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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局

    2021-04-16 04:21:21蔣泥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肖華

    吃飯

    “你就過來當我的助理吧。我們破格用你,待遇優(yōu)渥,薪酬、福利都會遠遠超過你的同齡人,能讓你做夢都笑醒?!?/p>

    錢朵朵意味深長地看著任颯。他倆臨水坐在船中的長椅上。

    云層之下,翠心湖上,有數(shù)十只紅嘴鷗、小白鷺輕快地掠過水面,又沖天而起,仿佛在天地間編織雨的網(wǎng)格。那雨卻似有若無,只能濕過地面,連水上都不留痕跡。

    錢朵朵憋屈了一路,剛出地鐵,就來到這動蕩、舒爽的畫境,頓覺神清氣爽。

    搖櫓的船娘四十來歲,頭戴斗笠,遮住半邊臉,暗紅的膚色給人結(jié)結(jié)實實的感覺。

    船艙口一暗,導游高高挑挑,走進來,收起花傘,倚在艙門邊,對錢朵朵和任颯莞爾一笑,報出姓名,蘇萊雅。名字很好聽,像香水、洗面奶的名字。還是個實習生,二十出頭的大姑娘,眸光清亮,長相甜氣,很是養(yǎng)眼。錢朵朵聊天的興致被打斷了。蘇萊雅說起酒店和濕地的掌故,還唱了周璇的《花開等郎來》,唱到“淚珠兒漱漱,點點掛香腮”,亦無悲戚之意,仍是一股甜絲絲的味道。

    這曲子錢朵朵不陌生,任颯更是自小就聽過,記得是電影《三笑》里的一段吧,歌詞卻不同。后來《秦淮景》風靡一時,他多方查問,方知二者都改自《無錫景》。早間有一首蘇州評彈《春山恨》,同樣出自《無錫景》。

    吳儂軟語,柔媚如水,沁潤心田。兩個人都像頭上的云,變輕了,浮起來。心口里浪氣騰升,錢朵朵那雙不爭氣的眼睛,竟?jié)窳?,模糊起來?/p>

    老啦,像個小年輕似的,情不自禁!

    錢朵朵掏出手帕子,疊了疊,拭拭眼角。

    任颯未有注意,他盯著姑娘的唇。

    姑娘的嗓子里含著一股氣,在舌尖上拿捏,兩片唇一張一合,鮮艷、滑潤,齊整的兩排牙,潔白如玉,氤氳那如霓虹般的甜氣,光華明媚。

    任颯不由得看癡了。緩過神,和錢朵朵對望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沒把錢朵朵一開始說的話放在心上,要么就是在走神,一直只留心姑娘,沒聽見錢朵朵說過什么。

    錢朵朵并不計較。他也年輕過,年齡上完全能做任颯的大叔了,半年來卻總在約他吃飯,如同打不死的小強,一次再次。任颯無法承受美意,琢磨來琢磨去,飯沒有吃上,問題也想不通。

    任颯出身布衣,小小職員,不顯山不露水,相貌不出格,還是個京漂,六千的月薪,一半用于租房。魅力何在?亮點何在?

    錢朵朵是那種不大不小的人物,講究排場。無利不起早,眼瞎了?或說千里眼,能看出他任颯是匹潛伏下去的千里馬?

    第一次約他,錢朵朵訂在西城區(qū)金融街,想要一個包間,任颯連忙客氣,說大堂就好,他喜歡“泯然”于眾,君子之交,情誼淡淡。人情債難還,能夠輕輕松松頂好。專為他包房,太正規(guī),讓人拘謹,壓力重重。

    臨到見面前一天,公司突然通知他明天開會,不許請假。

    任颯是那種聽話的小嘍啰,無可通融,只好毀了約。

    錢朵朵倒很體諒。他召集開會,也是這尿性。大腦一熱,不管離下班或吃飯還有幾分鐘,說開會就開會,人都得來。決然果斷,威風凜凜。

    第二次約在大鐘寺,任颯早起就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皮鞋擦得锃亮如新,花半小時,在公司樓下理發(fā),打了定型摩絲,以至于回到公司后,大家眼神都怪怪的,問他是否有喜。將做新郎?怎么沒見喜糖?

    這次的任颯,拉足架勢,是給錢朵朵面子。既然請客的講究,他爽約在先,那么好歹得收拾收拾,給人一個清爽而又鄭重的印象吧。

    飯吃得舒了心,沒準錢朵朵心血來潮,當場就商約下次聚會的時間了。

    依著趣味,任颯不怎么在乎吃,沒有那資格、條件,不過但凡美味,恰如美人,他也沒有多少抵抗力。

    飯局定在中午,大鐘寺位于兩個人上班的中間地帶。工余一敘,不誤下午的班,計劃很美。誰知當天早上,錢朵朵那邊出狀況,要趕往深圳。約會改期。

    吃他頓飯,比爬香山還累!要記住時間,查看地點,怎么過去,乘什么車,帶什么禮,說什么話,提前備好,下足功夫,拿出架勢,卻輕輕松松泡湯。

    第三次再約,任颯已然是位大忙家了,他改行做起推銷。

    這是第幾次改行?

    記不清,也無須記。

    人往高處走,他工作整五年,老想改變狀態(tài)。過去一年到頭都在坐辦公室,當白領(lǐng),風吹不著,雨打不著,工資就是毛毛雨,成不了電閃雷鳴的大場面,現(xiàn)在調(diào)過來,滿世界飛了。

    今天去深圳,明日走西安,后天到濟南,大后天下?lián)P州,再一個明天他在青島、貴陽。

    真是匹千里馬?

    哪能呢!

    出差是苦活兒,照著公司的規(guī)矩,他只能坐六百塊以內(nèi)的紅眼機,要么就是高鐵二等座,為趕時間,多半在路上,風塵仆仆,吃不好睡不好。

    他是那種跑腿子的人,跑得臉發(fā)黑,唯一的好處就是精瘦下來了,剛剛成形的肚腩消失不見了。看著像是年輕了十歲,分外干練、麻利。

    錢朵朵就遭殃了,好比一個狙擊手,總在瞄靶子,靶子卻晃晃搖搖,他不能下手。任颯也給不了一個準確時間,他的時間都是別人給的。要不怎么說是小人物呢!

    錢朵朵還真不信了邪,像在完成一樁偉大工程,鍥而不舍,仿佛能不能約上已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約。

    任颯儼然是個香餑餑。到最后,他十天八日接不到錢朵朵的電話,如同失了魂兒。

    這一次約會,任颯在無錫,次日上午要拿一份表,下午三點去投標。最后一天了,再不投標就黃了。

    錢朵朵呢,第二天飛上海。而無錫到上海乘高鐵僅僅半小時,比北京從東城去海淀還省事,湊巴湊巴,中間可以空出來三四個時辰,二位便約在上海虹橋見個面。

    無錫那邊,地鐵也發(fā)達,到無錫站半個小時,十二點前肯定能到虹橋。他們可以有兩個小時的吃飯時間。

    情人約會,也就這么長,再長就膩了。

    任颯不辱使命,十點就去了無錫站。

    錢朵朵就沒有那么順當了。他粗心,這次是從國外飛上海——從曼谷過來,去的是浦東機場,不在虹橋。十點落地,乘地鐵到虹橋最快也得一兩個小時。

    登機時他才發(fā)現(xiàn)了疏漏,愣一愣神,反應過來,忙和任颯聯(lián)系。開始無人接,急得他滿身是汗。那邊總算聽到,把會面推遲一小時,虹橋站改為上海站。

    急中生智!驚心動魄?。?/p>

    他這頭省下了起碼半個小時。任颯那邊也簡單,無錫到虹橋站或上海站,一碼事。

    人算不如天算,錢朵朵落地,晚點了半個多小時。這已經(jīng)很不簡單了——最多的時候,他曾晚點過十幾個小時,從早班機延成了紅眼機。

    但這機子大呀,三百多號人,從落地滑到航站樓,又用掉半個多時辰。再等一個一個出來,差不多過去了一個小時。

    錢朵朵沒有托運行李,就一只不大的手提包,裝了換洗內(nèi)衣,輕便簡捷。

    他一路小跑,排隊買了地鐵票,再排隊檢票和安檢。不知哪兒來那么多人,又費去二三十分鐘。

    這就十二點多了。

    好不容易進得地鐵,2號線東延,倒2號線,烏泱泱的,人擠人,漫長得就像過去了一個世紀,站得人老腰酸。出了站,依舊是烏泱泱的人流,再加上大包小包,擋住了去路。

    任颯都在檢票準備回無錫了,錢朵朵才尋過來,跑得呼呼直喘,滿臉汗水,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兩個人拉拉手,隨即作別。

    他們臨時決定到無錫見面。

    錢朵朵把晚上回北京的票,改到明天早上,由無錫飛北京,能趕上九點的晨會。

    錢朵朵只認五星級酒店,到了江南,最好是別墅酒店。

    無錫錢朵朵不怎么熟,任颯知道他不差錢,便幫他訂了文華酒店,在江南大學、東南大學邊上,濕地環(huán)繞,去機場近,隔壁就是影視城、秀場、劇場和滑雪場、海洋館、樂園,可以看戲,也能泡溫泉,還可以客串一把臨時演員。

    文華酒店的房間沒有小于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大的有四五百平方米,上下三層的別墅,正對翠心湖,湖對面是秀場,一晚的開銷高達八九千,假期的話五六萬元,大家庭聚會蠻好,一兩個人住宿實屬奢侈。但是錢朵朵不在乎。

    幾方皆大歡喜。酒店收取的費用含了自助晚餐、早餐以及兩張游樂園門票。門票一周內(nèi)有效。

    錢朵朵玩不成,那票對他無用。任颯倒還在,不至于浪費。

    他要走訪客戶,請標方經(jīng)理吃飯,主要得喝酒,一醉方休,順帶送點小禮,不便給錢,拿幾張雪世界、水世界、太湖秀場的門票,還是可以的吧。

    錢朵朵到無錫都快五點了。任颯終于把他盼來了。

    任颯乖巧,早早踩了點,存了行李,得知去酒店可以坐擺渡車,也能乘船,均是免費。

    任颯覺得新鮮,導游也都是尤物佳麗,強過了擺渡車上的大嬸大媽,忙打好招呼,錢朵朵一到,二人就登上船。

    錢朵朵感覺到了他的用心,他那里缺的正是這號有眼力見兒的人。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十之八九自以為是,目中無人。任颯可堪大用。

    咯咯,咯咯……什么東西叫了起來,又撲棱棱飛了。任颯背對它們,憑一點感覺,呼道:“草鴨子?”

    他扭過身,看到湖面上有兩大三小五只白天鵝被驚到了,從鳶尾、水蔥間掠過,離他們而去,落到了東側(cè)的幾畝荷葉中。

    蘇萊雅撲哧笑了,錢朵朵也是哈哈大笑。任颯這活寶,怎會把白天鵝和草鴨子混到了一起?

    蘇萊雅說,濕地里原先只有一對天鵝,春天孵出了幾只小天鵝。那時候幾只小寶寶站在水邊的枯枝上,不肯下河,鵝爸鵝媽干著急,長長的脖子在水里勾轉(zhuǎn)鉆探,進進出出,仿佛示范,一遍遍劃拉水。一只小寶寶終于肯下來了,爸媽的身形一轉(zhuǎn),繞住小天鵝。又下來一只,跌跌絆絆。其它就不為所動了,是隔了好久才下水的??蓯壑翗O。

    蘇萊雅說著話,仰著頭,臉上如同灑滿陽光,閃閃發(fā)亮,那是青春的光芒。

    蘇萊雅問兩位餓不餓,回房洗漱一下,就可以用餐了。是送到房間,還是去餐廳,房客怎樣要求,酒店就怎樣滿足。

    錢朵朵問是不是耽誤她吃飯了,姑娘說沒有,接到他們,她就回家。

    錢朵朵問她住哪里。她說在海岸城,幾個同學合租,一個人一千多點的租金,靠著湖,靠著濕地,靠著古鎮(zhèn),靠著公園,離他們大學也近,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原來她還是江南大學的學生,畢業(yè)后想留在酒店,干幾年再說。

    錢朵朵忙掏了六百元小費,打起招呼,誤了她的飯期。她要是方便,晚上就和他們一塊兒吃吧,她去可以幫忙做飯。

    蘇萊雅落落大方,欣然同意。

    下船來,她領(lǐng)二位去前臺,又帶他們穿過雄偉、高深的大堂,左拐,引他們乘坐大電梯,上到寬敞的二樓,在曲折長廊里七拐八拐,瀏覽廊道上一幅幅華美的壁畫。

    風簾翠幕,煙柳畫橋,荷葉桂子,十萬人家。

    壁畫各有特色,意境絕美,看著都滋養(yǎng)神魂。

    別墅區(qū)在廊道南端。刷卡進門,就是二層,有兩個臥室、一個廳。

    廳大,五六米長,四五米高,兩個敞亮的飄窗。一個窗前有兩排沙發(fā),中間是圓桌,桌上放了水果和飲料,以及咖啡機;另一個窗前是紅木書桌,擺放電話、電腦、傳真機、打印機、掃描儀。

    臥室的窗臺很寬,鋪有軟墊,上面放了藤編的茶幾,茶幾上是托盤,放了宜興綠茶、紫砂壺和茶杯。兩邊是蒲團、靠枕。人可在臺上打坐,也可推開茶幾,倒身眠臥。

    窗下是花園,花園外就是翠心湖了。

    蘇萊雅顯然常帶人來,說樓下就有廚房,也有廳堂,備了電磁爐、冰箱、洗衣機、音響、跑步機、酒柜,可以炒菜做飯,也能唱歌健身。蔬菜、魚肉,全是生態(tài)食材,新鮮、干凈,稍加清理,就能下鍋。自己動手、請廚師做,都可以。

    “要不要現(xiàn)在就下去?”

    任颯驚到了,他從沒住過這么高級、奢華的酒店。他很奇怪,來了酒店,為什么要自己做飯?

    錢朵朵卻滿意,廚房是他點了名要的,雖說他不是歌星、影星、球星,不是名聞遐邇的巨商大咖,十幾、幾十億的人都認識這張臉,不宜在公眾前露面,但他很留意私密性,晚上消化又快,肚子常餓,須得加餐。

    他在吃上從不馬虎,從不吃涼。有一個廚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而且為趕飛機,早餐要自己做。

    他愛吃烤牛排,切成薄薄的肉片,反復烤。烤時,用張裕愛斐堡赤霞珠紅葡萄酒淋透??镜绞墒?,冒著白汽,酒香撲鼻。

    一塊塊切成拇指指甲大小,裝進盤子,蘸上鮮汁,吃在嘴里,齒頰留香。

    多少人說他,不要多吃,晚上少吃或不吃,人的食量是一定的,貪吃不長命,但他寧可不要命,也不能虧了嘴。

    他的肚子異于常人,真正的無底洞,每天吃五頓,頓頓要飽,食量驚人,還不胖。吃的東西都跑哪里去了?

    想起來玄奧、腦大,只能拿老家鄉(xiāng)下人的俗語“能吃就能干”寬慰自己。

    “樓上干什么的?”任颯滿眼好奇,滿心驚嘆,放下行李,巡視一周。

    樓上有兩間臥室,中間有一個環(huán)形的浴缸,放滿水不僅能泡澡,還可以一圈圈地游,當然游不快。

    三個人下樓,到了底層,拿菜譜點了幾道菜和水果,讓人送過來。要的是西瓜雞、燜河鰻、八寶鴨、白汁黿,還有櫻桃、草莓和荔枝。

    蘇萊雅親自下廚,給他們清蒸了一條刀魚,炒了一道雞毛菜。

    量都不小,葷素配,擺了大半張桌子。

    燙上一壺黃酒,兩個男人開干。

    蘇萊雅只吃菜,中間放下筷子去灶臺幾次,做出三碗陽春面,端上來,紅紅的湯上點綴蔥花,色香形味俱佳。

    一個小丫頭片子,做的飯菜有模有樣,出人意料。

    酒足飯飽,他們又回二樓,吃起水果。

    蘇萊雅上上下下,收拾了一番,就和他們道別。

    二人未挽留,泡上紅茶,坐到了窗臺上。

    外面尚亮,視野不錯。沒有雨,風比剛才大了,湖邊的垂柳在水上拂掃,浪頭鼓鼓的,拍打著岸邊的青石。

    幾對男女在花園里溜達,不時停下來拍照,把菊花、紫羅蘭、香雪球、虞美人以及波光、酒店攝入鏡頭,滿臉都是微笑。

    “我找你是問問你的身世。你了解多少?”

    錢朵朵扭過頭,面對任颯,神色微微一凝。

    任颯有種不好的預感,問:“什么意思?”

    錢朵朵肅著臉,看樣子略顯沉重。

    “現(xiàn)在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要有任何意外,因為對你并不是壞事,可能還是機會。你呢,小我十幾歲,我們是一個媽媽?!?/p>

    “嗯?”任颯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

    “你聽我說,別插話。我們的爸,不是一個人。我爸氣運不錯,祖墳冒青煙了吧!早年遇上了媽媽。媽媽是上海人,大學畢業(yè)后去西部扶貧。我爸當年比她年長好多,是一個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媽媽就在那個小鎮(zhèn)上扶貧。據(jù)說那天他們一起去市里開會,我爸晚上請了幾個戰(zhàn)友,喝高了,回到酒店,媽媽沖了杯蜂蜜檸檬水,給他醒酒,沒想他一時腦熱,和媽媽……媽媽單純,又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墮胎什么的。我爸上升很快,還做過市長。他沒讓外人知道,而是讓媽媽偷偷生下我,再把媽媽送回上海。我的上頭有三個姐姐,就我一個男孩子,家里人都慣著我。我沒受虐待,反而比較順風順水。媽媽回上海后,改了姓名,消失了。我爸后來是找過她的,沒有找著。三年前我才知道這些,派人去查?,F(xiàn)在不像過去,我在舊檔案里找到媽媽年輕時的身份證復印件,有她的照片,上海也認識幾個人,只要肯用心,就能查出來。媽媽回上海后不久,去了南京,前后一年左右吧,輾轉(zhuǎn)到了蘇州一家企業(yè)做工,認識了你爸。她三十出頭結(jié)的婚,快四十歲要的你……”

    任颯張大了嘴看著錢朵朵,開始是一頭霧水,聽著聽著,手上用力,幾乎要把杯子捏碎。

    錢朵朵從包里抽出一張塑封,放在茶幾上,里面是一張老照片和身份證復印件。

    任颯反復端詳,是媽媽!輪廓很明顯。那時她還年輕,臉帶稚弱之氣,滿是天真的笑。

    錯不了!照片有幾十年了!

    可他怎么從未聽說?

    錢朵朵不至于騙他,他沒有騙自己的必要。

    任颯不禁來了氣:要真是這樣,也只說明他爸爸該有多混賬,騙了媽媽的情,只為借腹生子,讓錢家后繼有人!媽媽怎么沒殺了這個老不死的王八羔子!媽媽這輩子算被那孫子毀了!

    任颯不由心痛,仿佛看見媽媽正受凌辱,淚光閃爍的凄慘樣子,眼含怒火,恨不得爬起來抽對方幾個耳光。

    “畜生!你爸是畜生!”

    任颯拿著東西的手在抖,嘴唇也紫了起來,吼罵出聲。

    他真幼稚,竟一直把錢朵朵當成了禮賢下士的長者!

    他這一次次約自己,想干什么!

    錢朵朵沒想到任颯會有如此反應和想法。他本以為這僅僅是個錯,上代人干了傻事,情有可原。多少年了,他找著了親人,能夠補償……難道錯了?哪里表述不當,引得任颯誤會?

    據(jù)他了解,任颯是個活潑、開朗的人??!

    他沒有直接找媽媽,畢竟她有她的生活、世界。她在蘇州過得不算太差,丈夫待她也好,老來有福了。

    錢朵朵的爸爸,晚景就不如她了。退休前兩年出事,受到處分,一擼到底;老伴兒走了也快二十年;身體胖腫,血壓、血脂都高,糖尿病、心臟病,做過搭橋;兒女雖多,但天南地北,照顧不過來。只剩下錢朵朵一子,尚有孝心,給他找了兩個保姆,日夜伺候。

    他十幾年來都住在單人病房,就像五十八歲前把福運都揮霍掉了,走路都咳喘,外出只能坐輪椅。

    錢朵朵自覺心愧,不好反駁任颯對于他爸的仇怨。

    “你爸是故意的,設(shè)計好陷阱。他想要兒子,傳宗接代,又不能三妻四妾,不敢養(yǎng)小老婆,就算計上我媽了!這個混賬!”

    任颯的話,句句在理,入骨三分。

    想不到這么年輕,就有如此主見,錢朵朵疏忽了!

    兩個人視角、地位都不同。

    “你別激動啊,聽我說……”錢朵朵裝出老神在在的樣子,“我爸是極其內(nèi)疚、后悔的,當場就給媽媽下跪、求饒,要她留下來,他去離婚,娶媽媽。可媽媽沒答應。后來知道懷孕了,我爸哀告媽媽原諒他。媽媽只有驚惶。生下我,外公才知道了,摸到小鎮(zhèn),逼媽媽丟下一切,孩子都不能要,即刻跟他回上海。爸爸找了他的戰(zhàn)友幫忙,費了很多周折才把媽媽的關(guān)系辦回去??刹恢趺吹模瑡寢寘s離開了上海。前期的運作等于白費!——上一代人的恩怨,我們做小輩的,沒有多少資格置喙?!?/p>

    “你當然沒資格!老畜生異想天開!他多大了,我媽才多大!還想吊住我媽!”

    任颯對錢朵朵的父親,本能地敵視、憎惡,帶著不共戴天的恨意,怒罵不已。

    任颯的印象中,他爸和媽媽的感情,向來不錯,不說舉案齊眉,起碼兩個人從未激烈爭吵過,不料媽媽之前有這么一段,他爸要是知道,都不敢想會出來什么后果!

    錢朵朵隱忍著,包容了弟弟,娓娓道明來意。一是補過。他爸爸惹了禍,也受到報應了,沒幾天好活,頂多撐一兩年吧。還是那句話,他想讓任颯過來,做他的助理,他可以轉(zhuǎn)些股份給他,每年分分紅,買房、養(yǎng)家,不在話下。錢朵朵只有兩個女兒,全在海外念書,不會回來了,他老了估計會過去。公司后繼無人。任颯接班后,自能撐起一片天。自家兄弟,沒有比這更能放心的。再就是他倆搞一個結(jié)拜儀式,認個兄弟,讓他可以登門去看看親生的老娘,堂而皇之喊一聲媽。等哪天媽一個人了,再正式相認。他保證只要任颯的爸爸還在,就只以義兄的名義拋頭露面。要是媽媽先走,錢朵朵也能以義子之名,給老人家披麻戴孝,盡盡孝心。

    錢朵朵本意是要媽媽在他爸走前見個面,給他爸一個洗心革面的懺悔機會。兩位老人彼此肯定也有牽掛,有交代??墒清X朵朵發(fā)現(xiàn)任颯情緒不對頭,媽媽也未必肯認他,便很快改了主意,人子之心倒也拳拳可嘆。

    任颯這時冷靜了,未給回應。

    他無法接受媽媽的過去,對于天上掉下來的這位哥哥,他心里有隔閡——哥哥雖親,卻是媽媽受欺負的產(chǎn)品,萬一爸爸、媽媽吃不消錢朵朵帶來的打擊,有個三長兩短,那就悔之晚矣。

    錢朵朵倒也沒想讓任颯這么快接納自己,他答應給任颯一筆巨款,任颯呢,就說買彩票中了頭等獎,用這些錢,給媽媽在金雞湖畔買個大平層,上個重病保險,余下的給媽媽吃喝,隨團出去周游周游世界。

    錢朵朵突然靈機一動,不如干脆在蘇州或無錫開家公司,這樣自己可以名正言順地往這邊跑,照顧媽媽。

    北京的公司,當年是合伙創(chuàng)業(yè),五位同學控股。共苦的時候看不出什么,現(xiàn)在發(fā)達了,反而越來越磕絆,爭利的多,干活兒的少。

    五個人里,他的股份最少,卻負責生產(chǎn)、營銷,是總經(jīng)理。處處出力,常年出差奔波。

    股份最多的那位,好抓權(quán),愛搞開發(fā),技術(shù)創(chuàng)新上蠻有一套,其他乏善可陳。但人家靠山硬,是公司總裁兼法人,主管研發(fā)和財務,二十萬以上的開銷,他是一支筆。

    公司還有一位董事長,股份僅次于總裁,能說會道,管著人事與后勤,但沒有財權(quán),其實就是招牌。糧草不在手,人事、后勤都不怎么聽他,他對總裁的抓權(quán)特有看法。

    另外兩個,一個是副董事長,緊跟董事長,一個是副總裁,緊跟總裁。兩個人起步時出錢不少,后期沒什么貢獻,能力不足,又愛享受,還不安守本分,動不動指手畫腳,底下人怨氣多,告狀都告到錢朵朵那里。

    錢朵朵呢,兩頭不靠,兩個圈子都拿他當異類。好在公司的一進一出,全在他手上,相當于總裁的執(zhí)行人??偛貌恢涝鯓优?,他門兒清。兩個圈子都想著要甩他,卻又離不開他。

    五個人里,他勞苦功高,差不多功高震主了,二十萬元以內(nèi)的開支,他就能簽字。

    這是公司唯一優(yōu)待他的地方,總裁以外,其他人都沒有這個權(quán)。

    設(shè)備的更新、元件的購進、展銷會的亮相、業(yè)務員的回扣,等等,都是他簽批。

    如果說總裁在公司實際的分量只占25%的話,那么董事長占15%,副董事長、副總裁只有5%,錢朵朵就占了50%。

    他的資源和人脈,而今遠勝于另外四位,他們只能越來越倚重他。

    錢朵朵是個有心術(shù)的人。正還是歪,要看對誰。

    他吃虧就吃虧在沒有拍板權(quán),大的方向不能做主,大的花費也說了不算,公司做得越大,受的牽制越多。

    “打架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彼貌蝗菀渍一匦〉?,年輕他那么多,他在江南的腹心之地開辦公司,悄悄轉(zhuǎn)移資源,任颯將來就可以挑大梁了。

    多年的困擾,那就全部解開了。

    任颯對這打算也不能不心動。

    任颯也有“小目標”的,雖說不能“賺它一個億”,但年薪幾十萬、一百萬,也還是可以努力的。

    兩個人在利益上,起碼算談攏了。能有合作,各取所長,交流很有必要。靈感火花碰出來,收獲多多。

    他們合計干什么能賺錢。

    錢朵朵讓任颯索性別急著回北京了,就在無錫、蘇州轉(zhuǎn)轉(zhuǎn),哪里可以租房,選上兩三處,踩踩點,看看人氣、人流、便利度,什么緊缺,適合做什么。恰好任颯這些天都要在這邊,投標后的公關(guān)聯(lián)誼、中標后的接洽安排,都不容他開溜,他可以有大把的時間。

    如果開小型超市,就要到新小區(qū)、旅游區(qū)周邊找找。

    如果是服務公司,就要去商務大廈、金融街,租上一兩層。

    如果辦實企,就得找高速路附近。

    錢朵朵不差錢,也想把賬上的錢動起來,趴在那里不動,貶值太快。

    哪些行當穩(wěn)定賺錢呢?肯定和孩子、學生、老人相關(guān),和生活相關(guān)。

    幼兒園、游樂場、培訓處,活魚生鮮,護工保姆,非到現(xiàn)場不可,過日子必需的。門檻還不能太低。

    他們都放棄了高科技,那東西熱得快,更新迭代更快,拿捏不準,還是吃喝穿住行、健康和保養(yǎng),誰都不能缺,誰也替不了,靠譜、保底。

    把古老的行業(yè)做出新意,沒準就吃香了,火了。

    起步無妨低一點。

    反復商議,兩個人覺得還是開一家蔬菜生鮮超市,前景廣大。隔壁再弄個餐館,可以又賣菜又做菜。投入不需要很大。

    廚師要好,去揚州烹飪學校挖幾位大廚,打上橫幅,區(qū)別于草頭軍、游擊隊出來的。生意好了,再在旁邊辦培訓學校,教學生閱讀、作文、英語、音樂、書法、舞蹈,還可以開家養(yǎng)生健身館。所以周邊的容量、場地要大,便于將來收購。

    狡兔三窟,錢朵朵的公司做的是通信軟件,客戶是銀行、車行這些有錢主顧,過了幾年很紅火的日子??墒沁@些年開始吃力了,技術(shù)明顯跟不上。況且他們起家時,本就是靠著買了他人的全套技術(shù)復制的。錢朵朵在市場潮頭待得久了,敏感到大勢異動,思路和別人不一致,卻是分身乏術(shù),不能二次創(chuàng)業(yè)。

    他琢磨了一會兒,又給任颯引出一條大道:“我多年來摸索出一個道理,可以和你分享,讓你少走三十年彎路:一個人可以沒有太大能力,但一定要會拉關(guān)系、處關(guān)系、維持和深化關(guān)系。關(guān)系是第一推力,能把一個普通、平常的人,推向峰巔!剛才那個小丫頭,觀察出來沒有?不簡單!你不可輕視。她脾性不錯,我都有點心動了。你好好兒泡泡看,一兩個月內(nèi)拿下。跟她去一趟江南大學,找食品系教授。江南大學的食品專業(yè),全國排第一。和他們談談條件,辦一場全國性的廚藝大賽,看看都需要做些什么。我這里出資金,出媒體,打廣告,做宣傳,拉贊助——幕后全是我的,面子上由江南大學牽頭,搞得轟轟烈烈,搞出聲勢。說不定單憑這個,就能賺個缽滿盆滿……”

    任颯苦笑了一下。這老哥就像媽媽似的,對他也太看得起了。不說開公司,就是那幫姑娘丫頭,人小鬼大,外表你看著不錯,其實隱藏有多深,好比一條溝,被重重疊疊的藤草覆蓋,景色迷人,待得陷進去,已經(jīng)無力自救了,才知道岸上有多好。多好的風景都帶了蠱惑性,遠觀為勝地,近身是懸崖,想不死就離遠點。

    他不信蘇萊雅那么容易上鉤,骨子里也輕看酒店女郎。要是不知她的出身,他大概會以為她是中學畢業(yè)生——這崗位好像不要多少技術(shù)。

    她肯放下身段,上門服務,也是看中錢朵朵的腰包。

    傍大款最快的就是賣洋樓、賣豪車以及給總統(tǒng)套房做服務的女子。錢朵朵不就說對她心動了嗎?

    有一陣傳說:男人讀MBA(工商管理碩士),就是花錢買圈子;女人讀MBA,不少是為了進那個圈,便于物色“老公”。

    讀成的是少數(shù),多數(shù)讀不成。那么蘇萊雅在高端酒店里當接待,眼界自然就高了,有想法了,她怎會看上自己?

    不可能的事,他就少用腦筋。

    他沒想過靠關(guān)系上道,硬拉的關(guān)系,拘束多,再多報酬,也不符他的脾性。

    他還沒有從錢朵朵帶來的震驚、困惑里走出來。他需要時間消化。

    錢朵朵從身邊的包里,拔出錢夾子,像抽出一把刀。兩個巴掌長,一頭有長長的鎖鏈子,出門可以扣在皮帶上,插進褲兜子。

    拉開展示,里面就是個百寶盒,藏著各式各樣的金卡、銀卡。

    他找了找,抽出兩張,遞給任颯。一張是給老娘的,一張給任颯。

    任颯推辭,他還沒有伸手拿錢的習慣。上大學以后,他就自己賺學費了。

    錢朵朵捻開那兩張卡,忙道:“我和你說了那么多事,沒錢怎么操辦呢?媽媽生下我,受苦受罪,又不是給你,只是想孝敬她,讓她的晚年過得開心一些!”

    “那好吧,所有花費,我回頭給你清單。媽媽那邊,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清楚情況,也可能違背她的意愿,還是等我了解了解再說吧!”

    任颯腦子轉(zhuǎn)了這么久,有了決斷,斷然擋開錢朵朵給媽媽的卡,心里還很不樂意接受事實,無法認同這一層“關(guān)系”,只接了操辦廚藝大賽和辦超市的那張。他問卡中多少錢。錢朵朵卻是沒概念,說大概幾十萬吧,不夠再說。需要多少給他打電話,他轉(zhuǎn)過來。

    卡的密碼都是媽媽的生日。他走后,任颯可以約蘇萊雅聚聚,這是接近蘇萊雅的機會,好好把握。人的運氣不會那么多的。

    錢朵朵有點趕鴨子上架,操之過急。

    這樣的女生,還能是單干戶嗎?也可能被承包了,哪能不調(diào)查?

    有錢不是萬能。人家看你有錢的面子,給你服務了一下,很快不就走了嗎?

    蘇萊雅現(xiàn)在就租房,足見經(jīng)濟上無壓力,家里不差錢。是個男的,都要大獻殷勤。

    當然,即使不能做男女朋友,也還是可以一起做事的。請她幫忙,酬謝殷勤,倒不至于唐突和孟浪。

    任颯想得開,沒有多說什么。錢朵朵卻把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人有運氣還不夠,還要看緣分。如果任颯抓不住,他錢朵朵不介意插手。這世上的多數(shù)事,用錢就能解決,他有的是錢,所以硬氣,不像任颯那么瞻前顧后。

    談完正事,天還沒有黑,他們?nèi)チ舜湫暮?。天不再下雨。但潮氣大,路面濕漉漉,枝葉垂掛頭頂,脖子里、手臂上,零零碎碎總會落上幾滴水,不知哪兒來的,一片涼意,舒爽宜人。

    湖對面在放煙花,一串串半空炸開,成片成帶成林,耀眼刺激,燦燦爛爛。

    他們繞過去,進了街區(qū),頓時感到了熱,身上漸漸黏糊,不是很舒服。

    人來車往,賣花的、賣熟食的、賣零嘴的、賣報紙雜志的,都在各自的攤位上吆喝。汽油味、煙草味、香氣和酒肉味,從各處匯攏,周遭鬧哄哄的。

    錢朵朵便說去滑雪吧,滑上兩個時辰,回酒店吃夜宵。

    商城蓋得很有氣勢,餐館、茶館、商場、溫泉、海洋館、游藝廳……應有盡有。

    滑雪在一層售票。窗口排了不多的人,不在周末、假日,沒用多久,他們就買到了票。

    他們本是有贈票的,錢朵朵讓任颯留著,明天還是哪天,約蘇萊雅就有很好的借口了。女孩子嘛,男生必須主動,處處想在前頭。今天剛好先熟悉一下。下回可以教教她。穿穿鞋、拉拉手,都是好機會啊。說不定哪里就打動她了。

    錢朵朵婆婆媽媽,如家長在叮囑孩子,事無巨細。

    乘著專用電梯,上到最高層,錢朵朵給任颯找了個教練,又租了頭盔、手套、襪子、護臉、滑雪鏡和速干衣,領(lǐng)上雪服和雪鞋,去更衣室穿好。又取了雪板,來到高高的雪峰頂。

    幾條道上都有人。錢朵朵自行去運動,把任颯丟給教練。

    任颯學起來又笨又蠢,老要摔跟頭。幸虧是在比較平緩的地帶。

    反復爬起來,拄雪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動,按著教練交代的,先學著走路,再去學滑。可他性子急啊,一快就失衡,摔倒,直至出了汗。卻是越玩越有信心。

    剛有點感覺,錢朵朵就飄了過來,紅光滿面,呼著熱氣,說差不多了,一個多時辰了,這里真不錯,下回來吧。

    任颯沒想到時間會過去這么快。他也沒什么留戀,就和錢朵朵一道撤了。

    錢朵朵算是盡了興。

    往常他難得滑一回,主要是場地不多,要跑好遠的路,多在密云、懷柔,都不在北京市區(qū),也不在室內(nèi),準備時間漫長,遠不如這邊的便利。要不然他也不會抽這一點空,來過把癮。

    二人出來,乘著扶梯下樓。任颯忽然看到了蘇萊雅,就在下面。細加辨認,確信是她,剛要喊,發(fā)現(xiàn)她身邊跟著個男的,約莫三十多歲了,兩個人說著話,進了一家店。下了扶梯,任颯掃了一眼,原來是賣綢緞服飾的。

    什么人才會給女孩子買衣服?錢朵朵看見沒有?

    任颯本就覺得自己和蘇萊雅不在一個世界,蘇萊雅不缺男人,現(xiàn)在得到確認,更是不為所動。

    這樣也好,省得白費力。就不告訴錢朵朵吧。

    任颯輕輕搖頭,仿佛把什么給甩了出去,釋然自在。

    哼起一首老歌,You Raise Me Up。

    這歌很勵志,可以唱給上帝,也能唱給親人、戀人、同學,一切幫過自己的人,從精神上邁出去,上升到一個新的境界。

    外面更加陰潮了。湖上的風竟有了一點涼意,比空調(diào)適意、自然、清新。

    錢朵朵卻說餓了。

    這才幾個時辰!

    吃夜宵去吧!

    吃夜宵的地方在酒店的十八層。房間連通,規(guī)模不小。但是人不多,比較靜。以西餐為主。面包、點心、果茶、咖啡、冷飲、啤酒。居然還有桂花酒,每人限領(lǐng)一盅。是用糯米酒、桂花汁調(diào)配的。任颯在老家時,常喝,當飲料喝。錢朵朵卻是從未喝過,任颯就叫他嘗嘗。

    濃釅的桂花香,讓人沒喝就醉了。

    一口抿下去,燙燙的,甘甜、醇厚、滋潤、黏稠稠的。

    美味爽口,??!

    錢朵朵呼了一口熱氣,相見恨晚。忙掏錢買了一壇,讓燙好了送到座位上。再送三五瓶到他別墅。

    他們?nèi)チ死镩g,那里是高高的落地玻璃,白天可以望見太湖。

    不遠處一位女子,開著電腦,正寫東西。面前一杯咖啡,卻不怎么喝。專注的樣子,看上去很美。

    他們走近的腳步聲,打斷她的思路,她抬頭看了看。

    短發(fā),一張清瘦的臉,上寬下窄,顴骨有點高,乍一看像韓國男影星,眼睛似在看人,其實并無聚焦,仿佛心神不在這個世界。干凈,棱角分明,越看越耐看。

    年齡可不小,總有二十七八了。穿一件絲綢包邊立領(lǐng)短袖長款蕾絲丹青旗袍連衣裙,顯得很成熟,卻又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這里像是有馬拉松賽。錫馬出名。不過全國的馬拉松一蜂窩,都在辦。有的市每年辦幾次,每次都是幾個黑人拿名次。這些人就像養(yǎng)在中國了,參加各個市的馬拉松,找到了發(fā)財門路。”

    錢朵朵見多識廣,曾經(jīng)當過火炬手,也跑過馬拉松,往后努努嘴,猜度那位女子的身份。

    “你說那女的,跑馬拉松的?但怎么穿旗袍?”

    任颯正對那女子,錢朵朵則是背對著人家,不好太明顯回頭去看。他只憑剛才那幾眼,就大體猜出了一個人的身份,很不簡單。

    誰知一席話,被那女子聽見,朝任颯這邊看來,和他的目光撞上,帶著幽靜的時光,好似穿越到了民國。

    任颯一下子不安了,臉上熱烘烘的,如在烤火。畢竟他們在妄測人家,也屬背后議人短長的長舌頭。即便猜對了,誰又能舒服?

    他低頭避開。錢朵朵沒看就知道顯形了,笑道:“放松點,小子,你就這點出息!女人嘛,就需要男人關(guān)注!”

    他放低聲音,低到恰好任颯能聽見。

    “那位也許是演員呢?你別忘了,隔壁就是影視城。常年拍戲,住了不少演員?!?/p>

    “那就悄悄拍幾張照,回頭讓蘇萊雅幫忙查……”

    “可不敢!你還不如問問前臺?!?/p>

    “我會的!”錢朵朵沒當回事,輕松笑笑,“我最喜歡演員了!我跟你說啊,蘇萊雅你必須用心追,無論成不成,追了才有可能,不追就跑了,沒你什么份兒了。你現(xiàn)在也不差錢,沒錢我給。你有的是時間,好好想點招數(shù),對付女人不亞于商場競爭,優(yōu)勝劣汰,特別殘酷,也很有意思。懂吧?”

    錢朵朵是過來人,真把任颯當了親弟弟。

    任颯對蘇萊雅其實沒多少感覺,反倒是對面的女人,讓他過目不忘,總覺她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zhì),說不清道不明,誘使他看了還想看,卻是不敢明目張膽,生怕人家誤會,當他是色狼。

    這要是明星,他們的差距可就天上地下了!簡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只當是美玉、奇葩、名畫,遠遠觀賞。

    燙好的酒,倒在錫壺里,送了過來。

    任颯和錢朵朵都用質(zhì)地上佳的大玻璃杯倒酒,不亞于夜光杯。

    酒水注滿,黃亮亮的,介于暗琥珀色和金琥珀色之間。如果用紫砂杯,那就看不到這樣的好景了。

    任颯為了陪陪錢朵朵,不能不喝。

    錢朵朵喝酒爽快,一杯一杯,大口大口來,一杯酒往往三四口就見底兒,渾身流汗,淋淋漓漓,身上不僅暖,而且熱。錢朵朵的臉和脖子起了潮紅,如同處子藏羞,就是皮肉老了點,皺皺巴巴,不忍細瞅。

    這酒能有十幾度,要是白酒,可不敢這么整。

    唐代時,酒仙李白能飲,往往要喝一斗,大概也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兩升,酒的度數(shù)不會高,就和他們喝的米酒差不多,喝上一兩斤都難醉。

    可是米酒的后勁兒大,不知不覺就高了。不上頭,睡一覺就好。睡不著的人,睡前喝幾兩,很快能入睡。

    任颯邊喝邊給錢朵朵講八卦,普及常識,錢朵朵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兩個人遺形忘性,一壺酒下去,不覺多了,腦袋昏沉。見那女子早就不在了,他們也下了樓,趁著還能走,沒有糊涂,回了房間。

    任颯頭一次喝這么多酒,睡得很實很死,都不知道錢朵朵幾點走的,等他醒過來,錢朵朵已在北京。錢朵朵叮囑他盡快推進交代的事,他過幾天來,起碼要有眉目,不至于處處抓瞎。

    任颯爬起來,沖洗掉夜間揮發(fā)的酒氣,神清氣爽,上樓吃早餐。

    人還是不多。

    任颯一手端盤子,一手拿紅茶,發(fā)現(xiàn)靠玻璃窗的桌子都坐了人。他就愛在視野開闊的地方用餐,能夠遠眺太湖。

    來到拐角處,靠玻璃窗的又是幾張桌,唯獨中間那張只有一名女子。他連忙過去,走近了才認出正是昨晚開電腦寫東西的那位。

    他頓時熱血澎湃,就這兒了!沒有猶豫,他鼓起勇氣上前,笑問有沒有人,其他地方都滿了,打擾!

    女子驚異地看看他,看看旁邊空空的桌子,眼睛眨了眨,顯然在暗示他不要撒謊,示意他坐旁邊。她也沒認出他是誰,看著他坐下,她的臉色微微一暗,不那么舒服,心理上抵制,卻不說話。

    怎么就這樣厚臉皮呢?!她也沒同意他坐??!隔壁那么多空位子!

    任颯已然喝了一口燙茶,噼里啪啦吃起盤子里的西蘭花,像牛在嚼草。

    他的盤子里堆的都是素菜。大概晚上吃多了,喝酒時他們吃了不少烤肉,現(xiàn)在打個嗝,嗓子眼兒都像是中東地區(qū)的沙壤,直接冒油。

    他極力壓住那些油,紅茶助著消化,素菜也在把酸油融解。所以第一盤他吃得飛快。沒和誰說話——實在也提不起底氣。他擔心打嗝,惹人嫌。

    一杯茶下去,他又接了咖啡,感覺好多了,有了說話的需求和狗膽,便請教美女,如何把手機里的照片放大像素,他要做一份材料,用到圖,像素卻不夠。

    他是看她寫東西,猜她有辦法,才提問的。

    果然,美女好為人師,讓他去找臺電腦,打開圖,在畫圖里找一找放大尺寸,里面有像素放大。很簡單的呀。

    她的聲音悅耳。一口流利的北京話。

    “你是老北京?”

    人家不搭話。他又裝出茫然的樣子,說自己偏科,電腦上的東西,簡直文盲一樣,能否請她幫忙幫到底,代勞一下,他給她發(fā)個大紅包。心里想的卻是,到時就發(fā)520元,一個不夠,發(fā)兩個。

    圖片從手機里隨便找一張。幫這忙勢必要加微信,傳圖,轉(zhuǎn)到她電腦上,由她操作,那么他就順利地拿到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不動聲色。

    誰知人家似乎看出他的不軌,不理他了,道了歉,起身走了。

    任颯搖搖頭,想不通,自己看著就那么像壞蛋、詐騙犯?

    見美女就上,沒安好心,倒是不假。

    喜歡一個人,卻沒的錯吧?

    他其實是個挑剔的人,不是什么美女都肯上。

    難道是方式上不對?應該模仿古人,文文縐縐,上來先行自薦:鄙姓任,名颯——英姿颯爽的颯。年方二十有八(注,不是二八)。未曾婚配。家有茅屋四五間,良田二三頃(注,比畝大很多)。敢問姑娘是否待字閨中?如蒙不棄,能否與我結(jié)游,仿范蠡之攜西子,“泛五湖而去”?

    交流很重要,人家對你沒有任何了解,怎么判斷你是不是淫棍,惡名遠揚?

    輕率了!

    早飯是雙人餐,按著錢朵朵的意思,他應該喊上蘇萊雅。

    竟把她忘了!

    想起她身邊還有其他男人,任颯就郁悶。

    沒想起來也是對的,錢朵朵亂點鴛鴦,聽他的才是亂彈琴!

    可是他派了任務。是不是約她一下呢?

    約吧!跑掉一個,再約見一個。朵朵說了,對妹子是要主動的!蘇萊雅即使有男人,也還是可以接觸接觸嘛。

    直接拜托她幫忙,舉辦廚藝大賽。

    他拍了兩張照片,一張是餐廳內(nèi)的,一張是朝外拍的,遠處可見太湖水,卻望不見浪打浪。當即給蘇萊雅發(fā)過去。問她吃早餐沒有,他剛到餐廳。兩個人的早餐券,錢朵朵回北京了,空出一張,她要是沒吃,就過來吧,說點生意上的事。他要請她學校的老師當評委。昨天太晚,早上又太早,他沒好意思打擾,所以現(xiàn)在才留言。

    酒店的早餐,一直到十點,蘇萊雅此時來,都來得及。而他既然要跳槽,那對手頭上的事,也就沒有過去那份心了。

    最好可以拖下去,拖到他找到開辦超市的場地,完美銜接。因此,不到最后時刻,他不會過去送招標的補充資料。今天剛好就可以空出來。

    蘇萊雅卻是無音信。

    奇了怪了。昨天還挺好的。難道女人都是神算子?都不想和他接觸?都知道他不能發(fā)達?何止是不發(fā)達,簡直是窮鬼!

    窮是可以感知的。怎么就沒有認識到呢?

    先打個電話吧,微信留言不一定在線!任颯說服自己。

    蘇萊雅很快掐斷電話,回了短信:上課,請別騷擾!

    乖乖隆的咚!任颯呆了,被“騷擾”兩個字刺著了眼睛,不能平靜。

    媽媽的,做好人不容易,做個壞家伙,看來也不簡單啦!女人們防他是水泄不通。他早該認清身份,沒有那條件,就別裝闊。

    她們是如何一眼識出他下三流的身份的?

    錢朵朵一看就是上流,自己怎就露了底?

    她這是在責怪他,今后也別找借口聯(lián)系?

    騷擾和打擾,性質(zhì)上很不一樣。

    “騷擾”帶了性侵的成分,極其惡劣,弄不好可以訴諸法律。但他僅僅打了個電話,那邊接都沒接,就給定性,這是何等的羞辱人呢!哪里出了問題?

    任颯想破腦袋,還是不明狀況。

    無心用餐了。他本想多吃點,中午可以不吃,晚上再吃大餐,現(xiàn)在他只想發(fā)泄一通。

    他走出去,沿著翠心湖慢跑。跑得大口吐氣,出了汗。

    跑到街上,他買了張電影票,去看了一部武打片。

    他需要爆發(fā)。

    看的時候,真想從位子上跳起來喊:揍他!狠狠地打!

    這錢自然花冤了,他完全可以待在酒店,看鳳凰衛(wèi)視的電影臺,那些鬼故事,一部接一部,不要錢。

    他沒有,他擠在一群人里。

    走出來,心里空空蕩蕩。

    或許是來歷不明,出生帶來的困擾,讓他不能耐受寂寞,需要躲于大眾之中。

    回到酒店,他仍是心灰意懶,退掉了別墅,去隔壁皇冠假日,訂了個大床房,省下的錢全用來吃喝,把每天三頓飯的開銷,打包放在住宿費中。

    用完餐,他回了房間,倒頭便睡。

    電話把他吵醒,談的是工作上的事。再無睡意。

    他出去掃碼,騎了輛共享單車,在周邊轉(zhuǎn)悠,看了看街上和娛樂城的人流,又到幾個大學校園繞了繞。感覺可以在地鐵旁邊弄個商鋪,租和買都行。看看有沒有愿意出手的。

    很難啦,都有了主顧。生意好的,誰肯出讓?不大好的,在沒有找到別的可干的之前,也還在硬撐。

    他又回來,站到了湖邊。看見搖船的正在接客,但蘇萊雅不在上面,換了個姑娘。

    難道她真的有課?

    他沒有坐船,也未乘車,而是步行,繞著湖邊的小道。

    四處寂靜,能聽到樹葉的沙沙聲。

    此刻,他的心也死寂寂的,渾無波瀾,冷漠茫然,不知進退。

    是繼續(xù)給現(xiàn)在的公司干活兒,還是去創(chuàng)業(yè)?

    創(chuàng)業(yè)哪有那么簡單,何況要倚仗他人!他能有幾斤幾兩?

    干好了沒的說,要是干不好呢?

    多數(shù)是干不好的,成功的也是極少數(shù)人。

    走出校園,至今闖蕩好幾年,一腔熱血早已平息,他有清晰的定位和目標。沒有錢朵朵,他會計劃著小日子,踏踏實實走下去,不會像今天這樣苦悶無望,即使他的計劃,多半來說更虛幻,禁不住推敲。但現(xiàn)在不過是幻影提前破滅。

    大概兩個女人毀掉了他的心境。明明沒有太大惡意,說不定還是好事情,卻就是一團糟。

    更過分的是媽媽,竟有那事……

    這都是錢朵朵帶給他的。

    要不要劃清界限?

    錢朵朵帶了目的,包藏“禍心”,那是任颯全家把命賭上去,都承受不住的??刹荒苋犓模?/p>

    但是必須和蘇萊雅約起來!

    黃昏時候,他給蘇萊雅打了電話,她接了,讓他面談,急的話就來秀場旁邊的黑牛烤肉料理店,正愁沒人結(jié)賬呢。說著她哈哈大笑,邊上幾個附和,驚叫。似乎有一群女生。

    他感受到了她們的歡快。

    女孩子真像是鬼天氣,說變就變!

    任颯到的時候,見蘇萊雅確是和幾個女生在一起的。早餐一張桌子上吃飯的女子,竟也在,而且坐在主位。

    天下何其小!差點認不出了。

    她在這幫柔媚、靚麗的女生中間,并不突出,只是身上有大姐范,套了個背心,胸脯鼓脹,撐得快要破開的樣子。脖子左下方有顆美人痣,上面掛了一串彩金鳳尾白黃絳三色金項鏈,指頭上夾著根細長的金陵十二釵香煙。黃色的煙盒,被很隨性地丟在面前,右手邊還有個煙灰缸。

    變化太大,讓他刮目,他是看到她的顴骨才認出她來的。

    她望著他,呀呀喊了兩聲,終于把他也想起來,齜齜牙,做了個難受的表情,抬抬指頭,把煙灰磕進煙灰缸,算是打招呼。

    他坐下首,在外面。

    其他女生看到來了個買單的,長得白白胖胖——即使不怎么胖,看著也像是有點福氣,放點血更利健康,紛紛高喊菜單子,嘻嘻哈哈加了兩斤牛肉、十二根排骨、一壺米酒、一海碗桂花酒釀無餡小湯圓。

    任颯再次吃驚,這幫姑娘真是又能吃又能喝,還水水的,妍秀風情,光彩照人!

    美女多的地方,怎么都熱鬧、旺盛,空氣里蜜水奔流,清馨甘美。

    蘇萊雅待大家稍許安分,才逐一介紹。

    原來他關(guān)注的那位叫肖華,不是演員,亦非跑步的,而是記者,也是住酒店認識了蘇萊雅,請?zhí)K萊雅幫她攢了這個局。

    她在調(diào)查大學畢業(yè)生就業(yè)和城市發(fā)展的相關(guān)性,尤其女生在就業(yè)中遇到的問題。

    眾人七嘴八舌,說要看自己學的專業(yè),在哪里容易找工作,不一定會留在上大學的城市,感情是有的。還要看哪個城市的熟人多,哪里有人推薦。有的離不開老家,有的就是不想回老家。城市越發(fā)達,機會越多,想去的自然就多。受歧視也是沒脾氣。人家一般不說理由。你不清楚受沒受歧視。另外,工作穩(wěn)定與否,房價能否承受,前景怎樣,環(huán)境、氣候如何,都是要參考的。

    任颯從旁側(cè)擊,有點岔離了話題,說你們的意思,找工作就和男女處朋友差不多,沒辦法太理性,對吧?主觀上要努力爭取,看好就動手,不要猶豫、掙扎,至于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這好像在表明心跡,告訴肖華,他早上的“努力”是對的,你拒絕,我沒辦法。

    無人接他的茬兒。因為男女處朋友這樣的話題,帶著隱私,誰都不想在記者面前談。也聽不出他話中有話,那話是有特別聽眾的,只覺這家伙在炫耀,他的女友多,經(jīng)驗豐富。不然哪會發(fā)這種感慨!露出了狐貍尾巴,真是個花太郎。

    女生們不感冒。她們可都是見多識廣,也小心著陌生男人。

    對了,他是干嗎的?

    任颯都忘掉他是做什么來的了,仿佛真是個錢多的,專程過來買單的。

    他被晾在一邊。放開了吃,可以掩飾他的無助和窘態(tài)。

    女生們繼續(xù)理論城市問題。

    江南的城市,小橋流水,黛瓦粉墻,青磚鋪道,煙雨蒙蒙,四季如畫。怎么比都能數(shù)得著。在江南待過的人,再難看得上其他城市。之所以舍棄,那也是情非得已。真心舍不得。

    一個要回西安的中學當教師的女生,竟哭起來。大家忙安慰。

    一個說姐妹們最好都在不同的城市,這樣去每個地方都有落腳點,放一個假去一個地方,轉(zhuǎn)一圈都要好幾年。咱班二十多個女生呀!

    逗得人人都笑了。

    這幫姑娘很瘋,哪想到將來生養(yǎng)孩子、伺候老人的艱辛,謀生之難?

    姐妹各自持家,誰有工夫再會?

    學生時光最為難得,一晃就錯過了。好好珍惜眼前是真的。

    任颯無意摻和,肖華只在抽煙。

    他突然發(fā)覺,女人講話是雜亂無章的。

    他在這里隱了身,插不進話!

    真不知沒有男人控制場面的飯局,還叫不叫飯局。

    蘇萊雅意識到了什么,問肖華,北京怎么樣,比上海如何?

    肖華吐了口煙,灑脫地笑了,說看你做什么了。上海吧,時髦,洋氣,好吃的多,也更講究,更貴一些。發(fā)展?jié)摿Ω?,龍頭,可以帶動整個長江流域起飛,周邊全是好城市,一個個猛虎下山,銳不可當。北京呢,文化藝術(shù)、技術(shù)創(chuàng)新上現(xiàn)在更領(lǐng)先一些,畢竟是首都。媒體、大學、院所云集,各大公司也都削尖腦袋往里擠。它的經(jīng)濟其實是很發(fā)達的,機會上碾軋上海。不過周邊的城市要遜色一些。缺雨,缺水,缺資源。如果不是首都……

    說到這里,肖華突然閉口。

    這樣的假設(shè),毫無意義。

    肖華朝任颯一噘嘴,說:“你來補充。”

    大家都轉(zhuǎn)眼看任颯,像是剛剛發(fā)現(xiàn)這桌上還有個男的。

    任颯受了一驚,他本已置身于外,以最松弛的狀態(tài)在聽,這時被點名,不禁狐疑:肖華怎么知道自己是北京的?他在哪里說過嗎?蘇萊雅說的?她偷聽過他和錢朵朵的談話?

    略一遲疑,任颯緩緩開口:“我是蘇州人,不是北京土著,但畢業(yè)后就留在北京了,很少回江南。我們從小就神往北京。無論它有多少不足,有一條就夠了,它是帝都!上海叫魔都,對吧?還有什么霧都、鬼都、妖都、徽都、哏都、神都、霸都、廢都……后面這些,都沒有它值錢?!?/p>

    任颯學這幫瘋姑娘,信馬由韁地瞎說。

    沒在北京生活過的人,想不出北京的愁與煩。各個地方都有值錢的一面,也有不值錢的一面,非要去抬杠,那就無聊了。

    肖華聽了,大跌眼鏡——雖然她雙目炯炯,從不戴眼鏡,對他那是相當之失望,心里一巴掌拍死了他。加之早上他對她說過、做過的,她更以為這家伙智商不高,簡直腦殘。即使有點小聰明,也不在點上,是北京大爺式的夸夸其談。可人家大爺好歹還能把芝麻粒大的碎事說得風趣活潑,有滋有味,他呢?全是些廢話。打太極?又或聰明絕頂,讓人摸不著底細?

    他沒有必要對她們這么不著調(diào)吧?

    肉和菜陸續(xù)上齊,湯圓也上來了。任颯連吃了兩碗。

    他是好久沒吃過這一口了。留著耳朵在聽話。不時看一眼肖華,人家自點將以后,就再沒看過他。

    他又被疏離了起來。琢磨起肖華的脾性,對于她的捉將,他誠心感激。是不是要上前敬個酒,順便加微信?

    誰知肖華接了個電話,走出去,再沒見回來。給蘇萊雅發(fā)短信,說她有事先退了,單已買過,認識大家很開心,隨時聯(lián)系。

    這個局,實在是莫名其妙。

    無意中,任颯又被傷著了。

    明明他抓到機會,她近在咫尺,這次肯定可以要到肖華的電話號碼,現(xiàn)在卻不可能了。

    他感覺肖華大概在躲自己,不愿回來。否則怎么他才來,她就不告而別?你回來說一聲也好啊!

    人品不行,天公都不作美。

    就在這一刻,他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定了心,要自己單干,創(chuàng)業(yè),回歸江南。

    北大畢業(yè)的都可以當屠夫賣肉,他怎么就不能開迷你超市?

    在北京的壓力太大,等他畢業(yè),房價已頂在天上,比江南貴了四五倍。兩邊的年薪,卻相差無幾。

    江南的山水、女子,則是如此風騷嬌艷,為何要在北京,不回來呢?

    任颯望著眼前幾位姑娘,從她們身上感受到了芳華爛漫、生生不息的力量。

    他不擇時機地大獻殷勤,下次他請,在座的都來,他會每一位都請到,大家面對面加上微信。

    他不可再失機會了!他總算開竅,動手出擊了。

    女生們聽到有人請,都還是開心的,但是不是就此繳械,要把微信給他,也猶豫了半天。

    既然蘇萊雅不排斥,她們也便沒有了拒絕的理由,紛紛加他。

    任颯給每個人都發(fā)了朵玫瑰花,以表謝忱。

    姑娘們卻問紅包呢,怎么不發(fā)紅包!哄笑了好久才罷。

    臨到分手,任颯悄悄問蘇萊雅回不回酒店,他來是請她幫忙,想辦個廚師大賽,錢不成問題,就是缺專家、缺權(quán)威、缺評委、缺有力的召集人。她的老師,能否介紹給他。他要幫錢朵朵玉成好事。

    蘇萊雅問了幾個問題,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說她學的是管理,和廚師那行當不搭界。隔行如隔山。她的老師都是上大課的,她認識他們,他們不一定認識她。

    “不如你們直接去江南大學,找食品學院的先生?!?/p>

    他有點失落,但沒覺得蘇萊雅哪里錯了。

    換了他,攬這種差,力不能及,也很為難。

    他倒是不死心,又請她幫忙打聽打聽,江南大學附近哪里能租房,他要在這邊辦公司,想和人合租一個三居、兩居,他只要一個睡覺的房,租一年到三年。

    他規(guī)劃好了,就在無錫落腳,三十歲前買房。無錫的房價在整個長三角,最良心了。三年后,貸點款,他完全買得起。不要大,不要好,夠住就行。

    蘇萊雅說你不是蘇州人嗎,怎么來無錫創(chuàng)業(yè)?

    他尷尬了,說自己能拿得出的啟動金不多,無錫房租少,地段和風景也更適宜。風水寶地,積累第一桶金,才能擴大蔓延。

    而且這里有她,能和江南大學一道開發(fā)美食。這是沒有說出來的后話。

    優(yōu)秀的女子,誰不惦記,即使她有了心上人,也是可以努力的。肖華既然不讓他下手,那么眼前的就更該好好把握。

    蘇萊雅莞爾一笑,說她那個三個人共租的房子,蠻干凈的,房子很新。有一個下月要去外地了,她們本來不再發(fā)廣告,就兩個人承擔,他如果等得,那還是三個人租吧,到時他接上那位,每個月九百元。

    任颯大喜,忙道好的呀,幫大忙了!

    “丑話說在前頭,那個房間不大,沒裝空調(diào),熱的話自己買風扇?!?/p>

    任颯豈敢說不。

    他對空調(diào)印象欠佳,大多數(shù)空調(diào)都有噪音,他寧可買一臺小風扇,微風吹拂,沒有任何感覺,又舒服又不影響睡眠,還省了電。

    這個月怎樣解決?總不成天天住酒店吧?

    蘇萊雅說:“你不是要拜訪我們學校老師嗎,不如順便去男生宿舍樓轉(zhuǎn)轉(zhuǎn),找張床,將就一下,倒也經(jīng)濟?!?/p>

    任颯想起來,還不能太急,得回趟北京,辭職的話,要打報告,辦交接,差不多也得一個多月。

    次日,他略略梳理了一下,把想法和近期的安排發(fā)微信告知錢朵朵。

    錢朵朵很晚才回,用視頻通話,說一直在閉門開會。信得過他的話,還是兄弟倆一起干吧,他過幾天來無錫。他讓任颯先別走,就在這邊等他,一起吃飯,深度溝通溝通。他后來確實猶豫過,餐館、超市,現(xiàn)在哪個城市不是遍地開花?從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到北京、香港、倫敦、巴黎、紐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他們開這個,有必要嗎?

    任颯笑笑,反問世上的行業(yè)有多少高過護城河,獨一無二?他們又不是科學家,不想拿諾貝爾獎,做實業(yè)、開公司,上路時誰不是重復別人?選哪一行,前面都是一堆一堆的同行。都要不重復,就只有不做了。

    錢朵朵說,不是這意思。你看吧,大城市寫字樓、辦公大樓多吧,小城鎮(zhèn)基本上看不見。我們這樣的人辦公司,起碼是要進寫字樓、辦公樓的。

    任颯批評道,你那叫不接地氣,小不下來??纯慈思颐餍牵芏喔睒I(yè)就是開餐館。每天來往的是現(xiàn)金,沒有賒賬,沒有呆賬,辦會員卡的話,還可以預先收一筆。何樂而不為?即使不來店里吃飯、消費,美團上買,那也要線上支付,這邊才炒菜、打包。在北京,他每天上下班都要路過一家茅臺酒專賣店,很少看到有人光顧。三四千的茅臺,不是一般人消費得起的??扇ツ旯夤鞴?jié),茅臺在網(wǎng)上大促銷,那家也參加了,結(jié)果怎么樣?他路過時看到貨架空了,酒全打了包,一摞摞碼在路口,包裹上貼著發(fā)貨單。他留意看了,是發(fā)往全國各地的。一天就把積壓一年的貨都賣掉了。厲害吧?不要懷疑我們的消費力。

    他發(fā)愁的是選址、客流,單干的話,啟動金只能湊二三十萬,工作多年,積蓄太少。先開餐館的話,有難度,人力成本上吃不消。開個超市的話,夠不夠?干超市是累活兒,越是節(jié)假日越忙,難得休息。

    但有些話,他還不能告訴錢朵朵。

    任颯只是感謝了他,要不是受他激發(fā),自己不可能停下來看看、想想,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傇谧呗?,不看路,走著走著會迷失的。年輕的時候好拐彎,老了就沒那份心氣了。給人打工,在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很難站住腳。

    這兩天任颯做了不少功課,天生就是做買賣的料。

    錢朵朵感慨了一番,說他其實不鼓勵年輕人創(chuàng)業(yè)的。創(chuàng)業(yè)能成功的,萬里挑一,比中考、高考都難。他特意問過幾位行家,做餐飲第一年就倒的,占七成。

    任颯默然,幸好他先做的不是這個,有錢了倒可以嘗試,便說銀行卡和酒店的發(fā)票,已經(jīng)快遞過去,請注意收一下。他確定不回北京了,父母在,不遠游。他要留下來,照料雙親。

    這就是不要錢朵朵的幫忙,也不要和他有進一步的關(guān)系了?

    足夠狠,足夠絕情。

    錢朵朵不動聲色,仍說要和任颯再吃頓飯,兄弟是前世的緣。任颯都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了,有這樣的小弟,怎么著也要寵著護著。自己發(fā)財了,家人卻過得不那么適意,他豈能不管?

    他連對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合伙人都仗義,給機會,何況任颯,還有任颯身后的媽媽!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親的人嗎?

    錢多了,就是個數(shù)字;媽媽、弟弟,卻只有一個。那是他的根脈。

    他真想說走就走,來任颯身邊,把他抓緊,把媽媽抓緊。

    任颯竭力想撇清關(guān)系,媽媽不可以受任何驚擾,只要看錢朵朵一眼,媽媽一定就能認出來。那樣的話,她會在不安中度余生,爸爸也會受牽連。到時候就不可收拾了。

    他絕不可以認哥哥。合作越少越好。

    這也是他離開京城的一大理由。

    想想好可笑,拿著那點薪酬,怎么敢在北京撲騰。還想找女友?到了街上,大概狗都不會理!

    是要闖蕩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他遇見的那些女生,說起來也沒有誰輕視他,其實都挺尊重他——只是她們更懂得保護自己。

    一個買單請了客,一個答應合租房,其他的也是加了微信,給了他鼓勵和動力。

    這是在江南,在老家,那就不要妄自菲薄!

    他要活出樣子來,給媽媽幸福。有錢了,帶她和爸爸周游世界!

    他超越了過去的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堅韌不拔過,以至于都不要說話了。

    他答應錢朵朵,下回來無錫,一起吃飯,再談談。興許可以找到其他的路。

    轉(zhuǎn)過身,電腦里正在放西城男孩的You Raise Me Up。

    歌聲悠揚,蒼涼壯闊,激越震蕩。

    他一下子感到了恩惠和溫暖,心頭犁開層層漣漪,眼里涌出兩行熱淚。

    依靠

    任颯很快到了北京,他要把手上的事情掃尾,然后辭職。還要看看北京人怎么開飯店、做超市的,位置和人流是什么關(guān)系,時興什么,所選地方是否具有前瞻性。他走訪多家,拍了些照片。

    要是能采訪一下就好了,問問遇到過什么問題,怎么解決的,有些什么吸引人的招數(shù),需要哪些條件。

    正在深究,錢朵朵仿佛長著千里眼,知道他回來了,打了電話,約他哪天有空來一趟公司吧,不一定有時間和任颯談什么,只是要他來感受感受,一起吃飯,有個直接印象。這好比相親,第一次見面,不至于就拉手、咬嘴、滾床單,但是接觸接觸,還是很有必要的。

    錢朵朵的公司在中關(guān)村中銀大廈,那地方周圍全是頂尖的高等學府,北大、清華、人大,寸土寸金。

    任颯倒沒有太多計劃和安排,他現(xiàn)在進入倒計時了,上不上班、同事如何看,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這感覺是前所未有的好。

    過去的他,活得多么不易,只有他清楚!

    除掉氣候,其余他都已經(jīng)適應了這邊,哪怕是再難,也沒有道一聲苦,哭一聲窮,裝扮可憐。

    北京有一千多萬人像他一樣,住在五環(huán)外,每天要殺進三環(huán)以里去上班,走一趟,路上都要一兩個小時。

    他住在有著亞洲第一社區(qū)之稱的天通苑。西有回龍觀,東邊是望京。這三個地方,都是京城超級大社區(qū),住了不下一百六十萬人,天通苑占一半。

    每天早高峰,地鐵外排隊的成千上萬,沒有半小時,都到不了入口。

    人的腦袋和大腿,也分了家——腦子還在做夢,大腿卻在隊列中,閉著眼睛,隨同潮流往前推移。

    地鐵口那賣著雞蛋煎餅的大嬸呢?幾點起的?

    還有跑三輪的、拉黑車的、發(fā)廣告的、拉二胡的、修車補胎的、修鎖配鑰匙的、磨剪子的、賣蟑螂藥的,牛鬼蛇神,卷在風沙里,捏著、數(shù)著三塊五塊的鈔票,算計著分分秒秒,把眼睛望成黑溜溜的兩個洞。

    過去他熟視無睹,現(xiàn)在看見這些,反倒有了如魚得水的親切感。

    時日無多,這天他八點半才進地鐵,錯開高峰期,直接去中銀,拜訪錢朵朵。

    錢朵朵沒有哪天是閑著的,但他上午在,說:“你來做個嘉賓吧!”

    到了地方,看著很像是保密局,要登記、刷卡,才能進門。進電梯后,還需要再刷卡。門衛(wèi)就像是看管所的保衛(wèi),一直把他送進去。

    名義上,他是來出席錢朵朵操辦的一個投資見面會。

    在電梯出口簽了字,領(lǐng)取禮品,被帶進會議室。

    圓桌子,人不多,十幾位,全有座位卡。任颯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名字。

    他第一次得到重視,并未覺得自己如何了得,但心里仍很溫熱,既感動又激動,裝著很鎮(zhèn)定的樣子,坐下,品起茶杯里的龍井,左右看看。

    就數(shù)他年輕。越覺不安。就像是爛泥扶上了墻,聾子戴上了耳麥,德不配位,裝腔作勢,怎么都不自然。

    錢朵朵是陪著投資公司董事局主席最后現(xiàn)身的,到了就宣布開會,他主持。然后是他上面的總裁致辭,介紹了自家公司的前景。再請投資公司董事局的何主席發(fā)言。

    何主席看好錢朵朵拿出來合作的項目,決定兩方各投五個億,成立專門的公司,把新項目做到世界一流、中國獨家。

    簽字就在圓桌的右側(cè),桌子早擺好了,鋪著鮮紅的絨布,參會的十幾個人,一排站在后面,兩個簽字的坐在椅子上。

    司儀美女翻開簽字簿,簽字的同時拍照,領(lǐng)導握手。

    散會后,錢朵朵和總裁帶領(lǐng)何主席一行,參觀了工作區(qū)。

    這邊主要做通信軟件設(shè)計、營銷。設(shè)備制造和實驗室,則在亦莊開發(fā)區(qū)。

    任颯看不懂,跟在后面裝相、充數(shù)。所到之處,所有人起立,鼓掌鞠躬,每一個都是高顏值、好氣質(zhì),看得他出虛汗,總覺自己沒辦法扮好角色,融不進那氛圍。

    自己算是哪根蔥?

    任颯任何時候都冷靜。這是長期在市場里撲騰,養(yǎng)成的習慣。

    他一直做小人物,小人物做得太久,還沒上道。

    錢朵朵要陪何主席去亦莊,工作餐也在那邊,東南五環(huán)外,任颯嫌那地方偏遠,實在找不到再跟的必要,便溜進廁所,磨蹭了好久才出來。

    錢朵朵自然不會等他,其他人更不會想起他,于是他順順利利和那幫人分道揚鑣。

    對于錢朵朵的事業(yè),任颯現(xiàn)在有了表面的認識,感覺自己連做個南郭先生的資格都不夠。

    人家南郭先生不會吹竽,卻知道竽怎樣拿、怎么放,裝起來也能夠以假亂真。任颯在一個新興的行業(yè)面前,完全是菜鳥。對這些更沒有興趣,便主動把自己擇出來。

    錢朵朵吃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任颯沒了,打來電話,任颯正吃快餐,沒說幾句,匆匆就掛了。

    剛到單位樓下,任颯又接到蘇萊雅的電話,說她同學提前騰出了房間,回學校去住,他可以搬過來了。任颯說在北京,過幾天就回。

    打開辦公電腦,意外收到一個群發(fā)郵件,好幾天前就發(fā)過來了,是去年畢業(yè)分過來的研究生寫的一封公開信,披露公司老總,不懂裝懂,只說空話和大話,無故辱罵部下,飯?zhí)玫娘埐藦牟蝗コ?,卻花了好幾萬元,在昆侖大廈辦年卡,頓頓跑那里享受,開著公車,還要拿交通補助。

    這位老總,任颯是知道的,有一點能力,但是個官迷,自負、暴躁。從集團調(diào)過來,等于是“下嫁”,自命欽差,能夠力挽狂瀾,讓這個小微企業(yè)轉(zhuǎn)死向生,但是隔了行,到這里都快半年了,滿以為高舉著尚方寶劍,自己就能玩轉(zhuǎn),想不到老虎吞天無從下口,至今進不了狀態(tài),脾氣是越來越大,寶劍胡掄,弄得大家都躲著他。

    大概他以為剛出校門的年輕人好欺負,沒想碰見個二愣子,惹急了人家,一點丑事,全被臟水似的潑出來。

    這兩天滿城風雨,群里面烏煙瘴氣。

    幾個元老級的老混混,白天盼著牛打架,晚上希望火燒天,唱大戲但求人多,看熱鬧不嫌事大,說著刻毒話,給二愣子點贊,提供老總報銷的一張張發(fā)票,又搜羅出老總的罵人語錄,配上表情照,簡直是無微不至。

    事情捅到了集團,昨天老總辭了職。走前,以霹靂手段將那個研究生辭退。

    照理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研究生就是那個小鬼,被人當了靶子,獻身了,群里一片歡騰。

    任颯瀏覽著,把來龍去脈搞清楚,有點動容,畢竟老總才來半年多,待他尚可。

    他的老師和這人是同門師兄弟,得到照顧,給他調(diào)了部門,計劃等任颯熟悉熟悉,把大多數(shù)客戶都拿在手上后,就提拔重用。

    任颯雖然不太在乎,但有人當你是自己人,想用你,不能不識抬舉吧?

    黃了。他并不心疼。是個要走的人了,還在乎這些?

    不過哪里不對勁?是的,他出差的費用、補助怎么辦?老總走了,誰給簽字?

    任颯這才意識到,自己也可能做了小鬼,急了,忙問財務,財務果然說,起碼要等新領(lǐng)導來啊。

    那可等不及。一兩個月以后了。

    他已經(jīng)決定辭職,對這里“生無可戀”,不處理干凈,怎么走?

    報銷這類事,也不好拜托旁人。

    怎么辦?不能因為這個不走吧?

    他的運道有點背,早知道就不出差了。

    他把票據(jù)整理好,給了財務,什么時候能報,知會一聲,他找人代辦手續(xù)。轉(zhuǎn)身給人事交了辭職報告。

    這像是要和老總共進退,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走。

    趕巧了!

    但他走得確實悲壯,要說一點不留戀,那不現(xiàn)實。

    和一個地方告別,恰如成年人離婚,一日夫妻百日恩,還是很傷感、沉痛的,沒有解脫之后的輕松感。任颯連個對象都還在天上飄,談不上離婚、百日恩,北京也看不上他這號的,不過對于未知的將來,他現(xiàn)在是一片茫然。

    老總的事感染到他的情緒。這么大的事,同事也沒在電話里和他說過,他還那么用心地在外干活兒,他算看到了傾軋、血淋淋,甚至是五馬分尸!這就是市場、社會,讓他做什么都信心動搖。

    給自己做老板,大概是條出路吧?

    但他有什么,是一回事,能干成什么,又是一回事。

    他所有的,并不樂觀,積攢至今,卡里那點錢,能干什么?不和錢朵朵合作,他似乎很難走遠。借助其他力量,基本是空想,誰會信他?誰會投他?

    難道說,他離不開錢朵朵?

    走就趕緊、徹底地走吧。遇到什么再說!

    這點錢在北京的確什么都做不成,到無錫,卻不一定。從低處開始,不要好高騖遠。

    他迅即回了無錫。不和北京說再見。

    他體驗了北方的蒼涼之氣,也卷帶起夢想。

    江南是柔和的,寬敞的大馬路,綠樹成蔭,花草成河,騎著小車上學、上班,也就十多分鐘,好有幸福感!

    任颯一頭撲了進去,他進的是美人窩。

    他們合租的這一層,有三戶人家,門和門離不遠,住的都是學妹和打工妹,有在海岸城的,有做銀行前臺的,有賣平安保險的,有當導游接待的,每家住了兩三個妹子,晚上鶯聲燕語,暗香襲人,讓他覺得是到了瓊臺、瑤池,連夢都黏合了,不必做了。

    回來是對的,起碼他看中了一位。那是蘇萊雅的同學。

    一周后他才知道,人家都訂婚了,時不時去南京,和她的未婚夫共度周末。她那位是在南京讀博。

    任颯不能不舍棄。這時他已顧不上心疼,忙得不可開交:辦了當?shù)氐氖謾C號,買了輛全封閉、做快遞用的大空間貨廂電動三輪車,又在文旅城邊的社區(qū)外,租到一家門面,八十多平方米。

    這是他考察得來的成果:超市一定要開在居民區(qū),開在必經(jīng)的路口,兩公里內(nèi)不要有別的超市。

    這里的樓盤比較新,小半還空置,樓里的住家一半是租房,消費能力不會太高。

    預算夠了,超市是他一個人開的。想著媽媽將來肯定會來,她不能和錢朵朵碰面。如果錢朵朵執(zhí)意上門去見媽媽,他會極力阻止?,F(xiàn)在不過是掩耳盜鈴,能拖幾時是幾時。顧不到那么多了。

    從安居客找了裝修隊,資金有限,不敢照北京連鎖超市的規(guī)格進行設(shè)計,只能簡單裝修。招牌卻高,字大,老遠可見“人人發(fā)超市蔬果生鮮店”。通上電,晚上也很突出。

    同時給超市辦了各種證件。在京東上買了貨架、貨柜。

    提前一周,給附近的小區(qū)保安,送了宣傳單,請他們幫著發(fā)放。

    他親自進貨,只招了一名女工,統(tǒng)一收銀。魚、肉區(qū)則是包給了別人,殺魚、剁肉,需要專門的能手。

    忙了半個多月,店就開張了。

    外面擺放花籃。放了幾箱鞭炮。弄了個擴音器,把自家的貨物名稱輪番播放,蔬菜、水果一律八五折,還賣蝦蟹米面、醬醋茶酒、燒餅豆腐、餅干燕麥、餃子湯圓、酸奶零食……搞得轟轟烈烈。

    生意也還說得過去。

    流水正常后,他又上架了鍋碗瓢盆、化妝品,配了酒柜、煙柜,專賣高檔煙酒。隔出一角,賣熟食。

    每天的流水從三五千,穩(wěn)定到六七千,除去成本、開支,每天能有五六百的純利。

    消耗最大的,還是煙酒、魚肉、蔬菜和水果,他只能盡力備齊。

    他能省就省,能欠則欠,總投資也已超過二十萬。這要在北京,是不可想象的,沒有一兩百萬,都不能叫超市。哪怕是蘇州,成本也要貴上一二十萬,他根本開不起。

    無錫真是個理想的創(chuàng)業(yè)之地。

    攢上半年一年,他大概就能再開一家了。

    誰知好景不長,店旁邊除了中間那個最大的鋪子尚未租出去,其他陸續(xù)有了人,紛紛開業(yè)了。他家超市隔壁是賣新鮮蔬菜的,當天拿,當天賣,規(guī)模小,沒怎么裝修,就一個粗黑的架子,菜都擺在架子和地上,帶水帶泥,賣得便宜。晚上七八點后半價甩賣。店員就夫妻倆。

    最西邊也開了個專賣水果的店,各式各樣,從散裝到果籃,品種比他的超市多了兩三倍。也是個夫妻店。

    水果店隔壁,開的是檔次不高的餐館,早晚帶賣醬肉、包子等。旁邊是藥店,藥店東邊又開了個賣螃蟹、龍蝦、生蠔、蟶子、扇貝、皮皮蝦、石斑魚等海貨的。

    他的門市雖然緊靠著社區(qū)東南門,但還是分流了不少人。利潤只有原先的一半。

    失算了,只能放慢腳步,不急著開第二家,而是多增品種,回頭把魚肉區(qū)拿回來,盡量找到養(yǎng)魚、種菜的,直接上門訂貨、要貨。

    壓力大了,也辛苦了不少。

    晚上九點打烊,除掉留下次日凌晨進貨的錢以外,其余的整錢都要存銀行。

    這邊的街頭,晚上人少得可憐,銀行的自動存款機,更是離得遠,一個人走路就有點瘆得慌,前前后后看,明明擔心被賊人盯上,搞得反像自己在做賊。幾千塊錢揣在身上,不存銀行總覺渾身不安。

    他跑過數(shù)次,就把存錢改到了次日的早上。零錢也都裝進包,帶回家,鎖進柜子。第二天帶過去。

    熟識各位貨家后,就成了那邊定時送貨,三天或一周結(jié)一次賬。他的時間松動了不少。

    他現(xiàn)在的忙碌,已經(jīng)超過錢朵朵。

    錢朵朵對他,還是有點失望和不能接受的,沒怎么和任颯聯(lián)系。再要通話,卻發(fā)現(xiàn)他停了號碼。問蘇萊雅,蘇萊雅已經(jīng)叛變,她明知任颯的電話號碼,和任颯就住一個屋檐下,卻偏說:“不知道啊,他沒有聯(lián)系過我啊,人家忙著發(fā)大財,哪兒想到我??!”說完嘻嘻地笑。

    她和任颯,上班不在一個點上,他沒有節(jié)假日,早上五六點就出門。樓上女孩子雖多,但交流極少,這些女生,并不是省油的燈,見過世面,誰會留意一個和她們一樣租房的老大不小的男人?

    早上的路不好走。江南的霧多,又大,哪怕沒有霾,霧還是厚重的。十天有八天下雨。任颯待慣了北京,都不太適應這邊陰雨綿綿的氣候了。遇到的難處比設(shè)想的多多了。

    譬如運輸。他有了輛電動三輪車,性能不高,速度不快,他路上從不敢接電話。霧大的時候,更要慢。雨天路滑,他的車很飄,不容易把控,轉(zhuǎn)彎都怕側(cè)翻。進的菜水淋淋的,一斤里能有二兩水。

    雨多還影響賣菜。人遮得再嚴實,頂著雨,也還是會弄濕衣服和鞋的。一天下來,拿的菜不能全賣出去,第二天就不新鮮了,有的會爛,有的會黃,有的要打折才能賣。

    開始倒掉過不少,后來舍不得,任颯就把發(fā)黃不能賣的,打包帶走。

    葉子菜打理干凈,沖洗,燒上水,放點粉絲、丸子,煮一鍋,跟北京的火鍋差不了多少。

    微信里問問誰還沒睡,肚子餓不餓,撈上兩三碗,就可以一起吃喝了。

    蘇萊雅很容易就被勾引了出來。

    她都是早上九十點去酒店,晚上十一點以后回來睡,和任颯有了交集。

    任颯每天的時間就是,葉子菜、魚、肉進貨回來,換收銀員吃早飯,然后到銀行存錢,回家補覺,中午快十二點,再到超市,喊兩個外賣,和收銀員輪流吃飯??纯词裁促u得快,下午跑市場,進貨。

    開了官網(wǎng)的,則從網(wǎng)上買,尤其是促銷的時候,能夠多進點。像茅臺、酒鬼、五糧液、女兒紅、花生油、鎮(zhèn)江醋、美的風扇、蘇泊爾鍋,他也囤了一些,送到租住的房里,把那邊當庫房,床頭床下,到處都是。蘇萊雅可就來了興趣,問了些話,讓任颯帶她過去看看。

    她像個女主人似的,發(fā)現(xiàn)任颯的超市還不小,貨品較全,位置還好,人氣也差強人意,能夠做下去,不至于倒閉。就是裝修簡單了點,光線不夠,朝南的墻應該都打掉,裝上玻璃,架子上擺水果,標價簽,站在外面就能看到,吸引眼球。那可是無形廣告。

    任颯說:“早知道你來給我參謀??!要不我們另找地方,合開一家店,照你說的裝修?我一個人,錢不夠?!?/p>

    蘇萊雅還沒賺過什么錢,卻是心活了。能賺一個是一個,合開超市,也是不錯的主意。她并未確定將來就做酒店,其他地方生錢,為什么非做酒店不可?

    酒店是超大投資,沒有上億的資金,開不起來。

    超市之類,她問了問,投資可以承受。也不算腦熱,有任颯成功開店在前,該摸索的都摸索了,該交的費用也都交了,現(xiàn)在復制一下,就能坐享其成。投入十萬,一兩年回本,往后都是利潤,那可太劃算了!

    她骨碌著眼,決定出十萬。讓任颯找個好地段,盤下來。

    任颯合計了合計,不再添置貨品,手上擠一擠,可以逐步湊出來五六萬,足夠再開一家超市。優(yōu)勢在于進貨一體化,成本降低。

    當然,兩家店別離太遠。

    好在這邊老的小區(qū)很少,以新開發(fā)的小區(qū)為多。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第十天,發(fā)現(xiàn)金湖路路邊,有個高檔小區(qū),院外有家鋪子出租,旁邊一排都在賣房子,南北向,朝西。店面不大,也就第一家的一半。問了價,租金便宜。

    關(guān)鍵是周邊全是成熟的小區(qū),買東西要開車走老遠,十多年了,住家滿滿,購物卻是很不方便。

    任颯覺得這是塊黃金寶地,比第一家更有潛力,二話沒說,就定了。

    然后帶蘇萊雅過來,儼然一對情侶。人家也都當他們是老板、老板娘。

    蘇萊雅設(shè)想的是開一家精致、敞亮的超市。爽快掏錢。讓裝修工把原先的窗戶砸掉,往周邊擴了擴,裝上一塊整體的落地玻璃。鋪了地磚,貨架貼墻,七層、八層到頂,中間三排架子也快到頂了。窗前那排擺滿水果,榴梿、香蕉、蘋果、橙子、葡萄、青杧、櫻桃、香梨、水蜜桃、獼猴桃,琳瑯滿目,美不勝收。

    開張第一天,老天幫忙,天空水藍到底,沒有任何雜色,陽光曬著很爽快,大家都走出了房子,擠進店里,挑花了眼。

    收銀員站了一天,基本上就沒停過手。

    晚飯前是人流高峰期,水果、蔬菜賣得斷了貨,緊急從第一家店調(diào)來一批。蘇萊雅則請假,全天待在這里,忙得人仰馬翻。

    打烊后算了算,流水竟有三萬多塊。兩個人大喜過望,因為任颯說第一家店最高的時候不到兩萬。

    這里是充分利用了空間,擺的貨達到第一家店的百分之七八十,而流水達到那邊的兩倍多,正常下來,會是多么驚人!

    任颯便說蘇萊雅是財神,沒有她,他不會找到這家店,沒有她的投資,他不會這么快能開第二家。

    兩個人上了電動三輪車,去了一家“蒸新鮮”餐館吃夜宵,專為犒勞慶祝。

    天寒地凍,風號號的,帶了骨刺與刀芒。蘇萊雅都有點手腫了,任颯忙叫把火打開,點了青殼溪蟹、龍蝦、鱘魚,在大鍋上蒸,底下熬粥。

    魚鮮蒸出的湯汁,滴到了粥里。這叫作肥水不流外人田。

    吃海鮮喝粥,熱熱的,暖人心胃,驅(qū)散一天的疲倦和冷氣、寒意,別提多愜意。

    腦子里想起錢朵朵的話,這是合并開伙的架勢。走著走著,兩個人水到渠成,就能過到一起。

    他相信好日子不會遠,即使他們彼此都沒有強烈的吸引力,也說不上來沒來過電。

    蘇萊雅穿著翻領(lǐng)的羊絨衫,鮮艷的紅色,如同火狐貍。剛?cè)ミ^洗手間,嘴唇上的口紅大概是重新描過,特別亮,燈下看著妖氣嫵媚、活力四射。她手上都是蟹黃,嘴也沒停,說超市做個調(diào)查表吧,讓客戶自由寫,最想在他們超市買到什么,超市缺的,或者數(shù)量、質(zhì)量上不夠的。再找她的老師,來做講座,講講人為什么要常吃水果和魚,水果和魚都有哪些好處。老人家一定愛聽。珍惜生命!

    任颯眼前一亮,真是高招!他怎么沒想到呢?

    可以放在第一家店,那里大些。外面加喇叭,現(xiàn)場直播。但冬天太冷,明年五六月,露天演說,效果更佳。超額的利潤,獎勵給蘇萊雅。

    蘇萊雅大氣,說利潤平分吧,到時兩個店都發(fā)告示,可以先搞個小型講座,定下是哪天。周末下午三點,似乎就不錯。

    她還說,錢朵朵找過她了,想辦廚藝大賽。但她沒有開餐館,辦廚藝大賽的話,對他們沒有長遠的好處。等有錢了,可以考慮開家餐館。

    任颯早有計較,小本買賣,步子不能太快,人的精力有限,兩三家超市還能照應,再做旁的營生,超負荷轉(zhuǎn)動,那就是吐血吐到死,要錢不要命了。

    他已經(jīng)過了想法太多,實現(xiàn)不了的年齡。

    不過,蘇萊雅這番話,卻是有膽有識有謀,再次讓他另眼相看。

    沒想到一個悄無聲息的女生,做起生意來,和她燒的飯菜一樣,門門精。別人只看一步,她看的是三步五步。這要是干不好,那就天理難容了!

    她注定是福星,難怪錢朵朵那么看好她,大概看中了她的這些潛質(zhì)。

    他怎么就沒看出來呢?錢朵朵有特異功能?

    并且,蘇萊雅說的要開餐館,好像是她獨立開,沒想帶著任颯。難道她看到了他的極限?

    他都看不清自己,她能看清?

    他沒有開飯店的經(jīng)驗,也缺資金,她要和錢朵朵合作?錢朵朵給了她承諾?

    是的!這女生不簡單,她的合作完全是生意,不帶情感。

    自己還曾做過美夢,真是“落花已作風前舞,流水依舊只東去”。

    一個全部身家不過二十多萬的人,剛剛起步,有什么能吸引人家姑娘?她隨便出出手,都比他強!

    他倆至多就是合作共贏的關(guān)系。

    他想到了肖華,拐著彎問蘇萊雅:“做講演的時候,能不能在《江南晚報》上宣傳一下我們店,找個巧妙的切口?你不是認識記者嗎?”

    蘇萊雅拿濕餐巾紙擦干凈手,拍手笑了,說:“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肖華姐不是在做畢業(yè)生和就業(yè)調(diào)查嗎?你是畢業(yè)沒幾年,我才畢業(yè),我們辦了兩家超市,該是有的寫了!”

    說著,她拿手機,和肖華視頻聊天。

    熱氣籠罩她興奮、潮紅的臉,無限嬌美,任颯就覺得她身上有一股讓他恐慌的力量,一種說不出的奔放力。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煥發(fā)的時候,里面像埋著火星子,但在平靜時,卻很內(nèi)斂,淡漠、冷寒,讓人近身不得。

    初見到的她的甜氣,原來是一種掩飾,或者說是表演之時扮出來的。

    從她和肖華聊天時的演技來對照,任颯對蘇萊雅有了更為全面的認知。

    蘇萊雅語氣極軟,酥到了骨頭的嗲,像在對著自己的姐姐撒嬌。

    任颯想著,這要對自己這么說話,他可吃不消,一定臣服,讓干嗎干嗎。

    肖華免疫,她是在北京土生土長,獨生女,二代移民,母親是溫州人,父親是南京人,蘇萊雅是溫州的,這就成了老鄉(xiāng),認了干姐妹。

    肖華肯幫她,約了大概的時間,春節(jié)前過來,讓她別急著回老家過年。

    肖華是個風風火火的人物,有著北京人的豪氣、爺們兒精神,問她吃的啥,這餐館看著真不錯啊。

    蘇萊雅配合著,站起來,把視頻移開,準備去拍鍋蓋。

    任颯忙伸右手揭開,不料蒸鍋上有個氣孔,蒸汽一下沖到了腕子下,好似錐子猛然刺入,他“啊呀”高叫,拿不住,丟開鍋蓋,那蓋子“咣”的一聲,落在地板上。

    “哦——沒事吧?”蘇萊雅捂住手機,關(guān)切地問。

    “沒事?!?/p>

    任颯竭力鎮(zhèn)定,壓制那股火辣辣的痛。肖華正在那頭,他不要她誤會自己,也不想讓她看見他的丑態(tài),就沒去看受傷的部位。

    蘇萊雅移開手,手機不對人,也沒去拍他抓鍋、失手的鏡頭。

    她以為他只是燙到了手指,并無大礙,便把鏡頭對到了鍋上。

    那上面蒸的是大龍蝦,龍蝦剪開了,頭是頭,身是身,肢腳壯實,露出一截截白嫩的肉來,粗細不一。殼子里積了紅紅的湯汁,吊人胃口。

    肖華不禁咽了幾下口水,說:“你這死丫頭,這么好吃的東西,怎沒帶姐吃過?”

    “下回。就是要你記得我這里好呀。要都吃夠了,你就不來了!”

    說著大笑起來,把鏡頭偏向桌子上的別的美食,慢慢橫掃而去。

    這個點,人已不多,她很快移回手機。

    任颯已喊了專門給他們服務的女子過來,處理一下鍋,然后內(nèi)急似的跑到了廁所,拿涼水沖洗手腕。

    腕子起泡紅腫了,難怪里面火辣辣地痛,可不是開玩笑。

    他摸出鑰匙鏈,上面掛了只指甲刀。他將刀刃輕輕摁上去,咬緊牙關(guān),手指一用力,泡里的水竟流了出來。

    好了!他“嘶”的一聲吸口氣,收了指甲刀,伸腕繼續(xù)拿水沖。等到感覺好一點,才出來,要了點醋,傾在傷口上。疼痛又滲進了骨頭。他又去水龍頭那兒沖,疼痛減弱。再潑上醋。反復數(shù)次,用手紙擦凈,才回去。

    鍋里的龍蝦挑在盤子里,服務生正叉著蒸屜,拿勺子在鍋里攪拌。撒了些蔥葉、香菜、生姜米進去,在鍋里沸了沸,見任颯來了,忙舀出兩碗。

    蘇萊雅還在一邊拍攝,勾動肖華的饞蟲。

    肖華大喊:“餓了,不看了,不看了!氣人!等著我!”說著就掛了。

    這時她值班,還在機房,定版面,深夜一點要發(fā)給印廠,趕明天七八點的早市,上班的人能夠在報亭買到。

    晨昏顛倒,饑腸轆轆,讓她心里很不爽。但蘇萊雅一番調(diào)戲,卻使她開心。臨時換上的稿子,讀來也痛快。

    加插的是一篇突然得了國際大獎的科學家的報道。

    這位科學家,名不見經(jīng)傳,連院士都不是,還是位八十多歲的老奶奶,從未受過關(guān)注,事跡難尋。肖華找了許多人,才找到老奶奶一位恩師的女兒,寫了老奶奶如何敬重恩師,執(zhí)著科研的事跡。

    恩師尚在,已屆期頤之年,口頭禪就是“上帝太忙,把我忘了”。老奶奶感染了這股樂天氣息,不計名利,不加鉆營,研究成果發(fā)表在英國《自然》雜志上,默默無聞。十八九年過去,竟意外獲殊榮。

    肖華像是有了全世界婦女得解放一般的爽氣,推薦給主編,請主編加了編者按,獨一家,頭版頭條推出。

    這要是擺到一九八○年代,那肯定轟動全國,放到現(xiàn)在,也就那么回事了。

    讀者的口刁了,很難關(guān)注這些身邊的“傻子”了。倒是被幾家綜合刊物轉(zhuǎn)載,當成了散文。

    蘇萊雅自然不知道,她的視頻及時高效,加深了她和肖華的姐妹情誼,只當是交易,需要人家?guī)兔?,那邊答應了,她也就達到目的。

    自始至終,她沒讓任颯出現(xiàn)在鏡頭里,是擔心肖華對任颯無好感。她曾留意,那次肖華的不辭而別,多半因為他,哪里得罪她了。

    錢朵朵手眼通天,這時也給任颯來了電話,問他是不是又開了超市,祝賀啊,這是跑步賺錢的速度,難怪不要他幫忙。他下周來無錫,看看他的兩家店。聽他這邊鬧騰,問是不是忙得吃飯的時間都沒有了,現(xiàn)在才吃。

    任颯自然說確實小忙,別說吃飯,睡覺都奢侈,恨不得沒有黑夜,都是白天,那樣也用不著天天爬起來,披星戴月去進貨。

    對于錢朵朵的打擾,他也沒辦法拒絕,畢竟是他哥哥,一心想幫他成長,別的人誰肯這么無私?

    錢朵朵讓他別太累,得不償失。又問,拿下蘇萊雅沒有?

    任颯嚇了一跳,起來,一下子碰到了燙傷的地方,不禁神色微變,皺皺眉,快步走出去,不敢朝蘇萊雅看,擔心她聽到。

    他們拉拉雜雜說了一通,無非是生意上的事,招的人手夠不夠,如何協(xié)調(diào)兩家店的關(guān)系,每天的流水、利潤等等。錢朵朵作為事業(yè)大成之士,有教導、提醒的資格。

    任颯擔心把蘇萊雅晾在一邊太久,趕緊結(jié)束了談話。

    兩個人吃得渾身熱乎乎,出來。做服務的一個個鞠躬送行,連稱:“先生慢走,太太慢走!歡迎再來!”

    蘇萊雅鬧了個大紅臉。

    事實上,能陪任颯過來吃飯,就要冒這個風險。

    她干脆挽住他的左臂,問他怎么過節(jié),回老家嗎。任颯說沒確定,肯定回,這么近。但他想在節(jié)前走訪一下過去在這邊的幾個客戶,都是單位里能夠當家的,看看他們的廚房要不要送菜。需要的話,可以給他們配送。

    單位的廚房,吃的人多,量大,固定,哪怕談成幾家,那等于是團購,不亞于新開一家店,卻沒有成本,差價就是利潤。

    說起來還要感謝蘇萊雅,啟發(fā)了他。自己的資源,以為不在一個行業(yè),就是該廢棄的,沒想還能找到合作點。

    他本就對這些人投資不少,現(xiàn)在上門找他們幫忙,估計是能談成幾家的。

    蘇萊雅對于任颯的計劃,由衷感佩。這種天生的資源,別人比不了。

    她之所以在高檔酒店當接待,也是想拿到一些核心客戶的資料,走進他們的世界,將來辦會議、搞活動、做交流,能夠直達目標。她在當?shù)氐馁Y源,比任颯只多不少。

    上了車,右手仍疼,不大自然。任颯盡量少動,配合著左手。

    電動三輪車的密封性不好,車內(nèi)陰冷,能把人凍僵。

    任颯備了暖風機,啟動后,熱風撲面,就像受了天使點化,人重新活過來,世界一派溫馨。

    感受著融融暖意,借著恭送的吉言,任颯想要得寸進尺了,直率地問蘇萊雅有沒有男友,干啥的。蘇萊雅靜靜地笑,說有的呀,在日本留學,家住江北邊,揚州附近。

    “什么時候畢業(yè)?回來嗎?”任颯自覺當起她的紅顏知己,關(guān)切地問。

    從那天看見她身邊的男人后,他其實對她就沒有太多非分之想了。

    “還要兩年。他估計會在上海工作吧?!?/p>

    “所以你在無錫,離他老家不遠,到上海也近,回溫州也還便捷……”

    “什么都叫你說了。大概是吧?!碧K萊雅笑笑,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

    任颯卻看不見她的笑容,他的電動三輪車只能坐兩個人,并不寬裕,老要盯著前面的路,不能像開小車那么自如,一只手還近乎殘疾。他便談起開心的事,暢想未來,說節(jié)前要能談成幾家廚房,配菜送貨的話,就得貸款買輛面包車了。

    蘇萊雅很支持他貸款換車,她是第一次坐這種渾身喀啦啦作響的玩意兒,好奇地東張西望,屁股一直在顛,腦子都快暈了。這要是再沒有暖風機,打死也不要坐,因為在沒有被打死之前,肯定被凍死了。

    經(jīng)過一座石橋,路面在整修,坑坑洼洼,車子顛得更厲害了。蘇萊雅不時驚呼,大驚小怪。如果不是車子還在走動,一定有人以為這是“車震”時的伴音。她大概感覺到了自己的喊聲太不尋常,也就自動停了。

    來到平坦處,車子穩(wěn)了。任颯在一個小區(qū)前停下車。

    他知道這里有家藥店,說:“你等會兒,我去方便一下?!逼鋵嵤琴I藥。

    蘇萊雅也不好跟著他,這里會有廁所?難道馬路邊解決?

    想什么呢!

    蘇萊雅都害臊了。看他跑到了亮處,沒有找昏暗地方。

    估計有廁所。這人還有點公德。

    但她一個人坐在這種車子里,瞎琢磨,有多可怕呀。她從來沒有這么晚還獨自待在外面過,不由抱住了雙臂,感到孤單無靠。

    怕什么來什么,但聽“咣”一聲,車子一晃,輪子沖向馬路牙子,“咔”地頂住了?!翱辍?,暖風機耷拉下來,差點砸到蘇萊雅的腦袋。

    蘇萊雅嚇得半死,隨車子上身往前猛磕,及時橫出胳膊,避開暖風機,撐住車頂,腳踏在車門底部。

    蘇萊雅練過柔道,神經(jīng)本就繃得很緊,車頂又低,所以異動后才會即刻反應,幾乎都不要經(jīng)過大腦。

    后面?zhèn)鱽泶罅R聲:“我操,狗日的!這里能停車?!”

    怒氣沖沖。

    蘇萊雅一把拉開門,捂住胳膊,鉆出去,朝著任颯那邊跑,尖聲喊叫。

    任颯已經(jīng)到了藥店門前,店門關(guān)著,他試著敲門、拍門,里面燈亮,竟然睡了人。聽到喊,任颯心道糟了,出事了。撒腿就往回跑??吹搅颂K萊雅,頭發(fā)散開,慌里慌張,忙喊:“怎么啦?別怕!”

    蘇萊雅一頭扎過來,她后面卻無人追蹤。

    蘇萊雅狼狽不堪,說話都不那么利落了,胳膊也酸脹,朝著三輪車指去:“那邊……”

    任颯趕緊拉著她,跑向車子。

    三輪車的門敞著,歪在路邊。撞車的怎么可能還在?

    好在人平安,車子看著也還好。

    他們繞車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到了碰擦后的傷痕。

    蘇萊雅回憶,是輛輕騎,騎車的戴著頭盔,歪歪斜斜,肯定是喝多了。她怎么能應付得了這種場面,只好逃?。?/p>

    任颯再次問她要不要去醫(yī)院,蘇萊雅搖頭:“回吧?!?/p>

    任颯哪兒還顧得上買藥,一起上了車。

    暖風機不再啟動了,壞了,這下蘇萊雅應該打死都不坐了吧?老天爺在考驗她的意志呢!但她沒有和老天作對,再冷也要坐。

    任颯悔恨透了。為什么不直接回去??!這深更半夜的,沒事找事!

    坐這樣的車,蘇萊雅大概是大姑娘乘轎子——頭一次,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他沒能用心伺候,丟下她一個人!

    往后她再坐,都會有心理障礙!

    暖風機在頭頂上晃蕩,不知能不能修!

    唉,任颯無語,不敢再想了。

    樂極生悲,低調(diào)為好。至于手腕子,有那么嬌氣嗎?感染就感染唄。

    從這件事上,他又發(fā)現(xiàn):人非鋼鐵,發(fā)熱感冒出意外,不能避免,如果有一天他動不了了,誰幫著進貨?要不要招一個?

    創(chuàng)業(yè)難,不該省的,也不能斤斤計較。

    蘇萊雅則是既來之則安之,禍從口出——她認為這個禍是她那套打死、凍死論惹來的,有點自作自受,帶了體罰的性質(zhì)。她越來越相信命了,帶了詛咒的話,再不敢亂烏鴉嘴。

    接下來,任颯才真叫惹了鬼。

    第一家店那邊最大的商鋪,終于有了下家,任颯本以為會開一個餐館,那地方也最適合開餐館,誰料卻是家上市公司,華美超市,大牌連鎖店,全國開了上百家。

    其他店,都是一層,唯獨華美是兩層。掛出牌子后,任颯可就傻眼了。

    它怎么開在這里?巴掌大個地方,一下子開了這么多賣菜賣肉的,再來個巨無霸,還怎么做生意?

    你要來就早點來啊,早知你來,我怎么選這里?

    大魚吃蝦米。沒想活生生的事例,落在自己身上!

    沒有技術(shù)含量,只要投錢,就能做,比的就是誰擁有更多鈔票。

    任颯體會到了門檻的價值。要做別人有錢都做不了的事。

    但現(xiàn)在不是總結(jié)教訓的時候,對于這種競爭,他找不到規(guī)避之法,位置上的優(yōu)勢,恐怕不那么值錢。

    華美開業(yè)時,放出風聲,他們搶在春節(jié)前開張,二十四小時營業(yè),就是要把那些賣假貨、贗品和雜牌貨的小店擠垮,讓不良商人活不下去。

    口氣好大!

    憑什么你說我賣的不是真家伙?我搭上全部身家,才開家店,指望吃飯,你說擠垮就擠垮?背后都是別人的淚??!

    任颯只能跟著,同樣的東西,華美賣多少,他賣多少。華美五折,他五折。華美特價,他特價。

    華美沒錢,可以發(fā)股票,到市場上圈,他行嗎?

    華美規(guī)模化進貨,同樣的東西,它八塊拿到,這邊九塊、十塊還不一定給。

    華美菜上賣便宜了,精品海鮮可以提價,禮品盒裝可以高價,高檔化妝品可以自定價,總能夠找回來。

    跟了幾天,任颯就不跟了。虧本賣,只想保住客戶,效果卻不好。

    總不能開著店不賺錢倒賠吧?

    現(xiàn)在每天的利潤,都不足一百了。

    還能熬下去嗎?

    華美就是讓他們活不下去,自行倒閉后,它獨家,那時想怎么賣就怎么賣。這是陰謀,也是陽謀??蛻糁活櫻矍暗美膬簳牒蠊?!

    后果是要任颯這種武大郎式的矮個子來承擔的。

    沒法了,再這么下去很快會入不敷出。轉(zhuǎn)手吧!

    這才多久??!

    春節(jié)哪里也不去,繼續(xù)營業(yè),現(xiàn)在轉(zhuǎn)手太虧,節(jié)后吧。

    他又走訪了老客戶。有三家真幫忙,約單位管廚房的人和他見面,但只有一家愿意到期給他訂單。

    沒有落到紙上,不算數(shù)?;ㄙM這么多精力、口舌,也就有一家給了希望,讓他備感艱難。

    還是收心,把第二家超市做好吧。有這功夫,不如看看別處,能不能再開一家。

    日子就在磕磕絆絆中過去,春節(jié)很快到了,別人早走了,一起租房的,只剩下他。

    蘇萊雅回去過節(jié)前,問過他,是不是關(guān)店,春節(jié)人都走了,開著估計也沒多少生意。任颯沒答應,讓她安心走,開心過年。他一直在做準備,要靠春節(jié)翻翻身。

    蔬菜、魚、肉都需新鮮,其他的卻可以多進,留著春節(jié)期間大賣。

    他把進的貨都拉到睡覺的地方,加的都是煙酒、飲料等快銷品。

    他沒給第一家店的收銀員放假,請人家?guī)退麚螏滋欤跷逶俳o假。初五的時候,第二家店的收銀員回來,他可以頂?shù)降谝患业辍?/p>

    到了處處需要節(jié)支的時候,鋪子一天不能閑。

    大年三十,他一個人在第二家店忙活,下午五點收市。又去第一家店看了看,就坐地鐵到了無錫站,回蘇州。出了蘇州車站,卻打不到車了。磨磨蹭蹭六點半到家,趕上和父母一起放鞭炮,吃年夜飯。

    說好大年初一他就回,超市門上特意貼了告示,初一不休息,上午十點后照常營業(yè)。

    開家店,日子都過不好了。這要在蘇州,父母還能幫忙照看,那么遠,他們也沒辦法去啊。去了也沒地方住。

    都是這生意給耽誤的,就不能好好過一兩天節(jié)嗎?

    父母給他相了門親,還等著要去看看人家姑娘呢,答應了大年初五在一起吃飯。據(jù)說姑娘是一枝花,在園區(qū)的五星級酒店做財務。

    任颯哭笑不得,想起蘇萊雅。他算是和酒店結(jié)緣了!

    現(xiàn)在的姑娘,眼界可不一般。他沒有心情,也缺少時間。

    正自己苦悶著,錢朵朵來了電話,任颯忙回房間,關(guān)上門,問了好。

    錢朵朵說,不好意思啊,年前本想安排時間聚聚的,實在太忙,對你缺少關(guān)心。生意怎么樣?

    任颯猶豫,要不要說實話,想想還是算了,就說還行吧,謀個飯碗。

    “你和蘇萊雅怎么回事?毫無進展??!”

    “嗯?”任颯一愣,反而笑了,“她不是我的菜。她有了?!钡浆F(xiàn)在,任颯還沒顧上給蘇萊雅打電話,也不知她到家沒有。

    “哦。你這個呆瓜,她有了也不在身邊,你就這么沒自信?”

    “不說她了。和我沒關(guān)系。你有事?”

    “嗯。我這邊家人都去夏威夷了,我一個人在上海。你過來?”

    “大老總啊,飽漢不知餓漢饑。我明天上午十點還要上班,早上七八點就回無錫?!?/p>

    “那我過去吧。你幫我還訂上次那家酒店?!?/p>

    “找我不如找蘇萊雅。你也別來了,我得上班!”

    任颯很是無奈,嘆了口氣。想起開店就窩火。

    華美超市貼有告示,人家三十晚上六點才關(guān)門,初一早上九點就照常了。這是要把人朝死里坑的節(jié)奏,不把他們?nèi)珳?,不會罷休。

    這要是錢朵朵看見,一定也受不了。當然,他是富豪,不在乎這點小錢。對任颯來說,卻是把壓箱底的錢都押在上面,輸不起。聯(lián)想到自己和錢朵朵的關(guān)系,不能這么拖拖拉拉,也該有個了斷了,任颯便加重了語氣,說道:“老大哥,我還是要請你體諒我們,不要再打擾我們了。出了事就是大事,人命關(guān)天,無法挽回。你只圖自己痛快,可不行?!?/p>

    “見面聊吧?!卞X朵朵看似不死心。

    “過幾天吧。我這兩天忙。”任颯用“拖”字訣來敷衍。

    情況也確實如此。他這么艱難撐著小生意,哪兒還有社交的閑情逸致?

    錢朵朵可是有空了,每年的這個時間都在國外過年,今年特別,他選擇單過,是要避開其他人,見見老娘。

    他這是先斬后奏來了?太不像話了。顧及別人感受了嗎?任颯都快氣瘋了。但換位想想,迫切地想要喊聲媽媽、看看媽媽,難道有錯嗎?

    一個人,至今沒看到親生的媽,是不是可憐?這人還那么富有。

    當然,任颯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不是那位的媽媽,無法核實,也就掛了起來。

    別人守歲,任颯很早就睡了。

    子夜的煙火、鞭炮聲,不絕于耳,但他卻鼾聲不止。睡眠之好,讓人羨慕。他太困,太缺睡眠!

    大年初一,任颯早早起來,媽媽已煮好湯圓,蒸了青菜肉包子。

    包子大,一個頂仨,他愛吃。他吃了三個,就飽了。又多吃了兩個,肚子撐得小疼。滿足啊!他揉了揉實實在在的大肚子,像個彌勒佛了!

    這些吃食,對于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全是親手做。從和面、發(fā)面、剁肉、切菜、拌餡,到搟面皮子、包包子、上蒸屜、點紅。老兩口在家沒事,為過年包了上百個大包子,擺在陽臺上曬干,就是想著兒子春節(jié)能在家多待幾天,吃飽吃好,剩余的也是要給兒子帶走的。

    他們都是奔七十的人了,照顧好自己,就是對兒子最大的支持。

    根本沒想過兒子生意做大,明年能抱個金山銀山回來,一家人團聚,才是他們最想要的。可是兒子待不住啊。

    出門前,媽媽給他一個大袋子,里面是幾十個包子,要他帶回無錫,到了住處就放冰箱里,幾個放上面,這兩天吃,吃不了的放下面,凍起來。

    他不能不帶,還要裝出高興的樣子,讓帶多少帶多少。這不僅是包子,還裹著二老的愛。他背包里放了些,手上拎了些,倒也不沉了。

    辭別出門,掃碼騎上共享單車,去坐地鐵。很快上了高鐵。

    蘇州、無錫一刻鐘就到,幾乎同城化了,但對他爸媽來說,老觀念上還是兩地,要他們早出晚歸,過來看兒子,看看兒子開店的地方,還是很不方便。

    他這個做兒子的沒出息,在北京立不住,去上海無本錢,回蘇州不太好意思,待在南京有點遠,無錫是剛剛好。有錢了買輛車,隨時能回家。

    他這些天一直在琢磨,第一家店是不是一定要轉(zhuǎn)手。賣別的成嗎?

    既然賣得最好的是煙酒,那就專賣煙酒吧!

    他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頓時靈光閃爍,整個人都意氣風發(fā)了,真想引吭高歌。

    街市空蕩蕩的。車站、火車、地鐵,也是冷冷清清。只有隨處能見的對聯(lián)、燈籠,可以看出是在過年。

    但各大景點人滿為患,當?shù)?、外地的人,從四面八方擁來,車子排成了長龍,人如螻蟻般穿梭,凍壞了手,凍紅了臉,卻是熱情不減。

    任颯毫無游興,放下包,帶了兩箱煙酒,開上他的小電動三輪車,就去了店里。

    先看第二家,生意清淡。又去第一家。隔壁超市早已開門,人和平常不能比。春節(jié)檔的東西都貴,該買的年貨早就買了,現(xiàn)在買,不過是補漏兒。

    任颯卸下煙酒,拆包上架,很快又把門邊的兩個架子騰出來,把酒挪到了外面。再騰出一個賣水果的架子,和賣煙的柜子位置對調(diào)。

    他決定試一試,突出煙酒,看煙酒的銷量如何。

    他估計,這兩樣春節(jié)期間是頂好出手的,誰家都不會準備太多,旁邊又沒有賣的,他可以在差異化上取得優(yōu)勢。

    尤其那些中老年男人,可以不吃肉,可以沒女人,卻離不開煙和酒。節(jié)日時,人情最重,更是脫不開煙酒。

    他撕開兩只紙箱子,攤平,取了毛筆,揮筆寫下兩句廣告:

    茅臺? ?洋河? ?酒鬼酒? ?特賣

    中華? ?玉溪? ?南京煙? ?大甩

    邊空加注:假一賠十。

    廣告被他用透明膠帶貼到了外墻上,過往行人都能看見。

    特賣卻不是特價賣,而是比往常重視。大甩亦非倒貼、賠本,不過是準備了不少,要什么有什么。

    人家要是誤會罵娘,他也能解釋。所謂火腿腸里沒有火,老婆餅里沒老婆,虎皮青椒缺老虎,螞蟻上樹也無螞蟻也無樹,夫妻肺片不見夫妻不見肺。他做的合法生意,不打虛假廣告,實打?qū)嵧其N酒和煙。節(jié)后他的超市不賣百貨了。感謝友好捧場!

    兩句廣告見效,給了清晰的定位,即使去了華美超市的,也要拐進來看看,買條煙,拿瓶酒,節(jié)日更多了喜慶味。

    那些愛在網(wǎng)上淘東西的,春節(jié)都沒辦法了,物流停了,而且網(wǎng)上不許賣香煙,煙民大國,需求超乎想象,任颯備的煙多,每天賣幾十條。這是他想要打的翻身仗。

    酒便跟著沾光,也能賣不少。

    五天,他就賣斷了煙,酒同樣不多了。廣告還在墻上,每次都要打招呼,對不起,剛脫銷,請留個電話,到貨送過去。

    正月十五過后,第一家超市正式改名,成了“煙酒茶專賣店”,“人人發(fā)超市”幾個字縮小保留,換掉了后面的“蔬果生鮮店”。

    煙不占地方,一個柜子就可以擺開。主要是酒,中外都有,紅的、黃的、白的,還有各種養(yǎng)生酒,像花果米酒。茶葉主要是江南名茶。綠茶有碧螺春、黃金牙、陽羨雪芽、西湖龍井,白茶有天目湖、五洲山、宜興白茶,紅茶有陽羨金毫、金駿眉、銀駿眉,烏龍茶有陽羨青茶、大紅袍……

    酒是從蘇州、紹興的廠子直接進貨,茶葉主要產(chǎn)地是無錫的宜興、蘇州的洞庭山,和家門口差不多。他也定期給過去的一些大客戶送送貨,利潤頗豐。

    危險期安然度過,虛驚一場。但如果不是及時更張,那最終還是要倒的。真是一點不能大意!

    節(jié)后,蘇萊雅卻消失了,不知去沒去日本,找她的男友。這里她可是投了資的,怎能不見了呢?

    錢朵朵也像是離開了他的世界,很少聯(lián)系。

    攤牌

    冬去春來,任颯的店起死回生,流水逐步穩(wěn)定。

    他不準備擴張了,有了錢計劃買房子,太湖邊、蠡湖邊都想買。一直在關(guān)注,但是好房子貴啊,便宜的又瞧不上。他賺夠首付的錢,尚需時日。

    他不急不躁,對未來滿懷信心。

    合租樓上的女生,現(xiàn)在都知道了他的身份,一個人開了兩家店,前途無量,紛紛示好。任颯裝著不明白,除卻巫山不是云,有時候還蠻想念肖華,有時候念叨蘇萊雅??墒墙洗髮W的女子班,各有各的歸宿,和他早無交情,想要找蘇萊雅、肖華,都挺難的。

    “五一”節(jié),錢朵朵卻不約而至,說是來看看任颯,也快一年了,他不太放心。住的仍是文華酒店,他在那里辦了卡,不要別人代勞了。

    他走馬觀花,看了任颯的兩家店,每家都有兩個收銀員,輪流吃飯,輪流休息。

    任颯的三輪車已換成面包車。他的計劃里是不想買車的,房價往上漲,車價朝下落,他寧可買房,不會買車。但是做生意不能賭氣,沒有車寸步難行,計劃不得不變。錢朵朵來,任颯開車接送,倒是一便。

    晚飯是錢朵朵請客,照樣在酒店的別墅里,蘇萊雅意外現(xiàn)身,一臉的羞澀,身體卻是更見風韻。也不問問生意,關(guān)心她的店,而是上下忙碌。

    任颯偷空問錢朵朵怎么回事,他原以為蘇萊雅去了國外。錢朵朵笑笑,說他離婚了,前妻和孩子不愿回國,他只得隨她們?nèi)チ?。這不,蘇萊雅知道了,決定過來照顧他。

    “什么意思?你這話太隱晦了,有點高深莫測。你追的她?她答應了?”

    任颯無比驚奇,話里透了擔心:這下自己又要泡湯?印象里蘇萊雅還是比較清純的。沒想錢朵朵點點頭,說:“不管誰那個吧,反正她愿意跟著我?!?/p>

    “但她有朋友的啊,在日本?!比物S克制著自私的情緒,憂慮起來。這兩位年齡懸殊太大,那邊的小伙子如果心有不甘的話,將來會引發(fā)戰(zhàn)爭。為女人沖冠一怒,歷史上并不鮮見。

    錢朵朵不以為然,說:“你真是書呆子!當初我要你拿下她,是因為這個,你才放棄的?什么年代了,小弟!過去人那么少,整個社會也才幾百萬、上千萬人,還那樣閉塞不通,都靠兩條腿,能跑多大的圈圈?一輩子見的人,不會超過三五萬,很難碰到上相的。出一個美人,也不容易。那是基數(shù)和概率太小的緣故?,F(xiàn)在可是十幾、幾十億人,飛機、火車、汽車,校園、職場、酒吧,各種美容、整容,衣著打扮,給了你多少機會。誰和誰能說是命定?你嫂子,我前妻,我們孩子都有了,還不是分手,各過各的?你不要墨守成規(guī)。人得機靈,生意上也是這樣,才能做好做大?!?/p>

    “你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任颯還是忍不住私情,覺得蘇萊雅的突然消失,和錢朵朵有關(guān)。否則他和她住在一個屋檐下,日久生情,也不是沒可能。況且,他們還是合伙人。剛剛有點浪漫的感覺。說到底,錢朵朵不夠意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中途打了他的劫。

    他就沒考慮過錢朵朵,春節(jié)時一個人在上海過年,有多無聊,召了蘇萊雅過來,一起逛迪士尼,又去三亞,然后一起回北京。

    錢朵朵投資了肖華的媒體,創(chuàng)辦新媒體美食版,由蘇萊雅當主編和主播,籌備美食大賽。這次來無錫,是要和江南大學的教授談合作的。

    任颯頻頻點頭,表示理解了、明白了?!秮碜孕切堑哪恪?,一個四百歲的老祖宗,和二十多歲的大明星勾搭,永墜愛河。錢朵朵和蘇萊雅,這才哪兒到哪兒?

    任颯喝了點酒,回不去了,就住二樓。一夜無夢,說明沒有女人,他仍可堅強,還勝任做和尚。

    蘇萊雅和錢朵朵,卻叮叮咚咚,懟了幾小時。

    因為蘇萊雅告誡過錢朵朵,先別把熟人帶過來,撞上她,她說不清楚。任颯是他弟弟不假,但一切來之太快,她還要醞釀,沒準備好呢。錢朵朵什么意思?留他過夜,要做什么?示威?要挾?勒索?下蒙汗藥?

    錢朵朵現(xiàn)在是有點錢了,但考慮過將來嗎?

    過去的萬元戶都是奇跡,就能上新聞,哪兒想三四十年后,月薪普遍上了萬,家有一千萬都是窮人,不夠在北京、上海買套房。

    錢朵朵也就幾個“小目標”,三四十年后值多少?他和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要活多少個三四十年?沒有危機感嗎?

    過日子就要精打細算。

    她不要住酒店,奢靡、腐化!她還年輕。有錢不如省下來買房!無錫一套,杭州一套,最好北京、南京、上海、蘇州、青島、深圳、溫州、三亞各來一套。

    限購嗎?那就買不限購的公寓。

    或者每個城市開公司,不做什么,買買東西,交夠稅,滿足條件就買房。

    明天去蠡湖、西湖邊,各來一套!

    蘇萊雅的談話是激烈的,層層遞進的。從籠而統(tǒng)之,到有了具體的對象。那就好辦了。

    錢朵朵腦洞大開,做什么生意都不如買房,能抵抗通脹,便答應明天去看房。先在無錫、蘇州、杭州買幾套。只買CBD(中央商務區(qū)),不住的話,出租起來方便。

    任颯照?;謴土嗣β?,并沒有關(guān)注錢朵朵和蘇萊雅做什么去了。

    錢朵朵偶爾打來電話,仍是想說通他,兄弟倆合作,擴大連鎖店的規(guī)模,把餐館開起來,再做些養(yǎng)生項目。任颯不想沾,道了謝。

    當務之急要攢錢買房,處一個談得來的女友,雖然眼前兩者都還望不到影子,但想一想總應該列一個目標吧?萬一冒泡呢?

    他也曾想到蘇萊雅,有幾次是要問問錢朵朵,這里畢竟還有她的股份,她怎能不聞不問呢?但一切都像變了,蘇萊雅也在疏遠他,他總不能觍著臉硬貼吧?

    大概她還是不好意思吧?她圖錢朵朵什么,不是很明顯嗎?

    有一個錢朵朵,她哪兒還想得起、瞧得上這邊的小生意?

    無論如何,任颯并不輕視她,也不看賤她,心目中她還是那個簡單、豁達的女生。

    越是沉入社會,越覺得它的霸氣辛辣。面對它,誰都要低下頭來,賺夠資本。立足也好,成才也罷,都是為了不被它絞得粉身碎骨,有個稍許好的模樣。

    他現(xiàn)在所租的房子,比北京的天通苑強過太多了,但也只是睡覺的地方。

    他這里沒有節(jié)假日,從睜眼到閉眼,每天滿滿的工作。外部的壓力卻不見了。為自己干活,用不著擠,用不著爭,用不著搶,心情舒暢。

    半年過去,冬天又來了,他能動用的現(xiàn)金有了三四十萬。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蠡湖邊都要三百萬左右,是再攢半年,等等再買,一次性到位,還是先買個二手的對付?

    猶豫期間,有天午間,任颯回到他的出租房,想瞇一會兒。

    “嘩啦”開了門,不想里面有動靜,蘇萊雅房間好久鎖著的門開敞著,熱浪滾滾。

    “誰呀?”房子里的空調(diào)全開了,得費多少電!

    任颯感覺里面不是蘇萊雅,要么換了新人,要么就是她委派過來取行李的,她要和這里告別了。但開著空調(diào)做什么?即使是冬天,也沒到最冷的時候啊!

    嗯?閃身而出的,卻是蘇萊雅本人。

    比過去白了,胖了點,臉上的肉起來了,那張嘴就顯得小了。神色里多了股風霜之氣,中和掉原先的甜氣,樣子更顯成熟、精致。

    她穿著薄亮銀色綴花吊帶睡裙。胸脯圓而滿,兩根一字鎖骨凸出。妥妥的美人肩。這個小妖怪,為這開了空調(diào)!不過這身打扮,過去從未見過,讓人不由得心動,胸口熱燙。

    “回來啦!”蘇萊雅像個小娘子,笑開了。她的笑依然很甜。

    “你是……以后回來住了嗎?朵朵呢?”

    他們分手了?這么快!

    任颯來不及變動他的情緒,想著一套,問的則是最想知道的問題。

    在他的印象中,錢朵朵和自己有一個多月沒聯(lián)系了。不會有事吧?

    蘇萊雅看任颯換了鞋,便給他拿了一瓶脈動。

    兩個人有好幾個月沒見了,同在客廳里坐下。

    蘇萊雅說,她回來住幾天。這邊有人氣。她平常一個人,都快要不會說話了。

    那就是沒分手!

    任颯松了口氣。不論怎么說,他還是默默接受了錢朵朵,當他是親哥。蘇萊雅,也便成了他的親嫂嫂。

    “朵朵呢?”任颯的問話不能委婉了,他關(guān)心錢朵朵的下落,怎么沒有跟過來。

    蘇萊雅平靜地說,她也聯(lián)系不上他了。

    “什么?”任颯驚訝地張開嘴,幾乎要跳起來,“電話都打不通嗎?”

    他隨即撥出去,錢朵朵卻關(guān)了機。

    “估計出國了吧?或者閉門在開會?”任颯疑道,有點安慰蘇萊雅的意思,也是在說服自己。

    “我感覺他是跑路了。”蘇萊雅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讓人猜不透她想說什么。

    “他的公司做得那么大,業(yè)務很廣!有必要跑路嗎?”

    “不。他有三四十天毫無消息了。我和肖華姐都確認過,他的公司難以為繼,現(xiàn)在是人心惶惶。借了不少錢?!?/p>

    “啊——你們……有沒有受到影響?聽說他投資過肖華的媒體?!?/p>

    “那就是鬧著玩。是他個人投資,和公司無關(guān)!”

    任颯無法想象,這一連串的事閃速出現(xiàn),之間應該有邏輯關(guān)聯(lián),他卻是一點都捕捉不到。它們也超出了他的理解,就像是黑洞、宇宙爆炸,再圓滿的說法,也叫人難以置信。

    “那你一切好吧?”

    這個問題好像還算簡單,不難回答。如果蘇萊雅要他幫忙,他一定會義不容辭。

    為了錢朵朵,他也該兩肋插刀。畢竟他們是兄弟,他不會越雷池半步,他敬重眼前的女人。

    “他是你哥。過去和我交過底。剛好這里就我倆,我回來是要找你議議的?!?/p>

    任颯默然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他那些合伙人,都不是良善之輩,瞞著他轉(zhuǎn)走了好多錢。他不能動,一動就什么都沒了,只得和外面一個姓何的人合作,套出五個億。他父親六月初去世了,他再無惦記,開始落實計劃,那就是拿著錢玩消失,逼幾個合伙人不死不休,把多拿的,全部吐出來。他擔心有變故,一旦出去,再也不能回來了,想給你這邊安排好。過去他找過你多次,但你不為所動。逼得他找到我,請我?guī)兔ΑR晕液湍愕拿x來做餐飲、買公寓……”

    “你和我?!”任颯再次震驚。蘇萊雅不像在說故事。但她和錢朵朵才是一對啊!

    “他有許多現(xiàn)金,放在北京郊區(qū)的別墅里。那天他裝了十個背包,搬上車,開車出發(fā),開到霧靈山鄉(xiāng)下,換了一輛車,上了盤山路。我很早就在霧靈山酒店等他。他快到了,拿一個私密手機,和我說話。我出來,坐上他的車,他中途下去了,讓我自己一直開下去,到天津,把車子停到露天停車場,每次帶上一個包,打車去天津的銀行,在我卡里存錢。我辦了中行、工行、交行、招行、建行、農(nóng)行……一共是十張卡,看到哪家就去哪家存。然后就是開餐館、買房。先署我的名字。我承諾要贈予你和你媽……”

    “?。窟@……”聽著真像天方夜譚,任颯簡直不能想象,“你和他,究竟什么關(guān)系?他真的離婚了,我是說和他的前妻?”

    “合伙人關(guān)系。就和你與我開店一樣。我和你,不還住在一個房子里嗎?不是經(jīng)常在一個鍋里吃飯嗎?你保護我,照顧我,我也為你操過心,你說我和你什么關(guān)系?”

    蘇萊雅說著說著,繞了回來,任颯頓時懂了,之后卻是越來越糊涂。

    他想起那次參加錢朵朵公司的活動,見到的何主席,恍悟道:“你是說,他早在謀劃、布子下棋?你只是單純在幫他,其他都是為了掩人耳目?”

    “你這么說也可以吧。不過,他要我別問那么多,知道太多不安全,將來自會明白。他給我的,都是合法收入,讓我放心大膽用。讓錢流轉(zhuǎn)起來,那才叫錢。我停止籌辦美食大賽,需要雪藏一段時間,讓誰都不關(guān)注。我這里有職業(yè)的經(jīng)理人打理。有事我和他都在文華酒店密談。我們什么話都說,敞開說,毫不客氣。飯店的利潤也是平分。買的公寓,租了出去,租金一半給我。存在銀行里的錢,利息全歸我。所以我活得還不賴?!?/p>

    有人敲門了,是蘇萊雅喊的外賣。要了五六個菜。

    任颯幫著打開,洗了碗筷,陪她吃飯。又開了一瓶香檳,給蘇萊雅接風。

    蘇萊雅喝了幾口,臉就紅了。

    “你哥對你蠻好的,小傻瓜,他讓我和你處朋友?!?/p>

    蘇萊雅露出嫵媚秀色,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坦白道。

    任颯又是嚇了一跳。這腦子又不夠用了。

    想當初,上考場,語文的閱讀理解多偏多難啊,他也沒這么費過神。他想問,實在又怕誤會了蘇萊雅。

    難道他倆還不是朋友?“朋友”是特指?

    “那你怎么說的?答應了?”遲鈍過去,任颯才想到裝傻,追問。

    “我和他開玩笑,說自己名花有主啦。說你好歹也是老板了,找媳婦生娃,不需他人操心……哈哈哈!”

    蘇萊雅再次顯出她的頑皮來,差點把嘴里的東西笑噴了,忙去洗手間。

    任颯有點失意,這丫頭還是沒有接受自己?。?/p>

    蘇萊雅得意地回來,繼續(xù)說:“不過,我又推薦了肖華。肖華那丫頭吧,真不錯,還沒處朋友,外冷內(nèi)熱,粗獷——粗獷是表,細膩為里,外強中干,色厲內(nèi)荏!嘻……你對她有感覺吧?和你配吧?你不要被她嚇住,才能像你哥習慣性所說的‘拿下!”

    蘇萊雅食指連動,把最后兩個字在桌子上寫了一遍,手勢飄逸,越來越放浪即興的模樣,滿臉都是笑意,酡紅如霞,憨態(tài)可人。

    任颯真是沒脾氣,卻又被她感動了,她的招數(shù)不過是借題發(fā)揮,任颯對她竟是莫名地喜歡。畢竟肖華和他分離太久,他都有點記不起來了。

    不是自己的、失之交臂的,他拿得起放得下。

    他有自知之明,對肖華,是不敢想入非非了。蘇萊雅卻在勉勵他,故意挑逗。

    肖華和他,即使有望,但一南一北,勞燕分飛。這年頭,正常的人都受不了。能有什么結(jié)果?他連蘇州的姑娘都沒時間談,何況北京!

    反倒是眼前的可以抓住,只要蘇萊雅和錢朵朵真只是生意上的搭檔,那她再怎么愛日本那位心上人,也同樣會因著距離而稀釋感情,他近水樓臺,不在她的恐嚇面前止步,迎難而上,足可以“拿下”。他們的合作,也就能合并了。

    他甚至感到,蘇萊雅是在考驗他,故意把他引上歪路。

    “我覺得,錢朵朵那廝,眼光尖毒,很會識人用人,怪招迭出。這一套套的局,布下來,簡直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我倆也都是里面的魚,看似微不足道,卻無比關(guān)鍵。尤其是你,多么柔弱的姑娘,誰能想到竟起了如此大的作用!奇思妙想,不足以形容。好叫我嘆為觀止!”

    任颯舉杯敬了蘇萊雅。

    看來他上道了,沒有為蘇萊雅的計策所動,直接把握本質(zhì),不動不搖。

    “他還是你哥嗎?”蘇萊雅佯裝生氣。她第一次聽他這么罵錢朵朵,有點意外。后面卻是一套套的贊語,好像和自己密不可分,又讓她害臊。

    “你怎么評價朵朵?”任颯故意露出醉意,晃晃腦袋。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聰明、有心機的人,執(zhí)行力超強。對他看好的人,總是愿意幫助、提攜,不計名利。只要效果好、達到目的就行。但他有時候很孤單、傷感。他是一個靈魂上極其有深度和層次感的人。他對你,沒的說!”

    任颯怎么也想不到,蘇萊雅會說出這番話,并且是在酒精充盈的暈眩狀態(tài)下說出來的。這個女孩子,怎么能有如此超凡的感知力與智慧呢?

    “你覺得,他這一關(guān)過得去嗎?”

    這才是重要的。

    “當然。他不做沒有把握的事。而且他在尺度的把握上,也是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你不必擔心他,做好自己就可以了?!?/p>

    “那你想想,”任颯和蘇萊雅又碰了杯,吃了口菜,進入正題,“錢朵朵為何要把你和我綁在一起呢?你不覺得他希望我們有什么嗎?”

    “我明白啊,但我有了啊?!碧K萊雅臉色更紅,卻是格外冷靜。

    “我曾經(jīng)想去追一個女生,但后來不在一個城市,就放棄了。那位恐怕連我喜不喜歡她,都不知道,而我現(xiàn)在也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所以,朵朵讓我倆在一起,我看行。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的行!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上了你……”

    任颯厚起臉皮道,同時也就把肖華徹底扔了。

    “肖華?”蘇萊雅笑了,擱下筷子,拿起杯子。

    這家伙說起肉麻話來,也不卷舌頭,不用腦袋,百分之百、千分之千、萬分之萬,數(shù)字上好像越來越大,其實不都一個意思嗎?你還能說些什么肉麻話?反正說什么她都不意外,能夠扛住,絕不繳械投降。

    “你和朵朵合伙做事,我不反對。朵朵想通過你,對我有所饋贈,我不接受。他是他,我是我。但是,他沒有放心的人,我倆是他放心的人,也就是兩個棋子、兩個據(jù)點、兩個依靠,那么我們就有義務幫他。尤其是我,有這個義務。況且他現(xiàn)在處于微妙的境地,要和那些人攤牌,我們更不能退縮,要給他實實在在的支援。不過,你本是置身事外的人,我要替他感激你的犧牲和付出!你的赤誠、大勇,是我做不到的!高山仰止,心向往之!你無處不在的魅力,打動了我!放手那位,接受我吧,我會生生世世對你好!”

    任颯沒解她的惑,而是超常規(guī)發(fā)揮,這番話仿佛神語,讓蘇萊雅突然心慌起來,不知所措。

    她堅強嗎?能扛嗎?

    當初她為何要與錢朵朵合作?又為何要和任颯合作?是這兄弟倆欠她的,還是她欠了他倆的?

    她放下酒杯,想起錢朵朵找她合作前,指示的明路。問她會不會只是人家的備胎。男友在日本,這么等下去不是辦法。要么去日本陪讀,要么就算了。女人也要有自己的事業(yè),否則和男的沒有平等相處的籌碼。即使結(jié)婚了,也要矮一頭。當務之急是做出成績。別在酒店耗了,那不是一般人能夠玩得起的,還是要務實。

    蘇萊雅想了幾天,感謝了錢朵朵的點撥,她愿意合作。

    她不是因為他有錢才要合作,正如她不因為任颯沒多少錢就不要合作一樣。她看好的是平臺、機會、基數(shù)和積累,能力得以發(fā)揮。

    至于他撮合自己和任颯,那也是帶了美好的心愿和祝福的,選不選,受不受,在自己。

    她反復猶豫過,她和任颯先有合作,如果錢朵朵不是任颯事實上的哥哥,任颯能比她日本的男友好嗎?

    可是有一點,錢朵朵說到了蘇萊雅的心坎里,那就是要抓能抓住的、看得見的,抓不住、看不見的,極早放手。

    這就不需要猶豫了!

    可是,一旦她真的選擇了任颯,意味著錢朵朵通過她,投資給任颯等家人的資產(chǎn),也成了她的——任颯是他弟弟,任颯的就是她的。任颯再怎么想切割,也是不能分清的。這樣合適嗎?她不是看中了人家的錢吧?

    她想到這里,很快也否了。

    任颯夠自立,夠勤奮,沒要別人一分錢,就開了兩家超市。身上有著奮發(fā)的沖勁,經(jīng)營還做過調(diào)整,那代表頭腦活泛,為人也不錯。

    她把他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說給肖華聽,肖華大加贊揚。只是肖華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會是自己看走眼的那個人。

    蘇萊雅本能地感覺到肖華和任颯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任颯不肯交代,但她從他表露的傻樣來看,大概他追過肖華,肖華沒搭理?,F(xiàn)在才來向自己表白,哼,沒那么容易!

    蘇萊雅想到肖華當時的舉動,便有樣學樣,沒被任颯肉麻的話感染,就像沒聽見,她打了個電話,說著說著就回了房間,關(guān)上門。

    她在和肖華說話。問她哪天來。說了多少次了,怎么老是說話不算話?

    來了就住她這里吧,也別訂酒店了。有那錢,請客好了。

    兩個人就這樣嘻嘻哈哈,談妥了事。

    放下電話,頭腦暈暈的。喝多了,酒精在反應。躺在床上,剛要合眼,又是“嗶”的一聲,來了短信,發(fā)在她一個專用號碼上。

    電話號碼很陌生,落款卻是“朵朵”。

    哦——終于來了消息。

    錢朵朵要她進他們共用的商務信箱,密碼只有他倆知道。

    她進去,點開。錢朵朵說自己在一個海島上,曬太陽。一切都好。他的動作有了效果,那幫人跑晚了,被盯上了,只好把多拿的錢往外吐。等他們吐完,他會回來,就當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他對那些合伙人、哥們兒,也就做到了仁至義盡,沒讓他們翻船。

    這一招叫釜底抽薪,或者叫背水一戰(zhàn)、置之死地而后生。

    回來慶賀吧。把他那個不上道的弟弟,任颯,一定帶好,管好。

    這個老家伙、老狐貍,就這么不看好自己弟弟,放心她這個剛出校門的人?

    也許是擔心他弟弟三心二意、心猿意馬,對不住她吧?但他的心尚未歸她,又如何勒住這匹馬?

    那就通過帶,進行管,通過管,讓他知其歸?

    好吧。那從你了!

    蘇萊雅昏沉沉睡過去,如同老款的砂糖,化進了水里,色味留給有心人,自己卻消隱得無蹤無痕。

    責任編輯 劉升盈

    【作者簡介】蔣泥,本名蔣愛民。1971年生于江蘇泰興。畢業(yè)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空軍工程大學。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黃梅情史》《今年畢業(yè)》《玉色》《北京女兒》《在喊叫中融化》,小說、隨筆集《天才的裂變》《灰色地帶》《不死的光芒》《王朔密碼》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韓等文字在海外發(fā)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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