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文星鎮(zhèn)搬來一對陌生男女。年紀(jì)不大,看起來三十歲出頭。男的穿白色襯衣,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跟人說話時,經(jīng)常不自覺地抬起右手,把掉到額前的頭發(fā)捋上去(不久頭發(fā)又掉下來)。他的手指細(xì)長而靈活,喜歡用大拇指挨個兒按壓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咔咔咔”的聲音。女的面容姣好,有一種鎮(zhèn)上女人少見的白皙。話不多,看到不熟悉的人,只顧抿著嘴微笑。父親說,他們是租客,今后可能長期住在我們家。鎮(zhèn)上外來人口本來就少,“租客”之類更是聞所未聞。
父親并未告訴我,他們從哪里來,叫什么,為什么住在文星鎮(zhèn)。我只知道那男的姓胡,我叫他胡叔叔。而女的,姓什么也不甚明了,母親含糊稱她妹妹。不過這并不要緊,女的很少外出,避免人們稱呼上的困難。他們住在我家后院的小房間——原本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地方。那時,父親一千多塊錢的工資,養(yǎng)活一家五口人,生活極為拮據(jù)。教書之余,他經(jīng)常外出攬些水電或木工活計(jì)。那間房屋租給他們,一年本來準(zhǔn)備收三千元,后來打了個折,兩千五百元。母親頗有經(jīng)濟(jì)頭腦,她認(rèn)為剛開始不能收太多,等人家安頓下來,住習(xí)慣,再慢慢漲。如此,我們就有一個長期穩(wěn)定的收入,好比家里養(yǎng)了一頭奶牛。母親甚至盤算著今后怎么花這筆錢。她要給上中專的大姐生活費(fèi),給二姐治病,反正家里用錢的地方多了。
胡叔叔剛到文星鎮(zhèn)時,身上并沒有帶多少行李。沒有田地家產(chǎn),還要交房租,這讓許多人為他擔(dān)心。他很快就打消了我們的疑慮。像我前面說的,他有一雙靈巧的手,能靠這雙手吃飯。他幾乎能修理所有跟機(jī)械有關(guān)的東西,小到手表、火機(jī),大到水泵、縫紉機(jī)、電視機(jī)、柴油機(jī)。在此之前,家里的電器、機(jī)械壞了,人們會送到李四眼的修理店。如果東西比較沉,還要找人抬過去。李四眼照例瞇縫著近視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忙著呢,先放那里吧。人們只好在堆滿廢舊電器的房間,收拾出一個角落,把東西放下來。過了三五天去看,一動未動??墒俏覀儗钏难酆翢o辦法。他是鎮(zhèn)上唯一的修理師傅,修與不修,快或慢,完全取決于他的心情。胡叔叔不一樣,他不需要別人把東西送過來,而是自己帶著工具上門。如果是小毛病,搗鼓幾下,立馬就能修好。需要換零配件什么的,他會自己或托人到縣城去買,再上門更換。收費(fèi)也公道。這讓李四眼的生意冷清了許多。
胡叔叔用白鐵皮箍了爐灶,在后院拉出一根晾衣繩,用廢木頭敲打出一架雞鴨籠,又去集市上買來鍋碗瓢盆。母親送給他們一床舊棉被、兩排蜂窩煤和十來對雛雞雛鴨。小姨(胡叔叔的老婆)則花了一整天工夫,把屋子里那些蛛網(wǎng)、灰塵、蟲卵、蟻穴清理干凈,將那間雜亂房屋收拾出家的模樣。那天傍晚,胡叔叔趴在地上被煙熏得淚水漣漣,終于讓蜂窩煤發(fā)出紅光時說:“新生活開始了!”
胡叔叔的到來,讓鎮(zhèn)上死水般的生活起了波瀾。第一個到我家抗議的,正是開修理店的李四眼。他透過厚重的玻璃鏡片,眨巴著眼睛說:“李老師,文星鎮(zhèn)好多年都是沒有外姓的,你讓一個姓胡的住在家里,還帶著女眷,來路不明,誰知道他們之前做過什么?!彼麎旱吐曇簦裆衩孛氐?,“我看小胡兩口子不像什么好人,不會是逃犯吧?”父親正色道:“你瞎說什么,小胡是我們家遠(yuǎn)房親戚,暫時住一段時間,哪個家里沒有客呢?”李四眼冷笑道:“你這個遠(yuǎn)房也夠遠(yuǎn)的,還講普通話,誰知道是真是假?你是不是到張所那里備個案,也讓大家放心。”父親說:“這個心就不用你操了。”李四眼說:“我們走著瞧!”
等他走了,父親對我們說:“四眼仔扯七扯八,說到底,還不是害怕小胡搶他生意,自己水平不行,還裝模作樣,要是他搞得好,人家何必讓小胡去修?”母親點(diǎn)頭稱是,她說:“他就是這種人,見不得別人好。你要防著他一點(diǎn),免得把我們的客人趕跑了?!备赣H說:“嘴上說說而已,借他個膽也不敢。”母親說:“那不見得,還記得電視機(jī)的事嗎?”母親說的是早幾年的事。李四眼不知從哪里搞來一批電視機(jī),低價(jià)賣給鎮(zhèn)上的人。沒過多久,那些電視開始出現(xiàn)各種毛病,大家讓他去修,修好不久又壞。他之前沒賺到的錢,后面加倍賺了回來。
那年暑假,父親承攬下鎮(zhèn)中學(xué)的保養(yǎng)工程。他需要在短短兩個月內(nèi)完成幾百張桌椅、床鋪的維修工作,一個人決計(jì)做不完,就讓胡叔叔幫忙搭把手。兩個人每天天不亮趕到學(xué)校,在里面整整干一天才回家。有時我也跟著他們,在一堆刨花和鋸末中玩耍。胡叔叔有許多新花樣,我聞所未聞。他用木頭給我做過一架自動航行的木船。那是一架設(shè)計(jì)精巧的器具:手掌大小的船體,有船架、后座、腳踏、轉(zhuǎn)軸、飛輪、護(hù)罩,等等,核心部件是拇指大小的電動機(jī),依靠兩節(jié)五號干電池驅(qū)動,能在水里行駛十來分鐘。木船在池塘中開過,水面蕩起一陣漣漪,就像巨輪從江面駛過。他給這艘船取名“文星號”,在上面刻了“WXH”三個字母。這些新奇的玩意兒,讓李曉勇極為羨慕。李四眼雖然有這些材料,但從來沒有給自己兒子做過玩具。三天兩頭還把曉勇揍一頓——當(dāng)他考試考砸的時候。曉勇跟我抱怨:“我爸他自己讀書不行,考了五屆都沒考上大學(xué),還能指望我有多大出息?”
我問胡叔叔怎么會做這么多東西。他告訴我,他在一家工廠里待過幾年,專干維修,機(jī)械、電工、木工什么都會一點(diǎn)兒,后來工廠倒閉,工人下崗,大家都自尋生路。我又問,為什么上我們這里來?他笑笑不答。我問他在我家會住多久,他說還不清楚,要看你姨在這里習(xí)不習(xí)慣。母親對小姨很信賴。小姨會給我做飯,教我讀書,這讓她省了不少心。但我不喜歡待在家里,我更愿意跟著胡叔叔。
剛到文星鎮(zhèn)時,胡叔叔常被東彎西繞的街巷搞得一頭霧水,出去就不知道如何回來。后來每次出去,就讓我給他帶路。他帶著螺絲刀、萬用表、電筆、電烙鐵、絕緣膠布、潤滑油等工具。到了別人家里,他先把外殼拆開,再用電筆或萬用表這里戳戳、那里測測。大部分時候,只是很小的問題,擰緊某個螺絲,包扎某根電線,用電吹風(fēng)吹去灰塵,或用電烙鐵焊牢接頭,那些癱瘓已久的東西又神奇轉(zhuǎn)動了起來。這讓我感到高興,仿佛是自己修好了它們。
不只是我,鎮(zhèn)上許多孩子都喜歡胡叔叔。他是唯一愿意跟孩子玩的大人。我們經(jīng)常纏著他,讓他做鏈子槍、木船、鐵環(huán)、釣竿,一起去河里洗澡、抓魚。他買來雷管,帶著我們?nèi)ニ畨握~。雷管沉到水里,一聲悶響,幾秒鐘后,那些大大小小的魚全浮了上來。孩子們跳進(jìn)水里,紛紛爭搶那些被震暈的魚。還有,胡叔叔能在水里面憋許久才出來。他告訴我們,他曾是廠里的游泳冠軍,一千米自由泳,二十分鐘游完。他橫渡過長江,游了好幾個小時。他說,長江里的浪真大,一不小心就會被卷走,要順勢而動,不能使蠻力,文星鎮(zhèn)這條河看著不起眼,最終也是流到長江去的,浩蕩長江就是由許多小溪匯集而成的。
大人們跟胡叔叔交往不多。他們對外來人多少有些成見,干脆敬而遠(yuǎn)之。還有一個現(xiàn)實(shí)問題:胡叔叔不會說本地話,這讓他跟別人的溝通很困難。人們對于講普通話這件事,有一種抵觸甚至羞恥心理。只有外面打工回來、見過世面的人,才會嘗試用蹩腳普通話跟他聊幾句。這種交談通常點(diǎn)到為止,胡叔叔不太愿意跟別人說過去的事。有次他對我說,文星鎮(zhèn)什么都好,就是生活太單調(diào),買不了書,看不了電影,電視頻道翻來覆去就那幾個。長久以來,我們并沒覺得這是問題,大部分人只看過央視CCTV6播出的電影。他說,下次帶你去縣城看電影吧。
這樣的機(jī)會很快就來了。他去縣城買配件時,帶上了我。我們?nèi)ノ褰鸬昀镔I了一堆螺絲、軸承、墊圈、焊條、三極管之類的東西,然后來到電影院。那是一部港片,叫什么忘記了,講的是臥底的故事。黑幫派人到警局做臥底,警局也安插人到黑幫做臥底。警察臥底不堪重壓,想回歸警隊(duì),可唯一知道他身份的上司卻遭人殺害。黑幫臥底想脫離黑幫,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兩名臥底之間展開激烈對決。從悶熱的錄像廳出來,我還沉浸在槍戰(zhàn)場面,神情有些恍惚。走到拱橋上,看見許多金色的光從云層后射出,半邊天空染成橘紅色,江面蕩漾著一層浮動光影。胡叔叔佇立橋頭,看了許久,直到夕陽沉入地平線,光線變得暗淡。他回過神來,問我:“電影好看嗎?”我想了想說:“好看是好看,但我沒明白,那警察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彼χf:“傻小子,這世界上,好人壞人哪有那么黑白分明,好人一沖動也會干壞事,壞人也不是生出來就壞,你看胡叔叔像好人還是壞人?”我說:“當(dāng)然是好人?!彼f:“在有些人眼里,我就是壞人?!?/p>
胡叔叔無意跟李四眼過不去,他只是憑手藝糊口而已。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那件事,兩人原本不會有太多交集。那天早上,李四眼帶著一群人,氣勢洶洶沖進(jìn)我家?!澳切蘸哪??”“趕緊把他交出來!”父親接待這批不速之客。李四眼情緒激昂說了半天,我們總算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鎮(zhèn)上李得志的老婆頭天晚上觸電死了。出事的冰箱,正是胡叔叔之前打開修過的。他們一口咬定,胡叔叔脫不了關(guān)系,一定要他出來給個說法。父親說:“人死不能復(fù)生,得志哥節(jié)哀順變,等小胡回來,我一定跟他說。是他的責(zé)任,他一定不會推脫的。就算他負(fù)不起,還有我?!北娙似咦彀松嗟溃骸安恍校覀円人貋?,他不回來我們就不走。”李四眼推推眼鏡說:“多大的屁股坐多大的凳嘛,自己幾斤幾兩都搞不清楚,還敢到別人家里搞七搞八,這不是害人嘛,好好的一個人,就這樣沒了性命,三個娃娃沒了媽,你讓得志哥怎么節(jié)哀?賠錢還是償命,總要有個說法!”
等到晌午,胡叔叔終于回來。那幫人沖上來,團(tuán)團(tuán)圍住,準(zhǔn)備動手。父親連忙擋住,對眾人說:“有話好好說,打死人你們也脫不了干系?!焙迨宓挂膊烩?,他捋了捋頭發(fā),挨個按壓指關(guān)節(jié):“東西確實(shí)是我修的,出了這種事,真的很對不起。但是我上次只是動了壓縮機(jī)銅管,別的沒碰。”李四眼說:“姓胡的,你不要東扯西扯,男子漢大丈夫,敢做敢當(dāng),是你搞出來的事就承認(rèn)!”父親說:“四眼仔,不要信口開河,是不是到他屋里檢查一遍,看看到底什么情況。”李四眼說:“檢查個屁,人都死了,檢查尸體嗎?你干脆賠一筆錢,早點(diǎn)滾蛋!”
父親還要說什么,卻被胡叔叔拉扯住。他清清喉嚨說:“我經(jīng)手這個事,多少也有責(zé)任,我和李老師商量下,賠錢也好,走也好,給大家一個交代,你們看可不可以?”眾人這才吵吵嚷嚷離去。臨走,四眼還語重心長地對父親說:“我早就跟你說,不要把他們留在家里,養(yǎng)虎為患?。 备赣H哼了一聲,并未搭理他。等他們走了,父親才說:“小胡,你怎么能這樣跟他們說?四眼仔他們明明就是敲詐!”胡叔叔嘆氣道:“人不在了,還有什么道理好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我年輕時就是太沖動,管不住自己,差點(diǎn)搞得家毀人亡……”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樣子。后來,他湊了五千塊錢,了卻了這樁麻煩。
胡叔叔變得更加沉默。除了孩子,他很少跟鎮(zhèn)上的人說話。有時候他跟小姨在后院里,會跟著收音機(jī)里的音樂跳舞。小姨看著文靜,跳起舞來像換了個人。前進(jìn)、后退、側(cè)身,步伐利落干脆。胡叔叔反而有些笨拙,小姨經(jīng)常埋怨他跟不上節(jié)奏。她硬要教我跳,可惜我個子太矮,沒辦法夠得到她的腰。她抱著我,前后左右移動,甜膩笑聲在耳邊回響。曉勇告訴我,李四眼對于此次勝利頗為得意。他在家里好好慶祝一番。酒勁兒上來時,還對兒子說,這個事兒不算完,遲早有一天,他要把姓胡的趕出文星鎮(zhèn)。曉勇跟我一樣,不希望胡叔叔走。
進(jìn)臘月不久,胡叔叔跟父親提出,要離開一段時間。具體多久,他自己也沒把握,什么事情也沒說。他和小姨簡單收拾行李,就匆匆搭乘中巴,離開文星鎮(zhèn)。每次我回到家里,看到后院空空蕩蕩,心中十分失落。他不在,少了許多樂趣。我不能跟著他走街串巷,理直氣壯到別人家去。那些跟電影、工廠、游泳池、大江大海有關(guān)的外部世界,變得虛無縹緲。那艘木船在池塘里翻了一次,沉至水面之下,電機(jī)部分進(jìn)水,無法航行。父親倒騰幾次,最后也無能為力。
過完春節(jié),胡叔叔仍杳無音信。我每天起床就問父親,他們什么時候回來?父親剛開始說,過完元宵節(jié)吧,后來說正月過后。父親的許諾一次次落空,他自己也含糊說:“我也不清楚,你去問你媽?!蹦赣H說:“他們交了一年房租,還有好多東西在,不會就這樣走掉的。他們要是真不住,我們倒是少了一筆收入,你姐姐今年還要去住院,到處都要花錢?!边^了一會兒,她若有所思道,“不來也好,他們兩個好好的城里不待,跑到我們這里來,三十幾歲也不要孩子,總是不太正常。”父親說:“你別胡說,就準(zhǔn)你們?nèi)コ抢铮粶?zhǔn)人家到鄉(xiāng)下,人家來有人家的道理?!?/p>
傍晚時,我一個人到廣文橋上,看著夕陽緩緩垂落,河面從緋紅變成青黑。一群灰鴨撲騰著翅膀,搖搖晃晃爬到岸上。幾只鳥從水面掠過,斜斜刺入天空,直到與云層融為一體。如果我一直游,一直游,會不會在長江邊看到他。他跟小姨去了哪里?不會回到城里工作了吧?他也許真的對文星鎮(zhèn)失望了,尤其對李四眼這種人失望。我覺得自己愧對他,他教給我很多東西,我卻不能為他做什么。
李四眼越來越確鑿地相信,他的對手不會再出現(xiàn)。他對人們說,你們看吧,我就說外姓人靠不住,到頭來還是靠我們本地人。人們只好把那些壞掉的洗衣機(jī)、電視機(jī)、冰箱扛到李四眼家,然后遙遙無期等待。他甚至屈尊到我家來了一趟,跟父親握手言和。他對父親說:“我個人對小胡沒什么意見,我都是為了文星鎮(zhèn),為了鄉(xiāng)親們好,我們兩家論起來還是親戚,不要傷了和氣?!备赣H說:“不會不會?!彼终f:“據(jù)省公安廳內(nèi)部消息,有個逃犯最近在我們這邊流竄,你們要當(dāng)心點(diǎn)。你不要跟別人講,免得引起恐慌,張所特意交代的?!备赣H若無其事說:“哦?!钡人吡?,母親狠狠啐了一口:“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什么好心。”
文星鎮(zhèn)重歸庸常,這讓我感到失落。胡叔叔就像一根火柴,擦亮之后迅速熄滅。溫度猶存,卻沒有光亮。我對同齡人玩的游戲感到厭倦。我寧愿抱著一本書,躲在后院消磨時間。我暗自下了決心,等我長大,一定要離開這里。我想去胡叔叔說的城市,聞聞游泳池里消毒水的味道,看看江上真正的軍艦和貨輪。他說,巨輪從江上駛過,會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都能聽到。
曉勇已經(jīng)上初中。李四眼逼著他發(fā)憤學(xué)習(xí),讓他今后考高中,無論如何上個大學(xué)。他自己卻意興闌珊,不過他對我那艘船倒是很有興致。他讓我交給他,他去求他爸修好,唯一條件是借他玩幾天。我沒答應(yīng)。胡叔叔一定會回來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很篤定地相信。我甚至夢見過幾次,他帶著我去河里游泳、抓魚。
到了三月,雨水淅淅瀝瀝多了起來。每天總會下一場雨,路面濕漉漉的。樹木、草叢綻放新芽,田野綠意蔥蘢,像是披上一層綠紗。后來雨越來越大,沒日沒夜地下。河里的水慢慢漲了起來,河水混濁湍急,灌木和蘆葦露出短短一截。低洼田地被大水淹沒,莊稼橫七豎八浮在水面。父親說:“谷雨谷雨,說起來是應(yīng)該下雨,但今年的雨不太正常,這樣下去,遲早要出問題?!?/p>
在這樣的天氣里,胡叔叔帶著小姨回來了。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腮邊、唇上長著細(xì)密胡楂兒,一副碩大墨鏡遮擋住半張臉。如果不仔細(xì)看,一時還認(rèn)不出來。他對我們說,本想過完春節(jié)就過來,但有些事情耽誤了,脫不開身?;貋砭秃?,回來就好,好多人盼著你們呢。父親言語中還有欣喜。母親去集市上買了新鮮豬肉,又殺了只鴨子,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們像家人一樣,慶賀再次團(tuán)聚。
母親抓著小姨的手說:“我就知道你們會回來,你們不在,偉偉這孩子還不習(xí)慣,天天悶不作聲,飯都不想吃,你看他瘦了好多。你們回來,我就放心了。以后就不要走啦,這里就是你們的家,我和老李就是你們的哥哥嫂子!”小姨抿著嘴笑了。胡叔叔說:“這段時間挺牽掛你們,特別想念嫂子做的菜,想念李大哥的紅薯酒,也想念偉偉?!蹦赣H說:“那就住下來吧,別跑來跑去,以后有條件了買塊地,蓋個房子,再生個孩子,就是真正的文星鎮(zhèn)人?!贝蠹叶夹α似饋怼?/p>
四月,雨還沒停。上游水庫無法承受重壓,開始開閘放水。鎮(zhèn)子邊上的河水位迅速增高,水面幾次淹過橋面。河里出現(xiàn)許多我們從未見過的大魚,十幾斤甚至幾十斤的魚游著游著,就擱淺在岸邊。鎮(zhèn)上的人像是著了魔,紛紛跑到河里撈魚。李四眼也放下手上生意,買了兩個大號網(wǎng)兜,帶著曉勇每天到河邊。人們像過年一樣,從河里把魚抬回來,個個喜笑顏開。大家開始比誰撈的魚更大,三十斤、三十五斤、四十六斤、五十七斤,最大的甚至有七十八斤。開腸破肚之后,抹上鹽,掛在門口風(fēng)干。整個文星鎮(zhèn)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魚腥味。好多人把這場曠日持久的雨,當(dāng)成老天爺?shù)亩髻n——莊稼歉收,別的方面總要有所補(bǔ)償。
我看著眼紅,也想讓胡叔叔帶我去。他卻不肯湊熱鬧。他憂心忡忡地對父親說:“李老師,還記得九八年的洪水吧,當(dāng)時我們就住在長江邊。洪峰八次過境,一次比一次厲害。我們好幾次棄城而去,逃到山上。為了泄洪,好多城鎮(zhèn)變成洪區(qū),成千上萬的人無家可歸,連棺材板都漂在水面上。他們是不知道洪水的厲害喲!”父親說:“文星鎮(zhèn)地勢高,歷史上沒發(fā)過大水,應(yīng)該沒事的?!?/p>
胡叔叔沒多說。他找來幾條舊輪胎,打上補(bǔ)丁,充上氣,放到水缸里確認(rèn)沒有氣泡冒出來。又把十幾根毛竹釘在一起,用繩子綁在輪胎上。我還以為他扎了船,帶我去抓魚。做好之后,他卻把那竹排靠在墻上,沒有下過水。他抽空給“文星號”換了電機(jī),裝上新電池。木船又在水里開動起來。曉勇顧不上跟我玩,他正忙著幫他爸殺魚、切魚、腌魚。李四眼讓他送來吃不完的魚肉。母親用紫蘇燉了給我們吃,跟平時吃的草魚、鰱魚之類確實(shí)不同,魚肉有韌勁兒,醇厚有回味。母親邊吃邊說:“四眼仔把水庫里的魚精魚怪都抓回來,要遭報(bào)應(yīng)的哦?!笨墒俏覀円渤粤税?,我想。
河水溢出堤岸,漫到街上。承包魚塘的人損失慘重。魚塘被淹沒,整池魚游進(jìn)洪水里,街上甚至能撈到兩三斤的魚,地里的莊稼全報(bào)廢了。父親和胡叔叔用編織袋裝上沙子,一包包堆在門口,防止水流進(jìn)屋里。等街上的水沒過膝蓋,人們開始慌慌張張往外撤離。我們在桌腿上系上大石頭,把家里的電器搬到樓上。收拾家中值錢的東西,坐著胡叔叔的船往旁邊的山坡轉(zhuǎn)移。山上已經(jīng)駐扎了不少人,以及他們趕出來的豬、牛。孩子們沒見過這種場面,茫然中還有些興奮。
此刻俯瞰文星鎮(zhèn),石橋、田地、池塘、街道、集市都消失了。除了青黑屋頂、紅磚房屋,眼前是一片開闊的黃色汪洋。父親和胡叔叔坐在石頭上抽煙。父親說:“今年遭殃了,誰知道會發(fā)這么大的洪水,房子被水一泡,不知道還能不能?。俊焙迨逭f:“這種時候能保住命就好,等洪水退了,再想辦法吧。”這時,李曉勇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李伯伯,快去救我爸啊,他還在家里沒跑出來?!薄霸趺磿兀俊薄八屛蚁茸?,他舍不得那些大魚,都想搬到樓上去,但洪水越來越大,到現(xiàn)在他和我媽還沒出來,他們肯定困在里面了。”他已經(jīng)哭出來。
父親連忙讓他別哭,說馬上去救他。胡叔叔卻把他拉?。骸拔宜院茫胰グ?。”他一個人跨上竹排船,撐著一支竹篙,往鎮(zhèn)上劃去。我看著那艘船和船上的人漸漸縮小,然后消失在灰色雨霧中。從家里帶出來的東西不多,但我沒忘記那艘“文星號”。母親說:“這時候你還帶這種東西干嗎?幫我們多背點(diǎn)米,還不知道在山上待幾天呢?!蔽疫€是偷偷帶出來了。百無聊賴中,我和曉勇把它放到水洼里,打開開關(guān),它遲疑片刻,猛地往前沖,接著“轟隆隆”開動起來。曉勇說:“要是我們有這樣一艘大船,文星鎮(zhèn)發(fā)多大洪水都不怕?!蔽艺f:“長江上有很多這樣的大船,胡叔叔說他還坐過,從武漢到重慶,一路沿江而上,峭壁懸崖,風(fēng)光險(xiǎn)峻?!?/p>
天色暗下來,竹排還未出現(xiàn),我和曉勇開始擔(dān)心。曉勇?lián)乃赣H是不是抓了太多魚,已經(jīng)葬身魚腹。而我則擔(dān)心胡叔叔的竹排被水沖走,再好的水性也經(jīng)不起這種洶涌波濤。小姨一臉焦急,嘴上念叨著要是他出事了,我可怎么辦。她一邊說著,一邊抹起淚來。母親抓著她的手說:“不會的,不會的。”父親走來走去,沉著臉,狠狠抽著煙,一言未發(fā)。天完全黑了,白天隱約可見的文星鎮(zhèn),此刻完全淹沒在黑暗中。曉勇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低聲嗚咽,身體輕微抖動。
當(dāng)竹排悄無聲息出現(xiàn)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胡叔叔和李四眼一左一右劃著槳,四眼老婆坐在后面。他們都濕透了,嘴唇烏紫,瑟瑟發(fā)抖。四眼老婆跳上岸來,抱住曉勇淚水漣漣:“兒呀,我們差點(diǎn)見不到你了?!毙∫桃脖ё『迨?,大聲哭了起來。換了干凈衣服,他們才說起這次頗為驚險(xiǎn)的經(jīng)歷。
去的時候還算順利。李四眼和他老婆躲在屋里閣樓,看著水一厘米一厘米漲上來,感覺死神一步步向他們靠近。他們將手伸出窗外,揮動紅布,期待有人來營救他們。但是過了很久,也沒有人回應(yīng)。四眼老婆責(zé)怪他,不應(yīng)該貪戀這些大魚,今天搞不好要把小命丟在這里,要是我們不在了,曉勇可怎么辦。四眼則說,不會的,實(shí)在不行,抱塊門板也能游出去。兩人等到天黑,好不容易盼來胡叔叔的救命船。上去之后,自然千恩萬謝。四眼讓胡叔叔大人有大量,不要計(jì)較之前那件事。他說自己完全受李得志的蠱惑,利令智昏,才去幫別人出頭的,真是吃力不討好。那五千塊錢他一分也沒得,誰得了誰他媽被水淹死,李四眼發(fā)了毒誓。正說著,竹排觸了礁,好不容易掙脫出來,下面兩個輪胎被扎破,漏光了氣。沒有輪胎,竹排雖能浮起,但畢竟吃水深,劃動不易。他們輪流跳到水里,扶著竹排前行,好幾次差點(diǎn)被洪水沖走。期間,他們看不清方向,還迷了路。四眼的眼鏡也被水沖走,看什么東西都模模糊糊。再折騰回來,三人皆已精疲力竭。
“總之,這次多虧小胡兄弟!”李四眼最后說。
過了三天兩夜,洪水才消退,天空中出現(xiàn)久違的陽光。我們像一群難民,蓬頭垢面回到廢墟般的家。那些家具東倒西歪,紛紛挪動了位置。一些能浮起來的東西,如瓢、臉盆、木槽、水桶之類,都不見了蹤影。人們把家里的床、桌椅抬到空地上,讓太陽把水汽曬干。放在樓上的東西還好,棉被、衣服受了潮,畢竟沒浸水。鎮(zhèn)上有幾座泥瓦房,被水浸泡過后,轟然倒塌,所有的家當(dāng)都埋在里面。我們在家里清理了好幾天,才把那些污泥、爛葉擦洗干凈。父親買來大瓶84消毒液,把屋子內(nèi)外、前后進(jìn)行消殺。有好幾天,屋子里充斥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經(jīng)此一役,李四眼對胡叔叔的態(tài)度大為改觀。他很熱情邀請胡叔叔去他家做客。胡叔叔再三推辭不過,只好帶著我前往。兩人在家中推杯換盞,儼然已經(jīng)是最好的朋友。李四眼說:“要跟胡叔叔一起,兩人聯(lián)手開家修理店,一個鎮(zhèn)守店鋪,一個上門服務(wù),文星鎮(zhèn)周邊無人能及。至于收益嘛,兩人五五分成。”李四眼喝多就說:“錢財(cái)乃身外之物,患難見真情,你我是生死之交,還有什么看不開的?!焙迨逯浪皇钦f說而已,說自己漂泊未定,很多事情沒辦法做長久打算。
胡叔叔的離開毫無征兆。那天早上,母親過來叫醒我,問我有沒有看到他們。胡叔叔不在屋里還好說,小姨同時不見,就有些可疑,況且天還這么早。后院房間里的東西已經(jīng)收拾過,地上清清爽爽。他們自己的東西,能帶走的都帶走,桌上并沒有留信。前一天晚上,他們也沒有透露一絲離開的信息。父母到鎮(zhèn)上四處尋找,我也到曉勇家詢問。大家碰到一起,最終一無所獲。我們坐在家里,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么。母親嘆氣說:“還是走了啊,住了還不到一年,我的租金可怎么辦?”父親抽著煙沒答話。過了半晌,他才冒出一句:“不應(yīng)該啊?!?/p>
胡叔叔留給我的唯一念想,就是那艘“文星號”木船。但是他走后,我卻對這物件失去興趣。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甚至想把它一砸了之。他為什么這樣對我?在他心里,我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孩子吧。可是我卻一直把他當(dāng)作最好的朋友。我那些從沒跟父親說過的秘密,都跟他說了。他如果要走,至少要跟我私下說一聲,我絕不會告訴父親。曉勇讓我不要多想,既然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他們本來也不會長久待在這里。我氣呼呼對他說:“都怪你,胡叔叔就是被你爸逼走的?!?/p>
胡叔叔走后,鎮(zhèn)上漸漸有傳聞?wù)f他是逃犯,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說是在廠里失手傷了人,逃竄至文星鎮(zhèn),不然怎么會悄無聲息離開。半個月后,張所特意到我家詢問情況,問了許多細(xì)節(jié),最后卻不了了之。胡叔叔并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而他的長相、性格、生活習(xí)慣,也在父親和母親相互矛盾的描述中,變得模糊不清。也許讓我來說,會說得更明白。但我在張所面前沒有說一個字。
人們對于自己曾與“逃犯”共同生活這件事,感到極為惶恐和后怕。有一段時間,母親經(jīng)常嘀咕:小胡怎么會是逃犯呢?看起來不像啊。嗯,逃犯也不會在臉上寫字,應(yīng)該是個好“逃犯”吧。嗐,逃犯哪兒有好的呢,不管怎樣,小胡兩口子人還是不錯的。李四眼則認(rèn)為他預(yù)言成真,大肆宣揚(yáng)自己先知先覺。他站在宗祠廣場上,使勁抽吸鼻子,眨巴眼睛,用尖利嗓音向眾人宣告:“我早就告訴過你們,那姓胡的不是什么好人,外姓人嘛……”每到這時,我就會想起胡叔叔帶我去看電影的那個下午,想起兩個臥底在天臺上生死對決,想起水面上映出的金色霞光。他若有所思地說:“好人壞人哪兒有那么黑白分明,好人一沖動也會干壞事。”
我撿起地上一塊石頭,使勁向李四眼扔去,然后轉(zhuǎn)身就跑。夏天的暖風(fēng)從我的臉上拂過,破敗的房屋從我身邊退去,喧鬧的人聲從我耳畔消失。我跑啊跑,跑過潮濕的街巷,跑過寂靜的田野,跑過清澈的河流,跑過塵土飛揚(yáng)的馬路。仿佛這樣跑下去,就能跑出文星鎮(zhèn),跑到長江邊,看到那緩緩開動的巨輪。
助理編輯 周航達(dá)
【作者簡介】鄺立新,1982年出生,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青年文學(xué)》《雨花》《青春》《脊梁》等期刊。短篇小說曾獲第十屆金陵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