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沃金平等理論困境：個人責任與社會平等調和的失敗

孟慶曦

（天津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天津 300387）

羅納德·德沃金是美國當代知名法哲學家，在法學、哲學和政治學領域均有巨大的貢獻。他從羅爾斯的福利平等理論出發(fā)，提出了“敏于抱負，鈍于稟賦”的資源平等理論，試圖彌補羅爾斯理論中自然基本善和個人責任不足的問題。德沃金在其著作《至上的美德》中系統(tǒng)論述了他的平等觀，通過對個人抱負和自身稟賦、選項運氣與原生運氣、昂貴嗜好與虛擬保險市場等問題的細致考察和評價，構建起了資源平等理論，推動了西方平等理論的發(fā)展，但其資源平等理論仍是有一定缺陷的，個別概念存在的問題影響著整個理論的根基。本文從理論基礎、論證路徑和最終目標三個角度對德沃金的理論進行討論，分析其內在的不足與困境尤其對于昂貴嗜好問題，德沃金的討論僅停留在供求關系層面，而并沒有從生產的角度去考慮資源的稀缺問題，這顯然是不夠的，只有從生產層面考察，才能真正對資源的稀缺性做出科學的分析。

一、理論建構缺陷：倫理基礎的內部沖突

德沃金通常被認為是自由主義的左翼，與羅爾斯的觀點相接近，在自由與平等之間更重視平等，是一種激進的平等觀，與諾齊克的自由至上主義觀點相距較遠。雖然德沃金和羅爾斯與諾齊克相比，雙方的觀點確實有一定差異，但在反對功利主義、維護自由主義的基本價值上基本相同。從這一角度來看德沃金的平等觀就可以初步把握其理論基礎。

自由主義以個人主義為其哲學基礎，倡導個人權利和價值的實現，個人優(yōu)先于集體。德沃金作為自由主義左翼的代表人物，在強調個人的基礎上也對集體投入了一定的注意力，簡而言之就是要調和個人責任與社會平等的關系。羅爾斯的平等理論是德沃金平等觀的批判對象之一，德沃金認為羅爾斯平等觀中的“社會基本善”是有限度的，整個社會的平等除了“社會基本善”問題還有“自然基本善”的問題，羅爾斯只考慮“社會基本善”就使得天生殘障者無法獲得相應的補償，這就有悖于道德直覺，同時羅爾斯的觀點忽視了個人責任，使得個人擺脫了對由于自身原因造成的惡劣處境承擔責任的義務。德沃金的平等理論就要試圖解決這一問題。另一方面，德沃金還對福利平等理論提出了批評。德沃金將福利平等理論和資源平等理論界定為如下內容：“福利平等理論認為，一種把人們作為平等者對待的分配體系應該是這樣的，即分配和轉移資源到這種份上為止，即人們在福利上無法更為平等。資源平等理論則認為，我們對資源的分配與轉移應該達至這種程度，即人們無法在資源上更為平等?！保?］85高景柱認為“德沃金指出了福利平等無論是直覺上、理論上還是實踐上所帶來的難題，認為福利平等并不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樣是一個具有自洽性的理想?！保?］49德沃金以昂貴嗜好為例，指出了在福利平等框架下存在的種種有違道德直覺的場景，對福利平等理論進行了批判，進而提出了資源平等理論，這就是德沃金的平等觀。

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德沃金平等觀必然深受倫理學個人主義的影響，在個人責任問題上，德沃金認為個人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具有最終的責任，“首先是重要性平等的原則：從客觀的角度講，人生取得成功而不被虛度是重要的，而且從主觀的角度講這對每個人的人生同等重要。其次是具體責任原則：雖然我們都必須承認，人生的成功有著客觀上平等的重要性，但個人對這種成功負有具體的和最終的責任——是他個人在過這種生活”［3］導論6。換句話說，德沃金認為每個人的生活都應當是不斷上升的，是蒸蒸日上的，這是人生的最終目標，在實現這一目標的過程中，個人具有最終的責任。作為自由主義中的左翼，德沃金認為政府對公民也負有一定的義務，即公民個人的命運不應被其他因素所影響，“第一項原則要求政府采用這樣的法律或政策，它們保證在政府所能做到的范圍內，公民的命運不受他們的其他條件——他們的經濟背景、性別、種族、特殊技能或不利條件的影響。第二條原則要求政府在能做到的范圍內，還得努力使其公民的命運同自己做出的選擇密切相關”［3］導論8。德沃金所提出的這兩個原則對應兩種責任，“重要性平等原則”對應的是集體責任，“具體責任原則”對應個人責任，［2］50這里的集體責任基本就是政府的責任，就是政府平等關心和對待每一個公民的責任，確保每個公民的人生由其個人承擔最終的責任。由此可以看出，德沃金在整個理論的起點就十分重視責任問題，試圖把責任這一要素有效納入資源平等理論之中。

德沃金提出的這兩條原則是不夠充分的。首先從第一條原則來看，這一原則主張每個人的生活同等重要并且都應當是成功（successful）的，不被虛度（wasted）的。［4］11這是現實生活中大眾的主張，符合人們的道德直覺，但是僅僅符合道德直覺是不夠的，原則的提出不能僅僅從直覺出發(fā)，還應考慮現實的環(huán)境。對于什么是成功的人生，什么是成功的生活，不同的文化環(huán)境有不同的理解，每個人的理解深受所處環(huán)境的影響。

一個人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接受所處文化環(huán)境的影響，不可能憑空產生一種完全與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毫不相干的人生觀或價值觀。這一原則主張每個人的生活同等重要，都應當實現成功，而社會現實中無疑存在著各種不同的階層，雖然從這一原則出發(fā)可以認為不同階層的成員都有權利且應當實現個人生活的成功，但是不同的階層有不同的觀念，不同的階層對成功的人生有著不同的認識，同時整個社會的文化又對各個階層的觀念有著巨大的影響。比如，在某種文化環(huán)境中，社會通常認為，一個家庭條件優(yōu)渥的人，其所追求的成功人生很有可能是發(fā)展個人興趣愛好，學習豐富的知識和技能，促進自身的全面發(fā)展，抑或是經過刻苦學習將家業(yè)發(fā)展壯大。而一個普通家庭出生的公民對于成功人生的認識則可能是為下一代創(chuàng)造一個生活富足又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家庭條件，也可能僅僅是適當提升作為一個普通家庭的生活水平。這兩種不同的追求顯然在實現的過程中需要付出的努力和代價是不同的，從通常的認知來看，后者要獲得前者的生活水平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前者很有可能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順其自然地生活即可擁有后者所認為的成功人生。這一點僅僅從道德直覺來看，就可以意識到這不是平等的，從道德直覺出發(fā)提出的原則最終又違背了道德直覺，顯示了其內部存在著的困境。再進一步從社會環(huán)境來看，普通家庭出身的公民追求成功的人生合理且正當，但不應當以達到或超越上層階級的生活水平為目標。如果按照這一假設出發(fā)，無疑該社會將會是一個嚴重階層固化的社會，這顯然與實現平等的目標嚴重相悖，更不要說實現平等的同時激發(fā)社會發(fā)展活力了。

至于第二個原則，個人應當對其生活負有最終責任這一問題，即政府要采取多種辦法，確保個人最終都可以對個人的選擇所付出責任。前文已經提到，個人的選擇不可能不受環(huán)境的影響，如果環(huán)境的主流文化本身就是存在問題的，那么個人在深受此種影響之后做出了不利于個人的選擇，為什么個人應當為此承擔責任呢？即便個人自主做出了選擇而不是受到他人的脅迫，但社會文化所造成的壓力難道不也是一種脅迫嗎？按照這個原則的要求，真的可以達致德沃金所追求的平等嗎？德沃金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其平等理論最終是要維護個人的權益，雖然他提出的兩條倫理原則是基于個人主義出發(fā)的，符合自由主義的邏輯內涵，這兩條原則本身確實也具有值得追求的價值，但建構起整個的平等理論確實存在一定問題。可見，德沃金平等理論在其倫理基礎上是存在明顯的困境與不足的。

二、論證路徑不足——昂貴嗜好假設基礎的脆弱

德沃金在提出前文的兩條原則的基礎上，建構起了整個資源平等理論，其中昂貴嗜好問題可以說是連接舊的福利平等理論和德沃金新的平等理論的十字路口，昂貴嗜好問題本質上就是責任問題，德沃金希望借此解決傳統(tǒng)自由主義左翼平等理論的責任不足問題。

昂貴嗜好問題是德沃金在對福利平等理論的批判中提出的。他認為福利平等理論無法解決昂貴嗜好，福利平等理論的邏輯會造成違背道德直覺的問題，“那些有著奢侈嗜好的人，有權以這種嗜好為由獲得比別人更大的份額”。［3］7德沃金做出了一個關于喝香檳的場景假設：愛喝香檳的人需要獲得更多的資源，相較于愛喝啤酒的人他們的花費更多，如果要實現兩方的福利平等，那么無疑愛喝香檳的人將得到更多的補貼，這顯然違背了道德直覺。德沃金還做出了另一個更需要思考和分析的假設：一個希望成為政治家（politician）的人需要一大筆錢來實現他做好事（todogood）的抱負（ambitions），［4］15雕塑家比詩人更需要昂貴的材料來完成其藝術品，對于這樣的情況，又該如何行動實現平等呢？福利平等理論要求對需要資源多的一方進行補償，以使他們可以達到社會的平均水平，這樣的要求必然會使得那些好逸惡勞的人得到更多的資源以供他們揮霍，他們揮霍的越多社會補償的就越多，從而使得個人完全不需要為自身的行為承擔任何責任，因此個人責任必須要被嵌入到平等理論之中。

德沃金的資源平等理論將責任與社會平等連接起來的結合點就是昂貴嗜好問題。根據德沃金的倫理個人主義原則，擁有昂貴嗜好的個人必須要對自己的這一嗜好承擔責任，這是符合日常的道德直覺的。德沃金認為平等社會最終應當符合“敏于抱負，鈍于稟賦”的要求，即個人的生活應當由個人承擔責任，而不是其他非個人因素。要實現這個理想，就必須對昂貴嗜好進行合理的定義，以明確其究竟是個人所決定的還是由環(huán)境所決定的，顯然德沃金已經將昂貴嗜好歸類為了個人因素。高景柱指出“德沃金已經明確地將人的嗜好、抱負、信念和偏好歸于‘個人’，把人的人格特征、生理和智力能力歸于人的‘環(huán)境’?！保?］105德沃金認為嗜好其實是一種選擇，做出選擇自然應當由其個人承擔責任，德沃金在對這一問題進行論述時還舉出了很多類似的概念，除了此處的偏好與資源，還有選擇與環(huán)境、個人與環(huán)境這樣的對比。德沃金主張，在一個平等的社會中，個人要對其自身負責，且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個人做出了對自己不利的選擇導致了處境變差，社會有權拒絕對其進行補償。

德沃金通過昂貴嗜好引入了責任，解決了過去平等理論忽視個人責任的困境，但仍有不足。首先是昂貴嗜好本身的屬性問題。昂貴嗜好自身具有昂貴的屬性，那么昂貴是指什么意思呢？昂貴一詞通常用以形容商品的價格，價格又是由價值所決定的；價值越高，價格就越會被認為是昂貴的。商品的價值是由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的，生產一輛汽車所需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顯然比生產一件衣服需要的多，這是導致汽車價值高昂的根本原因。價值決定價格，但由于供求關系的問題，價格也會偏離價值，也就是“物以稀為貴”，從而導致某種商品由正常價格變?yōu)楦甙旱膬r格。因此，考慮昂貴問題必須回到根源上，也就是商品的生產環(huán)節(jié)中去考察，盡管在供求關系層面確實可以對昂貴問題進行相當程度的分析，但是導致商品昂貴具有稀缺性的根本原因在于生產過程。

德沃金的平等理論認為，嗜好是昂貴的主要指其被滿足所需要的資源是稀缺的。這樣的理解顯然是不足的，在當代社會一般來說滿足某種需要也就是要獲得某種類型的商品，該商品滿足了人特定的需要，此處暫時不考慮殘障問題等特殊情況，僅僅從一般情況來看。假如某甲和某乙生活在同一個城市A，擁有同等的較好的生活水平，兩者除了在對食物的嗜好方面，基本沒有其他可能會影響各自生活的區(qū)別。某甲喜歡吃日本料理，某乙喜歡吃歐美的烤肉，A城市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易于獲得海鮮制品的供應，因此日本料理的飯店數量多且食物品質好，相比而言烤肉店則較少，本地的農業(yè)生產沒有豬牛羊養(yǎng)殖業(yè)。到這一步為止，似乎某乙的嗜好是昂貴嗜好，因為其數量上滿足稀缺性條件。然而生活常識已經證明，吃一頓日本料理與吃一頓烤肉相比所需要的花費是更多的，某甲要滿足其需要就需要花費更多的金錢，日本料理由于其所要求的工藝水平和衛(wèi)生條件較高，也具有了稀缺性的屬性，那么對于此種情況究竟誰該獲得補償呢？從德沃金基于供求關系的角度來討論此處兩種情況，究竟對某甲還是某乙進行補償就陷入了困境，這充分顯示出了基于供求關系對“昂貴”進行定義的缺陷。尤其是，供求關系是一種動態(tài)關系，此時此刻一種商品是昂貴的，但彼時彼刻該商品可能就變成了廉價的，以此為基礎探討平等問題盡管確實可以推動認識的發(fā)展，但實際上卻將平等理論建立在了一個模糊不清的基礎上，使得如何對處境不利者進行補償成了一個無法確定的問題，進而使得德沃金平等理論陷入了僵局。此外，特別應注意某甲和某乙均具有較好的生活水平，他們負擔得起滿足各自嗜好的成本，但從德沃金平等理論的角度出發(fā)，他們擁有昂貴嗜好只要不是個人的選擇就應當獲得補償，可是他們作為通常意義上的處境較好者卻又不應當獲得補償，顯然這里存在著困境，昂貴嗜好究竟怎樣才能成為昂貴嗜好也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明晰的問題。

還應該考慮昂貴嗜好的形成問題。德沃金把偏好的形成歸為個人因素，認為擁有某種嗜好關鍵在于個人的選擇，無須贅言就可以發(fā)現此種觀點的問題。每一個個體是生活在社會中的，即使某一個人擁有極少的社交活動，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可以徹底擺脫社會的影響，其思想觀念等必定要受到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個人的嗜好或者偏好，或者在某情況下做出的選擇，雖然是由其本人經過思考后所做出的，但這并不等同于這就是其所希望的選擇，再進一步說也可能不意味著這是其做出的自主決定。任何個人做出決定，客觀因素如社會習俗和自然環(huán)境等對其做出的決定都會有一定的限制，這時的選擇也就成了非自愿的選擇。除此以外，非自愿的嗜好也可能是與生俱來的某種生理因素，如某人一出生就對酒精飲料感到厭惡，對飲用的過程深惡痛絕，對軟飲料喜愛有加，另一個人則對酒精飲料癡迷，而飲用酒精飲料顯然一般需要花費更多的金錢，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應該如何補償呢？

德沃金力圖將責任問題恰當地嵌入平等理論之中，使得左翼自由主義的平等理論煥發(fā)生機，盡管并不能說他完全失敗了，但在調和責任與平等的問題上，他的觀點確實存在困境與不足，也因此招致了諸多學者的批判?？潞啵℅.A.Cohen）就是對這一問題進行批判的代表性學者之一，他指出“德沃金的資源平等理論拒絕對非自愿的昂貴嗜好進行補償，同時也沒有以正確的理由拒絕補償自愿的昂貴嗜好”［6］105。這就是說德沃金雖然希望將個人責任與環(huán)境因素進行恰當地劃分，從而使得個人的歸個人，環(huán)境的歸環(huán)境，最終實現“敏于抱負，鈍于稟賦”的目的，但在其論證路徑上有明顯的瑕疵，使得理論最終目標難以實現。

三、最終目標的困境——無法調和的運氣與保險

德沃金通過對羅爾斯的平等理論和福利平等理論進行細致深入的批判，提出了資源平等理論，希望可以實現個人責任與社會平等的調和，達到“敏于抱負，鈍于稟賦”的最終目標。通過前文的分析已經可以發(fā)現，德沃金調和責任與平等的過程是存在問題的，理論前提和論證基礎都存在內部缺陷，這嚴重影響了理論目標的實現。然而理論目標內部也存在著困境，這一困境就在于如何調和運氣與保險，從而明確個人責任。

原生運氣和選項運氣這兩個概念無須做過多的解釋，其含義基本可以從字面來理解。原生運氣就是客觀因素所導致事情發(fā)生的可能性。選項運氣就是個人經過慎重的考慮做出決定后所導致事情發(fā)生的可能性，如果如人所愿那就是好的選項運氣，如果不是就是壞的選項運氣。德沃金認為由于運氣的存在，個人的生活就會出現很多種可能，有的人非常幸運，有的人運氣較差則需要補償，這種補償機制就是虛擬保險市場。虛擬保險市場類似于真實的保險市場，為投保人提供遭遇困境時的補償，如果某人事先沒有投保，那么便不能獲得補償。從這里可以發(fā)現，實現資源平等理論的最后一步就在于此，而最后一步也并不能輕松地到達。

首先應當注意的是兩種運氣的區(qū)分是否合理。要合理劃分兩種運氣的邊界，就必須再次明確個人生活的環(huán)境究竟是怎樣的。人不是生活在真空的，每個人都是在與其他人的互動中生活的，具有很強的社會性，在這過程中思想觀念深受他人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葛四友指出，“在德沃金看來，選項運氣在選擇過程中必然會體現出我們的嗜好、抱負，這也是我們追求哪種生活的體現，因此屬于個人責任范圍。而原生運氣則明顯沒有反映我們的嗜好、判斷與抱負，因此屬于集體責任范圍”［7］111。現在假設王某和李某兩人，王某深受身邊人的影響，平日較為謹慎和保守，任何活動都采取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力求避免危險；李某在他人的影響下則較為大膽，日常生活中經常嘗試一些刺激的活動，毫不擔心可能存在的安全問題。某日李某由于自己的選擇陷入了較差的處境，從德沃金的角度來看李某不應當獲得補償，這一點暫且不做過多評價，我們通過虛擬保險市場再向前走一步。假如在這之前，李某購買了保險，王某卻沒有，后來王某遭遇了不利的處境，德沃金認為王某就不應當獲得補償。

在這一案例中，兩人做出保守或大膽的行為都已經受到了他人的影響，不管他們之后遭受何種情況，都不應簡單地視為這是他們的選項運氣所導致的結果。更何況，二分法的分析模式使得兩種運氣存在交叉部分的可能性被忽略，比如地震、洪水、泥石流等自然災害的可能性屬于原生運氣，而住在何處可以被歸為選項運氣，在天災中房屋被破壞或者完好無損，就有可能是兩種運氣疊加的結果，即建筑結構較好且居住地天災發(fā)生頻率低就可以安居，如果居住地天災發(fā)生頻率高且建筑結構有問題那就可能遭受損失。

其次再看虛擬保險市場問題。金里卡認為德沃金理論的核心在于“我們想象最初有一種平等的資源份額，這種平等的資源份額經過假想的保險（能夠針對不平等的境況為人們提供保護）和假想的競拍選擇（能做敏于選擇）的調整，就使我們能夠確定一種公正的資源分配”［8］104。虛擬保險市場作為德沃金理論實現最終目標的最后一步，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羅爾斯的平等理論假設了兩條原則：“第一個原則要求平等地分配基本的權利和義務；第二個原則認為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例如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只有在其結果能給每一個人，尤其是那些最少受惠的社會成員帶來補償利益時，他們才是正義的”［9］12。德沃金繼承了羅爾斯的這一觀點，他們都承認一定程度上的社會不平等，并不打算徹底消除不平等的現象，也就是實現一種次優(yōu)的狀態(tài)，虛擬保險市場的重要性就在于此。德沃金假設人們可以通過虛擬保險市場，實現對兩種運氣的轉化，通過保險市場的運作獲得補償，從而使人們所擁有的資源滿足嫉妒檢驗，從而實現最終社會平等。但是保險作為一種金融產品，保險公司提供該類產品最終是要獲得利益的，并不是為了提供社會基本服務。如果要通過保險的形式調節(jié)資源的分配，就必須要確保保險公司提供該類險種能夠持續(xù)獲利。一般的常識已經表明如果某一險種所對應的賠付事件發(fā)生頻率非常高，保險公司會果斷終止該類產品從而確保自身的經營；同時保險公司賠付的金額相較于不利事件對投保人造成的損害是非常有限的，這一點在殘障人士身上體現的極為明顯。一個后天殘疾的人先前購買了殘障保險，盡管他確實可以獲得保險公司的賠付，但是他的生活無疑受到了巨大的影響，即使對他提供大量的資金補償，在目前的技術水平下，也無法改變其身體上的殘障狀態(tài)。再考慮相對溫和的情況，倘若保險公司確實提供了某種不影響其經營的、用以補償處境不利人們的保險，那么保費是否是每一個人都能支付得起的呢？人們購買保險是為了規(guī)避風險，為的是即使遭遇了風險也可以保證基本的生活得以正常進行，但此時如果保費過高難以支付，或者購買了該保險就難以維持正常的生活，這又將如何解決呢？按照德沃金的要求，不購買保險就不能獲得補償，然而昂貴保險的購買在此也變成了一個影響正常生活的問題，直接剝奪不購買保險人獲得補償的權利似乎與理論最終目標背道而馳。

最后整體來看運氣問題與保險問題。高景柱認為這兩者的理論設計在于解決人格資源與非人格資源的問題，虛擬保險市場根據不同的情況對人們的資源進行補償。［10］92換句話說，德沃金這里的理論設計是調和責任與平等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人們在德沃金最初兩個原則的基礎上，在選擇與運氣的共同作用下，為了實現平等，通過虛擬保險市場進行調節(jié)，對非人格資源進行合理補償，并對人格資源承擔責任或獲得一定程度的補償。無論最終補償與否或補償多少，不能回避的問題就是風險。風險發(fā)生的概率是一個非常難以判斷的事情，實際情況中并不能將一個人針對風險的判斷簡單歸為是完全的個人選擇或是完全的客觀情況，盡管在理論分析上可以提出劃分的標準，但平等理論最終要回應現實問題。無論是何種運氣，都與風險一樣，暗含了對可能性的要求，虛擬保險市場為了調節(jié)不利處境所設置，要求人們預先購買保險，這都是從防范不利處境的角度所考慮的，但當好運發(fā)生的時候又該如何處理呢？歸根結底，德沃金確實發(fā)現了以往平等理論個人責任匱乏的問題，并做出了十分有益的理論嘗試，但其仍然對許多關鍵問題有所忽視，致使其理論的最終目標“敏于抱負，鈍于稟賦”難以實現。

四、結語

德沃金在羅爾斯觀點的基礎上，針對福利平等理論存在的種種問題和內部困境，提出了十分有價值的資源平等理論，有力推動了平等理論的進一步發(fā)展。然而德沃金的觀點在理論的倫理基礎、論證路徑和最終目標上都存在明顯的不足與困境，致使整個理論體系并不足夠完善，仍然存在大量被忽略了的問題，尤其是二分法內在的缺陷使得許多問題之間的模糊地帶沒有被合理和充分地討論。另外德沃金全部的平等理論都過于重視從道德直覺出發(fā)，盡管道德直覺是重要的，是做出價值判斷的重要因素，但是最終實現平等的理論不應過于重視直覺，應當從至善的角度完善整個理論框架，雖然德沃金是為了實現次優(yōu)的結果，但這并不意味著不應從終極目標來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