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與茭白

王光龍

毛栗

秋日草木搖落，山巒薄霧迷蒙，落木紛紛而下，忽有一絲冷風(fēng)穿林打葉，讓人不禁打了一個哆嗦。山谷不時傳來啁啾之聲，此時正是去山間尋覓毛栗之時。

此時正是去山間尋覓毛栗之時。此處的山是大別山的一道余脈，山勢起伏跌宕，草木層層皴染，幽深繁茂。叢林掩映中藏有紅墻黑瓦的山里人家，像是一片片被山雨洇染的竹籜， 散落在林間巖下，草窠溪畔。山民輻輳成村，名曰黃泥灣。

灣里的一天是從炊煙和浣洗聲中開始的。裊裊炊煙和山間薄霧混在一起，木柴的煙火味和竹林的清香混在一起，繚繞在山坳里，逶迤地在山林間穿梭纏綿。山勢回折或褶皺處常有清潭和野塘，多伴有斧劈狀的半山巖石，雨水從山澗中的溝渠緩緩而下，一路捫蘿越澗，被青藤古木枯枝敗葉所過濾，匯聚成一灣碧水。有水處，就會有人煙和盈盈笑語。懷抱著木盆竹槌， 及笄少女和歸寧少婦相約于塘邊潭畔，說著避人的紅臉葷話，捶捶打打、嬉嬉鬧鬧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趁著女人們浣洗未歸， 窗外晨曦初現(xiàn)，男人們點(diǎn)燃一鍋旱煙，關(guān)上竹門，背著籮筐，手持彎刀在樹影斑駁和人影幢幢中向著山里走去。

山路盤旋曲折，林深似海，草茂如屏。被荒草覆蓋處，山里人總能找到野獸走過的狹仄之道，似乎成了一處人獸共知的隱秘之路。每座山都有人家認(rèn)領(lǐng)，山里人也像是逛后花園一樣常去各家的山頭。無柴便去拾，無木便去伐，還有棲居山林的飛禽走獸，遍布而生的地菌野果，可自食也可負(fù)樵而鬻。去一趟山中，手里總不會落空而歸。

一入山林，人們?nèi)珉x群之鳥，四散而開。山勢巍峨，翠岱疊嶂，松聲謖謖，山風(fēng)颯颯，鳥鳴山更幽。峰回路轉(zhuǎn)處，便見一個人拿著彎刀，在一棵毛栗樹下轉(zhuǎn)悠。

這個人就是聾子爹。

山中野栗不可勝數(shù)，聾子爹眼前的這棵栗樹高大，枝葉錯綜，不知其名。仰望，毛栗如沖天鬏，垂于樹上，幾只山鳥立于枝丫上，像是清代畫家馬元馭《鷹栗圖》中的山鷹，鳥鳴頡頏，空谷回聲，居高臨下地望著聾子爹。落葉松、柏木、櫟樹、銀杏、冷杉，鋸齒草、蓬蒿、蒹葭、茼麻……雜樹雜草，葩條郁毓，根柢連卷。栗樹混跡于山中，和其他草木為鄰，不甚起眼。

成熟一點(diǎn)的毛栗長于枝頭，爭奪陽光雨露，顆大飽滿，披刺高踞，搖搖晃晃，欲墜未墜。聾子爹體弱，欲摘下那幾顆毛栗，煞費(fèi)了一番苦心。栗樹不易攀爬，聾子爹或投石，如“飛土逐宍”一般去擊打樹上毛栗?；蜃鲢^鐮，取一節(jié)細(xì)松枝或者竹篙，把彎刀綁在一頭，去鉤斷毛栗枝。聾子爹嘗試多次，總是不得要領(lǐng)，收效甚微。毛栗在枝頭和聾子爹糾纏著，傷痕累累，最終脫離枝丫，掉落在草叢中。

聾子爹慌忙撿起來，用衣服角兜回好幾顆毛栗，從山上奔躍而歸。

那時，我還是總角之年，寄居在黃泥灣的外公家中，如狡如猿，野性初萌，放浪山林。每日和灣里的小伙伴們攀山越嶺、上樹下河，山中野果嘗食不少，卻不曾嘗得山中野毛栗味。聾子爹從后山砍柴歸來，時常攜毛栗數(shù)顆。我遂跳躍爭搶，抖衣翻搗。聾子爹把毛栗遞來，青刺如針，扎人手疼。聾子爹耳聾口啞，會意一笑，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找剝毛栗的刀剪。幾顆毛栗團(tuán)簇在地上，欲奔走。唐代裴铏在《傳奇》里寫許棲巖騎馬過蜀地棧道，人馬跌落懸崖，掉在厚厚的積葉上， 撿回一條命， 饑渴難耐，“于槁葉中得栗如拳， 棲巖食之， 亦不饑矣”。如拳大小的毛栗我不曾見過，聾子爹帶回的毛栗大如雞子，渾身青刺。刀剪只能削剪毛刺，無法剝開，聾子爹只好用榔頭砸，著實(shí)費(fèi)了一番氣力才剖開。去膜，毛栗果實(shí)色青，硬而冷，入口脆，有嚼勁。

毛栗生吃可作零食，剖開后放在衣兜里，在灣里轉(zhuǎn)一圈回來就空空如也。毛栗炒食味甚美，入口如粉塊，可果腹?？上@子爹每次從山中帶回的毛栗量少，大多時候被我生吃殆盡。張岱在《西湖夢尋》里說秋初栗熟，大若櫻桃，破苞食之，色如蜜珀，香若蓮房”，我始終不解其味。我所食毛栗不過山中小栗，野生野長，在口齒間還留有一絲的苦味和澀味。

我盤桓在黃泥灣的時日短，山中時光滯緩、悠長，像是一潭靜水。穿林陽光，回聲鳥鳴，沒有剎那的迷蒙，只有聽不見拔節(jié)之聲的年月，桃源人家一般，不知有秦漢。聾子爹相貌清癯，像一匹山中的老狼在樹林間穿梭，彎刀是他的利牙，啃噬山中樹皮野果， 然后一點(diǎn)點(diǎn)地帶回到家中，供家人嘗食。他是家中唯一的勞力，犁田耙地、伐木取柴、擔(dān)水挑糞、放牛養(yǎng)雞……我時常不知聾子爹的蹤跡， 他若隱若現(xiàn)，像一個影子，像山間云霧，又像是長在屋后陰暗處的菌菇，飄忽不定而又不引人注目。我在皖地求學(xué)后，好幾年才能回一趟黃泥灣，匆匆而去，匆匆而歸，像是探親。時間在長幼之間此消彼長， 聾子爹老了，看見已和他差不多身高的我，還是會從懷中掏出幾枚毛栗，遞給我?！皢柩絾柩健钡貜堉?，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山頭，又指指毛栗和我，混濁的眼中含著笑意，又仿佛夾雜著一絲的乞求。

聾子爹就是這樣閃閃爍爍地活在山中，如同夏夜我在繁茂草叢中捕捉的螢火蟲一樣。夜如潑墨，一點(diǎn)螢火之光，閃著閃著就消失了。在黃泥灣的那些個日夜里，我站在門口的場圃上，密密山林中響起的聲音縈繞耳畔，漸遠(yuǎn)漸弱。“嘶啦嘶啦”樹枝扯絆褲腳之聲，“嚯呼嚯呼”彎刀劈向樹皮之聲，“嗚呀嗚呀”口不能言之聲，“呼吁呼吁”風(fēng)吹山林之聲……最后，一切歸于寂靜。

山中的靜，靜得寒氣入體，靜得人心驚膽戰(zhàn)，靜得人心生絕望。聾子爹就這樣靜靜地在山中走失了，他或許就藏在山中的哪個秘處， 又或者依舊徘徊在哪棵樹下，抬頭仰望，忘記了歸期。他這一忘，就是十余年，人不知其生死。

而我，也再嘗不到山中毛栗之味了。

茭白

秋雨后，蛙鳴聒噪漸歇，晚風(fēng)不爽。山巒環(huán)合的江邊小城，似一方端硯，秋味薄涼，難漲亦難消，忽有山居秋暝之感。

近年深感時光流轉(zhuǎn)之快，便漸漸習(xí)慣了“慢”，像是老僧畫紙為棋局，半晌才落下一子;肉身也如張旭的草書，龍飛鳳舞至筆畫橫折處，倏然放緩，依勢藏鋒，仿佛這樣才能收得住氣，穩(wěn)得住韻。

飲食亦然。

入秋有三味。涼風(fēng)至，布衾從衣柜里拿出，還是往年的味道。白露降，萬物靜穆。寒蟬鳴，適合夜讀晨思，案上恰有漢劉歆《西京雜記》和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適合秋夜聽蟲鳴風(fēng)語讀之。秋宜養(yǎng)胃，秋食首選為茭白?！段骶╇s記》載：“太液池邊皆是雕胡、紫萚、綠節(jié)之類。菰之有米者，長安人謂之雕胡?！蔽曳啎贾子址Q高瓜，古學(xué)名就是“菰”，有時亦稱“雕胡”，也是“六谷”之一。漢代劉梁在《七舉》里說：“菰粱之飯，入口叢流，送以熊蹢，咽以豹胎。”可見，菰粱之飯成為古人主食之一由來已久，吃起來也近乎精致，似乎成了朱門之家的奢侈配置。歲月更迭，在古卷謄寫的墨跡和茶馬古道的駝鈴聲中，菰草結(jié)穗而得米，近似于野米，泡煮而為雕胡飯，入口滑，卻因?yàn)榱可匐y摘而從中華食譜中失了蹤跡。“菰”米難覓，人們便食“菰”莖，肉質(zhì)肥美，便是茭白。茭白水生江南水域，切割如韭菜，一茬接著一茬，漸漸占據(jù)了華夏飲食的一席， 在夏秋之際，成為一道可口的素菜。

晨起，妻子囑咐我買點(diǎn)茭白。茭白是秋之時令食物，閑暇之余，我入庖廚，廚藝雖不濟(jì)，炒得一盤茭白卻不甚費(fèi)力。清洗，切絲，放油，翻炒，撒蔥，盛盤。乳白色茭白絲配以青椒， 恰有漠漠水田飛白鷺之狀，觀之覺爽，未入口舌已生津。茭白可口，佐之可食米飯兩碗。

憶起舊年秋日， 隨二姨去她家菜圃。半畝方田翻墾成畦，四面掘溝引來池塘水環(huán)繞。秋風(fēng)起，我立在菜圃旁，腳下新土初翻，尚有余溫，土蠶曲體弓身而逃。遠(yuǎn)處，田叟荷鋤，鄉(xiāng)媼搭架，童稚折柳驅(qū)牛犢。秋風(fēng)蕭瑟，吹皺池水，也吹動水溝里一排翠葉植物，遠(yuǎn)望像是青銅劍，散了草繩捆縛，劍尖指天，在風(fēng)中錚錚。近觀像是膨脹的蘆薈、青嫩的蘆葦，有齊人高?！侗静菥V目》云：“菰生水中，葉如蒲葦。其苗有莖梗者，謂之菰蔣草。”指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簇茭白草。

這是二姨水植的茭白， 以供饗宴來客。幼時每逢周末，我步行十余里去蓮塘村的二姨家住兩晚，風(fēng)雨無阻。二姨家在一處丘陵高地上，四野青麥環(huán)繞，田地平疇，遠(yuǎn)離城郭，飲食多自給自足，堪稱曖曖遠(yuǎn)人之村。二姨挽袖，下水，撥開肥厚的葉片，手伸入泥土里摸索。泥水混濁，如泥鰍亂竄。二姨摸到茭白的根部，折斷，去葉，往岸上扔來一個個紡錘狀的泥團(tuán)。剝開竹籜般的外葉洗凈，便是筍狀的茭白。我第一次目睹水生的茭白，質(zhì)地如白膠，光滑，摩擦有清脆聲。半袋子的茭白，背起來沉甸甸的，由我?guī)Щ刈尪谭蚺胧场６谭蛉霃N講究，茭白炒得爽口，食之仿佛食肉。

秋日里觀書，和茭白相近的便是《西京雜記》里提到的“雕胡”。《西京雜記》可作新舊《唐書》的余料來讀，內(nèi)中野史只能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稗官野史且不談，我感興趣的是劉歆提到的雕胡飯。錄如下：

會稽人顧翱，少失父，事母至孝。母好食雕胡飯， 常帥子女躬自采擷。還家，導(dǎo)水鑿川，自種供養(yǎng)，每有嬴儲。家亦近太湖，湖中后自生雕胡，無復(fù)余草，蟲鳥不敢至焉，遂得以為養(yǎng)?？たh表其閭舍。

顧翱因母親愛食雕胡飯而躬自采擷，他自然是孝子，這和前秦王嘉在《拾遺記》中提到的“為客于人家，得新味則含懷而歸。不畜雞犬，言喧囂驚動于親老”的孝子曹曾一樣，孝義之舉見于日常飲食。這也讓我想到《世說新語》里一則有關(guān)“焦飯”的故事：

陳遺至孝。母好食鐺底焦飯，遺作郡主簿，恒裝一囊，每煮食，輒貯收焦飯，歸以遺母。后值孫恩掠郡，郡守袁山松即日出征。時遺已聚斂得數(shù)斗焦飯，未及歸家，遂攜而從軍。與孫恩戰(zhàn)，敗，軍人潰散，遁入山澤，無以為糧，有饑餒而死者。遺獨(dú)以焦飯得活，時人以為至孝之報也。

陳遺因孝舉而得以避免餓死，比之顧翱為母采雕胡，曹曾為親不畜雞犬更見其本真。因?yàn)槟钢茫鵀槿俗颖亟吡橹?，有果即有因，有的時候，因果說似不足信，但冥冥中亦似藕斷絲連。

顧翱母好食雕胡飯，陳遺母好食鐺底焦飯。飯菜本是充饑之物，孝道無關(guān)雕胡與焦飯。我在教授端兒《弟子規(guī)》時，即有“親所好，力為具;親所惡，謹(jǐn)為去”之句。親之所好惡，兒女必為之，此為孝之始，古人不欺后人。

我今為人父，又是人子，日漸懂得反哺之恩不易。嘗憶昔年柴木鐵鍋烤出的鍋巴，母親澆上香油文火微蒸，香脆可口。又或母親掀開鍋蓋， 露出熱氣騰騰的大饃，我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過佳節(jié)。掰開大饃夾上腌制烹炒的豆莢，塞上一個就驅(qū)鵝去田野，能夠待到日落星垂，涼風(fēng)侵肌。旅居他鄉(xiāng)多年，里巷小吃，酬酢盛宴，只是平添味蕾獵奇。鄉(xiāng)間食材本來簡調(diào)，簞食瓢飲，油鹽兩味，卻能在唇齒間留香久長，在夢中溫暖心懷。只是那時不曾聞風(fēng)嘆息，望月抒懷，更不會夜起踱步，憂思往昔，只有飲食之趣，別無掛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