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個世界工廠

雁行理論預測，隨著時間的推移，工廠的所有權最終會以某種方式轉移給接收國，但這一理論忽略了具體的細節(jié)。如果是像扎芙夫人的商業(yè)伙伴一樣的中國人，不僅用他們的錢投資，也對非洲付出了真心，那么就需要有放手一搏和信任的勇氣，不僅是出于經濟的考慮。這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一種不言而喻的感覺，一種跟隨召喚的感覺，一種建立家園的感覺。

扎芙夫人

扎芙夫人全名扎芙？蓋博瑞特塞迪克（Zaf Gebretsadik），是我遇到過的最成功的中非合資企業(yè)的非洲合伙人。

她是一位中年的埃塞俄比亞人，笑容燦爛奪目，棕色的頭發(fā)蓬松亮麗，咖啡色的皮膚泛著光澤，她的紅指甲修剪得無可挑剔。她喜歡顏色鮮艷的西裝外套和黃金首飾。她喜歡把餅干和埃塞俄比亞茶擺在她的客人面前，像完美的女主人一樣輕輕地把茶點推向客人。我們見面的地方是在她最初建立的其中一家公司的會議室里，她是那家公司的首席執(zhí)行官。1992年，她從一人公司開始做起?，F(xiàn)在她擁有3家公司，雇了300個人。此外，她與中國商人建立了切實的合作伙伴關系，這些關系不僅一直保持著，而且蓬勃發(fā)展了二十多年。為什么扎芙夫人和她的中國伙伴們進行了跨文化的合作，而幾代印度裔肯尼亞人和黎巴嫩科特迪瓦人卻沒有做到這一點？她有什么樣的故事？

扎芙夫人于20世紀80年代初從埃塞俄比亞的藥學院畢業(yè)，然后在政府醫(yī)院擔任藥劑師。20世紀80年代中期，干旱和隨之而來的饑荒使埃塞俄比亞因令人心疼的饑餓兒童的影像聞名于世。扎芙夫人加入了一個救援組織，然后轉而從事農藥研究。1992年，她決定成立自己的公司。當她作為一名農業(yè)研究員，在以農耕經濟為主體的環(huán)境中工作時，她看到了對藥物的需求，她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商機。埃塞俄比亞能夠制造的藥物非常少，因此她得出的結論是，應該進口更多的藥物。她去敲了中國、法國和瑞士大使館的大門，只有中國人給了她回應?！拔抑苯尤チ酥袊笫桂^經濟事務參贊的辦公室?！彼χ貞浀溃叵肫鹱约旱臎_動時，她搖了搖頭。

在中國大使館的幫助下，她成功地與多家中國藥品制造商建立了聯(lián)系，并成為這些企業(yè)在埃塞俄比亞市場的官方代表。在兩年內，她贏得了許多埃塞俄比亞政府對醫(yī)療用品的大型招標。

幾年后，她代表的一家中國公司（她至今仍是這家公司的代表）向她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建議：為什么不建立一個制造凝膠膠囊（包裹藥物的光滑外殼）的合資企業(yè)？

這個建議正合她意，扎芙夫人立馬開始著手處理這件事。她把資本（基本上是當時她賺得的所有利潤）用于購買一家名為中埃聯(lián)合非洲有限公司（Sino-Ethiop Associate Africa PLC）的新公司30%的股份。這家公司是撒哈拉以南非洲的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凝膠膠囊生產廠。扎芙夫人掌握的有關埃塞俄比亞市場的專業(yè)知識和她與埃塞俄比亞官僚機構打交道的頭腦，是對她的兩個中國合作伙伴的完美補充：一個專門從事發(fā)展中國家的藥品銷售，另一個專注于凝膠膠囊制造技術。工廠很快就開始運轉，并有了盈利。這家公司最初每天生產200萬粒膠囊，現(xiàn)在每天生產600萬粒膠囊，并計劃將來每天生產1100萬粒膠囊。埃塞俄比亞出口的所有醫(yī)藥產品幾乎都來自這家公司，其產品銷往非洲和中東的各地。

2016年中期，當我參觀這家工廠時，我在整個工廠里沒看到一個中國人。雖然該工廠由中國的技術人員創(chuàng)立并負責最初的經營，但中國合作方很快就將技術和管理職責交給了當?shù)厝?。?0%的埃塞俄比亞工作人員被派往中國，在多功能的凝膠膠囊工廠接受培訓?！艾F(xiàn)在我可以說我們是專家。”中埃聯(lián)合非洲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驕傲的埃塞俄比亞人希果？安德魯（Shegaw Aderaw）告訴我，“如果我們想開辦一家新工廠，我們可以自己去做。”

今天，除了擴建工廠，扎芙夫人還有其他的商業(yè)創(chuàng)意。她最近成立了一家藥品包裝廠，因為即使是中埃聯(lián)合非洲有限公司也不得不進口用于保護熱敏凝膠膠囊的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她還計劃進軍藥物生產領域，用活性藥物成分填充中埃聯(lián)合非洲有限公司制造的膠囊。對于這兩家新企業(yè)，她將與中國合作伙伴開展合作。她談到她的伙伴：“我真的很喜歡他們，我相信他們，我和他們相處得很好?！?/p>

所有這一切都是由扎芙夫人15年前做出的那個決定促成的。當時是一件很冒險的事。但是，據(jù)她自己說，最終，這個決定并不是單純出于商業(yè)的考量。相反，這是一個信任的問題?！拔覜]有猶豫，”她告訴我，“我不確定我是否會獲得經濟上的成功，但自從1992年以來我就認識這些人了。我真的相信他們。他們就像我的家人?！?h3>人福的投資

無論工廠出現(xiàn)在哪里，它們都釋放出了新的可能性——新的就業(yè)機會、新的財富來源、新的社會結構。最終每個工業(yè)化國家公民的預期壽命也得到了明顯提升。今天，一些敢于創(chuàng)新的非洲國家正試圖重新調整將醫(yī)療保健和工業(yè)發(fā)展結合起來的做法。它們開始主張將當?shù)刂扑帢I(yè)作為國家的一個主要優(yōu)先事項來看待。

南非是世界上艾滋病病毒感染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它正在認真探索制造對抗艾滋病病毒有效的藥物成分，以減少對外國供應商的依賴，之前的依賴在過去導致了所需藥品周期性的短缺?？夏醽喴呀洺蔀闁|非制藥業(yè)的領頭羊，它制訂了一項國家計劃，以鼓勵增加國內藥物的生產。但是，最有決心創(chuàng)造國內制藥業(yè)的地方是埃塞俄比亞——非洲第二大人口稠密的國家，該國目前使用的藥品中有80%都是進口的。這不僅是關乎獲取基本藥品的一個重大問題，也是外匯儲備的一個主要消耗源。

2015年7月，埃塞俄比亞政府公布了一項備受矚目的、旨在迅速發(fā)展強大的國內制藥行業(yè)的國家戰(zhàn)略。在5年內，使埃塞俄比亞國內生產的藥品在該國使用的藥品中所占的份額從20%增加到60%。正如埃塞俄比亞衛(wèi)生部部長所指出的那樣，當?shù)刂圃鞓I(yè)的發(fā)展將對當?shù)氐慕洕徒】低瑯佑欣核鼘⒃黾赢數(shù)孛癖姭@得基本藥品的機會，并發(fā)展當?shù)貫榈胤降男l(wèi)生問題找到解決辦法的能力。

但很明顯，這將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除了行政和協(xié)調方面的挑戰(zhàn)，該計劃還將需要花費大量的資金。埃塞俄比亞的人均GDP只有500美元——還不到肯尼亞的一半和尼日利亞的1/6，是美國人均GDP的1%。關于執(zhí)行制藥業(yè)發(fā)展計劃的成本問題，首先，埃塞俄比亞政府準備為當?shù)毓痰乃幤范嘀Ц?5%的價格。政府放棄部分收入也將產生大量的間接成本——鼓勵企業(yè)在當?shù)赝顿Y的激勵包括關稅減免、稅收優(yōu)惠和免息貸款，這意味著埃塞俄比亞納稅人將為私營公司的大部分擴張計劃埋單。

簡而言之，在埃塞俄比亞建立國內制藥業(yè)既困難又昂貴。但如果它現(xiàn)在停下來考慮可能遇到的所有的困難，它將永遠不會去嘗試。如果它從不嘗試，它就永遠不會成功。

2014年，世界上最大的十家制藥公司之一——葛蘭素史克（GSK）宣布，它正在考慮在埃塞俄比亞建立一個藥品生產廠。據(jù)在埃塞俄比亞工作的多個國際捐助機構的工作人員稱，GSK多次前往埃塞俄比亞，有可能對當?shù)氐囊粋€生產點進行投資。每一次，用熟悉考察的人的話來說，政府“竭盡全力”滿足GSK的要求并給這個制藥巨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最終，經歷了兩年的期望和讓步后，埃塞俄比亞政府得到的答案是“不”。埃塞俄比亞的市場太小，這個國家也太窮了。至少在未來幾年內，這個國家不會出現(xiàn)GSK的工廠。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中國的制藥企業(yè)正在把握機遇。我花了一天的時間向一家生產藥品和其他醫(yī)療產品的中國制造商——人福醫(yī)藥集團股份公司的高管們了解情況。它們的發(fā)展軌跡與GSK類似，也在2014年開始考慮在東非建立一個制藥廠。但與GSK不同，人福很果斷地作出了決定。兩次造訪之后，公司的高管們就決定建廠。董事會批準了一項2000萬美元的初始投資，并計劃在長期向埃塞俄比亞投資近1億美元。2016年年中，大約在GSK決定不在埃塞俄比亞投資建廠的時候，人福在埃塞俄比亞的一家新工廠破土動工。

在接受我的采訪時，人福集團負責埃塞俄比亞業(yè)務的總經理唐育中先生十分謹慎。他引用了公司的全球發(fā)展戰(zhàn)略、埃塞俄比亞龐大的人口以及埃塞俄比亞政府對醫(yī)療保健的承諾作為他們公司投資的理由——換言之，這是一套標準的商業(yè)說辭。這讓我感到十分困擾，因為面對完全相同的因素，GSK的決定是不投資。

最后，我們前去參觀了工廠。我們用了一個半小時開車從埃塞俄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前往郊區(qū)。一個小時后，我們開始在路邊的溝渠中看到有小冰塊。事實是，那里一小時前下過冰雹。但是，盡管天氣不好，我們到達時看到施工人員仍在努力工作。兩名中國經理給我們帶來了雨靴，我們艱難地走過厚厚的泥漿去現(xiàn)場。我問那個把靴子遞給我的人在埃塞俄比亞待了多久。“兩天。”他回答說。我問他住在哪里，他指了指一排低矮的臨時棚屋。

我認為，這是中國公司愿意在非洲投資的真正原因。除了商業(yè)的說辭，還有在非洲生活的個人要有（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都要）建設自己未來的勇氣。當天的晚餐時分，隔著熱氣騰騰、辛辣的火鍋，唐先生終于放下了他謹慎的一面，并回憶起他在烏魯木齊長大的童年?！拔彝陼r代的烏魯木齊比現(xiàn)在的埃塞俄比亞還窮！”他告訴我。另一位同樣來自烏魯木齊的人福的經理表示贊同。他們兩個描述了一座幾乎沒有現(xiàn)代建筑的城市，那里的人們有的直到20世紀下半葉還住在破舊的小平房里。為了不被遺漏，飯桌上的第三位高管補充說：“我們在湖北長大，那里也有這樣的房子！”

摸著石頭過河

也許我們很容易忽略這次談話，但他們的玩笑話反映了更深層次的道理。在這個歷史時刻，中非之間深度契合。人福在埃塞俄比亞投資背后結構性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基于完全相同的事實，GSK認為在埃塞俄比亞投資是不可靠的，而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投資者是其他發(fā)展中國家更自然的投資者。人福習慣于在中國做生意，相比于在英國做生意，在中國做生意的方式與在埃塞俄比亞做生意的方式更類似。中國企業(yè)也傾向于為非洲消費者提供更互補的產品組合，以及開展更多的勞動密集型業(yè)務，這對非洲來說是更合適的。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中國和埃塞俄比亞有著類似的要素稟賦。

同樣重要的是，中國企業(yè)雇用了一批愿意在艱苦環(huán)境中奮斗的人，而在發(fā)達國家很少有人愿意長期處于那樣的環(huán)境中。中國企業(yè)選擇的人愿意在一年內不與家人見面，愿意下了飛機直接去泥濘的田野里生活，他們的整個生計都圍繞著在看似不適宜居住的地方建廠。這些企業(yè)家和管理者掌握著一套有關發(fā)展的不可替代的隱性知識。這是真實的經驗——沒有教科書、捐助方的討論會或發(fā)展經濟學項目能夠完全抓住其本質，而它給非洲帶來的禮物不僅僅是投資美元。

但也許最重要的是，出現(xiàn)在非洲的中國人——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移民企業(yè)家，相信非洲與幾十年前的中國是一樣的。他們認為非洲沒有理由不會變得同樣富有，而且相信非洲很快就會變得富有。一種普遍存在的個人感覺——我在哪里，我在我的國家發(fā)展時經歷了什么，使中國人區(qū)別于試圖促進非洲發(fā)展的西方人。中國的企業(yè)家在非洲沒有試點項目，沒有非政府組織，也沒有關于發(fā)展道路的理論——只是在過去30年中，重新創(chuàng)造中國曾為自己建造的東西。

在第一次研究中國在非洲的投資時，我在尼日利亞南部另一個泥濘的地方考察了幾天。我站在原本應該是工業(yè)區(qū)的一個地方，幾乎看不到工業(yè)區(qū)的痕跡。離那道令人印象深刻的正門不到500米的地方，原本鋪好的道路變成了一條土路。沒有電也沒有水。中國區(qū)的管理人員住在散落在土路附近的低矮的倉庫式建筑里，周圍的灌木叢中幾乎沒有空地。僅僅兩年之后，這個地方就變成了奧貢廣東自由貿易區(qū)，盡管后來發(fā)生了一些動亂，但它仍然是尼日利亞非石油海關收入的最大來源，并為數(shù)千名當?shù)厝藙?chuàng)造了就業(yè)機會。但當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我很難想象它日后的發(fā)展。

作者：[ 美] 孫轅出版：機械工業(yè)出版社

帶我四處參觀的中國男人對非洲的未來充滿信心。“我們這一代的中國人非常清楚非洲在哪些方面與曾經的中國很相似，”他告訴我，“這里跟30年前我的家鄉(xiāng)一樣。如果我們可以做到，這里就可以做到?！?/p>

真正的發(fā)展是一個微觀的過程，而不是一個宏觀的過程。對于在這個時代想要避開其前輩曾經失敗的道路，開辟一條新路的發(fā)展機構來說，它們必須重塑全球的發(fā)展，使其變得更加謙遜，更具創(chuàng)造性，并對不斷變化的條件和新出現(xiàn)的機遇做出更多回應。多年前，中國率先采取了這種做法，當時鄧小平提倡在改革的過程中要“摸著石頭過河”，這一建議承認了宏觀規(guī)劃的局限性，并要求用學習和靈活性代替特權。由發(fā)展中國家支持的新機構，不應依賴某些理論和專家的建議去重建和擴展僵化的全球發(fā)展產業(yè)，而應瞄準一種不同的模式，一種摒棄教條、反映其自身成長和獨特經驗的模式。

通過這樣做，非洲不僅可以匹敵，而且可以超越中國和其他國家的發(fā)展成就。

非洲發(fā)展需要的是什么？它需要的不是宏大的想法和教條，而是艱難環(huán)境下漸進式的變革和創(chuàng)造力。肯尼亞著名的環(huán)保主義者理查德？利基指出了中國企業(yè)對于推動非洲發(fā)展的重要意義，相對于高級別的政治家和備受矚目的領導人，普通人能從中獲益更多。他們追求利潤，有時慷慨，但不免利己，有時有先見之明，但考慮的往往不夠長遠。他們和我們其他所有人一樣是不完美的。正是他們提出了巧妙的商業(yè)模式、組織結構的創(chuàng)新方式，并為看似有限的產品提供了新奇的用途，為舊社會提供了新的發(fā)展方式。

工業(yè)化的湍流看上去極不平穩(wěn)，有時甚至危險叢生。發(fā)展不是一帆風順的，將來也是如此，但工業(yè)化仍然是最可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