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從進
桃花
春,上岙村。一棵桃樹高大,桃花開得艷麗妖嬈,朵朵欲飛,蓋住了全村二分之一的天空,樹上有鳥。
樹下有一口拗水井,鐵做的拗水桿生了濃濃的銹,井邊放著兩個桶,一個木頭的,一個橡膠的。邊上有一個水泥槽,洗衣洗菜用的。
草叢中有一條隱約的小路通向房子的后門。房子已倒,門口的三級臺階還在,苔蘚植物的巡邏隊挨擠于其上, 盤腿而坐,綠衣寥落。這里原住著一戶好人家啊。
我上去搖了搖拗水桿,很沉,有銹跡喇喇的摩擦聲, 但最終流出了少許的水,像冰冷的淚。
井邊一個舊茅廁和一個關(guān)家禽的棚子,井下面是一片土地。
這原是先人一直想要的世外桃源啊,可是村民卻拋棄它轉(zhuǎn)身下山。他們?nèi)チ四睦铮?有著怎樣的無奈? 等待他們的會不會是另一種荒蕪?
鳥鳴嚶嚶,不知道是因為人的離開而更加興奮, 還是像往常一樣努力啼叫,想要喚醒沉睡在冬天里的人。
檐頭草
白龍?zhí)洞?。一間老屋留下一垛老墻,墻里伸出的煙囪還高高地聳立著,直愣愣地抵抗著歲月的流逝。
這是一處傳統(tǒng)四合院民居的后門,門頂弓形的石頭檐上長著一棵草。深秋里,葉落了,剩下孤零零的一根草莖,黃黃瘦瘦,筆直地挺立著,站成了一炷香。微風(fēng)過,草莖微微顫動,像在抖落一絲香灰。邊上的煙囪則默默地把所有的香煙都吞到了肚子里。
這一處成了村莊肅穆的祭壇。
天空之門
淡竹村。從村口的一座古橋上確認(rèn)這里曾是一個清雅的古村。
在村里看到了一個天空之門。這是一座倒了的房子,全村最中心也是最大的一處老宅。除了四面墻,屋頂全部倒塌,中間一處最高的棟梁還橫著,構(gòu)成了一個木質(zhì)的天空之門, 好像具有了一定的宗教意味。
空中的梁上爬滿了薜荔藤,四面掛下來,成了門簾,隱隱幽幽的,與屋內(nèi)地基上長的雜草呼應(yīng)著, 有一種憂傷在門內(nèi)繁殖。
我忽然看到薜荔藤的懷里揣著瓦片,十分驚奇,仔細(xì)看了,確定真是瓦片。
老屋不住人后,那些藤條就沿著墻往上攀附,一直攀附到屋頂上,把不定根深深地扎進瓦片里,汲取營養(yǎng)。多年后,屋頂?shù)沟袅?,藤條也掉下來了,掛在那道梁上。但是藤條用它的不定根抱住了很多瓦片沒讓它們掉到地上,因而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fēng)景。
一排藤條像門簾,那些瓦片吊在藤條上,一片、兩片、三四片……成了門簾上的風(fēng)鈴。陽光下,它們還在黑黑地發(fā)亮;有風(fēng)時會轉(zhuǎn)一轉(zhuǎn)。故園無聲,深山夕照,只怕風(fēng)來無處藏。
這是老屋倒塌的過程中形成的驚心動魄的景觀。再過幾年,隨著那道梁的倒下,這道景觀也就隨之消失了。如果我再過兩年來,就看不到這一幕了。在古老的村莊消失的過程中,有多少奇觀在悄悄地出現(xiàn),悄悄地消失,不為人所見。
廢園
烏蘆田村。月夜山村,一個荒蕪的園子里,直愣愣的草莖生生地戳著,泛著藍色的光。幽冷凄清的藍讓人看得心里顫巍巍的。疲憊的苦楝樹枝上,掛著襤褸的炊煙,講述著奄奄一息的秘密。
這是一間倒掉的房子,東面有一堵老墻,兩片黃葉落在窗臺上。斷裂的灶像一座墳,灶膛黑乎乎的深不可測。還有一些木椽、碎瓦、木板、酒瓶、破碗、爛衫……
這些事物已經(jīng)沒有人理它, 遺落荒野,任憑歲月將其風(fēng)化、消解。然而它們的生命依然還在,沒有走到盡頭。房子本沒有到廢棄的時間,因為人走了,被拋棄了,它們只好慢慢地腐爛掉自己。這種腐爛并不是一下子,你也急不得。世間任何事物,都在按自身的邏輯走。
月光下,一段朽木在舒筋動骨,分解身體,喇喇作響。這里有一種歇息和衰老的美。
葫蘆雀冢
盧四坑村。荒蕪的老屋門口吊著一個銹跡斑斑的葫蘆,頸部五分之一處被橫切開,像一個瓶子和瓶蓋,應(yīng)該是用來貯藏種子之類的東西。
打開蓋子往里一看, 里面是一個鳥窩,有半窩的干草雜物。讓人十分意外的是還有兩只死去的麻雀, 內(nèi)臟已經(jīng)沒了,骨架和毛發(fā)散開著, 成了鳥窩的底料雜物。兩只麻雀的姿勢像是一只追著一只一樣地伏著, 應(yīng)該是一對老死的麻雀夫妻吧,死得這樣安詳和溫馨。死后把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鳥窩的底料。
這是兩只麻雀的墳冢。一處葫蘆雀冢。又是一個鳥籠子,它在尋找山村里下一只鳥。
老牛圈
西安村,一個被遷走的山村。地上是一些死去的石板,長滿水銹的溝,腐爛的農(nóng)具……
剩下一排七間的老牛圈, 干干巴巴的,因為沒有用,也沒有人拆它,還沒有全倒。我站在留有牛糞味的墻腳,曬著童年的太陽。
小時候放牛, 一個人不敢進牛圈,把牛騎回家,在牛圈外就喊大人,由父母把牛拴到牛圈里。一個月夜,一頭老牛鬼一樣站在門口,畫一片影子在地上,把我嚇得不輕。
現(xiàn)在不用怕了,牛圈里再沒有老牛翻身的聲音,沒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咀嚼和冷不丁呼出的兩口粗氣。
鋤頭
盤古巖村。山腳巖壁下一排石砌老屋,共有九間,上屋檐塌了,下檐還零零落落地連著,四面墻透著風(fēng)。
老屋原是住人的,后來人走了,關(guān)豬養(yǎng)狗,現(xiàn)在豬狗也走了,剩下幾個豬窩狗窩,一窟窿一窟窿高低不平。檐階上堆著一些圓石頭、木柴和籬笆。
有九把鋤頭倒掛在下檐的桁條上,四面風(fēng)削過它白亮亮的刃口,時光和空氣卻讓它變鈍上銹。天氣好的時候,中午的陽光,偶爾照耀它一下,給它一時半會兒的溫暖。
人走地荒,村前的土地上,長滿了野草,風(fēng)吹草動,忽忽悠悠地舞動著身姿向老屋撲來, 昂著頭向檐下的老鋤頭示威———你來啊,來削我?。?切斷我的根,削斷我的莖! 當(dāng)年巴巴地拍主人馬屁,現(xiàn)在被主人拋棄了吧你,還被倒掛著,看不吊死你! 等著空氣把你生銹,等著木柄爛斷后離你而去,落到土里,把你埋在我的身下,我要把你腐朽分解。
九把鋤頭,眼睜睜地看著屋前的那片土地。這是以前自己天天勞作的土地,一壟一壟的地削得精光精光的,比姑娘的臉還光鮮。春來一畦一畦的油菜花,金黃的亮光閃瞎了我的刃口,晚上還釋放出芬芳的花香讓我聞。
現(xiàn)在好,土地荒了,油菜花沒有了,野草瘋狂地報復(fù), 草根緊緊地縛住土地,俘虜了土地,草葉在迎風(fēng)飛揚,花枝招展,耀武揚威。而我們被倒掛在檐下,銹跡斑斑,怒目以對。
野草們開始了瘋狂的報復(fù),它們得寸進尺,悄悄地蔓到檐下,通過鋤頭的木柄倒爬上來,要縛住鋤頭的刃口,把它們綁到田里活埋,給它們做養(yǎng)料。
稻草人
千洋村。村前那一片荒地上,雜草婀娜,自娛自樂。沒有人再拿起鎬頭來挖掘它的生活,土地不養(yǎng)人了。
那是一片初生又讓人陌生、迷惘的土地。這塊地死了,除了雜草,再長不出莊稼來,即使再給它以前一樣的陽光雨露和養(yǎng)分恐怕也不行了。沒有農(nóng)民,土地就失去了價值。
陰雨多時,這一日午后,忽有小片陽光。我來到地頭,看到地里還站著三個稻草人,身上的雨衣破了,里面的稻草也掉出來一些,但手里舉著的竹竿依然像釣竿一樣,風(fēng)一來就會動,身上的破雨衣也會嘩啦嘩啦響……它們還對主人忠心耿耿,身負(fù)重傷,依然揮舞著竹竿,非常敬業(yè)地履行著職責(zé)。
我有點想哭, 走到荒地里站了一會兒,把自己當(dāng)作莊稼,接受它們的保護。
炊煙
在大山里穿行,看到對面溪岸一棵老柳樹邊,老屋冒出搖搖晃晃的炊煙,千手觀音似的緩緩舞動,我猛然被鎮(zhèn)住了。車一晃就過,但那縷炊煙卻在我的體內(nèi)繞著出不去。
陽光明麗,溪水干凈。溪邊的老屋木結(jié)構(gòu),三重檐壓著,負(fù)重上百年了。屋里的炊煙小心翼翼地尋找出路,觸角輕柔得不能再輕柔, 慢慢地穿過脆若游絲的橫梁、瓦片和屋架間的縫隙,生怕一用力,老屋就會轟然倒塌。
轟然倒塌。我的心頭柔軟,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山村里,這是最貼心地呵護著老屋的一縷炊煙了。
雨暗岡頭客路,炊煙山里人家。不知從哪天開始,鄉(xiāng)村的炊煙就寥落了,不再趕集似的升起。偶爾也還有,一縷牽著一縷,一縷背著一縷,瘦骨嶙峋,慢慢升騰,離群索居似的,飄在人世之外,再也與生產(chǎn)無關(guān),與生活無關(guān)。
山村曾經(jīng)十分堅固, 當(dāng)它終于破碎時,搖落的塵埃又似若無其事,只在我的心頭驚天動地。
這些年,我一直在山村走,像走向一座無人的教堂。
山村流傳著很多故事,卻再沒有多少聽故事的孩子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