經(jīng)有二十多天沒給她打電話了。

    出門時,鎖好那扇鐵門,她想起這門還是小區(qū)遭了賊,陳家林特地找人換上的。

    門還是锃亮的,人卻已經(jīng)不在了。

    李玉芳的眼睛又紅了,背地里,她的淚水已經(jīng)流光。小區(qū)里,哪家男人和她多說兩句話,女人們的目光就盯在她身上,好像她要在她們的眼皮底下勾走她們的丈夫似的。和女人們說起話來也是怪怪的,她們無論什么話題都會拐個彎,落到她的生活如何不容易、如何不幸上,字字飽含著對她的同情。并且,她們嘴里吐出來的那些話語,遠遠不能將她們的情感表達出來,同情的眼淚很快漫上她們的雙眸,她們在淚眼婆娑中嘆息著她的命運,感嘆生活的艱難。李玉芳煩透了,她冷著臉和鄰居們擦身而過,連半個笑臉都不肯露出來。她們再想要交談時,對上的是李玉芳冷冰冰的表情,到嘴的話只好吞下去,露出訕訕的表情。背地里,她們坐在小區(qū)門口的大槐樹下?lián)癫藭r,談?wù)撝钣穹嫉墓褘D臉,還有那雙烏溜溜的毛眼睛,那都是天生孤寡相!

    李玉芳聽不見她們的議論,也不在乎她們的議論。下樓時,一樓院子里的一株紫色牽?;樦簤ε郎先?,搭在陳琤臥室的窗臺上。她家的茄子已經(jīng)掛花,地里的絲瓜秧亂爬一氣。大概是剛澆過她們自家積的糞尿,臭氣熏天。若是陳家林還在,李玉芳一準要上門和她們交涉。可陳家林不在了,陳琤也不在家,她的嗅覺味覺等各項感官都因為他們的離開而失去了原有的靈敏。李玉芳腳步匆匆,內(nèi)心卻茫然無措,她昂著頭,注視著前方,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腳下似乎有根繩子在拖拽李玉芳的雙腿,不知不覺她竟然走到王大木家的板鴨店前,王大木的肚子微凸,正拿一根粗大的平頭筷子試鹵水鍋里板鴨的火候,又往鹵水鍋里扔了點兒冰糖和茶葉,將火開小了熬著。李玉芳狐疑的目光停在王大木的肚子上,懷疑自己看錯了。王大木突然跑出店門口蹲在地上干嘔起來,毫無疑問,她一準是懷孕了。李玉芳眼睛一亮,心中的喜悅莫名流出,她快樂地看著王大木的肚子,為自己以往精準的判斷自豪??窗?,這就是個平庸又騷包的女孩兒,連大學(xué)都沒能考上,高中畢業(yè)就被人搞大肚子,這樣的女孩兒,陳琤和她交朋友自然是個錯誤。她從來都是對的,從來沒有看走過眼。

    王大木吐完,站起身來看見李玉芳,覺得很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她以為她是哪個顧客,要來斬板鴨,便說:“今天的板鴨還沒鹵好,等一個小時再來?!?/p>

    李玉芳上前,望著王大木微笑著問道:“你是王大木吧?”

    王大木點了點頭,狐疑地看著李玉芳。

    李玉芳說:“我是陳琤的母親。陳琤……她和我之前有點兒問題,從她爸爸去世后。她已經(jīng)有很多天沒有和我聯(lián)絡(luò)了,她最近有聯(lián)系你嗎?”

    李玉芳的聲音不疾不徐,神態(tài)溫和可親,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fēng)。

    王大木連忙請李玉芳店里坐,她知道陳琤和李玉芳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陳琤為此深受折磨痛苦不堪,她真心希望她們母女可以握手言和。王大木給李玉芳倒了杯茶,笑眼彎彎,一點兒心思都不藏,眼里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她說:“阿姨,陳琤她膽結(jié)石做了手術(shù),當(dāng)時挺危險的……可能不方便給你打電話。”

    李玉芳一驚,一口氣頓時哽在喉嚨里,不上不下。

    “她哪兒來的錢做手術(shù)?她臨走的時候,我一分錢都沒有給她……”李玉芳急了,臉色變得極度蒼白。

    王大木趕緊擺手說:“阿姨,您別擔(dān)心,她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做過了,有同學(xué)在身邊照顧她,她早就滿校園跑了。真的?!?/p>

    李玉芳勉強一笑,坐著發(fā)怔,似乎陷入沉思。

    王大木瞧她神色不對,又勸慰說:“阿姨,陳琤其實很愛你的,只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和你溝通?!?/p>

    李玉芳苦澀地笑了笑,說:“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啊。做父母的,掏心掏肺對孩子好,可她不覺得你是為她好,她覺得你是限制她,控制她,她活得不自由??墒?,為了自由,往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崩钣穹加诸┝搜弁醮竽镜亩亲?,輕飄飄地說:“等你們自己也當(dāng)上媽,就能明白了?!?/p>

    王大木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她睜大眼睛,認真地說:“阿姨,您別擔(dān)心,陳琤會明白您的苦心。其實,當(dāng)初我知道她一個狀元,居然放棄更好的大學(xué),也很氣憤。不過,阿琤到哪里都是人才,她的前途一片光明。您不知道,她剛進大學(xué)那會兒,就憑自己的能力掙了一大筆錢,還有獎學(xué)金……總之,她很厲害的,我真的特別佩服羨慕她?!?/p>

    獎學(xué)金?掙了一大筆?所以她有了錢,腰板硬了。李玉芳微微吐出一口氣,筋疲力盡地撫了撫額頭,輕聲問:“你……你母親任由你這么小就走上社會?她不希望你有更好的人生?你打算就守著板鴨店過一輩子嗎?”

    王大木認真地想了想,說:“我爸媽他們當(dāng)然希望我能讀點兒書,也像你家陳琤一樣考大學(xué),將來端上鐵飯碗坐辦公室,有份體面工作……但,我不是讀書的料,讀書對我來說太痛苦,我爸媽他們也就不逼我了,他們說人到天下都吃飯,狗到天下都吃屎,各人有各人的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穩(wěn)定平平安安吃穿不愁就是幸福?!?/p>

    李玉芳聽見自己心底不屑的嗤笑,她看著對面街道小店里的女子,正垂著腦袋在細細密密繡著一幅大十字繡。沒有生活追求的人才干的事!水果店的老板娘,倦怠不堪,托著下巴在打盹兒。生活單一無聊,這種沒有見識的人生!化妝品店的年輕女孩兒正在自己的纖纖玉指上涂著指甲油。庸俗至極!送快遞的男人騎著電瓶三輪車來回穿梭。不努力的結(jié)果!

    李玉芳不想再逗留了,她起身微笑禮貌地和王大木道別。

    回去的路上,有城管突襲,估計要應(yīng)付檢查,攆得小商販們慌亂逃竄。路邊,年輕男孩兒抱著吉他,邊彈邊唱,可以點歌。李玉芳把手揣在褲兜里,在他憂傷的歌聲中緩緩而行。有化緣的尼姑迎面走來,灰色僧衣整潔輕盈,她沖她微笑,李玉芳移開目光,擦肩而過時,她突然叫住尼姑,丟給她十元錢。尼姑微微點頭,瀟灑而去。李玉芳默默地注視著尼姑的身影,她必從深山來,渾身都帶著世外的氣息。

    李玉芳一下子醒悟了,茅塞頓開。

    她想起童年時,為了一條白裙子,她和養(yǎng)父養(yǎng)母祈求很久。

    養(yǎng)父板著臉沖她咆哮:“你以為養(yǎng)你容易?你要吃飯讀書還要穿衣……”

    養(yǎng)母眉頭緊鎖,頂著亂糟糟的頭發(fā)用把破蒲扇拼命揮舞著,驅(qū)趕帳子里的蚊蟲。她的頭發(fā)絲間沾滿了白色的毛,那些無孔不入的絮毛。那時的她,以為是自己的對抗不夠到位,她再強烈一點兒,養(yǎng)父就會同意養(yǎng)母幫她買那條白裙子。她知道養(yǎng)父緊握重權(quán),只要他同意就可以。她披頭散發(fā)地蹲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不依不饒。房間又悶又熱,她哭得滿頭大汗,渾身顫抖。養(yǎng)母用水一次次灑在地板上,又一次次被蒸干,她拖拽她起來,她不肯,做出只要不給買就永遠不起來的態(tài)度。養(yǎng)父突然爆發(fā),歇斯底里地沖她大喊起來:“你今天要是敢起來,老子就打死你!”

    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養(yǎng)母怯怯地看著養(yǎng)父,想拉她起來,養(yǎng)父揮舞著啤酒瓶砸過去,養(yǎng)母往旁邊一躲,啤酒瓶掉落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居然完好無損。養(yǎng)母再不敢說話,也不敢拉她起來,她就一直蹲坐在地上。滿屋子的悶和熱,無邊無形,汗珠子順著她的皮膚往下爬,它們從她的眼皮上鉆到眼睛里,辣辣的刺痛。還有密密麻麻的蚊蟲圍著她。

    那時候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為什么她和養(yǎng)父的斗爭中,她從來沒有贏過?

    現(xiàn)在她明白了,那是因為養(yǎng)父不愛她!

    因為對她沒有愛,所以他可以肆無忌憚地拒絕她、打罵她、忽視她。

    哪怕她為此而死去,那又怎么樣!他無動于衷。

    小時候的她,不懂得這些,她以為自己的哭泣,不吃飯,不理他們,就能換來最終的勝利。

    她錯了。她永遠不會獲得勝利。

    但那時候她是個小孩子,小孩子犯錯誤很正常?,F(xiàn)在的她,居然還在使用同樣的伎倆,多么愚蠢,簡直就是腦殘。她不和女兒說話,她的憤怒沒法子表達,她用這種孩子氣的手段來懲罰女兒,她真是太幼稚了。

    不,是弱智。李玉芳懊惱得直跺腳,她仿佛又看到童年時那個蹲坐在地上被蚊蟲咬出一身包的苦惱又無助的自己……

    她徹底想明白了。她愛女兒,所以她若是和女兒來硬的,最終輸?shù)娜丝隙ㄊ撬R驗閻?,女兒受到傷害,她也不會贏,那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意識到這點,想起陳琤連做膽結(jié)石手術(shù)都沒告訴她,李玉芳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危機感。陳琤臨走沒有開口問她要學(xué)費,陳琤不知道她把錢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呀,就等女兒開口了。女兒這么久都不給家里打電話,她是傷透心了嗎?

    疲憊和傷心一擁而上,這種疲憊與傷心,即使是養(yǎng)母和陳家林去世時都不曾有過,李玉芳感覺自己被掏空了,她的身體像布滿裂縫的墻,四面八方的風(fēng)長驅(qū)直入,將她所有的知覺都凍結(jié)。她不想說話,她的雙腳也無法動彈,像條冬眠的蛇。

    3

    丁橋東待陳琤很好,那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好,丁橋東真的很愛她,這點陳琤深信無疑。兩個人真心相愛是很美好的,也是極其幸運的一件事,有那么多的癡男怨女為情所困,曾經(jīng)困在對張博濤的單戀中,那種痛苦陳琤至今想起來還心有余悸。有句話叫,愛能夠治愈一切,陳琤覺得內(nèi)心深處那些坑坑洼洼,已經(jīng)被丁橋東填平許多。但她依舊是孤獨的,丁橋東不在身邊時,她總是獨來獨往,幾乎不與人交談,沉默又陰郁。男生們背地里談?wù)撍?,說她像一個黑洞,幽深神秘,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探索,卻又心生畏懼,害怕一不留神就被吸了進去。

    S大里,很多男生心中暗戀的對象都是陳琤。

    早晨6點的天氣,暗沉陰森,仿佛是末日降臨。

    陳琤起床洗漱完畢,吃完早飯?zhí)幚砗盟较陆邮值膸讉€翻譯活兒,便準備去圖書館查閱資料。丁橋西幽幽地說:“你去哪兒?我哥沒告訴你他今天中午的飛機嗎?”

    陳琤看了她一眼,丁橋西頂著烏黑凌亂的頭發(fā),打著哈欠不滿地看著她。陳琤笑笑,平靜地說:“知道了?!?/p>

    丁橋西惱火地沖著她的背影喊:“你就不能討好一下你未來小姑子嗎?將來你家孩子可是要喊我姑姑的!”

    陳琤頓住腳步,想了想,又退回她的床前,認真地看著她說:“未來小姑子,待會兒我回來時,要不要幫你帶點兒包子豆?jié){牛奶之類的?”

    丁橋西看著她,內(nèi)心小小地掙扎一下,隨后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嘟囔說:“豆?jié){不加糖,雞蛋餅加甜醬……還要一個茶葉蛋?!?/p>

    陳琤點點頭。

    丁橋西從鼻腔里“哼”了一聲,補充說:“我肯吃你的東西并不代表我就接納你了!我哥那樣謫仙般的人兒,找了你這樣寡淡的女人,我真是不服氣!”

    陳琤眨了眨眼睛,蹲下身體湊過去,丁橋西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床里縮了縮。陳琤繼續(xù)湊近,吐氣如蘭:“上次你哥來的時候,我?guī)趯嶒炇易鲆粋€實驗,他竟然用嘴去吹酒精燈,然后……一陣怪風(fēng)涌進實驗室,你謫仙般的哥哥嘴唇上的汗毛給燒掉了,整個實驗室都能聞到謫仙汗毛的燒焦味,哈哈哈笑死我了……”

    直到陳琤的腳步聲從走廊里徹底消失,丁橋西還是保持著呆愣的模樣。

    去往圖書館的路上,陳琤心里頗不是滋味,她是個寡淡的女人嗎?她配得上丁橋東嗎?但這個念頭只從腦里過了一趟便被她甩開了,她和丁橋東之間,不存在誰配得上誰,他們就是愛情最美好的模樣!她和他,是真正心靈同頻的伴侶。是的!心靈同頻!她和他,興趣相同,脾氣相投,有著共同的目標(biāo),兩個人哪怕天南地北不在一起,各做各的事,像兩條平行線般,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這兩條平行線就會自動交集在一起,這種交集,有學(xué)業(yè)上的交流,有事業(yè)上的互助,有科研上的溝通……他們在一起時,哪怕語言簡短,但彼此的一個眼神對方就能夠懂得,那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惺惺相惜,讓他們感覺彼此好像是相戀多年的老夫老妻。

    機場里,光潔的地面映出來往的人影,陳琤有點兒羞澀地看著自己的影子,暗忖她的穿著是不是太隨便,她都沒化個妝。本不覺得什么,可往機場一站,從人群中一眼看到長身玉立的丁橋東,自卑和羞澀忽然涌上心頭,仿佛一下就開了竅,她在他面前,從來不知道羞澀是什么。丁橋東看見她,拉著行李箱過來,抓住她的手跟隨人群往外走。陳琤悄悄地打量著他,從側(cè)面看,他高鼻薄唇,長長的眼睫毛,輪廓幾近完美。天啊,她從來不知道他竟然是這樣的美人兒。丁橋東邁著兩條大長腿,目光注視前方,淡淡地笑著問她:“好看嗎?”

    陳琤怔怔地點點頭,應(yīng)道:“好看?!?/p>

    丁橋東哈哈大笑,揉了揉陳琤的腦袋。陳琤不動聲色地張開五指順了順頭發(fā),心想本來就不好看,被你這么一揉,更丑了。她又悄悄瞥了他幾眼,有點兒郁悶地回想丁橋西的話——這么個謫仙般的人兒,到底看上她哪點了?性情寡淡?她覺得自己是生性溫和,隨遇而安。

    丁橋東拖著她去一家女裝店,幫她挑選了幾套服裝,她并不識得什么品牌,結(jié)賬時看到他刷卡刷掉幾萬塊,才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見Gucci(古馳)的字樣。穿著新衣在他面前走了幾步,上午的陽光透過櫥窗爬進來,染上他清雋的側(cè)顏,真是驚艷。腦子里掠過無數(shù)吉光片羽,紛亂繁雜,她想,丁橋東是真的很喜歡她,他寵著她的同時,也縱容著她,任由她不溫不火地待他,她確實很寡淡。她想學(xué)著他那樣,心無旁騖,肆無忌憚地去愛,可是卻近之生憂,遠之又生懼。

    兩人在車上,丁橋東啰唆了一路,陳琤配合著“嗯”幾聲。丁橋東有點兒委屈了,扳過她的臉,咧嘴一笑:“見到我,是不是開心傻了?”

    陳琤吞吞吐吐,一路的憂思傾瀉,沒頭沒腦地問:“你長那么好看,是……是個美人兒,我是不是配不上你?”

    丁橋東愣了片刻,繼而喜滋滋地靠近她:“你是在夸獎我嗎?阿琤啊阿琤,本來我也覺得我很優(yōu)秀,又聰明又英俊,可你對我的美色視而不見,讓我很是傷感了一番。今天你終于說出心里話了?!?/p>

    陳琤瞄了他一眼,低聲問:“追你的女孩子是不是很多?”

    丁橋東笑得更大聲了,眼睛亮晶晶的:“那還用說,從城東排隊到城西……”牛剛吹一半,看見陳琤眼底有莫名的情緒,他心念一閃,趕緊剎住,斟酌著開口:“阿琤,我想帶你回家見見我的父母?!?/p>

    陳琤驚訝,丁橋東笑瞇瞇地看著她。陳琤暗暗思忖,這是要見家長的意思嗎?

    陳琤垂頭,思考時愛啃指甲的毛病又出來了,她怯怯地說:“我……畢業(yè)后想去國外讀幾年書。那個,我經(jīng)常幫系里的幾個教授做翻譯……關(guān)于物理海洋學(xué)的sci論文在期刊上發(fā)表,也有點兒反響……系里有意愿送我去英國對外交流學(xué)習(xí)兩年……”

    丁橋東笑得溫柔和善:“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國?”

    陳琤心虛,頭垂得更低,不敢看他。

    丁橋東悲憤,拿肩膀拱了她一下:“你的意思是,要我在國內(nèi)等你兩年?”

    陳琤有些慌,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你……你不愿意?”

    “不愿意!”丁橋東斬釘截鐵地說。陳琤的心往下一沉,愣了半晌,淚水就要出來了,丁橋東目不斜視,義正詞嚴地說:“我不會留在國內(nèi)等你兩年的,因為,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呀!”

    陳琤仔細端詳著他,心中頗是高興,面上不免有點兒喜形于色,丁橋東正在等她的夸獎,不料她卻吸了吸鼻子,戳他:“完蛋了,你妹還躺在床上等著我的蛋餅,豆?jié){不加糖……她本來就不夠喜歡我,這下餓壞了她,更加討厭我了?!?/p>

    路邊有家蛋糕店,丁橋東拖著她去買了手撕面包和提拉米蘇,蛋糕店里播放著鋼琴曲,悠揚舒緩。收銀臺上擺放著小盆綠色植物和花卉?;匦@的路上經(jīng)過一家小店鋪,丁橋東眼睛一亮,拖著她進去,買了一條有腰果圖案的手工棉麻圍巾,具有濃烈的異域風(fēng)情。

    陳琤小聲提醒他:“我沒有衣服可以搭配?!?/p>

    丁橋東咧嘴一笑說:“是給丁橋西買的,不是給你的?!?/p>

    結(jié)賬時,只要五十八塊錢。

    陳琤又很小心地提醒他:“你給我買幾萬塊錢的衣服,給你妹妹買五十八塊錢的……”

    “給我自個兒媳婦買,當(dāng)然要買好的。妹子嘛,我不能將我未來妹婿比下去了,這樣他會恨我的。”丁橋東振振有詞地說。

    4

    回到公寓,丁橋東去管理員那里登記,陳琤低著頭很甜蜜地微笑,回憶過去,憧憬未來,過去的片段瑣碎得像細沙一樣,要想很久才能拼接成段落。未來卻是一張白紙,任由她涂畫。宿舍門口遇到披頭散發(fā)的丁橋西,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拖著一雙大拖鞋吧嗒吧嗒地不知道要去哪兒。看見他們,她咬著牙夸張地用手指著他們,罵人的話剛要出口,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忽而又變成咧嘴一笑,她說:“阿琤,有大驚喜哦。”

    看見坐在床鋪上的李玉芳時,陳琤確實很驚……只有驚,沒有喜。

    她想起離家時,高鐵決絕地前行,車窗外是化不開的深黑,她望著車窗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聽見了自己與這個叫故鄉(xiāng)的小城之間斷裂的聲音,支離破碎,一路狼藉。那一刻,她的腦海里,沒有未來,沒有愛情,唯一有的就是逃離家鄉(xiāng)。

    逃離。逃離家鄉(xiāng)就是逃離李玉芳,而逃離李玉芳就是天堂。

    這一刻,當(dāng)她看見母親時,內(nèi)心涌上來的除了驚,還有愧疚和不堪。她有多久沒有想起母親了?她有多久沒有給她打電話了?她有多久沒有回家了?

    “回來了?”李玉芳先打破僵局。

    陳琤一個激靈,下意識地想要把丁橋東往身后拽,她恨自己不懂法術(shù),那樣就能夠?qū)⑺兂梢粋€拇指小子,揣進口袋里。丁橋東看了看她的臉色,有點兒明白了,他上前幾步,大大方方地介紹自己:“阿姨您好,我叫丁橋東,是阿琤的男朋友。因為我平時在北京工作,阿琤學(xué)習(xí)也比較緊張,所以未能去拜訪阿姨您,實在是大不敬?!?/p>

    一番話,彬彬有禮,滴水不漏。

    他用手指戳了戳陳琤,呆怔著的陳琤才反應(yīng)過來,她看了他一眼,意識到他剛才已經(jīng)直接把身份甩了出來——阿琤的男朋友。天啊,他知道什么,他是不知道李玉芳的……厲害。

    陳琤低聲說:“媽,他……我們……”

    她臉上犯了罪急于表白的神情令丁橋東費解,他有什么不可見人的嗎?像他這種才貌雙全又多金的鉆石王老五,偶像劇中的男主角人物,不應(yīng)該是丈母娘捧在手心里稀罕的嗎?

    李玉芳點點頭,慈祥溫和又面帶歡喜地看著他說:“我們阿琤上次動手術(shù),多虧了有你照顧她?!崩钣穹寄曋惉b,莫測高深的目光,陳琤拿眼瞪丁橋西,以為是她多嘴。丁橋西摸了摸鼻子,回憶半天,她記得自己好像并未提起這檔事——不是不想提,是時間不夠。話說她在李玉芳的各種追擊詢問下,也是很辛苦的,說他們點兒好話吧,違背內(nèi)心;說點兒壞話吧,想想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默認這個大嫂,還是作罷。于是每句話都是實打?qū)?,并未捏造事實。丁橋西拎著蛋糕去隔壁宿舍了,實在不想面對這種丈母娘審女婿的場面。

    李玉芳帶了很多小城特產(chǎn),也給陳琤添置了許多吃穿用的物品,陳琤揣測她這番疼愛,是在哪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思考的結(jié)果。她不是再不肯看自己一眼嗎?她不是再不肯開口和她說一句話嗎?可是,如今這番舉動,又是為何?

    說話時,李玉芳看陳琤的眼神,充滿疼愛和不舍,可是陳琤的內(nèi)心卻畫虎生怯,親近不起來。

    李玉芳堅持自己是長輩,要請吃飯,剛吃完面包和提拉米蘇的丁橋西趕緊堆上滿臉笑容,說:“我還有點兒事要辦,估計晚飯都在外面吃。阿姨你們一家人慢慢吃,我就不湊熱鬧了?!?/p>

    餐廳是丁橋東訂的,中等價位,李玉芳堅持要請客。藍色桌布上有小魚的圖案,餐桌上透明花瓶里插著一束姜花,花瓣上帶著水珠,很清香。三個人,李玉芳點了一大桌子菜,有葷有素,魚蝦山珍,超出常規(guī)的豐盛。

    跟斷頭飯似的。

    陳琤捏著筷子在李玉芳對面坐下,坐到丁橋東身邊。她將水杯放到桌子的左上角,李玉芳伸手將她的水杯拿起放到桌子中間,輕聲說:“水杯怎么可以放在這里呢?!?/p>

    丁橋東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看著李玉芳。

    李玉芳的眼角跳了跳,最近眼皮總是跳,她伸手揉了揉眉頭,丁橋東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阿姨您不舒服嗎?”

    李玉芳神情沉靜,淡淡地說:“沒事?!?/p>

    這副看慣了的模樣,不動聲色的淡然,此刻看在眼里莫名鬧心。陳琤咬著筷子尖兒,微微出神。

    李玉芳吃了口菜,放下筷子,看著丁橋東神情平靜地說:“我們阿琤,是個好姑娘,你知道她有多優(yōu)秀嗎?”

    丁橋東趕緊點頭,說:“我知道?!?/p>

    “她可是我們省的高考狀元。”李玉芳一臉驕傲地說。

    丁橋東吃了一驚,看了陳琤一眼說:“這……我還真不知道。阿琤并沒有告訴我。”

    可是,既然是狀元,為什么選擇了這所大學(xué)呢?丁橋東猶豫了一下,這句話并沒有問出口,阿琤既然沒有告訴他,想必有她的原因。

    李玉芳看著他們,繼續(xù)說:“你也覺得我們阿琤讀這所大學(xué)委屈了吧?她本該上國內(nèi)一流大學(xué)的……”

    丁橋東忙安慰道:“阿姨,沒事的。是金子,到哪兒都發(fā)光。您知道阿琤開發(fā)的一款幫各大品牌商去除庫存的APP現(xiàn)在有多少人使用嗎?上千萬!她在大學(xué)生中已經(jīng)算是個富翁了,我們注冊了一家公司,有專門的團隊在運作,阿琤占技術(shù)股的……還有,系里的領(lǐng)導(dǎo)們也很欣賞她,準備送她去國外交流學(xué)習(xí)。我陪她一起去。”

    說著說著,丁橋東發(fā)現(xiàn)李玉芳眉眼間慢慢出現(xiàn)憤然冷漠,還有悲傷痛苦,他有點兒惶惶然,不知道哪句話說錯了。

    李玉芳替陳琤夾了一只大蝦,站起身來,放到她的碗里,問:“阿琤,你要出國?”

    陳琤的臉色有些難看,沒有說話,輕輕點了點頭。

    “我要是對你說我不同意,你會改變主意嗎?”李玉芳的聲音很平靜,明明是征求意見,卻把人壓到了泥土里。她的語氣和神情明明沒有居高臨下,丁橋東卻感覺陳琤成了地面上的一只螻蟻。

    丁橋東直覺發(fā)現(xiàn)某些氣息不對勁,令人十分不舒服,他看著陳琤,他想看到她的態(tài)度。

    丁橋東靜靜地看著陳琤,等待著她的回答。

    陳琤咬著嘴唇,臉色蒼白。

    李玉芳嘆了口氣,看著陳琤的眼睛滿是慈愛,眼角微露的細紋有些蕭索,她哽咽著說:“阿琤,父母在,不遠游。你爸爸不在了,我還活著?!?/p>

    不知道哪里有風(fēng)吹進來,陳琤干涸的眼睛被吹得生疼。

    丁橋東微驚,眼里蒙上了一層陰霾,阿琤的父親不在了?丁橋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一無所知,她從來不和他提她的家人??墒?,提不提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喜歡的是她這個人,獨立的人。丁橋東內(nèi)心有些不安,又覺得這種心情很無趣。

    陳琤一直沉默,只低頭吃菜,無論李玉芳替她夾什么菜,她通通照單全收,大口大口地吃光。她食量驚人,像打場惡仗般吞咽碗里的食物,最后,當(dāng)李玉芳又一次夾起一塊鴨肉時,丁橋東伸手攔住了她。

    這頓飯吃得極其怪異。

    飯后,李玉芳笑瞇瞇地讓他們散步逛街去消食,她一個人先回宿舍,阿琤的床單要洗,被褥也要曬一曬,透透氣汗水。

    “我們?nèi)ズ_吅脝??來這里這么久,從來沒去過海邊?!标惉b說。

    丁橋東二話沒說,牽著她的手攔著一輛出租車往海邊趕。

    到了海邊,陳琤看見浪花不時涌上沙灘的情景便開始歡呼、尖叫,她甩開鞋子和浪花玩起來。浪花追上來,她跑。浪花退下去,她追。浪花撓著她的腳心,拍打著她的小腿,偶爾還往她的胸口噴水花,她像個頑皮的孩子嬉戲著。丁橋東彎腰幫她撿起鞋子,拉著她的手去租了一艘快艇。

    丁橋東笑著問她:“你放心我開嗎?”陳琤很誠實地搖搖頭。

    丁橋東哈哈大笑,說:“這死孩子,為人真實在?!?/p>

    快艇被船家開得飛快,劈波斬浪,屁股后面拖著一道長長的水痕。那種飛起來的感覺真是痛快。玩累了,鴨蛋黃般的太陽還剩下半張臉,圓溜溜的月亮居然迫不及待地出來了。陳琤坐在沙灘上,注視著微波粼粼的海面,聽著嘩嘩的浪聲,她用很認真的語氣對丁橋東說:“我媽媽,中考時,考前臨出家門,她捧著我的臉親了好半天,還讓我爸使勁親我,說這叫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必須要親吻臉,圖個好兆頭。高考前,從來不舍得買好衣服的她,買了幾套旗袍。那幾天,她睡覺都不脫旗袍,忍著不舒服也堅持了幾天……”

    丁橋東不解地問:“為什么要穿旗袍啊?”

    “旗開得勝啊!”陳琤歪著頭看他,笑瞇瞇的。

    丁橋東恍然大悟,點點頭。

    陳琤頓了片刻,嘴邊噙著笑意,很悲涼的笑,說:“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我們班有個同學(xué)總是考得比我好,我每次只能得第二名。后來有一天,我媽突然帶了一條內(nèi)褲回來,讓我穿上。我以為是她新買的,可看著又不像,那分明是男孩子穿的。我媽什么話也不說,逼著我穿上它,說穿上就能考第一……”

    “后來,晚上我爸和我媽吵架,我才知道,原來那內(nèi)褲是那個總考第一的男同學(xué)的,我媽不知道聽誰說的,只要穿上考第一的人的內(nèi)衣,就能考第一。我多么羞于見那個男同學(xué),我盼望著他能夠消失……后來,他真的消失了,他和他父母外出旅游出事了?!标惉b的聲音越來越低,她垂著頭不看他,盯著腳下的沙子。

    丁橋東盯著她,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你……你媽居然逼你穿男孩子的內(nèi)褲?”

    陳琤抬起頭,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她哭著說:“我媽她……她待我確實極好,她做好吃的給我吃,她從來不出去逛街玩耍,時時刻刻守著我,處處圍著我轉(zhuǎn)。我生病時,她坐在床前看著我,整夜不睡覺,就那么守著我……我受了委屈,她第一個沖上去和別人干……我……她明明是愛我的,我也能感受到她真心實意的愛,可我卻不開心,我討厭她。但是離開她,我又思念她。我一邊想要逃離她,一邊又想要向她證明自己,我活得好矛盾……”

    丁橋東啞口無言,他的情緒有些復(fù)雜,明亮如鏡的眼里閃著疑惑的情緒,他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陳琤的心情,以及她的母親。丁橋東回憶自己的父母,他的父母,有著體面的工作,他們相敬如賓,關(guān)系和諧,待他和妹妹從來都是公平公正。他們從沒有沖他和妹妹大聲說過話,沒有逼迫過他們做任何一件事。橋西小時候上幼兒園,在分享日里總是不愿意和小朋友分享物品,幼兒園老師找來父母,橋西眼淚汪汪地躲在他的身后,手里緊緊捏著那袋應(yīng)該和小朋友分享的餅干。他也以為妹妹這次要挨批了,可是沒有想到的是,母親微笑著對老師說,每個孩子在不同階段成長的程度可能不一樣,希望老師給橋西一點兒時間,允許她慢一點兒成長……母親并沒有強迫橋西和其他孩子分享她的零食以及其他物品,她用自己滿滿的耐心和愛陪著他們成長。他們也有擰巴的時候,惹父母生氣,父母總是能找到最佳的解決方法,讓他們歡喜接受。他和橋西從來沒有挨過父母一巴掌,也沒有被父母逼迫到傷心落淚。父母給了他們多少愛啊,那些滿滿的愛并沒有寵壞他和橋西。他從小就是天才兒童,畢業(yè)于芝加哥大學(xué),父母以他為榮。橋西成績一般,學(xué)習(xí)如蝸牛爬行般,吭哧吭哧考了個大學(xué),爸媽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照樣自豪地昭告天下,自己閨女有眼光,有情懷,考去美麗的海濱城市……

    丁橋東還在思索著,陳琤突然開口說:“那個出國,我不去了。”

    丁橋東怔了怔,蹙起眉頭,問她:“就因為你母親不同意?這是個很難得的機會,我們可以慢慢說服她。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孩子越來越好的。出國學(xué)習(xí)而已,又不是不回來?!?/p>

    陳琤搖搖頭:“你不了解我母親,我不想再忤逆她了。”

    曾經(jīng),她違背了她的意愿,卻以陳家林付出生命的慘痛代價收尾。那種痛,她無法再重受一遍。

    丁橋東沒有說話,他看著她,那目光很深,一時說不清意味。

    許久,丁橋東定定地瞧著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了,才淡淡開口:“可是阿琤,你是獨立的人,你有你自己的選擇,莫非今后你要一直順從你母親的安排嗎?哪怕那違背你的本意?”

    陳琤看著他,惶惶然的神情。

    丁橋東站了起來,他逆著光,像道青色的影子,此時,不遠處的路燈齊齊點亮,頓時豁然開朗,拂云撥霧,一切顯山露水。

    陳琤發(fā)呆,丁橋東真好看啊,這樣風(fēng)姿清舉的人,她如何配得起他?

    丁橋東皺著眉,陳琤一眼望見他眼底,腦海里突然蹦出幾句詩:“積石如玉,列松如翠,世無其二,郎艷獨絕?!?/p>

    回去的路上,丁橋東的臉在路燈下,一直半明半暗,看不清晰。

    站在校園公寓前,丁橋東問她:“如果,你的母親,不同意你和我交往,你會聽從她的意愿嗎?”

    陳琤愕然,不解地問他:“為什么呀?你這么優(yōu)秀,她沒有理由反對我們的。”

    “是啊,出國交流這種好事,沒有理由反對的。”丁橋東答非所問。

    望著陳琤緊抿的雙唇,丁橋東不置可否地笑笑,看看手表,上前擁抱她,說:“我走了,晚上10點的飛機。代我和橋西說再見?!?/p>

    回到宿舍,橋西她們正在和隔壁宿舍的人打牌,橋西的水平是最爛的,出牌吃牌慢如烏龜,還經(jīng)常悔牌,被其他人嫌棄得嘟著嘴巴生氣。李玉芳正在衛(wèi)生間洗刷,陳琤探頭一看,自己的幾雙小白鞋都浸泡在盆里,李玉芳手里那雙已經(jīng)被刷得雪白。陳琤心里五味雜陳。李玉芳回過頭沖她笑笑,說:“你先睡吧,我?guī)湍惆堰@幾雙鞋子洗干凈?!?/p>

    陳琤走到自己的床鋪前,床單被洗得特別干凈,湊近聞了聞,一股肥皂的清香入鼻,她的心一下子變得特別柔軟。李玉芳端著一盆洗好的鞋子出來,走到宿舍陽臺上,將它們插在晾衣架的兩頭掛起來,因為滴水,又急匆匆地跑去拿出幾個盆來接水。李玉芳做這一切,輕車熟路,快速利落。

    陳琤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神思有點兒恍惚,一切仿佛從來沒有發(fā)生,陳家林還活著,她整整一年多沒有和她說話的事也沒有發(fā)生過,所有的一切全部翻篇兒。一切都回到從前,回到原點。李玉芳從來就沒有怪過她,她一直是那個關(guān)心她生活、照料她的好媽媽……

    李玉芳找出她的皮鞋,準備幫她擦拭,陳琤從她手里拿走鞋子,輕聲說:“媽,不早了,我送你去賓館休息吧?!?/p>

    李玉芳的臉僵了,半晌,她擠出一個笑,說:“干嗎花那個錢呀?為什么要開賓館?我就趴你腳頭擠一擠,小時候,你天天都要和媽媽睡的……”

    陳琤見她誤會了,連忙解釋:“媽,不是湊合的事,學(xué)校有規(guī)定,學(xué)生公寓親屬一律不允許留宿,也會影響室友休息的。學(xué)校有專門供學(xué)生親屬住宿的賓館,離這里也不遠,一會兒就到了。”

    李玉芳愣了愣,問:“多少錢一晚?。俊?/p>

    “不貴的。兩百不到?!?/p>

    李玉芳倒吸一口氣,她環(huán)顧了下幾個打牌的姑娘,目光剛對上,姑娘們趕緊低頭看牌。出老K,我大王,我出炸……

    李玉芳不死心,賠著笑對幾個女孩兒說:“我睡覺不打呼嚕的……我不會弄出一點兒響聲,不會打擾到你們的,我……”

    “媽!”陳琤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門兒,她紅著臉拿起李玉芳的包,走過去拽著她的胳膊就往外走,李玉芳無奈,走到門口時,幾位打牌的姑娘異口同聲地喊:“阿姨再見!”

    “再見?!崩钣穹加樣樀鼗貞?yīng)。

    路上,李玉芳還不死心,想到睡一晚就要花兩百元,她原本打算待一個星期再回去,那光住宿都要花掉上千元。越想越肉疼,她頓住腳步,掙扎著說:“阿琤,我不會影響你們的,我保證,你們不起床我絕不起,不會弄出一點兒動靜……”

    “媽。”陳琤打斷她的話,耐心解釋,“這是我們學(xué)校的規(guī)定。我們要遵守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每個人都有親屬,今天你來住,明天她來住,容易出矛盾不說,也影響大家的學(xué)習(xí)和作息?!?/p>

    “怎么就影響了?不都說了,我不會弄出一點兒動靜的嘛?!崩钣穹歼€在堅持。

    陳琤想了想,拿出撒手锏:“媽,我每年都能拿到最高獎學(xué)金,很多對手都盯著我,等著我犯錯,你想因為這件事被我的競爭對手舉報到學(xué)校,說我不遵守學(xué)校的規(guī)章制度嗎?我的學(xué)費可都指望獎學(xué)金呢。”

    李玉芳一下蔫了,垂著頭跟在陳琤后面,一路無話。

    陳琤幫她開了一個單間,壓了一千塊錢,李玉芳很心疼,臉色十分不好看。陳琤將她送到房間,又買了點兒吃食送過來,李玉芳沉默著不說話。陳琤當(dāng)她還心疼錢呢,正想安慰她幾句,李玉芳忽然幽幽地問她:“阿琤,你的學(xué)費……其實媽一直在等你開口,你開口問我要,媽不會不給你的?!?/p>

    陳琤怔了怔,知道是自己的那句“學(xué)費都指望獎學(xué)金”的話刺激了她,笑了笑,輕聲說:“媽,我不是得了獎學(xué)金嘛。要是沒得獎學(xué)金,我肯定要開口問您要錢的?!?/p>

    李玉芳拍了拍床,說:“阿琤,陪媽聊會兒。”

    陳琤本能地有點兒抗拒,她對李玉芳突然間態(tài)度大轉(zhuǎn)變,跑到學(xué)校來的行為實在摸不清狀況。這么稍微一猶豫,再看李玉芳時,她的雙眼已浮著淚光,哽咽著對她說:“阿琤,你爸的死,對我的打擊實在太大,之前媽對你的態(tài)度,你不要怪我?!?/p>

    陳琤的淚也涌了出來,李玉芳拉著她的手坐下,替她擦拭著眼淚:“媽在這個世上,只剩下你一個親人了,你要是再離開我,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其實,你也知道,你爸活著時,我們還商量著一定要送你出國學(xué)習(xí),哪怕砸鍋賣鐵……”

    陳琤哭著說:“媽,我不出國了。我已經(jīng)和橋東說了,我不出國了。”

    李玉芳的手頓住了,她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問:“阿琤,你和丁橋東,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

    “嗯?”陳琤想了想說,“他準備帶我回去見他爸媽。他待我,也是極其認真的?!?/p>

    李玉芳神色微變,沉默片刻,她淡淡地說:“阿琤,媽媽要是不同意你們交往,你會不會考慮一下?”

    陳琤還沉浸在和好后的母女情深中,神思有些恍惚,她的目光停留在母親耳邊泛濫的白發(fā)中,根本沒聽清楚她在說什么。

    李玉芳說:“媽不是說他不好。他很好。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媽才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這個社會,誘惑力太多,像他這種長得好看家境又好的男人,你喜歡,別人也喜歡。你一輩子都要防賊似的守著,就像懷里抱著一塊大鉆石,天天招搖過市,賊都惦記著呢。女人總有人老珠黃的一天,男人又禁老,他長得太好看了,你守不住他的。你看你爸那么個人,都一堆狐貍精盯著他……”

    陳琤終于醒過神來,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冷冷地說:“所以,我應(yīng)該找個瞎子瘸子傻子,這樣就能一輩子安安全全白頭偕老?”

    李玉芳盯著她的眼睛,說:“還能好好聊會兒嗎?我只是在和你陳述一個事實,你不要奓毛?!?/p>

    陳琤猛然想起丁橋東的那句“如果你母親讓你和我分手,你也會聽從她的話嗎”,心一下子冷了,她站起來微微地笑了,說:“媽,我困了,我明天還有課。”

    李玉芳急了,站起來提高嗓門兒:“阿琤,你要面對現(xiàn)實。我不是逼你怎么樣,我只是在提醒你。你是我的女兒,虎毒不食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將來傷心欲絕。雖然,你辜負了我對你的期望,一個狀元,跑來讀這樣普通的學(xué)校。但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無條件地原諒你,我害誰也不會害你。媽是過來人,你不知道這個人世間,有多少的險惡在等著你?!?/p>

    陳琤靜靜地看著她,許久,她避開她的眼睛,嘲弄地笑了:“媽,我并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我只是沒有聽從你的吩咐而已?!?/p>

    李玉芳有些困惑地看著女兒,眼前的陳琤神色清冷,目光深邃,已經(jīng)褪去青澀幼稚,李玉芳心臟緊縮,女兒真的已經(jīng)長大,雛鷹展翅,她將越飛越遠。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嬰兒,已經(jīng)不再需要她的保護??墒牵巴緝措U莫測,有多少想不到的陷阱在等著她呢?一想到她會受傷,哭泣,難過,那顆心就急得要爆開似的。

    李玉芳緊繃的臉慢慢松緩,柔聲對陳琤說:“媽以前做得不對,你對我有情緒我能理解。咱不提這個了,你去吧,趕緊回去,早點兒睡?!?/p>

    5

    李玉芳住了兩天,終于舍不得一晚一兩百元的住宿費,要提前回去。臨走前,她從超市替陳琤買回衛(wèi)生紙、洗衣液、襪子、毛巾等生活用品,叮嚀著她毛巾一周用香皂洗三四次,經(jīng)常去太陽底下曝曬,不然會有螨蟲;墊被兩個星期就要拿出去曬曬;襪子沒空洗就多買幾雙,一天一雙,周末集中一起清洗……李玉芳仿佛要把她在陳琤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的缺席通通補上。李玉芳又拎起帶來的一個大旅行包,從里面掏出四雙拖鞋,笑著對幾位姑娘說:“這是我自己做的拖鞋,鞋面是我一針一線勾出來的,鞋底也是買最好的,用針線上好。不值錢,但是阿姨一個心意,謝謝你們對我家阿琤的照顧,你們一個宿舍的姐妹,要團結(jié)友愛。阿姨也不會說話,但這個鞋子比你們在街上買的要好穿很多?!?/p>

    丁橋西接過鞋子,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針線,吸了口氣,問:“阿姨,你這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做成一雙鞋啊?!?/p>

    李玉芳伸出手,在丁橋西面前晃了晃,指著幾處破損處,說:“阿姨反正也閑著沒事,就是做鞋子的時候,邊看電視邊做,很容易戳到手?!?/p>

    幾個姑娘圍上來,看著她的手,都倒吸一口氣,抱著鞋子七嘴八舌地說謝謝阿姨。陳琤抱著胳膊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她想起讀書那會兒,學(xué)習(xí)到半夜,李玉芳就坐在旁邊陪到半夜。怕打擾她學(xué)習(xí),那幾年,家里連電視都不敢開。陳家林天天都要在外面消遣到半夜才回家,只有李玉芳陪著她。李玉芳坐在旁邊一手拿鞋底,一手拿針線,在頂針、針錐子、鉤錐子的幫助下,用力地納著,整個晚上她都在重復(fù)同樣的動作。冬天,手凍得通紅,李玉芳不時停下來將凍僵的手放到嘴旁哈氣。有時太晚了,她迷迷糊糊打起瞌睡來,那針會不小心戳中手指,疼得她嘴里“咝……咝……”不住地吸氣……

    回憶讓陳琤的心變得特別柔軟,陣陣暖潮從內(nèi)心最深處往上涌,她替李玉芳拎起行李,輕聲說:“媽,我們快走吧,路上要是堵車就趕不上高鐵了?!?/p>

    出租車里,李玉芳反復(fù)交代她多吃飯、早點兒睡、注意身體之類,陳琤看見她的頭發(fā)亂了,輕聲說:“媽,我?guī)湍惆杨^發(fā)重新扎一下?!彼焓职抢幌吕钣穹嫉念^發(fā),李玉芳下意識地讓了讓,可陳琤還是看見那些被刻意隱藏在里面的花白頭發(fā),剎那間,陳琤的眼角濕潤了,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那些白發(fā)喚醒了內(nèi)心深處對李玉芳的另一種記憶,心里所有的隔閡、計較、別扭、傷痛通通淡了,唯有溫情,血濃于水、骨肉相連的情。李玉芳的操勞和默默奉獻的細節(jié),就像被藏在記憶的百寶箱里,即便時過境遷人世滄桑,可它們永遠成為她痛苦又溫暖不舍的回憶源泉。小時候,她生病時,縣城醫(yī)院看病手續(xù)繁多,從排隊拿號到輔助檢查,再到醫(yī)生確診后取藥打點滴,全程基本都是李玉芳一個人背著她樓上樓下地跑。這么多年過去了,可她現(xiàn)在只要閉上眼睛,依然能記起當(dāng)初李玉芳背著她滿頭大汗地排隊取號、候診、取藥……擁擠令她舉步維艱,可她仍僅憑一手之力,穩(wěn)穩(wěn)托住趴在她背上的自己。她的腳步那么沉重,人那么疲倦,可她還不忘給她講故事,哄她笑。高中時,一日三餐,李玉芳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為她做早飯,她經(jīng)常騎著電瓶車頂著烈日接送她,給她送飯。無論她在外面做了什么壞事,李玉芳總是在人前護著她,想方設(shè)法掩蓋她的過錯,生怕她留下壞名聲,影響她的未來。但回到家中,李玉芳會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過錯……

    陳琤覺得自己真分裂,她不明白,為什么以前李玉芳所做的一切看在她的眼里都是錯,留給她的,只有傷痛和委屈。而如今,她卻又念起她的好。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雨已經(jīng)下了幾天,這是今年以來第一次如此密集地下雨。

    李玉芳和陳琤之間重新開始母慈子孝,李玉芳不時打電話發(fā)信息來,囑咐她買烘鞋器,海邊城市濕氣大,她給她買了排濕的茶包寄了過來……

    丁橋東每周飛過來一次,表面,他們的感情穩(wěn)定又甜蜜,但每次談到未來,兩人便會陷入沉默。丁橋東對陳琤臨陣逃脫放棄出國交流學(xué)習(xí)很是耿耿于懷,他的內(nèi)心隱隱感覺到一絲擔(dān)憂。

    他問她:“阿琤,畢業(yè)后去北京工作好嗎?”

    陳琤笑:“還早呢,畢業(yè)還有一年多呢?!?/p>

    丁橋東認真地說:“要提前做打算,如果你不愿意去北京,我們也可以留在S市。”

    陳琤揉了揉眼睛,問:“你想吃什么?海鮮?我?guī)闳コ院ur好不好,有家海鮮館做的海鮮好好吃?!?/p>

    丁橋東苦笑:“阿琤,我不是來吃的……”

    “那……你想去海邊坐快艇買紀念品?”

    “阿琤……”

    陳琤這才咧嘴一笑,說:“我知道你擔(dān)心什么,你放心吧,我都聽你的?!?/p>

    丁橋東淡淡地笑了笑,他并不信陳琤的話。并不是說陳琤的話不是發(fā)自她內(nèi)心,而是他不信陳琤真的可以聽他的。丁橋東有極敏銳的觀察力,他只見過李玉芳一次,就發(fā)現(xiàn)了陳琤的困境。李玉芳的眼睛深不可測,下巴總是微微揚起,都是副要掌控一切的架勢,他真心心痛陳琤,他明白了,為什么她總是一副冷冰冰涼薄的模樣,他知道她原生家庭里的負面影響一直在她的心里進進退退,他知道她成長中孤獨蹣跚的腳步后定是責(zé)罵和不滿,可是他卻無法幫她,對于她的困境,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他深感憂慮。

    丁橋東知道陳琤對他并不了解,她也沒有想過要去了解他。事實上,在他的身上,有太多她沒有發(fā)現(xiàn)的驚喜。他在國外開過畫展,并且在油畫界小有名氣;除了英文,他的法語和德語都很棒;他當(dāng)過賽車手,是一個有S級超級駕照的賽車手,并多次獲得冠軍;他大學(xué)主修建筑,但同時他也拿到了哲學(xué)博士和教育學(xué)博士的學(xué)位,因此,他拿著這兩個證書順便考取了心理咨詢師……這一切,她通通不知曉,她對他的底細毫不知情,卻沒有去探索了解他的想法,可這也恰恰是他喜歡她的地方。不是嗎?一個人對你的底細毫不知情卻能夠愛上你,這樣的愛本身就充滿著吸引力,就像稀少的深海珍珠,格外寶貴。他在國外臨床實習(xí)訓(xùn)練時,當(dāng)助理去治療過一個有問題的女孩兒,那是他第一次聽到他的老師說“painbody”——痛苦之身。

    那是一個和其母親截然相反的女孩兒,她的抑郁癥很嚴重,并且和母親的對抗極其強烈。那位母親在生女兒前,活得很痛苦,很抑郁,可當(dāng)她生下女兒后,她的抑郁癥不治而愈,所有的痛苦都減輕了。因為她將內(nèi)心的痛苦全部投射到女兒身上。她離不開女兒,女兒是她所有痛苦的承受者,女兒是她內(nèi)在的一部分,只要看不到女兒,她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沒有了女兒,她就會痛不欲生,因為她的痛苦沒有地方安置。

    她要永遠與女兒廝守在一起。

    那么多的痛苦,女兒無法承受,于是她像她未生育的母親一樣,得了抑郁癥。

    老師告訴他,這個女孩兒,如果她將來有了孩子,她的孩子也會成為她的痛苦之身。When we suffer from these miseries,we dont keep them to ourselves;we often distribute them to others as well.(我們從來不會將痛苦只局限于一己之身,而是經(jīng)常不斷將之傾注他人。)

    他觀察了李玉芳,他猜測,李玉芳或許在陳琤童年時,給予她很多窒息的愛,那些窒息的愛,導(dǎo)致陳琤和她無法分離。不過也許是另外一種情況,一位母親若是特別糾纏孩子,恰恰是因為孩子在她那里獲得的愛非常少。當(dāng)孩子很弱的時候,需要母親的精心照料,可母親對她卻疏于照料,隨著孩子漸漸長大,生存的能力越來越強,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母親照料時,母親卻開始轉(zhuǎn)變態(tài)度,越來越重視孩子,因為從孩子這里,她會獲得很多很多的收益,她執(zhí)著于這種好處,將孩子攥在手心緊緊的,不愿放手。

    她也不敢放手,因為只要她松開孩子的手,她就要獨自去面對自己的痛苦之身。

    李玉芳和陳琤之間,到底屬于哪一種呢?

    不管是哪一種,丁橋東知道,李玉芳將成為他們未來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直接影響著他們的生活。如果陳琤能夠認識到這點,并愿意和他站在一起,他并不害怕李玉芳,他相信他們的未來一定會很幸福。

    可他害怕陳琤和李玉芳之間,已經(jīng)成了病態(tài)共生的狀態(tài)。

    丁橋東試探她說:“阿琤,我們結(jié)婚后,先去歐洲旅游幾年,等有了孩子后,我們就在北京定居?!?/p>

    陳琤詫異兩秒,隨口說:“那要多少錢啊?!?/p>

    丁橋東笑了笑:“錢不是問題。我們要努力去生活,而不是生存。要去享受人生,去認識世界。”

    陳琤猶豫著說:“國內(nèi)挺好的……而且,我要是走了,留下我媽一個人,生病都沒人給她倒口水喝?!?/p>

    丁橋東淡淡地說:“她可以請保姆啊。生病也有護工。”

    陳琤愣了愣,囁嚅著說:“我媽只有我一個人了,將來我去哪里,她都會跟著我去哪里的?!?/p>

    丁橋東忽然覺得有些難過,陳琤不愿意離開她的媽媽,她甘愿成為李玉芳痛苦的承受器,她不愿意跟他站起一起,去為自己的人生爭取新的空間,那么他對她毫無辦法。

    只有她意識到她的問題,意識到她和她母親之間這種病態(tài)的糾纏關(guān)系,他才能陪著她一起療愈,他愛她,他真心想要幫助她。

    丁橋東盯著陳琤的眼睛,神情極為嚴肅,繼續(xù)試探她說:“你母親和你是兩個人,你們都應(yīng)該有各自的生活。她,應(yīng)該重新尋找一個伴侶?;蛘?,她應(yīng)該尋找其他的精神寄托,你們兩個捆綁在一起是錯誤的……”

    陳琤倒吸一口涼氣,顫抖著聲音問:“丁橋東,你這是嫌棄我的寡母累贅嗎?”

    丁橋東沉默地看著她,陳琤一下子淚流滿面,她冷笑著說:“丁橋東,我們還沒結(jié)婚呢,你就這么看不上我的家人。那不是別人,是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你讓我拋棄她,去和你過好日子,我做不到?!?/p>

    陳琤的話,是鋒利的刃,刺得丁橋東疼痛難忍,他看著她頭也不回地攔了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將他一個人丟在街上。丁橋東心如刀割,也很傷感,他用手捂住額頭,似乎想要掩去這一瞬間所有的痛苦,他覺得自己像丟了士兵的將領(lǐng),獨自站在領(lǐng)地上揮舞著旗子,拼盡全力地抵抗著沖擊。但事實是,就算他抵御成功,一個光桿司令,又能有什么勝利可言。陳琤自己不想打破這種糾纏的母女共生狀態(tài),他無能為力。是的,他愛陳琤,他不會輕易放棄她??墒牵@并不意味著,他將會為了愛情,賭上自己的一生。陳琤若是不愿意改變這種狀態(tài),他能想象出來他們未來的日子會是什么樣。他們的婚姻生活,他們要生幾個孩子,他們對孩子的教育,他們要在哪里定居……李玉芳通通會參與進來,他和陳琤之間也會爭吵不斷,他們的孩子會在他們的爭吵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丁橋東忽然聽到身后有呼吸聲,一轉(zhuǎn)身看見陳琤低垂的腦袋,她又回來了。

    第七章

    1

    陳琤覺得自己很矛盾,有時候,她明知道丁橋東的話是對的,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和他對著干。尤其涉及李玉芳時,她暴跳如雷不可理喻,她指責(zé)他不愛她,連她的母親都不愿意接受。她明知道這和丁橋東說的是兩回事,可她最后總是繞了個圈兒,再回到丁橋東不愛她的點上。和丁橋東在一起,她不時地維護著李玉芳,可當(dāng)她回到家和李玉芳在一起時,她又處處和李玉芳唱著反調(diào)。李玉芳說,國外并不比國內(nèi)好,她立馬反對,說國外有很多先進的知識、文化、科技等值得我們?nèi)W(xué)習(xí)。李玉芳說,小城宜居,她立馬提高嗓門兒說小地方有什么好,稍微優(yōu)秀點兒的,都削尖腦袋往一線城市擠。李玉芳說,丁橋東既英俊又有錢,這樣的男人一定要看緊了,優(yōu)秀的男人你喜歡,別人也喜歡,她冷冷地說,他不是你能夠理解的那種男人,我們的事,你不用操心………

    有一次,李玉芳喜滋滋地拿出一堆小孩兒的毛衣,一件件展示給她看,說:“你們孩子的小衣服我都準備好了,你們將來最好生兩個,趁我身體還好著,幫你們帶大……”

    陳琤低頭望著那堆小衣服,看了很長時間。她的神情異常專注,心底有道極大的陰影緩緩升起,它們上下掠動,如翅膀。她看著李玉芳,認真地說:“媽,你要不要考慮找個伴兒?我……我并不打算那么早生孩子,即使生了孩子,我們也會自己帶。”

    李玉芳捏著一件小孩兒的線衣,鼻翼微張,怔怔地望著陳琤,她的眼里有不信,有質(zhì)疑,有受傷,更多的是落寞。這樣的李玉芳是陌生的,令人感覺她很可憐,陳琤心中有些不忍。長久的靜默,只聽李玉芳輕嘆一聲,她的聲音極緩極緩:“阿琤,你是不是嫌我不中用了?嫌我跟不上時代?我連給你帶孩子都不配?”

    陳琤瞪大眼睛看著李玉芳,見李玉芳臉上神色戚戚,愧疚涌上心頭,李玉芳瘦了,隔著衣服都能看到她嶙峋的鎖骨,陳琤嘆了口氣說:“媽,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不想你再為我操勞了,你應(yīng)該過你自己的生活,去享受一下人生?!?/p>

    李玉芳把小嬰兒的衣物折疊整齊,說:“給你幫忙做飯帶孩子就是享受生活。”

    看著忙碌的李玉芳,陳琤想,她并不懂怎么做才是對女兒好,可是她已經(jīng)盡力了,我不能怪她。

    以前我以為愛情最重要,現(xiàn)在我突然明白生活最重要。

    這是丁橋東提出分手時對陳琤說的話。

    開始,陳琤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陷入對丁橋東負心的憤怒中,當(dāng)初說喜歡她追她的人是他,現(xiàn)在提分手的也是他。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分手時,內(nèi)心驕傲的她干凈利落地同意,她甚至沒有給欲言又止的丁橋東說話的機會,轉(zhuǎn)身就離開了。這時,宿舍其他幾位姑娘都在為大四的實習(xí)落實地點,丁橋西早就找好工作單位回北京實習(xí)了,宿舍空蕩蕩的,倒是能夠暢快地痛哭??尥旰螅惉b仔細思考丁橋東提出分手的原因,丁橋東的分手提出得很突然,他們原本是商議訂婚的,因為她正面臨畢業(yè)后的去向問題,他們前一段時間還在商量畢業(yè)去不去北京。

    一切變化起始于雙方父母的會面。

    他們最初商量好,李玉芳和陳琤一起去北京,雙方父母見個面,順便在北京玩一玩??申惉b和李玉芳說了后,李玉芳斬釘截鐵地拒絕:“哪有女方去男方那邊會面的?昂頭嫁女兒,低頭娶媳婦!他的父母應(yīng)該來我們家拜訪才對!”

    陳琤不解地問:“這有區(qū)別嗎?”

    李玉芳從鼻孔里輕哼一聲,說:“區(qū)別可大著呢,你年輕不懂!女方姿態(tài)要放高點兒,不然婚后人家都瞧不起你?!?/p>

    陳琤沉默片刻,她其實是想,男女雙方都是平等的,去哪邊見面都無所謂。可既然李玉芳堅持,那就讓丁橋東父母過來見一面吧。

    丁橋東在電話那頭沉默半晌,低聲說:“阿琤,我爸媽工作都特別忙,尤其是我媽,她是醫(yī)生,天天都有很多來自全國各地的病人等著她,她每天都有幾臺手術(shù)……”

    陳琤有些為難,只好把李玉芳的意思說了一下,丁橋東嘆了口氣,說:“那我回頭和父母商量商量吧?!?/p>

    隔著手機陳琤都能感覺到丁橋東的不悅和勉強。但不管怎么說,丁橋東的父母還是在約定好的日子從北京趕來無為小城。丁父高大儒雅,慈眉善目,說起話來彬彬有禮,丁母大約是常年和病人打交道,面部表情嚴肅,話不多,周身散發(fā)出一股濟世的悲憫。夫婦二人舉手投足一看就和小城人有著極大的區(qū)別,他們的眉目間隱然有一股貴氣和書卷的清氣,這兩股子氣讓李玉芳頓覺珠玉在側(cè),自慚形穢。

    李玉芳暗暗思忖著扳本的機會,氣質(zhì)學(xué)問經(jīng)濟是比不上人家的,那就展示一下能力吧。陳琤原本準備帶他們?nèi)コ詿o為小城的特色小吃,也省卻李玉芳忙碌,可李玉芳仿佛要展示廚藝似的,堅持在家里吃,她買好食材親自下廚,燒烹煎烤炸,不一會兒就端上一桌子菜,有糖醋排骨、鹽水煮蝦、紅燒鯽魚、烤羊排、炸魚、燉老鴨湯、青椒肉絲、西藍花炒肉……還有一罐現(xiàn)學(xué)來的韓國燒賣牛肉湯。李玉芳望著豐盛的菜肴,熱情地招呼丁橋東父母用餐。丁橋東父母禮貌地微笑著,象征性地吃了點西藍花等素菜,便不動筷了。李玉芳急了,抓起筷子替他們夾了一碗的菜,說:“吃吧吃吧,都是家里人,不用客氣?!?/p>

    丁母低頭看看碗里的菜,笑笑說:“我們平時以素為主?!?/p>

    李玉芳的臉色變了變,訕訕地笑了。丁父見狀,夾了塊排骨吃,對李玉芳的廚藝贊不絕口,李玉芳心里這才好受些,她再次熱情招呼他吃點兒蝦,丁父不好意思地輕咳一聲,說:“我嘌呤有點兒高,蝦類不能吃?!?/p>

    李玉芳訥訥地說:“少吃點兒也沒關(guān)系吧?”

    陳琤蹙起眉頭,用腳悄悄在下面碰了碰李玉芳的腿。

    夜里,將他們一家人送往賓館,回來的路上陳琤抱怨了李玉芳幾句,李玉芳沒有說話,她在反省,人家都是吃慣了鵝肝配紅酒的上層人士,她怎么隨便用幾道家常菜來招待呢。想透了,李玉芳有些惱羞成怒,再面對丁家夫婦的涵養(yǎng)和出眾的氣質(zhì),李玉芳的虛處四面灌風(fēng),說起話做起事來就有些劍拔弩張了。譬如帶他們游覽小城時——小城還是有幾處古跡的,李玉芳說:“別看我們地方小,我們這里是有幾千年歷史的古城,文化底蘊很深厚的,有著大都市沒有的氣息,大城市嘈雜,吵得人腦袋疼?!?/p>

    丁母微笑著說:“大城市機遇多些,醫(yī)療教育也要好很多?!?/p>

    丁母本是無心的一句,卻堵得李玉芳半天說不出話來,仿佛所有的底氣,都被這句話抽盡。再看陳琤和丁橋東,兩個人倒是親親熱熱說著體己話。似乎是為了證明什么,看見賣青菜的,李玉芳就會強調(diào):“這是農(nóng)家種的有機蔬菜,沒有任何農(nóng)藥化肥,吃起來的味道,那是你們大城市的青菜沒法比的。”

    路過市政府時,李玉芳說:“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優(yōu)勢,在我們這里,到處都是熟人,街上隨便遇見個人,都可能是你的親戚的親戚,幾句話下來就熟了,辦事就特別方便?!?/p>

    李玉芳說:“你們大城市里上個班,地鐵都要坐幾個小時,起早摸黑的,時間都浪費在路上了。我們這里就不一樣了,隨便去哪個單位,騎個電瓶車半小時就能到?!?/p>

    丁家夫婦二人笑了笑,似乎是表示贊同。

    李玉芳便有些得意,又說:“小地方的人,特別講情義。自從阿琤她爸去世,我大病了一場,我們單位領(lǐng)導(dǎo)見我情緒身體都不好,很同情我們,今年讓我提前辦理病退,不用去上班。逢年過節(jié)的,其他同事該有的獎金,我一分不少……”

    丁橋東有些驚訝地問:“這么不公平的事,其他同事沒有意見?”

    李玉芳不以為然地說:“有什么意見?誰會這么沒有同情心。”

    “這和同情心應(yīng)該是兩碼事吧?”丁橋東欲言又止,丁父沖他微微搖搖頭,丁橋東便不再說下去。

    有那么一陣子,幾個人一句交談都沒有,像在醞釀心事一般。

    李玉芳率先打破沉默,炫耀似的說:“以后,等他們結(jié)婚,生了孩子,我閑,能一直幫他們把孩子帶到上初中。現(xiàn)在年輕人忙,又沒有經(jīng)驗,哪能帶得好孩子。我一個熟人朋友,她孫子請月嫂來帶的,你們猜怎么了?那天殺的月嫂,竟然給孩子喂安眠藥吃。喂的時候不小心掉了一顆到他們家沙發(fā)底下,被他們發(fā)現(xiàn),拿著藥去藥店一問,是安定。又從保姆的包里翻出安眠藥,一數(shù)粒數(shù),剛好對上天數(shù),每日一粒,喂給孩子……”

    丁家夫婦對視了一眼,異口同聲地問:“你要幫他們帶孩子?”

    李玉芳不懂他們是什么意思,眨巴幾下眼睛,沒接話。

    丁母蹙了蹙眉頭,淡淡地笑著說:“你也忙碌了半輩子,應(yīng)該過自己的生活了?!?/p>

    李玉芳沒聽出言外之意,搖著頭說:“我們和你們大城市做父母的心情不一樣,我就這么一個孩子,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她。趁我身體好,還能發(fā)揮余熱,能伸手幫他們一點兒是一點兒,等到我身體不能動了,那時候他們就自力更生吧。”

    聽了這話,丁家三人表情嚴肅,目不斜視,所有的話語都似被凍住。丁橋東意興闌珊,陳琤和他說話,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著,陳琤也就不好太過熱絡(luò)?;刭e館的路上,幾個人都沒了說話的興致。賓館走廊靜悄悄的,電梯三面都是鏡子,鏡子里的臉疏離冷淡,幾雙眼睛都盯著電梯指示燈。

    第二天,丁橋東在電話里和她們告別,待陳琤趕過去要送他們?nèi)ジ哞F站時,賓館已經(jīng)人去房空,陳琤站在那里,心底茫然無著落,感覺似乎哪里出了問題,可卻觸不到問題的核。

    現(xiàn)在,丁橋東就這么和她分手了,她也沒弄明白分手的原因。

    陳琤想,莫非是丁橋東的父母嫌棄她家境貧寒?

    陳琤坐立不安,表面的執(zhí)拗拗不過內(nèi)心的執(zhí)著,她必須要弄明白,她不能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分手。陳琤鼓足勇氣撥打丁橋東的手機,丁橋東的手機卻一直忙音,怎么也打不通,萬般無奈之下,陳琤買了機票飛往北京,去找丁橋西。

    飛機上,陳琤的情緒極度低落,她不能失去丁橋東,她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她要怎么做才能挽留這段感情?舷窗外,白云如天鵝羽翼般鋪展著,陳琤的視線隨著云朵延伸,漸漸地,她的眼前開始模糊,感覺自己融入云海中。不,這是一個冰雪神話世界,那么多雪白的兔子蹲坐在雪地里,它們的絨毛柔嫩細軟,目光平靜地和她對視。她伸出手抱住一只兔子,它澄凈的目光流露出些許憐憫,它是在憐憫她嗎?它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嗎?她掐了掐手掌心,心在顫抖著,她不是發(fā)過誓,再也不使用這樣的秘法嗎?她死也不愿意去傷害這可愛又可憐的小生命,可是,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失去丁橋東,她覺得生不如死。她掐住它的脖子,用力,再用力,它的眼珠子往外突,粉色的舌頭伸了出來,四條腿用力蹬著……兔子身體漸漸僵硬,那尚有余溫的尸體告訴她剛剛發(fā)生了什么,她睜開眼睛,看到丁橋東英俊的臉越來越清晰,正當(dāng)她伸出手去觸摸時,他的臉突然變成一個白點,倏地一下不見了。

    陳琤嚇得全身顫抖,猛然驚醒。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幾位空姐焦急關(guān)切的臉,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平躺在地上,伸手一摸,臉上全是淚水和汗水。周圍的旅客們七手八腳地架起她,把她送到客艙里休息。

    空姐給她端來一杯熱開水,告訴她:“你剛才的樣子好可怕啊,自己掐著自己的脖子,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陳琤艱澀地笑笑,她仍舊劇烈地喘息,心頭殘存的余悸,讓她煩躁得恨不得死去。心里隱隱涌上不祥的預(yù)感,她怕是永遠地失去丁橋東了。

    穿著米白色風(fēng)衣的丁橋西做了新發(fā)型,燙了大波浪,畫著精致的妝容,看見陳琤,她的眉毛挑得很高,下巴抬得更高,依舊是一副驕傲到了極點的神情。陳琤和她坐在一家咖啡店里,丁橋西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哥他去了蘇黎世,你不要找他了,國內(nèi)的號碼他已經(jīng)不用了?!闭f完,她又遞給她一張銀行卡:“這里面是我哥給你的錢,他說那是你應(yīng)得的。另外,你占的股份不變,以后會定期打款去你的賬號?!?/p>

    陳琤的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丁橋西見狀,心有不忍,她嘆了口氣,替她點了一杯拿鐵,說:“陳琤,雖然我并不喜歡你,但我承認你真的很優(yōu)秀,只是你身上有種陰郁的氣息,我想那大約是你活得不幸福很辛苦的原因造成的??墒俏腋鐞凵夏?,我們家是很開放的,從小父母對我們也很尊重,所以雖然我們不喜歡你,但我們都尊重我哥的選擇。”

    陳琤冷笑:“尊重你哥的選擇?你爸媽過來見了一面,回去不久你哥就突然提出分手,難道不是你爸媽從中作梗嗎?”

    丁橋西怔了怔,她猶豫片刻,說:“你母親在我們宿舍時,悄悄告訴我,你得過抑郁癥,她說你精神特別脆弱,感謝我們對你的忍耐和包容。”

    陳琤心頭一悚,扶著額頭呻吟著問:“我媽說我得過抑郁癥?她為什么要那么說?我……我什么時候得過抑郁癥?”

    丁橋西盯著她的眼睛,說:“我想,你母親,她并不喜歡我哥哥,她并不希望你嫁給我哥哥?!?/p>

    陳琤的頭顱里似乎有萬根針扎似的,頭痛欲裂,巨大的無力感和哀痛卷上來將她帶往無盡的深淵,她虛脫無力地搖著頭:“你哥哥,他……因為我得過抑郁癥,所以就不要我了,對嗎?”

    丁橋西懶洋洋地看著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真太小瞧我哥了。我哥他是真的喜歡你。他臨走特地交代我,他讓我告訴你,他能忍受你身上的一切毛病,也愿意去適應(yīng)你所有的缺點,陪你一起去改變。可是,他無法忍受你的母親變成你們今后生活里的一顆釘子,這顆釘子會影響你們的生活,甚至是子女……他因為愛你,所以尊重你母親,可這不代表他愿意去接受你母親來凌駕于他的生活。我哥是個很通透的人,他想得很明白,長痛不如短痛,他做決定,一向都很決絕,從不拖泥帶水。所以,你不要找我哥了,你放了他吧。”

    陳琤睜大眼睛,死死咬住嘴唇才不讓自己哭出聲,丁橋西看了有些不忍,長嘆一口氣說:“你沒有自己的主見,受制于你母親,放棄出國學(xué)習(xí)的機會。并且,從太多的事情都能看出,你是永遠掙不脫你母親的管轄。我哥很有主見,他不會受制于任何人,所以,即使你們走到一起,有句話叫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們也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我哥看問題很透徹,這一切他都想明白了?!?/p>

    告別丁橋西,陳琤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痛心疾首嗎?她的心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她是真的累了。

    飛機落地,陳琤買了幾件孩子的衣服和玩具,來到王大木家。王大木長得珠圓玉潤,皮膚吹彈可破,比她做姑娘時更加美麗??吹剿醮竽竞椭苎蟾吲d壞了,王大木叉著腰指揮周洋去買菜,周洋抱著已經(jīng)會走路的兒子屁顛顛地走了。王大木又是拿好吃的又是泡茶,嘴里也沒閑著,埋怨陳琤好久不來找她。陳琤看著忙碌的王大木,撲哧一聲笑了。王大木奇怪地看著她,陳琤細細的眉目間掠過奇怪的神色,她將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那里正傳來細微的疼痛,她說:“王大木,我媽真是神人啊,當(dāng)初咱們還讀中學(xué)那會兒,她就判斷你一定早戀早婚。你看,她老人家是不是說中了?如今,你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王大木白了她一眼,說:“你媽曉得我成績不好,成績不行的人,一般結(jié)婚都早。”

    陳琤想到李玉芳那句“王大木的胸脯挺得像板鴨”,特地又細細打量了她的胸部,點點頭哧哧地笑著,喃喃自語:“真像啊,真像。我媽是對的,她從來沒有出過任何錯……”笑著笑著,她再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王大木嚇了一跳,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驚呼:“姑奶奶,你這是怎么了?”

    陳琤流著淚,說:“王大木,我真羨慕你,真的。”

    王大木嘆了口氣,抱住她,任由她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這晚,陳琤在王大木家住下來,任由手機響了一夜。

    王大木不知道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知道陳琤不想說出來,便不再問,只默默地陪著她。陳琤冷靜下來后,看著被自己擠走的周洋和孩子,有點兒不好意思。第二天吃完早飯,陳琤不顧王大木夫婦的百般挽留,堅持告辭。

    離開王大木家,陳琤覺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

    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走回自己家的小區(qū),小區(qū)里那棵老樟樹依舊默默迎著她,她走過去將頭抵在樹身,淚水一波又一波地涌出來。

    老樟樹沉默不語,以它百年的深沉默默地注視著她的悲傷。面對她的淚水,它不悲,陳琤想,大約是因為人世間的爾虞我詐、悲歡離合它都曾經(jīng)歷過、感受過吧?有蟲子從枝丫間滑落下來,一條透亮的絲線拉扯著它,如同懸掛示眾的死尸。陳琤瞪著淚眼,用兩根手指隨意地彈擊它,她覺得它能感覺到來自她的惡意與傷害,陳琤冷笑,可是它有什么辦法?它無力反抗,只好任由她擺布。

    回到家,李玉芳看著一臉憔悴的她,趕緊過來扶住她,驚呼著:“阿琤,你這是怎么了?臉色怎么這么難看?生病了嗎?”

    陳琤沉默片刻,注視著她,慢慢地說:“媽,我和丁橋東分手了。”

    李玉芳一怔,臉色變了變,隨即一拍巴掌大聲說:“分了好!”

    陳琤不敢置信地看著她,李玉芳將她扶到沙發(fā)上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阿琤,不是我安慰你,我是真覺得分了好。丁橋東那個人,不是你的良配。他的成長環(huán)境跟咱們不一樣,是兩個世界,三觀都不一樣。而且,那孩子長得太好了,如今這個社會,他那么好看,你愛,別人也愛。你又這么老實,你哪能爭得過外面那些狐媚女人。你看你那死鬼老爸,就他那個樣子,還有女人惦記著,更別說丁橋東了……”

    陳琤怔怔地看著李玉芳,發(fā)現(xiàn)李玉芳的臉上似乎帶著舒心的笑意,如同胡可家墻壁上那幅畫中的大母神般,她的眼睛、鼻子、脖子以及整個面部,仿佛是最深暗的海底,那是沒有光的深淵。而她,也徹底跌倒在這個無底深淵處……

    2

    人心冷了,拿什么來溫暖靈魂?

    畢業(yè)離校前,陳琤站在學(xué)校后山的草地上,那里沒有別人,只有風(fēng),還有枯萎的花草。天空,有成團的烏云在撕裂翻滾,她揚起臉,雨滴大顆大顆地打在她的臉上,冰涼的雨滴順著臉龐滑到胸前頸后。陳琤木然地在大雨中站了許久,回宿舍便發(fā)起高燒。很暢快淋漓的一場病,來勢洶洶。肉體上的痛苦,令心靈上的痛減輕許多。燒退了后,陳琤躺在床上不食不語,認真思考以后要走的人生。

    時間會慢慢沖淡一切,再不堪的日子也還得過下去。

    然而往事終究難忘,失去了丁橋東,怎樣生活心都是碎的。

    李玉芳一天幾個電話,建議她去省會城市找工作,選擇的余地更大更廣。那一瞬間,陳琤重新看到了母親往昔熟悉的眼神——從容的,堅定的,似笑非笑,帶著某種咄咄逼人的鋒銳,仿佛暗夜的黑。陳琤冷笑,李玉芳一會兒成為阻止她腳步的柵欄,一會兒又成為驅(qū)打她前進的荊棘,憑什么她認為怎樣就怎樣?她的人生已經(jīng)在李玉芳的指手畫腳下變成一團亂麻,她越繞越糊涂,困在其中掙扎這么多年,最終還是回到原點。

    曾經(jīng)她想要雛鷹展翅,李玉芳怕她飛得太高,對她說父母在不遠游。現(xiàn)在又讓她去省會城市工作,既然父母在不遠游,那么干脆回到小城吧!這算是一種自暴自棄,自我放逐,抑或者是對李玉芳的補償?陳琤并不清楚。

    心灰意冷的陳琤不聲不響地回到小城,輕輕松松考取了政府公務(wù)員。對此,李玉芳不甘,卻沒有辦法。對于女兒今后可預(yù)測的生活軌跡,李玉芳無可奈何,女兒將如同她一般,過著朝九晚五的無趣人生?,F(xiàn)在,唯有挑個好女婿,才能稍微彌補。

    市政府不遠處就是濕地公園,公園里有很多古樹,它們很有些年頭,有著原始的味道。直直的樹身高聳入云,幾乎看不到樹頂,有云遮霧繞的仙氣。還有一些古怪的樹木,樹根外露,裂開縫隙,它們仿佛成了精,立在公園里。

    陳琤工作之余,閑暇時喜歡去公園瞎轉(zhuǎn),她住在這個小城里,卻和它格格不入,除了偶爾去王大木家,她甚至連說話的人都沒有。剛上班那會兒,也有各個部門的阿姨大媽們喜歡她的沉靜,給她介紹對象。處了幾個,其中有兩個條件真不錯,有一個長得格外英俊,交往了一段時間帶回家,李玉芳看到男方臉就黑了,對他不冷不熱的。陳琤帶他去自己的房間,兩人坐房里說著話,李玉芳一會兒送個果盤,一會兒來續(xù)水,讓房門大開。剛開始,男方等李玉芳一出去便站起來去關(guān)閉房門,不料李玉芳提著開水瓶“砰”的一聲將門推開,氣呼呼地將開水瓶往房門前一抵,男方面紅耳赤,哪里還能坐得住,起身匆匆告別。之后,兩人不咸不淡地分手了。

    見他們分手,李玉芳長吁一口氣,說:“阿琤,你不要怪我,那男孩兒我也認識,我托了好多人打聽過,他長得好看,家境也好,可人品不行,很花心。算上你,他都談過十幾個女孩子了……”

    陳琤扯唇笑笑。

    又交往過一個忠厚老實的,個頭兒不高,李玉芳極其不喜,說他長得像只水瓶塞,短短粗粗,難看死了,帶出去丟臉。陳琤也不放在心上,只要男方不提出分手,她都無所謂。不料男方母親卻托人調(diào)查,說陳琤的寡母太厲害,兒子又忠厚,實不相配。那男孩兒聽從他母親的意見,加上確實也害怕李玉芳,就和陳琤分手了。

    鬧過幾次,陳琤便成了政府部門出名的老大難,介紹對象的銳減。陳琤也無所謂,她樂得清靜。她的性子原本就冷,每天獨來獨往,心靈越來越平靜。

    有一次,在行色匆匆的路人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張博濤。陳琤撇開目光,他是遙不可及的星辰,而她只是匆匆而過的路人。曾經(jīng)的她,也是心高氣傲的佼佼者,只是如今,伊人出塵不脫俗,九天上仙墜凡塵——她已是普通人一個。就這樣,擦肩而過。她未能看見張博濤張口欲呼她的表情,也未能看清他眉宇間緊縮的疲憊和愁苦。人群中,他們像深海里相遇的兩條魚,各自向更深更遠的地方游弋。

    也許,他是去往春暖花開的地方,而她,只能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傍晚時分,下班后,陳琤不想回家,來到公園隨便走走。遠遠的,她看見老古樹下有位長發(fā)高綰、身材纖瘦高挑的美女正舒展著四肢,如飛鳥一般優(yōu)美,她彎曲雙膝收回雙腳,腳掌相對,用雙手抓住腳,挺直腰部,抖動雙腿,如蝴蝶一般……見她在練瑜伽,陳琤便停止腳步準備繞道而行,不想去打擾那人,卻見她突然將身體向后彎曲,幾成O形,頭部也貼靠到地面,令人咋舌。陳琤的腳步頓住,驚羨地看著。那人慢慢直起身體,轉(zhuǎn)過頭,沖她嘻嘻笑,倒把陳琤給笑愣住了。

    “瞧你這呆頭呆腦的傻樣?!彼f。

    陳琤瞪大眼睛,練瑜伽的人竟然是胡可。她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臉上泛著淡淡的微笑,站起來看著陳琤,舒朗淡雅,溫和沉靜。

    “你活得真滋潤?!标惉b羨慕地說。

    面對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胡可懂得的。她彎了彎漂亮的眼睛,眼中星光璀璨,優(yōu)雅地穿上外套,說:“你到底還是回來了。原本我還猜,你可能會跑得遠遠的?!?/p>

    胡可身上有股若有若無的清香,很好聞,陳琤忍不住往她跟前湊了湊,深吸一口氣,低低地說:“好難??!做人好難??!我能跑到哪里呢?我活得真辛苦,行尸走肉一般,一點兒活著的樂趣都沒有?!?/p>

    “哈,我猜你過得不容易。你不應(yīng)該回來的。”

    陳琤凝神思考著,說:“那種心理很奇特很復(fù)雜,理智告訴我,我應(yīng)該走得遠遠的,這樣我才能夠解脫,過屬于自己的人生。可是,真要做決定時,那種痛苦……痛苦到我整日都在想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好比被鬼壓身一樣,動彈不得。”

    “從心理學(xué)角度來說,你這是一種典型的‘分離焦慮,在你和李玉芳糟糕的親子關(guān)系中,你的自我模式是破碎的,雖然你也想通過努力去建立新的關(guān)系,或者是重建自我,但這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并且,就像那種不合格的‘豆腐渣工程一般,還會時不時給你來個坍塌。這就是你的痛苦來源。”

    陳琤似懂非懂,若有所思。

    胡可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指著眼前的那些樹說:“你看這些樹,它們有多高,樹下的根就有多長,它們的根都順著地面長,你纏住我,我繞著你,誰也不愿意讓著誰,因為退讓會帶來死亡。這地底下,全是蛇樣的根系。你知道這種纏繞的力量嗎?它們有時候會纏倒一棵大樹,可那樹死了,根卻還活著,根上又生出樹,樹又長大,又纏上別的根,或者被別的根纏住,這地下到處都是生死搏殺。任何一種生命的存活,都不易,人類也是如此。讓你弱,我才強!這種關(guān)系,放在你和李玉芳的身上,同樣適用?!?/p>

    陳琤沒有吭聲。

    胡可拽住她的胳膊,說:“走,我?guī)闳ヒ患姨貏e好吃的西餐廳吃牛排?!?/p>

    胡可的車換成了一輛紅色法拉利,熱情張揚,像它的主人。

    坐在車里,李玉芳打來電話,陳琤接通電話告訴她,晚上不回來吃了。

    電話那頭李玉芳沉默幾秒,問她:“為什么呀?你去哪兒吃飯?和誰?”

    陳琤突然間特別煩她,語氣生硬地說:“和一個男人!”說完便掛了手機。之后,手機開始不停地響,陳琤摁掉,再響,再摁掉,再響……

    陳琤面紅耳赤,喘著粗氣不停地、使勁地摁著拒聽鍵,當(dāng)她發(fā)狠要摔掉它時,胡可伸手制止了她,她沖她輕輕地搖搖頭,淡淡地說:“冷靜點兒,你關(guān)機就好?!?/p>

    陳琤猶豫了幾秒,果斷地把手機關(guān)掉,世界仿佛一下清靜下來。

    坐在副駕駛座上,陳琤的淚水不時流下來,她低聲問:“為什么要讓你弱,我才強?大家一起強不行嗎?”

    胡可緊抿著嘴,目光前視,自顧自地開車,任由陳琤一個人哭泣。

    進了餐廳,胡可點好牛排,從LV(路易威登)包里掏出一包濕紙巾,遞給陳琤,說:“把臉擦擦,瞧你那個■樣?!?/p>

    陳琤接過紙巾,默默地擦拭著。

    胡可高深莫測的眼神里帶著憐憫和同情,她打量了陳琤許久,陳琤沒好氣地說:“看夠了沒?我就這么好看?”

    胡可笑笑,凝目注視著她說:“你不應(yīng)該回來。其實你的內(nèi)心深處,也一直處在嬰兒水平,嬰兒是必須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的,所以你在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既然回來了,嬰兒和母親一起生活,那么母親的強,就必須建立在嬰兒的弱上,嬰兒要聽母親的。必須要把你弄得弱弱的,她才強!聽得懂嗎?”

    陳琤疑惑地盯著她,希望她繼續(xù)說下去。

    牛排來了,胡可鋪好餐巾,優(yōu)雅地切牛排,不再理她。陳琤賭氣般地沖服務(wù)員要了一雙筷子,夾起牛排狠狠咬起來。胡可輕笑著搖搖頭,低頭吃牛排。

    陳琤三口兩口消滅掉食物,把嘴一擦,開始喋喋不休地訴說,從陳家林的死說起,到丁橋東的出現(xiàn)、離去……陳琤覺得所有的凄苦都化成濁水堵在心頭,唯有胡可知她五味,至于胡可愿不愿嘗她雜陳,她可顧不到許多,一股腦兒先倒出來再說。

    胡可慢條斯理地吃著牛排,吃完牛排,又點了一杯咖啡,待到陳琤說得口干舌燥,徑直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陳琤愣了愣,囁嚅著說:“憑什么你喝咖啡,我喝白水?”

    胡可淡淡地說:“白水解渴。瞧你說得唾沫橫飛的,咖啡哪能解你口中之渴?!?/p>

    陳琤“哦”了一聲,眼巴巴地看著胡可,想胡可繼續(xù)說點兒什么。不料胡可瞪著眼睛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問:“你看著我干什么?”

    陳琤見她裝傻,有點兒生氣了,冷著臉說:“我八輩子沒吃過,今天特地來吃你的牛排?!?/p>

    胡可見她生氣了,便不再逗她,長嘆一口氣,說:“其實不用我說什么,道理你都懂。你這位被李玉芳養(yǎng)出來的巨嬰和李玉芳這位圣母,需要學(xué)會尊重個人空間。李玉芳不要求你必須聽她的,你也不必處處都聽她的。你要懂得,不管對方是誰,她多么有理,你都得尊重你自己的感受,做出你自己的選擇,一切干涉你選擇的人,都是在侵犯你?!?/p>

    陳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胡可,似懂非懂的樣子。

    胡可站起來說:“吃飽了,你是回家呢,還是去我那里坐坐?”

    陳琤毫不猶豫地抓起椅子上的外套,很不見外地說:“去你家,我今晚不回家……對了,你結(jié)婚了嗎?”

    胡可歪著腦袋看了她一眼:“結(jié)婚?結(jié)你媽的婚!”

    胡可一邊罵,一邊拿起車鑰匙朝門外走去。陳琤也不在意,跟在她身后屁顛顛地小跑著。

    胡可就住在自己工作室里面的套間,進了工作室,一眼又看到了掛在墻上的那幅大母神油畫,心頭的不適油然而生,她蹙起眉頭問胡可:“你這畫哪里弄來的?真是丑出宇宙了。”

    胡可聳聳肩膀說:“那有什么!大母神是你我以及世間萬事萬物都無法忽視的神。怎么?是不是覺得她的姿勢很高傲,像太后?哈哈……其實,很多家庭都有一位大母神哦,她們獨掌整個家庭的選擇權(quán)和財政大權(quán)。大母神的丈夫們?yōu)榱撕椭C關(guān)系,他們越發(fā)駝背和脫發(fā),在妻子的面前抬不起腰來,這是一幫現(xiàn)代社會里被閹割的男人!”

    胡可將包丟到沙發(fā)上,一邊換衣服一邊懶洋洋地說:“你我,就是大母神的女兒,我們被大母神培養(yǎng)出一樣的以自我為中心,即使有雙識別夫君的慧眼,也有可能在大母神的阻撓下失之交臂。女兒的命運是大母神書寫的,大母神死去,我們就成了大母神的替代品。你知道嗎,女人能影響一家人,男人只能帶動他自己。”

    陳琤似懂非懂,一臉茫然地看著胡可,胡可眨眨眼睛,看陳琤的眼神,像是看一個不諳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兒,她恨鐵不成鋼地說:“你還不明白嗎?你只知道你活得很痛苦,生活在無邊無際的黏濁中,處處黏膩不透氣,但好像又無法跟任何人控訴……你知道不對,可你內(nèi)心深處并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你和我是一樣的,但你和我又不一樣,你從小生活在溫水中,那溫度能讓你忍受。而我,我父母之間的冷暴力簡直是對我靈魂終極煉獄的炙烤,所以我奮不顧身地要跳出來——我去學(xué)習(xí)心理知識,因為我知道最需要治愈的人就是我自己。我知道我心理出了問題,很小時我就知道了。那段時間,我恐懼照鏡子,恐懼正視和暴露自己,我甚至將自己封閉起來,我產(chǎn)生了嚴重的自我封閉。我甚至分不清自己的性別,我以為我將來長大了要和父親一樣,娶一個類似我母親的女人……”

    說到這里,胡可驀地停下不說了,她幽邃深沉的眼眸落在陳琤身上,眼睛彎成月牙兒,就這么盯著陳琤整整看了兩三分鐘。

    “你……你是說,你作為一個心理咨詢師,居然也曾經(jīng)得過心理方面的疾病?”陳琤低涼的嗓音劃破寂靜的空氣。

    胡可緩緩移開視線,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眼手腕上的那只晶瑩剔透的翡翠手鐲,淡而清晰地承認:“是的?!?/p>

    胡可的神色漠然,她輕飄飄地問:“你是不是怕了?心理有問題的人!還有,我還害怕一切用于排水的水槽。我覺得自己看不到它的底部,我怕會被吸進去。我甚至感覺它們與別的時空相連,這時候我就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將我拉入其中……”

    陳琤兩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緊,半晌,她悄悄地放松雙手,平靜地說:“不怕。既然你和我說了你的秘密,我也不怕告訴你,我有雙重人格,我也有問題?!?/p>

    胡可走到衣柜前,拉開衣柜,拿出一套睡衣丟給陳琤,然后長腿一邁,直接在柔軟的大床上盤膝坐下,自嘲地笑道:“有一種東西叫傳承,你知道嗎?相信我,只要你有了孩子,你會將你母親賦予你身上的一切,通通地倒在你孩子身上,讓你的孩子變成第二個你,讓他(她)承受你曾經(jīng)承受過的痛苦。這也就是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的原因,我痛恨孩子,所以我也痛恨男人。不錯,我很矛盾,我喜歡和男人戀愛,但我害怕婚姻,害怕嬰兒……如果我遇到好男人的話,或許我會得到治愈的機會。可惜,我遇到的,都是渣男。所以,我早就不愛男人了,我現(xiàn)在只想好好愛自己!你,也曾經(jīng)有過治愈的機會,你可以和你的男友認認真真地戀愛,幸福地生活,可是你左右搖擺,你對自己的感覺沒有足夠的能力去判斷,任由你母親去打亂你原本該有的節(jié)奏,所以你失去了你的愛情,也失去了一個極好的被治愈的機會?!?/p>

    胡可將頭懶懶地靠在枕頭上,嘲笑著說:“你的秘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早在你還是十幾歲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理出了問題,你有著雙重人格。你的另一個人格很暴力,因為你內(nèi)心埋著很多憤怒。任何人,都需要獨立空間,這樣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判斷力和個性,你因為獨立空間一直被侵占,所以你的內(nèi)心深處埋著巨大的憤怒。憤怒是你唯一的武器,你是個好孩子,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你,沒有辦法將你的憤怒發(fā)泄出來,久而久之,你的內(nèi)心形成了另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里,你要宣泄憤怒,你要毀滅所有入侵你空間的事物……”

    陳琤覺得整個腦子都僵住了,虛弱到了極點,心臟絞痛起來,她緩緩坐到沙發(fā)上,抱著腦袋痛苦地說:“是啊,入侵者是我最親愛的母親,用著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愛我,所以她才這樣做……她迷惑了我的神智,這不是愛!這是不對的。她不能這么對我。”

    陳琤忍不住放聲痛哭,陳家林的死、李玉芳的冷暴力、丁橋東的離開給予的痛苦奔涌而來……腦海里,一會兒是滿身鮮血的陳家林,一會兒是眼神憂傷的丁橋東,還有緊抿嘴唇目光深邃的李玉芳,交替紛雜,腦中像有無數(shù)的雪片紛紛揚揚往下落,內(nèi)心深處的委屈、悲哀、憤怒和無奈狼奔豕突,卻沒有出口。

    胡可一動不動,沒有一個字的安慰,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待陳琤終于哭夠,她打了個哈欠,問:“你不會真要在我這里過夜吧?”

    “我……”

    陳琤愣愣地看著她。

    “像我這種有精神潔癖的人,床上多個人,我會睡不著。而且,我有時分不清自己的性別,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你不怕?”胡可湊到她耳邊,悄聲說。

    陳琤指尖狠狠掐進掌心,咬牙切齒地說:“我走!我走還不行嗎!你一個心理咨詢師,能不能正經(jīng)點兒!”

    望著陳琤恨恨地站起來離開,胡可在她身后哈哈大笑,揮手道別說走好。

    不料,當(dāng)胡可反鎖好門,洗漱完畢躺在床上準備看會兒書再入睡時,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胡可爬起來,透過貓眼,看見陳琤縮著脖子站在門外。胡可無奈地打開門,陳琤徑直走進來,語氣很沖地說:“你心理有毛病我就怕你啊,老子今晚借宿在此,偏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樣!”

    胡可關(guān)好門,靠在門后,雙手環(huán)抱,聲音閑閑的,又有些輕飄地說:“你這‘老子是跟自己慪氣呢,還是和你媽賭氣?”

    陳琤不看她,也不洗漱,脫了衣服掀開被子就鉆進去,閉著眼睛裝睡。看著她這副無賴的神情,胡可還真拿她沒辦法,只好打開衣柜重新抱了一床被子在她旁邊睡下。

    陳琤悄悄睜開眼睛,有點兒傷心地說:“你嫌棄我啊,不愿意和我睡一個被窩兒……”

    胡可冷哼一聲,算是承認。

    窗外月色如水,清凌凌的月光隨著窗簾晃蕩。

    3

    陳琤和胡可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胡可看了看窗外,天已是虛弱不堪的亮白了,墻上的鐘指針指著清晨五點。胡可和陳琤對視一眼,皺起眉頭,從來沒有人這個點來敲門。那敲門聲粗魯猛烈,像家里著了火似的。胡可嘆口氣起身拉開窗簾,懸在窗戶前的天空中,有疏散狀的云條,山雨欲來的暗沉。胡可還在發(fā)愣,門外的人已經(jīng)開始拿腳踹門,一邊踹一邊喊:“陳琤,你給我出來!”

    竟然是李玉芳!

    陳琤呆若木雞,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胡可,滿眼驚恐,問:“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胡可黑著臉走到門前,透過貓眼確定了門外的人是李玉芳,她又氣又好笑,打開門,李玉芳上前指著她的鼻子罵:“你這個女人,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當(dāng)初和我老公睡了還不夠,現(xiàn)在又接近我女兒,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胡可驚怒交加,冷笑說:“你真好大本事,這么短的時間竟然找到這里了?!?/p>

    李玉芳上前拽住陳琤,厲聲說:“走,跟我回家!以后不許跟這個賤貨攪到一起!”

    “賤貨”這個詞令陳琤的眼睛由于驚駭而睜大,這是陳琤第一次聽到李玉芳爆粗口,她頗為驚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玉芳再一次刷新了她對她的認知。她見胡可冷笑,抱著雙臂靠在門邊,歉意涌上心頭,氣憤地對李玉芳說:“物以類聚,我和她是一樣的賤貨,我樂意和她攪和在一起?!?/p>

    李玉芳沖上前來,揚手甩了陳琤一耳光,陳琤冷冷地看著她,李玉芳眼中射出冰霜似的寒光,說:“你越來越有能耐了,居然不接我的電話!我以為你被綁架失蹤了,從晚上七點就賴在公安局,和民警們軟磨硬泡地求他們,直到夜里三四點他們才幫我調(diào)了各大路口的監(jiān)控錄像……為了你,我向他們下跪,好話軟話說了一大筐,總算在監(jiān)控錄像中看到你進了這棟樓,我就挨個兒一間間地敲門,我一直敲……你看,我兩只手都敲破了……”

    陳琤捂住半邊臉,身體劇烈顫抖著,似乎有無法承受的力量壓在她身上,她的臉色變得死灰,眼里的驚恐和嫌惡毫不掩飾地露出來。半晌,她放下手,漠然地看著李玉芳說:“我不就沒接你的電話,你至于把事情搞這么大嗎?為了我?我今年不是三歲孩子,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我有自己的空間,我消失一段時間去忙自己的事不行嗎?我一舉一動必須要處處向你匯報?”

    一時間,所有的委屈通通涌現(xiàn),小時候,李玉芳嚴格監(jiān)視著她的生活,近乎變態(tài)地規(guī)劃著她的成長路線,不能差之分毫,否則就是和她對著干!就是大逆不道!陳家林明明是死于意外,李玉芳卻把這罪孽壓在她頭上,不和她說話,對她施加冷暴力達一年之久……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可以獨立生活,李玉芳卻來和她談親情母愛,打著關(guān)心的幌子,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蓄意破壞了她的戀愛,她原本可以和丁橋東遠渡重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想到這里,陳琤淚流滿面,尖著嗓門兒喊:“是我太軟弱,是我沒用。我總算看清楚了,別的父母希望子女能夠飛得更高,而你,只要我飛起來,你就會在地面上拿著彈弓冷冷地瞄準我。你看,現(xiàn)在我如你所愿,我的兩只翅膀都被你打斷了,我再也沒有力氣飛了,我只想平靜地度過一輩子。我不想再戀愛,不想結(jié)婚,我痛恨生孩子,因為我害怕我會將所有的憤怒都轉(zhuǎn)嫁在孩子身上……”

    陳琤緩緩地走到胡可身邊,看著李玉芳一字一字地吐出:“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選擇,什么都是你替我做的,我自己做出的選擇,永遠都是錯的?!标惉b伸出手指指向胡可:“她是你眼中的賤貨,你當(dāng)眾剝光她的衣服羞辱她,我永遠忘不了你羞辱她時揚揚自得的神情和她傷痛淡然的眼神。她就像另一個我,我也想像她那樣活得肆意,可我永遠做不到,所以我羨慕她,崇拜她。她比你更像是我的親人,她是我的朋友和知己。她是不婚主義者,如果她愿意,我比她年輕,我可以照顧她。而她能夠讓我心靈平靜,我想和她相扶偕老,生活在一起……”

    胡可一怔,隨即揚起嘴唇嘲諷地笑了。

    陳琤說:“我確信她就是我今后人生道路上的親人和伙伴,我要搬出去,我要和她住在一起,請你不要再干涉我,這是我的選擇!”

    李玉芳幽藍幽藍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眼睛猶如浸在清水寒冰中的玻璃球,讓人感到徹骨寒意,她看了陳琤片刻,照著她的臉上又是一耳光,陳琤一動不動,兩邊臉火辣辣地疼,那疼一點兒一點兒地逼近內(nèi)心最深處。

    李玉芳突然又笑了,她抬起手輕輕撫上陳琤的面頰,輕聲說:“疼不疼?別鬧了,跟媽回家。”

    陳琤疲倦地側(cè)臉躲著她的手,淡淡地說:“存在即選擇,選擇即自由。不自由,毋寧死?!?/p>

    李玉芳的手微微顫抖,聲音卻依然平和從容,她說:“阿琤,我寧愿你死,也不愿意讓你被世人指指點點,讓我和你死去的父親被人恥笑。”

    胡可長嘆,她不是不愿意被陳琤拿來當(dāng)擋箭牌,只是陳琤的話認真得令她當(dāng)真了。陳琤這孩子,真像從前的自己,從剛開始見到她時,就仿若看著另一個痛苦的自己,內(nèi)心的悲憫怎么也壓制不住。她知道陳琤喜歡她、崇拜她,這孩子的眼睛是那么澄澈干凈,所有的情緒都裝在眼里。

    陳琤突然點點頭,她抬眼看了胡可一眼,慘笑著說:“胡可,聽見了嗎?她寧愿我死??墒牵疫B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能讓我怕的?我還有什么放不下?我剛才的話,是真心的。我并非是為了刺激我母親才說那樣的話,我是真的有和你共度此生的想法。這樣,兩個孤單的人,也能夠熱鬧點兒……”

    寒意入骨侵來,胡可一把拉住陳琤,她看著李玉芳憤然地說:“你非要把矛盾激化到最大嗎?”

    李玉芳緊抿著嘴唇,臉色如陰暗的天色,陰晴不定:“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陳琤放聲大笑,點點頭:“嗯,算是吧!我在威脅你?!彼龗昝摵?,上前抓起桌上自己的包,背到身上,朝門外邊走邊笑著說:“隨你怎么想。我要上班去了,我打小就是個不遲到不早退的好孩子?!?/p>

    經(jīng)過胡可身邊時,胡可再一次抓住她的胳膊,認真地說:“阿琤,有話好好說,別做傻事?!?/p>

    “胡可,你可知道,曾經(jīng),你出現(xiàn)在我家客廳時,好長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見你,我羨慕你的美麗,欣賞你的優(yōu)雅舉止,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活成那樣的你……可是,原來那樣的你也只是假象?!标惉b低聲說,她垂下眼皮盯著地面,這一刻,她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和沉默。

    胡可的心一震,她看著陳琤,腦海中緩緩浮現(xiàn)出第一次看見陳琤時,她如朵雛菊般安靜地偷瞟她,被她的視線撞見,馬上低下頭,劉海兒遮住了眼睛,卻依舊遮不住那份羞澀。

    現(xiàn)在,胡可終于明白了,陳琤說要陪著她一起度過余生,這句話飽含著熱烈而深摯的情感,當(dāng)一切親情、友情、愛情都已無從寄托,一切救贖都已無法指望時,她只能將僅剩的唯一希望,放到少女時期內(nèi)心傾慕的她身上。

    “阿琤……阿琤……”胡可有些驚慌擔(dān)憂地呼喚她。

    陳琤的笑意仍是淡淡的,讓人探不清那笑意背后真正的意味,笑得讓人心里發(fā)毛,李玉芳的心不自覺地一凜,顫聲喊道:“阿琤!”

    李玉芳想要追出去,胡可攔住她,她抬頭怒視著胡可,兩下里目光一相觸,胡可眼里的鄙夷讓她一下蔫巴了,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嗚嗚咽咽地哭。

    4

    悲傷中的日子靜得幾乎能生出塵埃,無聊之時,陳琤不時追問胡可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征服了李玉芳。對于胡可的回答,她怎么也不信。

    胡可說:“我只對她說了兩句話:一、你們非要逼死對方?二、她寧愿和我一起生活,也不愿意再面對你?!?/p>

    陳琤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李玉芳會被這兩句話打倒。

    從家里搬出來那天,下著小雨,李玉芳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她將自己的物品一樣樣地運下樓。最后一趟,李玉芳流著淚,開口說:“原本我以為,做父母的就像那些不斷遷徙的候鳥,子女去了哪兒,做父母的就要往哪兒遷徙。無論要去的地方是寒冬還是酷暑,做父母的都心甘情愿。卻沒想到,做子女的翅膀硬了,父母便是累贅。阿琤,你曾經(jīng)是我所有的希望,是我的精神寄托,我可以忍受生活的清貧、婚姻的不幸,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忍受你失去美好的未來,可是,你卻將我視為毒蛇猛獸。愿我能活到九十九歲,好好看清你離開我后,活得是怎么個幸福?!?/p>

    陳琤深深地看了李玉芳一眼,拎起自己的物品,一臉決絕地下樓離開。

    從小到大,她刻意表現(xiàn)出李玉芳所期待的樣子,只有那樣,她才能感受到李玉芳對她的接納和愛。只要她的表現(xiàn)不符合李玉芳對她的期望,她們之間就會產(chǎn)生很深的隔閡和矛盾。她沒有快樂的童年,沒有美麗的少年時光,沒有美好的愛情……她再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了,她并沒有威脅李玉芳,內(nèi)心的另一個自己是真的想要殺死她,那個自己不停地在她的耳邊說:“你的人生總是被別人選擇,你這么活著有什么勁?”

    陳琤冷笑,硬生生壓住了內(nèi)心某種瀕臨破裂失衡的情緒,她咬著牙對另一個自己說:“我的勇氣超過你的想象,我能夠堅持活到今天,也算是真正的勇士……只要我的內(nèi)心不是無以為繼,我就會認真地活著?!?/p>

    兩個自己最終和解,達成共識——珍惜生命,遠離李玉芳。

    胡可靠在老板椅上玩著手機,眼皮耷拉著,她伸手摸了一下后頸,頸椎有點兒不舒服。她用一副困倦沒睡醒的嗓音嘟囔著說:“我不信李玉芳就這么放手,不信你看吧?!?/p>

    胡可的話讓陳琤心跳加速,眼皮直跳。

    看著她不信的樣子,胡可沒好氣地把手機往桌上一放,說:“我覺得李玉芳是個很固執(zhí)的人,她一直堅定地活在自己的妄想中,看不清事實,不接受真相,所以她和很多人的關(guān)系都沒有辦法去修復(fù)。和你父親陳家林是這樣,和你也是如此。不是我打擊你,你也別試圖去修復(fù)你和李玉芳的關(guān)系了,你改變不了她,與其花費那么多的精力和能量去做無用功,不如去好好體驗這個世界。丟了……不存在的母愛吧。除非,她愿意改變自己。呃……對了,前段時間認識個不錯的男人,要不要介紹給你?”

    陳琤看著胡可,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她在心里嘆了口氣說:“男人?算啦,我這樣的人,我是沒有力氣和能耐將愛的自由向下傳遞了,我還結(jié)什么婚呢?別耽誤人家好男兒了。所有的苦難,且于我終結(jié)吧?!?/p>

    胡可挑了挑眉,突然伸手一把攬住陳琤的腰,戲謔說:“你這是要跟我這樣過一輩子的意思?Come on baby(來吧,寶貝兒),讓我們彼此相偕終老吧?!?/p>

    陳琤看著胡可近在咫尺的臉,覺得心中空蕩,只覺人世荒謬、前途茫茫,竟不知所為,她勉強笑了笑,低聲說:“我要上班去了,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整天被你調(diào)戲?!?/p>

    望著陳琤,胡可搖了搖頭,眼里有憐惜的光,她真擔(dān)心陳琤有一天會撐不住。

    胡可憐惜同情的目光令陳琤極其不自在,被人同情可不是一件好事。陳琤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抓起鑰匙和包,支吾著說:“上班去了?!?/p>

    市政府灰色的樓在陽光中有煥然一新的感覺,走進市政府大樓,太陽光從玻璃窗戶鉆進樓道,樓道里轟轟烈烈燃燒起來似的,上了三樓,王大木站在三樓樓梯上,在逆光中整個人發(fā)出虛幻的紅光,臉上的笑和她說話的聲音也顯得十分虛幻。

    “我不來找你,你恐怕都已經(jīng)把我忘得干干凈凈了。”王大木說。

    陳琤微微張著嘴,很詫異王大木來找她。

    半天,她艱難地憋出一句:“我天天有寫不完的報告和各種報表,挺忙的……而且,你又要做生意,又要帶孩子,也忙得要命,我就不好意思去打擾你了……”

    陳琤解釋著,似乎害怕王大木看出什么。

    每次看到王大木,她臉上洋溢的幸福是那么刺眼,提醒著陳琤的失敗?;楹蟮耐醮竽?,由一個七八十斤的瘦子,被她老公周洋喂成個豐腴的美婦人。幸福和不幸福的強烈對比,令陳琤每次看見王大木都如坐針氈。心中安靜,是肉體的生命,而嫉妒是骨中的朽爛。陳琤實在害怕自己會對王大木暗生嫉妒,這樣的心理令她感到極其的羞恥,覺得自己實在令人唾棄。

    王大木安安靜靜地聽她說完,就那么看著她,眼中罩著暗影。她不知道陳琤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總是不能理解她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她來找她,在大門口門衛(wèi)那里登記,她聽到他們私下低聲說:“找××科那個性情古怪的姑娘,好好的一個姑娘,性格卻那么別扭,可惜了……”

    四目相對的瞬間,陽光悄悄移動,二人才看清彼此的臉。

    許久,王大木說:“阿琤,外面都傳言說,你性格古怪,不正?!踔吝€有人說你是同性戀?!?/p>

    陳琤的呼吸微微一滯,有一秒鐘差點兒開口說老子同性戀又關(guān)別人屁事,王大木卻不給她機會,搶先說:“我知道你不是?!?/p>

    “為啥?”陳琤竟然被逗笑了,“我是不是沒對你下手?哈哈,你不是我喜歡的菜?!?/p>

    王大木聳聳肩膀說:“不管是不是,你都別想嘗我這道菜。你現(xiàn)在要上班吧?我來,就是想和你談?wù)?,你……下班后去看看你媽吧,她在醫(yī)院的消化科住院呢,胃大出血?!?/p>

    陳琤愣愣地看著王大木,她認真地打量著王大木,王大木穿著深灰色高領(lǐng)羊絨連衣裙,腰間系著一條紅色的腰帶,顯得她人高腿長,和過去那個黑瘦的王大木判若兩人。

    陳琤眨眨眼睛,說:“王大木你現(xiàn)在竟然這么好看?!?/p>

    王大木皺了皺眉,說:“阿琤,你怎么這么冷血?你媽媽她住院了……你先忙吧,中午等你下班,我在大門口那里等你,我陪你一起去醫(yī)院?!?/p>

    王大木走后的走廊空蕩蕩的,陳琤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心中氣悶難過。

    李玉芳生病,為什么由王大木來告知自己?王大木什么時候和李玉芳走得這么近?當(dāng)年,李玉芳提起王大木時,不是一臉的不屑嗎?

    “這女孩兒一定早婚!你看她那胸脯,挺得像板鴨,一看就不是本分的姑娘……”

    瞧,耳邊還響著當(dāng)初的這句話。

    一上午,陳琤工作時心神不寧,她不知道李玉芳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李玉芳生病了,她應(yīng)該感到難過才對,可為什么她的心里只有煩躁和麻木呢?

    下班后,走出市政府大門,看見王大木坐在一輛出租車里等自己,陳琤上前,無奈地沖王大木笑笑,順從地鉆進車中。出租車啟動,穿梭在樹木茂密的林蔭道上。中午的陽光穿過葉間的罅隙,篩下一大片細碎的光斑,微風(fēng)搖曳。它們在她們的臉上緩緩晃動,王大木歪頭看了陳琤一眼,陳琤的臉忽明忽暗,她似乎很累,閉著眼睛假寐。

    王大木輕聲說:“我知道你對你媽有很深的成見。你走后,你媽真的很孤單。剛開始,她偶爾來我那里,只為了向我詢問關(guān)于你的事,來得也不多。她說你把她的手機號碼拉黑了……后來,她越來越喜歡來我店里,幫我看孩子,我生意好忙不過來時,她還會幫我打下手……我以為她是為了排遣孤單,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來,只是為了聽我講述關(guān)于你的事,哪怕只言片語,她也聽得津津有味,反復(fù)聽也不厭……”

    陳琤心里窩著的一股邪氣上涌,咽不下吞不進,剛好到了醫(yī)院門口,她一言不發(fā),動作粗魯?shù)赝崎_車門,朝醫(yī)院門口走去。王大木付好車費,下車追上她。陳琤沒有回頭,她語氣平淡地說:“你知道嗎,世上有種為人父母的,他們自己的人生毫無快樂和希望可言,內(nèi)心充滿絕望和痛苦,之所以能夠活下去,是因為他們將內(nèi)心的痛苦和絕望轉(zhuǎn)嫁到孩子身上。他們抓住雞毛蒜皮的小事,可以攻擊孩子很久,以之中來折磨孩子,孩子痛苦的模樣讓他們從中得到暫時的釋放和輕松,他們的心情就會變得很愉快。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身心損毀,痛苦不堪,和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可是他們依舊不放手……”

    陳琤突然停下腳步,王大木差點兒撞上她。

    陳琤的話令王大木震驚,也不理解,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說:“你……我覺得你的心理好可怕,天下只有為子女付出一切的父母,哪有讓孩子身心損毀的父母啊。阿琤,我真的覺得……你好可怕。你的思想好偏激?!?/p>

    陳琤沉默,她知道王大木這種從小在滿滿的愛的滋養(yǎng)下成長的孩子,是無法理解這些的,王大木艱澀地吐出幾個字:“我……我覺得你媽是個好人?!?/p>

    李玉芳確實不壞,陳琤從來沒覺得她是個壞人。從小接送她放學(xué)時,路上遇見乞丐,李玉芳總是丟幾個錢給他們;鄰居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李玉芳都是盡心盡力幫助;不相識的人有個困難,李玉芳第一個捐款……

    站在病房門外,陳琤看見熟睡中的李玉芳臉色蠟黃,頭發(fā)凌亂地搭在額前,襯得一張臉越發(fā)干枯。李玉芳才剛過五十歲,病床上的她卻像個七十歲的老人。

    “她到底是什么病?胃出血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陳琤蹙起眉頭問。

    王大木真覺得好笑,不滿地說:“阿琤,那是你媽,她什么病,你倒來問我。”

    陳琤聳聳肩。

    李玉芳似乎感覺到她們的視線,她睜開眼睛,看見陳琤時,干枯的臉一下舒展開,她急急地半抬起身子沖她招手喊:“阿琤!阿琤!”

    陳琤無奈,推門進來。

    李玉芳拉著她的手,眼淚汪汪地說:“阿琤,你來了?!?/p>

    陳琤不說話,別扭地看著她,穿著一身病號服的李玉芳,那手腕細得好像稍一用力便要折斷似的,一種微妙的惻隱之心涌上來,陳琤有種重拳打棉花的頹唐感,她輕嘆一口氣,問:“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一句話招落了李玉芳的眼淚,她嗚咽著說:“阿琤,從你走后,我一個人做飯也不太好做,多做一點兒吃不掉,少了又沒法做。有時候圖省事,我就做點兒粥和面條,這體重一下子從一百二十多斤跌到了九十來斤……前兩天吃了點兒辣,喝了點兒悶酒,沒想到就胃出血了?!?/p>

    李玉芳眼淚汪汪地拉著陳琤的手,輕聲說:“阿琤,母女還有隔夜的仇嗎?你回來跟媽一起住吧?!?/p>

    李玉芳的手心濕答答的,那種黏膩膩的感覺,讓陳琤既難過又生厭,仿佛自己在李玉芳的目光下,變成了一個人血饅頭,包治百病的人血饅頭。

    這時,醫(yī)生進來了,對她們說:“李玉芳,家屬可以辦理出院手續(xù),明早出院?;厝ゲ灰源碳ば允澄铮剖且坏味疾荒芎鹊模缚科綍r的養(yǎng)護。”

    “我去辦理出院手續(xù)。”王大木自告奮勇地說。

    王大木一走,整個病房顯得特別安靜,李玉芳的鼻翼微張,聲音極緩極緩:“阿琤,你不在我身邊,我在這個世上沒有絲毫的樂趣,我活著干嗎呢?除了你,我沒有任何親人,我每天不知道應(yīng)該干些什么才能打發(fā)掉許多的時間……我到底做錯了什么?現(xiàn)在,我只是希望你能夠待在我身邊,結(jié)婚,生子,過著普通人的生活,這樣為什么不可以?”

    陳琤的眼里閃過一絲難過,但她很快就將那份難過壓制住,只淡淡地望著她,不說話。

    李玉芳順手捋了捋耳邊的亂發(fā),慢慢調(diào)整了下姿勢,眼中淚光一閃,柔聲說:“阿琤,還記得你小時候媽媽給你講過的童話故事嗎?小雞喜歡吃蟲子,它把最肥大的蟲子送給它的好朋友小兔子,小兔子不要。它又將蟲子送給老山羊,老山羊也不要……小雞很生氣,它明明給它們最好的東西,它們卻不領(lǐng)情,小雞怎么也想不通,整天悶悶不樂,最后悶出病了。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小雞,我給你我認為最好的,希望你能過上最好的生活,卻不料你壓根兒不屑??晌疫@么多年,一直深陷于執(zhí)著中不能自拔,我真是可憐又可笑。阿琤,我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問題,你又何嘗不是站在你的角度看問題呢。你仔細想想,你換位思考一下,你認為媽媽到底哪里錯了?”

    陳琤心中一動,目光停在李玉芳的臉上,李玉芳擦了擦眼睛,低聲說:“我依從你,你要怎么樣就怎么樣,這就是給你自由,對你好?我替你選擇無中,那是集合你自身的特點選的,你不聽,要反著來,也依你了。你明明可以上國內(nèi)一流的大學(xué),卻偏偏不肯上,要去讀次點兒的學(xué)校,難道我要眼睜睜地看著你走錯路卻不聞不問嗎?假如你是位母親,你覺得你要怎么做?”

    陳琤神色復(fù)雜地看著李玉芳,回味思考她的這番話,慢慢地嘆了口氣,她和李玉芳一樣,都固守著自己的內(nèi)心又冥頑不化。她們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李玉芳說:“你和丁橋東分手,也歸咎于我。而實際上,你們的問題,是因為你們自身觀點不同,并非我導(dǎo)致。沒有我,你們走到一起,最終也會分開。你和丁橋東都是極有主見的人,一旦遇到分歧,那是針尖兒對麥芒兒。你們都是人尖兒,都崇尚所謂的不自由毋寧死,你覺得你們能走到最后?我擔(dān)心你吃虧,長痛不如短痛,分手也未必是壞事,我自家閨女我心里有數(shù)??赡銋s自暴自棄,隨便交了幾位男朋友,他們都不是你的良配……”

    陳琤下意識想要回避,打斷她,問:“媽,你認為我的良配是誰?劉德華還是奧巴馬?你過去并不欣賞我的朋友王大木,可你現(xiàn)在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去接近她,無非是想讓她來緩和我們母女之間的關(guān)系。媽,你認為我們之間,還能好好當(dāng)母女嗎?”

    陳琤臉上的嘲諷令李玉芳難過,她疲倦地垂下目光,輕輕地說:“你是我的女兒,我是你的媽媽。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p>

    陳琤沉默著,是啊,她們是血濃于水的母女,這是永遠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

    李玉芳注視著陳琤,淡然笑著:“雖然你痛恨我,可我依舊是你的母親,這是不爭的事實?!?/p>

    陳琤的眼睛定定地落在李玉芳枯黃的臉上,李玉芳真的老了,那雙她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眼睛不再明亮,并且,她的眼皮耷拉,毫無美感。陳琤覺得很難過,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她深覺李玉芳的不易,只是,她再也不愿意李玉芳踏過她的界線。陳琤嘆了口氣,輕輕地說:“媽,確實,你永遠是我媽。只是你的愛太沉重,我常常想,是不是因為我前世做了壞事,所以投胎到你身邊來受苦的……這么想,我對你的憤怒和責(zé)怪就會少一些。只要離開你,我的痛苦就會減少,我的生命就能夠自由。所以,請你,真的不要再靠近我了?!?/p>

    李玉芳的臉迅速白了,這個瞬間的絕望和悲哀壓過一切,她的身體劇烈地哆嗦著,許久,她苦笑:“你說得好像我一直在虐待你,我實在是想不通,我只是在你未成人之前,努力做好你的引路人,可在你眼中卻變成傷害?!?/p>

    陳琤抱歉地看著她:“媽,我是你的女兒,我承認自己愛你,所以一直以來,我會盡量地承受你的控制與痛苦的情緒??墒牵愫臀沂仟毩⒌膫€體,我已經(jīng)長大了,并且在我的成長之路里,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能再為你的感受負責(zé)任,離開你后的世界對我而言,更真實了。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所以,也請你好好做自己,不要將你的喜怒哀樂寄托在我的身上?!?/p>

    李玉芳木木地坐在病床上,看著自己的腳尖,臉色慘白。那種白,仿若傷口在水中浸泡過久,白里泛著腫脹的青氣。女兒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她不肯再回到自己的身邊。李玉芳突然放聲號哭,企圖通過這哭聲將自己從滅頂?shù)慕^望和恐懼中掙脫出頭。

    辦理好出院手續(xù)的王大木一臉驚恐地沖進病房,被這哭聲嚇到了?!鞍⒁獭!蓖醮竽驹谒媲岸紫聛?,含著眼淚低聲呼喚她。王大木朝陳琤投去責(zé)怪的一瞥,將李玉芳瘦弱的雙肩擁入懷中。

    陳琤在沉默中讓淚水肆意地流出,她握住李玉芳的手,緩緩地說:“媽,如果你覺得失去某個關(guān)系就活不下去,那么這個人,就一定會辜負你。很抱歉女兒辜負了你……事實上,幸福這么重要的事,怎能依靠別人?我永遠是您的女兒,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您好好保重?!?/p>

    陳琤松開李玉芳的手,抹干眼淚,帶著堅毅與疲倦離去。

    “大木,她真的徹底不需要我了?!崩钣穹嫉纳ひ糁?,透出無限的傷感與灰心,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掉下來??粗矍斑@個干枯瘦癟的老人,王大木陪著她掉淚,她不明白,永遠也不明白,為什么陳琤會如此任性,這世間竟然有如此對立的母女。如果她和她的孩子,將來像陳琤母女這樣,她一定會痛苦死。

    “大木,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不知過了多久,李玉芳開口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為什么我們的關(guān)系會弄到這個地步?”

    王大木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

    李玉芳拉著王大木的手,端詳著她,緩緩地說:“大木,以后你多開解開解她。只要她過得好,我什么都不求了。父母和子女之間,最后退步的永遠是做父母的。因為無論對錯輸贏,父母,都是輸家。罷罷罷,隨她去吧,只要她高興。”

    這話里的凄涼和無奈,令王大木的胸口一陣窒悶,又無從宣泄,她還是忍不住開口說:“阿姨,我覺得阿琤太不懂事了,做任何事完全憑著自己的性子。”

    “別!孩子,你千萬不要這么想她,她的心里不比我好受。”李玉芳的嘴唇顫顫地哆嗦著,如深秋枝頭在秋風(fēng)中掙扎的枯葉。

    5

    我的生活,要有光,要有藍天大海,要有可口的食物,要有親人、朋友和戀人,要有旅途和風(fēng)景,我要有欣賞和完善這一切的心……

    陳琤煩躁地丟下畫筆,揉碎畫紙。那張快要成圖的風(fēng)景畫變成廢紙被丟棄到廢紙簍里。陳琤站起來像頭困獸似的在屋里踱來踱去,她問正在吃草莓看口水劇的胡可:“你說,她去哪兒了?她一個已年邁的老人,她能去哪兒?她在外面要是生病了,會不會死在外面?”

    胡可揉了揉眉心,看了一眼面前的案卷資料,皺著眉頭說:“阿琤,我以為我已經(jīng)治愈你……要不,我送你去參加一個深度的療愈班吧。其實……你的痛苦之源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你一邊在逃離你的母親,一邊又離不開她,想要向她證明你自己。你想要證明什么呢?證明她愛你,她在意你?”

    陳琤泄了氣,被胡可的這些話震動,她直勾勾地看著胡可:“孝順孝順,順著長輩,就是孝。我是個不忠不孝的人,我覺得自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胡可“啪”的一聲丟下手里的資料,盯著陳琤,陳琤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她垂著睫毛,生無可戀的模樣。

    “胡可,我的內(nèi)心有兩個‘我,一個在大喊遠離李玉芳,另一個卻在思念她擔(dān)心她想要去接近她……這種情況最近越來越嚴重了,我覺得痛苦極了?!标惉b說,“一個‘我在說,要有自由,不要接近她,遠離那種被吞噬的恐怖;另一個‘我卻在說,她是你的媽媽,無條件愛你接受你的媽媽?!?/p>

    胡可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她整理下衣服,看了看時間,說:“阿琤,我替你治療這么長時間,你現(xiàn)在的反應(yīng)是在提醒我的失敗。唉,不行我就把你送給我認識的一位老師,看她能不能治好你?!?/p>

    夜里,陳琤躺在胡可旁邊的折疊床上,很安靜。她瞪著眼睛一直到天亮,心事重重,翻來覆去,胡可一覺醒來,見她還沒睡,忍不住罵她:“你呀,就是腦子里有屎,自己折磨自己?!?/p>

    陳琤幽幽地說:“是啊是啊,我腦子有毛病,我是病人,你連一句關(guān)心話都沒有,像話嗎?還好意思睡得那么沉?!?/p>

    胡可帶著笑意戲謔道:“你要怎么關(guān)心?要不,你來我懷里睡?”

    陳琤“呸”了一聲,說:“你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你就沒遇到人想要打死你嗎?”

    胡可滿不在乎地說:“想打死我的人多著呢,你來給我捶捶背揉揉肩,我讓你插個隊,排第一個,怎么樣?”

    陳琤忍不住笑了起來,胡可見狀,越發(fā)嬉皮笑臉起來,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陳琤翻了個身,將臉對著胡可,慢悠悠地說:“別調(diào)戲我,話說你這段時間交往的那個男人,還挺英俊的,有沒有考慮和他長期處下去?唉,話說兩個女人一起搭伙過日子,也挺好的,哪天你拋下我,和男人跑了,我還真挺傷心的。”

    胡可悻悻地說:“我跟男人跑了?你別賊喊捉賊。哪天你要是遇到好男人了,盡管嫁出去,丟我一個老人家自生自滅,我不會怪你的?!?/p>

    陳琤沉默,好男人?她還會遇見好男人嗎?即使遇見,她還能愛?

    胡可,是她的良師益友,她早已下定決心此生和胡可一起相互扶持著度過。胡可的身上有很多值得學(xué)習(xí)的地方,她的淵博知識和修養(yǎng),還有她面對患者和員工時的那種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本領(lǐng)。

    在她最困難時,胡可接納了她,調(diào)養(yǎng)她的身體,治愈她的心靈。

    閑暇時,胡可帶著她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兩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露天里喝咖啡,曬太陽,聊時尚八卦。她們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相貌俊美的男子,彼此對視一眼,胡可沖她擠擠眼睛,輕咳一聲,坐直了腰開始深情專注又長久地注視著男子,那男子先是若無其事,繼而和她對視片刻,他很快便在這個貌美女人的目光下敗下陣來,他開始羞澀,臉紅,坐立不安,手足無措,最后打翻了一杯咖啡后起身結(jié)賬悻悻地離開。

    兩個女人大獲全勝,捧腹大笑。

    她們又在張果老巷里的一家小店鋪發(fā)現(xiàn)了一條產(chǎn)自云南的手工棉麻圍巾,暗紅色有著蝴蝶圖案,胡可對它毫不感冒,認為它的顏色臟兮兮的,可陳琤說好看,便買了下來。回去后,陳琤翻遍了衣櫥里所有的外套,居然找不到一件能和它搭配的,胡可又嘲笑了她一番,晚上吃過飯后,胡可拖著她又去逛商場,為她買了一件可以搭配這條圍巾的黑色羊毛大衣,再配上一雙皮質(zhì)上乘的紫紅長靴,花去四五千塊錢。陳琤皺了皺眉頭,感覺自己本末倒置,為了一條幾十塊錢的圍巾,花了這么多錢,她瞅了胡可一眼說:“這要等我下下下下下下個月的工資下來,才有錢還給你啊。”

    胡可笑起來,眼睛彎彎,說:“好啊。順便記得付下房租和伙食費……哦對了,還有我每晚的陪床費?!?/p>

    陳琤氣急敗壞地說:“陪床費?明明是我陪你睡好吧,要收費也是我收?!?/p>

    胡可輕瞄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為啥?就憑你比我年輕?”

    陳琤語塞,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話來。

    回去的路上,陳琤跟在胡可身后,看著只穿了件襯衫和風(fēng)衣的胡可,高挑干練,像只煢煢孑立的鶴,孤獨又清高。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真的挺好,內(nèi)心平靜安逸,就這樣過完一輩子也很幸福。

    可是,內(nèi)心的平靜和安逸很快在一個尋常的日子中被打破了。

    這日的天氣多云轉(zhuǎn)陰,太陽躲躲閃閃地在云霧里穿行,惹得人不勝其煩。胡可一直到半夜都未回來,陳琤坐在沙發(fā)上等她,腦海里有百千種情緒,胡可有時候接聽電話會很刻意地避開她,看到短信會甜甜一笑……她知道胡可有男人。陳琤嘲諷地笑笑,胡可待她好,所以她對胡可產(chǎn)生了極強的占有欲嗎?有種屬于自己的心愛物品被別人覬覦的危機感,陳琤有些驚恐地擰了擰耳朵,暗暗責(zé)罵自己變態(tài)。胡可真能遇見好男人成個家,那是一件好事啊,她怎么能盼著她真的孤獨終老呢?胡可已經(jīng)不年輕了,她錯過了最佳的生育年齡,真要能遇見個好男人,她應(yīng)該替她高興才對。

    長長地吐了口氣,陳琤慢慢平復(fù)著心中的暗涌波濤。

    終于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胡可一身暗系打扮,黑色皮衣小短裙,黑色雙層蕾絲choker(項圈)顯得她脖頸格外修長。換好鞋子,她盯著沙發(fā)上的陳琤看了幾眼,問:“怎么還沒睡?”

    陳琤沒有說話。

    胡可嫵媚一笑,走到她身邊俯下身,雙臂壓在她身體兩側(cè),壓低聲音說:“你是在等我嗎?”

    陳琤心情復(fù)雜地看著她,她聞到了胡可身上復(fù)雜的氣味,她皺了皺眉說:“你的身上,有情欲的氣息……”

    胡可愣了愣,突然仰頭哈哈大笑說:“你竟然能分辨出情欲的氣息?你和男人睡過嗎?”

    陳琤心頭忽然升起幾分火氣和煩躁,她沒有,她竟然從來沒有和任何男人睡過。

    胡可知道她生氣了,她拖過一把椅子,坐到她面前,低聲開口說:“阿琤,我……我還是沒法接受婚姻,我不會和那些男人結(jié)婚的。倒是你,隨時可能拋下我和男人跑了……其實,這輩子我們兩個這樣度過,想想也是不錯的選擇?!?/p>

    陳琤愣了愣,驚慌地垂下眼眸,有一種茫然和無措,她眼神躲閃,不敢正視胡可,笑笑說:“去洗澡睡覺吧,不早了?!?/p>

    胡可目光復(fù)雜地看了她許久,扯唇嘲諷一笑,扭著腰進了衛(wèi)生間。

    夜里,睡夢中的那些兔子一只只跳出來,它們對她說,你的心里有很多痛楚,瞧瞧你把日子過得舉步維艱。

    她不理會它們,哼著歌,想要把它們趕走。

    它們消失了。卻有另一個她走過來,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踮著腳尖,輕聲對她說,阿琤,我們已經(jīng)失去很多東西,我們一無所有。

    不,我還有快樂。我要留下快樂。她掙扎著遠離那個自己,開始奔跑,前方有座山,山后有條河,粉色的桃花瓣落滿那條河,她要把她負重的雙腳泡進河水里。

    陳琤花了很長時間也沒能理清對胡可的真實情感,她是拿胡可當(dāng)朋友嗎?還是拿她當(dāng)依靠?抑或,胡可就是她的救世主?但毫無疑問,她和胡可的這種關(guān)系令她感覺很舒適、愉悅。只是偶爾會對胡可的其他戀情感覺不快,她害怕失去,害怕生活中再有任何的變故。但胡可很快就能安撫好她。

    日子像流水,生活漸趨于平和、淡然、安靜。

    胡可花錢將屋子改造,在臥室里建造了一個大火爐。

    冬日來臨,她們在火爐里燒著無煙煤,火苗向上不斷地躥著,室內(nèi)溫暖如春,日光燈照射著屋內(nèi)的角角落落。窗外下著雪,染白了整個院落,樹丫上落滿了白雪。胡可泡好一壺上等龍井茶,倒了一杯遞到她手中。她們相視而笑,陳琤輕聲說:“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兩個傷痕累累的女人,在一起互相取暖。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怪,可這種關(guān)系讓我覺得很舒適。安穩(wěn)又乏味?!?/p>

    胡可嗤笑:“人生本來就是乏味的。”

    陳琤有些憂傷,嘆了口氣說:“我覺得,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漸漸死去?!?/p>

    胡可笑笑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漸漸地,我竟然害怕分別。阿琤,你會離開我嗎?”

    陳琤茫然地看著她:“我還能去哪兒呢?你會不會哪天突然趕我走?”

    胡可喝了口茶,臉上露出那種熟悉的放蕩不羈的笑,說:“阿琤,我們兩個,能夠相攜相依,是多么來之不易的緣分啊。我只愿,有一天,你不要輕易地拋棄我們這段感情,棄我而去?!?/p>

    陳琤看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胡可又搖頭晃腦地說:“你若離開我,人世間這般荒涼寂寥,生命的彼岸那么遙遠,獨自一人的夜如此深不可測……”

    陳琤一口茶笑噴了出來。

    門外有快遞員在敲門,打開門,有一個從云南大理古城寄過來的包裹。順豐快遞??爝f面單上的收件人是陳琤。

    云南大理那邊,她從來都沒有朋友同學(xué)在那邊,怎么會有人給她寄快遞?

    拆開快遞,里面是一條潔白柔軟的羊毛圍巾。還有一封信。

    那熟悉的字體,令陳琤的眼皮激烈地跳動,她提著一顆忐忑的心打開信,果然是李玉芳:

    阿琤我兒,有時候我想,天下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為什么你就是不能接受我對你的愛呢?和你分別的這幾年時間里,我想通了很多問題。我明白我是個無趣的、不懂變通的母親,和你在一起時,我甚至連個玩笑都開不起。為了你,為了家庭,我又忙碌又壓抑,沒有自己的喜好,也很少有開心的時候,我以為自己是在付出,而實際上,你和你的父親,也許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付出,我完全不必如此辛苦,整個人繃得緊緊的……我現(xiàn)在常常問自己,我為什么要對你那么苛刻?我為什么要逼著你追求所謂的成功?我為什么要束縛著自己又束縛著你?現(xiàn)在我想明白了,因為我一直生活在緊張兮兮的模式中。我的養(yǎng)父母,他們迫于生計,活得十分辛苦,他們沒有自己的喜好,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們開心大笑的樣子,還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創(chuàng)傷,點點滴滴地傳遞給我。我,從我的父母那里,將這種緊繃的、無趣的人生傳承下來,并影響著你……我把自己的人生和你的人生都弄得一團糟。阿琤,我是真的反省了,我不知道我和你的關(guān)系是否還有緩和的余地……沒關(guān)系,只要你不想見到我,我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你的心里,對我有那么多的委屈和憤怒,它們真真實實地積壓著,我不奢望你能從內(nèi)心深處真正與我和解。只要你生活得好,其他都不重要。

    大理真是個能夠治愈一切的好地方。來到大理的第一天,我一個人來到洱海邊,我的內(nèi)心充滿不解和痛苦,我在洱海邊待到天黑。天上的月亮是傾斜的,蒼山、洱海也是傾斜的。它們相互接續(xù),又似乎徹底撇清,只與悠遠相連。沒有是非,沒有對錯,沒有涇渭,只有純粹和美。在洱海邊,無論是我的呼吸,還是大地花木的呼吸,都與天地融為一體,我忽然就想開了,豁然開朗的感覺令我十分舒適,我放棄了別的念頭。是的,我原本打算找個優(yōu)美的環(huán)境結(jié)束生命。我以為自己生無可戀。

    現(xiàn)在,我每天都可以坐在臨海的陽臺上,泡一杯清茶,聽著你最愛的王菲,煩惱苦悶的心越發(fā)平靜,就像無波的洱海一樣寧靜自然,忘記時間,忘記痛苦,這樣的心境大抵是一個人最好的狀態(tài)了。在這里,總能讓人看到不一樣的自己。

    阿琤,生活從來不會停止對人的考驗。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緣分這種東西,到底是劫,還是福?你猜,我在這里遇見了誰?你不會猜到的。

    張博濤,你還記得他嗎?我想你一定不會忘記他的。曾經(jīng)為了他,你放棄更好的重點高中,放棄了你的狀元……抱歉,我偷看過你的日記。

    阿琤,我承認你的眼光很好,張博濤是個很優(yōu)秀的男孩兒。

    我和他是在大理古城相遇。那天,古城很安靜。街道寬闊,沿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隨便走走,時光一下子慢了下來。街上沒有吆喝聲,沒有喧嘩聲,巷子深處能聽到手鼓的敲擊聲。我走進一家棉麻袍子店鋪,想要挑一件好看的袍子寄給你。突然有人在我身后說:“阿姨,我想陳琤應(yīng)該不會喜歡這種衣服。”我嚇了一跳,說真的,在這種地方,聽到你的名字,真是把人嚇得夠嗆。我回過頭,看見一位鼻梁高挺、眼神深邃的冷峻男子,很眼熟,但我卻沒能認出他。他笑了笑,自我介紹一番,說是你的同學(xué)張博濤。

    過去的很多事涌出來,看著他,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我甚至有些痛恨他,說實在話,一直以來,我真心覺得你爸的死亡,他有責(zé)任。

    張博濤請我吃飯,在大理的一家很高檔的西餐廳,他點了一瓶洋酒。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他絮絮叨叨和我說了很多。他說大理是最適合發(fā)呆的城,大理的天空用手機拍圖都很好看,大理也是最能夠療愈人的地方……他投資公司創(chuàng)業(yè)失敗,欠下很多債,女朋友也和別人跑了。他還告訴我,他回家鄉(xiāng)的時候,在街頭碰見你,當(dāng)時的你臉色冷漠,對他視而不見,你們擦肩而過。

    阿琤,你心目中的白馬王子,我見到他時,他十分落魄。這說明,人生之路,難免有跌宕浮沉,坎坷磨難是避免不了的,沒有哪個人能夠一輩子順順當(dāng)當(dāng)。

    張博濤來到大理,起初,也許只是為了逃避,為了療傷。可人才到哪兒都是人才,他很有經(jīng)商的頭腦,也是個很有情懷的人,他和一位白族人合伙在大理開了一家私立學(xué)校,學(xué)校的公眾號在他的打理下,已經(jīng)有上萬的粉絲家長,現(xiàn)在生源很不錯,在當(dāng)?shù)厥钟忻麣?。哦對了,忘記告訴你,托他的福,我現(xiàn)在在他的學(xué)校當(dāng)孩子們的生活老師,我常常帶著孩子們包餃子、做手工,同時,我還教三年級的語文,孩子們都很喜歡我,他們稱呼我玉芳老師。你不要感到奇怪,你大概忘記了,我曾經(jīng)也是超級學(xué)霸。

    閑暇時,張博濤喜歡去我那里蹭飯,飯后我泡好茶,我們老小兩代人坐在陽臺上望著洱海發(fā)呆。洱海在傍晚時,水天一色,天空有時有著墨色厚重的云朵。張博濤時常感嘆,人的一生會走過很多地方,但讓他流連忘返視為第二故鄉(xiāng)的地方,除了大理,再也沒有別的了。他吞吞吐吐地告訴我,你曾經(jīng)用小刀戳破他的自行車車胎。你實在是魯莽又沖動。

    我們談了很多,我忍不住告訴他,你當(dāng)年對他的暗戀。他沉默許久,感慨地說當(dāng)年的你實在太優(yōu)秀,他怎么也趕超不了你。優(yōu)秀的你多么讓人討厭啊,他不敢正視你,厭惡一切與你有關(guān)的事物,不肯接受、正視自己的失敗。那時候的他,特別的孩子氣。阿琤,你不會責(zé)怪我向他訴說你曾經(jīng)的暗戀吧?其實,你的暗戀已經(jīng)不叫暗戀了,據(jù)說當(dāng)時全校的人都知道你對他的喜歡。

    張博濤很害羞地告訴我,當(dāng)初他對你敬而遠之,是因為他內(nèi)心的傲氣和不服輸,后來漸漸成熟,他能夠正視內(nèi)心真正的情感,并為自己的狹隘而慚愧。他以為你會上清華,于是大學(xué)志愿他改填了清華……造化弄人啊!得知后來你身上發(fā)生的事是因他而起,他很震驚。后來,他還曾經(jīng)打聽過你,得知你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心里很是惆悵。再不久,他也交了女朋友。

    阿琤,人生不易,有緣更難。你還記得那些你生命中真正熱愛過的人和事物嗎?

    忘記那些傷害和痛苦,重新?lián)肀篮冒伞?/p>

    我們的痛苦,一半是生活給予的,另一半則是我們自己的棱角造就的。任何事,任何痛苦,都會成為過去,請不要跟自己過不去,如果你的痛苦全部來自于我——你的母親,那我愿意徹底從你的世界消失,只要你快樂、幸福。

    那條白色的羊毛圍巾,是我親手替你織的。它配你冬天的深色系大衣很合適。

    幫你織的時候,張博濤也求著我?guī)退椓艘粭l。

    從我這里,張博濤了解了很多關(guān)于你的事跡,每當(dāng)我講述你小時候的可愛時,他笑得前俯后仰。

    最后,張博濤下周二晚上的飛機返鄉(xiāng)。周三的清晨,他將系著那條白圍巾,在王大木的板鴨店里等你。你若愿意給他一個機會,請系上我給你織的那條白圍巾。

    阿琤,一切都不晚,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陳琤機械地收好信,打開門,后門的陽臺上,墻角靠著一把掃帚。寒冬,鳥雀覓食辛苦,下雪后更是艱難。世間萬物都活得艱辛。陳琤拿起掃帚,彎下腰慢慢地清掃著積雪,掃開一塊空地,進屋拿了一些面包屑和其他吃食,撒在空地上,讓那些饑寒的鳥兒來啄食。

    雪花依舊紛紛揚揚,陳琤回過頭,屋子里爐火燒得正旺,胡可在往土陶罐里插一枝蠟梅,她沖門外的她嫵媚地笑著,說:“你前幾日未畫完的工筆畫,今天把它畫完吧。你畫畫,我看書陪你?!?/p>

    說完,她又擰了擰眉,低語道:“這天寒地凍,不如你我溫一壺老酒,一醉方休,如何?甚好!”

    桌上的白色圍巾,格外顯眼。

    有些念頭只在倏忽間就能立刻席卷五臟六腑,大腦放空了幾秒,陳琤很快就確定了自己的心。陳琤將李玉芳的信件遞給胡可,看完信后的胡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沉默地抽起煙。許久,胡可站起來,走到桌前,拿起那條圍巾,仔細端詳著,說:“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你要記住,聽從你內(nèi)心真正的發(fā)聲,不要考慮別的。因為,那是你的人生。”

    說這句話時,胡可臉上的神情很復(fù)雜,有些遺憾,有些傷感,更多的是釋然,她替陳琤高興。

    陳琤有些內(nèi)疚,眼前的胡可,就像一個晶瑩剔透的夢境,承載著幸福與希望冉冉上升。上升。然后,李玉芳的一盆冷水兜頭淋下,“砰”的一聲,那夢境華麗地破碎、隕落。

    也許,兩個破碎的靈魂,彼此之間本就缺失真實依靠的感覺,最終也只能隔河各自落寞而行。

    胡可的臉色很不好,表情也令人有些害怕,她的眼神烏沉沉,卷著滔天巨浪,注視著桌上的白圍巾。

    那條白色羊毛圍巾,似乎變成一條繩索,緩緩地繞上陳琤的脖子……

    責(zé)任編輯 張爍 饒霽琳

    【作者簡介】張塵舞,女,1983年生。原名張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安徽省文學(xué)院第五屆簽約作家,第八屆青創(chuàng)會代表。出版《流年錯》等七部長篇小說,兩次獲得安徽文學(xué)獎,在《鐘山》《山花》《北京文學(xué)》《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廣州文藝》《啄木鳥》《青年作家》《文藝報》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篇小說、散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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