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眉
內容提要 離婚時獲得的經濟補償,既是對具體家務勞動的補償,也包括對凝結于具體勞動中的抽象價值的補償。與夫妻均為雙職工的情形不同,全職家務勞動者在離婚時要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不僅要有承擔家務勞動的事實,還同時要有抽象價值的損失,以免出現法律對家務勞動價值的評價高于社會勞動價值的結果。對家務勞動宜作擴張解釋,凡屬圍繞家庭共同生活所需的勞動均應包括在其中?!拜^多義務”中的“較多”應當包括對勞動強度和時間的考量,比較的基準則是另一方承擔家務勞動的強度和時間。經濟補償的具體數額需要綜合考慮家務勞動的強度、婚姻存續(xù)時間的長短、受益配偶所獲得的利益、家庭經濟狀況等因素,以個人財產予以補償。
《民法典》第1088條規(guī)定:“夫妻一方因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負擔較多義務的,離婚時有權向另一方請求補償,另一方應當給予補償。具體辦法由雙方協(xié)議;協(xié)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判決?!睆姆梢?guī)范的構成看,這是一款完全規(guī)范,它既規(guī)定了補償的構成要件,也規(guī)定了滿足構成要件后的法律效果,即夫妻一方在承擔了較多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配偶工作的情形下,在離婚時享有向另一方請求經濟補償的權利。自《民法典》施行以來,已陸續(xù)有法官援引此條款判案。在筆者看來,從《婚姻法》規(guī)定此規(guī)范僅適用于分別財產制推廣到《民法典》時代適用于共同財產制,不僅是制度上的改變,更是法律理念上的改變。但是,促成這一改變的立法理由并不透徹。裁判經濟補償是基于對具體勞動的補償還是包括對凝結于具體勞動中的抽象價值的補償?對此目前并無法律解釋可尋,卻會直接影響法官裁判時對補償數額的確定。而且,當經濟補償有可能演變?yōu)榻窈箅x婚案件當事人普遍的訴求時,如果法官不加區(qū)分地一味支持補償請求,是否又可能形成新的問題——社會勞動與家務勞動在價值上的評價偏差?為此我們不僅需要對這一法律規(guī)范的正當性基礎進行追問,還需要對其適用條件與限制、補償的性質、標準與責任財產等問題作進一步的探討。
對于《民法典》第1088 條,是應當將其解釋為離婚時的家務勞動補償還是經濟補償?進一步而言,法律是停留于對家務勞動本身的補償還是對隱藏于家務勞動之中的抽象價值的補償?如果解釋為前者,那么補償的就是勞務,法官裁判時需要考量的就是勞務量的大小、強弱問題;若解釋為后者,那么補償的就是超越具體勞動的抽象價值的損失,此時法官需要考量的就不僅僅是勞務量大小與強弱的問題,還應該考量受益者所獲利益與家務勞動付出者的人力資本減損、機會成本減損之間的關系。需要回答的本質問題則是,通過法律解釋我們應當賦予這一法律規(guī)范什么樣的制度功能?
從第1088條的立法宗旨而言,立法者意在用法律承認家務勞動的價值,使經濟地位較弱而承擔較多家務勞動的一方(大多為女性)在離婚時享有經濟上的補償請求權[1]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227頁,第3頁。,因此有不少著述將其稱為“離婚家務勞動經濟補償”[2]夏吟蘭:《民法典離婚家務勞動經濟補償制度完善的人權內涵》,載《人權研究》2020年第2期?!半x婚家務勞動補償”[3]薛寧蘭:《民法典離婚救濟制度的功能定位與理解適用》,載《婦女研究論叢》2020年第4期?!半x婚經濟補償”[4]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227頁,第3頁。。有關第1088條的權威解釋可見之于王晨代表全國人大常委會所作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的說明:“將夫妻采用法定共同財產制的,納入適用離婚經濟補償的范圍,以加強對家庭負擔較多義務一方權益的保護(草案第1088條)。”[5]此即本文所探討的《民法典》第1088條。此解釋雖然簡短,但顯然已經將其定性為離婚經濟補償,這是立法的本意。這樣的態(tài)度,在立法和司法機關編纂的《民法典》解讀系列著作中也是一以貫之[6]將《民法典》第1088條定義為離婚經濟補償可見之于黃薇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3頁;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312—317頁。的。從第1088條和該條立法說明的內容看,立法者之所以賦予一方配偶在離婚時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其正當性在于一方配偶在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方面負擔了較多義務。但若將對第1088條的理解僅僅停留于這一層面的話,隨之而來的結論就是,所謂的補償也就僅僅是對勞務的補償。既然是對勞務的補償,那么在心理上就容易與勞動力的市場價值相關聯,于是就有學者主張可以參照家政服務標準計算補償額[7]陳麗娟:《家務補償請求權的法經濟學分析》,載《婦女研究論叢》2007年第2期。。但是,將補償定性為勞務補償是不妥的,因為這樣不僅限制了補償的范圍,還會導致家庭生活中的計較。
在筆者看來,對第1088 條正當性的第二層理解要回到法律規(guī)范本身。在法律規(guī)定的適用條件中,“協(xié)助另一方配偶工作”也屬于離婚時經濟補償適用的一種情形,這在性質上顯然已經超出了家務勞動的范圍,也不屬于法定的義務。換句話說,在法律規(guī)范的層面,法律確定給予配偶離婚時經濟補償請求權的理由并不僅僅是基于家務勞動的存在,還包括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情形。隨之而來的疑問則是,既然是協(xié)助,就肯定不是工作的主要承擔者,勞動強度自然不能與被協(xié)助一方的工作強度相比,在此情形下,尋求經濟補償的正當性在哪里呢?對此,我們要將對第1088條的正當性理解推進到第三層,即與夫妻財產制的關聯與超越,承認在具體勞動之中存在法律應當保護的抽象價值。與《婚姻法》相比,《民法典》第1088條確立的經濟補償適用的范圍由原來的分別財產制擴展至共同財產制,這一適用擴張的理論基礎是什么?從家務勞動獲得經濟補償的歷史看,它發(fā)軔于夫妻適用分別財產制的情形,原因在于分別財產制下取得的財產屬于夫妻各自所有,承擔更多家庭義務、協(xié)助配偶工作的一方無從分享配偶的財產收益,在此情形下法律需要用另一方的個人財產對其給予補償。但在共同財產制的情形下,這樣的解釋就會遇到挑戰(zhàn)。因為在共同財產制下,承擔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付出較多勞動的一方通過共同財產制的適用已經分享了另一方配偶的財產收益,在此基礎上法律還要對其給予經濟補償,就存在雙重補償是否正當的問題。破解這一難題的關鍵在于如何擺脫經濟補償與家務勞動表象的關聯,尋求隱藏于具體勞動之中的抽象價值。
事實上,人們對于家務勞動貢獻的認識不是一蹴而就的。早期大陸學者對于家務勞動價值的認識來自于對日本、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術研究成果的吸納,這一時期對家務勞動的研究成就還停留在論證其具有與社會勞動同等價值的階段[1]見林秀雄:《夫妻財產制之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5—163頁。。學者們認為,在夫妻約定婚后實行分別財產制的情形下,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各自所得的財產就歸各自所有,那些沒有工作或者收入很少、主要在家中從事家務勞動、撫養(yǎng)子女、照顧老人的一方,在離婚時就無法分享對方在婚姻存續(xù)期間增加的財產,其家務勞動的價值也就被忽視,無法轉換為經濟價值,從而導致一方配偶在婚姻家庭中的奉獻成為無經濟價值的勞動,在離婚時如果不予以補償就難以體現公平。2001年《婚姻法》顯然采納了承認家務勞動價值的學理,由此直接促成了《婚姻法》第40條的規(guī)定:“夫妻書面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各自所有,一方因撫育子女、照料老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付出較多義務的,離婚時有權向另一方請求補償,另一方應當予以補償?!狈烧腔趯Ψ謩e財產制下從事家務勞動者(主要是家庭主婦)對家庭共同生活貢獻的肯定,在法律上承認家務勞動的價值,以此體現社會公平。
但《婚姻法》第40 條創(chuàng)設的經濟補償請求權因苛刻的適用前提而成為一種擺設,并為學界所詬病[2]“在北京、上海、哈爾濱三個城市中,夫妻財產制主要是婚后所得共同制,占案件總數的90%,分別財產制低于10%”。見王歌雅:《排擠與救濟:女性的離婚權益》,載《學術交流》2011年第9期。。特別是現代職業(yè)女性在婚姻家庭與社會工作雙重生活、雙重角色中所承受的雙重擠壓并沒有因為經濟補償制度的存在而得到救濟。不可否認的現實是,生活中家務勞動的承擔者大多是女性,正如有學者所言:“在婚姻家庭生活中,由于受到家務勞動的羈絆,夫妻雙方在事業(yè)上比翼雙飛大多是理想狀態(tài),現實中更多的是一方犧牲自己提高人力資本的機會,在家庭中承擔主要的家務勞動或為對方提高人力資本而在生活上予以支持?!c男性相比,女性在家務勞動中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對職業(yè)女性而言,過多的家務勞動影響了其在勞動力市場中的表現和收入。”[3]夏吟蘭:《民法典離婚家務勞動經濟補償制度完善的人權內涵》,載《人權研究》2020年第2期。不僅如此,過多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帶來的還有離婚時期待利益的落空:“妻子在作出這些犧牲成就丈夫的同時,因放棄發(fā)展自己事業(yè)的機會,從而阻礙了自身人力資本的正常增長。如果不離婚,妻子的這些犧牲將在未來的婚姻生活中因分享丈夫的收益、從丈夫和孩子身上得到感情的慰藉以及擁有一個穩(wěn)定的婚姻和家庭而得到平衡?!盵4]夏吟蘭:《民法典離婚家務勞動經濟補償制度完善的人權內涵》,載《人權研究》2020年第2期。
我們尤其需要關注的一個現實是,中國婚姻中的雙職工夫妻比例位居世界前列。從第三期中國婦女社會地位調查的數據來看,家庭中妻子多從事大量日常的、費時的、瑣碎的家務,如做飯、洗碗、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照料孩子等;而丈夫則多從事偶發(fā)的、技術性的家務勞動,如日常維修、換煤氣、輔導孩子功課等。盡管男女共同分擔家務的觀念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但相比丈夫,妻子仍然承擔著更多、更繁重的家務勞動[1]轉引自馬憶南:《民法典時代婦女權益保障的進展與挑戰(zhàn)》,載《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1期。。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繼續(xù)推進,夫妻雙職工的數量還會進一步增加,在傳統(tǒng)“男主外女主內”習慣的影響下,身為雙職工的女性通常在婚姻家庭和生育中較之男性無論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存在更多的付出,而在家庭內部,這些超過另一方配偶的付出都不能直接轉換為經濟價值。正如學者們所指出的,“我國現階段無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婦女都是家務勞動的主要承擔者,家庭中性別勞動角色分工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仍然占據主流。即便妻子在外從事社會工作,她們料理家務的付出還是遠遠多于丈夫。妻子在婚姻期間對子女的撫育、老人的照料以及對丈夫工作的協(xié)助,均是人力資本的生產與再生產。在這個過程中,她們自身的人力資本價值受到貶損,一旦離婚,難免在就業(yè)和經濟收入方面處于劣勢”[2]薛寧蘭、金玉珍主編:《親屬與繼承法》,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78頁。。不僅如此,與之相伴的還有機會成本的減損:“婚姻中,負擔較多家務義務的一方出于對婚姻前景的信賴,付出較多精力從事家務勞動,帶來的就是其自我發(fā)展空間的壓縮,無形中付出了個人工作選擇、收入能力等方面的機會成本?!盵3]最高人民法院民法典貫徹實施工作領導小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20年版,第316頁。
顯而易見,就中國社會當下婚姻的現狀而言,僅僅通過夫妻共同財產制來實現家務勞動的社會價值還是不夠的,法律需要將承擔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所導致的人力資本價值貶損和機會成本減損作為確立經濟補償的另一個正當性基礎。在此意義上,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雖然都是法律認定經濟補償的事實原因,但經濟補償并不僅僅是對應于家務勞動的補償,它也是對隱藏于家務勞動中的人力資本貶損和機會成本損失的補償,否則經濟補償的計算就變得簡單起來——按照社會上的家政服務報酬計算即可,但這顯然不是立法的初衷。
在經過上述三個層面的解釋后,我們會發(fā)現,第1088條所承擔的制度功能已經從對具體勞動的保護延展至對抽象勞動價值的保護,而伴隨著經濟補償正當性基礎的擴展,這一制度所承載的功能也就不單純是對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補償,還包括對付出方人力資本貶損和機會損失的補償,此時的經濟補償制度顯然已經被賦予了新的價值。需要指出的是,在上述三個層面的解釋中,第一、二層面屬于基礎性解釋,即離開了付出較多義務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具體勞動,第三層面的解釋就無從談起;反之,如果我們僅僅看到具體勞動的價值,忽視隱藏于具體勞動中的抽象價值,則會限制第1088條承擔的制度功能的發(fā)揮。
綜上所述,《婚姻法》第40 條所確立的離婚經濟補償標志著法律首次對家務勞動社會價值的認可,而《民法典》第1088 條將其適用范圍擴張至共同財產制則是立法的又一次革新,它意味著凝聚于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具體勞動中的配偶利益損失不僅僅是勞動的付出,還包括人力資本價值和機會成本的損失。顯然,從對具體勞動社會價值的肯定發(fā)展到對其抽象價值的肯定,才應當是《民法典》第1088 條將最初保護分別財產制下從事家務勞動者(主要是家庭主婦)的利益擴展至夫妻共同財產制也適用的恰當解釋,這是法律理念和制度的創(chuàng)造性突破,更是對雙職工情景下女性職工生存狀態(tài)的積極回應??梢韵胂螅磥砩鐣S著男女平等的推進,家庭之中也會出現男性承擔較多的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情形,經濟補償也應當平等適用于他們,以鼓勵夫妻雙方對家庭的投入。
從《民法典》第1088條的規(guī)定看,享有和行使經濟補償請求權的條件是:(1)權利主體與義務主體是夫妻一方。離婚經濟補償請求權是法律專為婚姻共同體所設,旨在對婚姻中的家務勞動與協(xié)助工作的配偶給予補償,它在權利性質上是一種債權,具有相對性,其適用的主體是夫妻一方[1]有學者主張非婚同居關系解除可以參照適用《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離婚經濟補償條款。筆者認為,同居關系本身就是當事人選擇的一種較婚姻更為松散的結合方式,法律不宜為同居關系解除設置經濟補償請求權。。(2)權利人承擔了較多的義務,即一方配偶在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方面負擔了較多義務。(3)過錯不是排除適用的因素。與離婚損害賠償制度不同,經濟補償請求權的設立旨在鼓勵夫妻雙方對家庭的投入,補償因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對方工作所導致的損失,因此法律不問當事人是否存在過錯,即使從事家務勞動與協(xié)助配偶工作的一方存在過錯,也不影響其權利的享有。(4)經濟補償請求權只能在離婚時行使。由于此權利的設置旨在彌補配偶一方的貢獻,因此其適用排除了婚姻存續(xù)期間和離婚以后適用的可能。在上述前提條件中最值得關注、也最具有爭議的是如何理解經濟補償的適用前提:“夫妻一方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負擔較多義務”?筆者以為,圍繞此問題我們可以在三個層面展開探討:
通常人們都將第1088條解釋為是對家務勞動的認可。對于家務勞動的定義,學界的表述雖有不同,但基本上是“指家事、育兒等家庭內的勞動”[2]林秀雄:《夫妻財產制之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7頁。,它是基于與社會勞動相對應而存在的一種勞動分工,其特點是發(fā)生于家庭內部、沒有直接經濟價值的勞動。撫育子女、照料老年人當屬家務勞動,屬于法律認可的經濟補償的范疇,但是對“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應如何理解呢?尤其是在互聯網時代,居家辦公已屬常態(tài),勞動的場所已經可以家庭化,此時該如何區(qū)分社會勞動與家務勞動呢?在筆者看來,此處的工作并不是按照勞動單位的性質區(qū)分,而是從家庭內外的視角定義另一方的工作,即具有社會勞動性質的工作,包括另一方從事的社會勞動,也包括以家庭為勞動場所的社會工作。因此,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就是一方配偶對另一方所從事社會勞動的協(xié)助,在此并不需要區(qū)分勞動場所和勞動單位的性質,它只是來自家庭的一種勞動協(xié)助。從內容上講,這種協(xié)助既包括對另一方工作專業(yè)上的幫助,也包括對另一方工作的非專業(yè)幫助,比如預訂交通工具、賓館等;從強度上講,這種幫助的性質只是協(xié)助,即法律并不要求主張經濟補償的配偶是社會勞動的主要承擔者,而只要求是協(xié)助者。
與經濟補償適用范圍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在夫妻采用共同財產制,彼此存在家庭勞動與社會勞動分工,即一方為職場的工作者,另一方為全職家庭主婦(家庭主夫)的情形下,后者是否仍然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如果我們僅從第1088條經濟補償的適用條件看,夫妻只要存在家庭勞動與社會勞動的分工,全職家庭主婦(家庭主夫)就已經符合獲取經濟補償的條件,但這樣的理解仍有商榷的余地。全職家務勞動者是否應當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法律還要考慮利益的平衡,避免因過度保護形成新的不平等。
在筆者看來,夫妻一方為全職家務勞動者與夫妻均為雙職工時承擔家務勞動的情形是相當不同的。在夫妻均為雙職工的情形下,對一方配偶“付出較多義務”的考量就是對彼此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付出多少的比較,但這個考量標準不應當適用于全職家務勞動者的情況。 在夫妻采用共同財產制、夫妻內部又存在明確的內外勞動分工的情形下,全職家務勞動者從事的是與職場上的配偶同等價值的勞動,雙方的勞動成果作為共同財產為家庭成員共享,此時如果僅僅因為全職家務勞動的角色在離婚時就獲得經濟補償請求權,就有可能形成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公平,導致出現法律對家務勞動的價值評價高于社會勞動價值的結果。不僅如此,如果站在家庭共同體的高度看,此時雙方雖有勞動分工但都是在為家庭做貢獻,各自的貢獻所形成的成果也為另一方配偶所分享,此時單純基于勞動的分工就賦予在家勞動者以經濟補償請求權就是不當的。對于婚姻家庭法的立法與適用而言,無論我們如何強調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貢獻,也不能將其凌駕于社會勞動之上,因為對于家庭的存在和維持而言,家務勞動與社會勞動都是不可缺少的勞動,法律不能厚此薄彼。
因此,全職家務勞動者在離婚時要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僅僅具有承擔家務勞動的事實是不夠的,需要同時存在前文所說的第三層面的解釋事由,即存在抽象價值的損失。原因在于,一個不可否認的社會現實是,與外出工作的配偶相比較,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對于勞動者而言不僅意味著人力資源資本的減損,也意味著機會成本的減損。生活實踐表明,長期或過多從事家務勞動、協(xié)助配偶工作的一方,存在犧牲發(fā)展機會、社會經驗與交際減少、專業(yè)素質下降、重新獲取工作困難等問題。因此,如果我們承認隱藏于具體勞動之中的抽象價值,那么即便存在家庭內外分工,也存在經濟補償的可能性,條件就是存在因長期全職從事家務勞動導致人力資本和機會成本減損的事實。
在法律上,一個家庭之內的法定義務包括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的扶養(yǎng)、撫養(yǎng)與贍養(yǎng)義務,但這并不能囊括所有的家務勞動。在此之外的家務勞動如果不屬于法定義務,是否也屬于法律認可的家務勞動呢?對此疑問,若從第1088條所規(guī)定“較多義務”的文義解釋而言,容易將其理解為僅僅是法定義務。但如果一旦理解為法定義務,即意味著家務勞動分為具有法定義務性質的家務勞動和不具有法定義務性質的家務勞動,前者才是法律要補償的對象,后者則不是。確實,在現實生活中,圍繞家庭共同生活的勞作并非都具有法定義務性質,比如為另一方配偶準備餐食、搜集資料、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必要的社交和親屬之間的互助往來等等都不屬于法定義務,甚至就現行法律規(guī)范而言,贍養(yǎng)另一方父母也不屬于法定義務,只是道德義務而已。但是,這些行為卻都是一個家庭正常的共同生活內容,不可分割,就此而言,筆者贊成對家務勞動做擴張解釋[1]薛寧蘭:《民法典離婚救濟制度的功能定位與理解適用》,載《婦女研究論叢》2020年第4期。,因為就第1088條設立的初衷而論,它是立法者對家務勞動價值的認可[2]詳細論證見王歌雅:《家務貢獻補償:適用沖突與制度反思》,載《求是學刊》2011年第5期。,因此不應將其僅僅理解為是配偶的法定義務。在法理上,凡屬圍繞家庭共同生活所需但不直接產生經濟價值的勞動均應在其中,即超出法定義務之外的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也應當在補償的適用范圍之內。
家務勞動是每個家庭的日常存在,但從經濟補償請求權的享有而言,并不是只要承擔了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配偶就當然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在筆者看來,第1088條規(guī)定的權利需要強度和時間的考量,即需要主張權利的一方付出了“較多義務”的事實,此處的“較多”應當是對勞動強度和勞動時間的考量,比較的基準則是另一方承擔的家務勞動強度和時間,對此宜理解為夫妻一方從事家務勞動所耗時間和體力明顯多于另一方。需要指出的是,法律要求家務勞動付出必須達到“較多”的用意并不是鼓勵當事人對家務勞動的承擔斤斤計較,在夫妻存在有效協(xié)助的常態(tài)情形下也不存在經濟補償的可能,它應當是對家庭共同生活中一方承擔的家務勞動在時間和強度上明顯多于另一方的救濟,而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可以普遍適用的一種制度。
同理,“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能否成為獨立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的構成要件也需要區(qū)別對待:如果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強度與時間都屬普通情形,此時單獨依據“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就主張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恐怕難以成立,因為這里同樣有一個彼此勞動強度的比較。此時“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須與“從事其他家務勞動較多”一道才能構成經濟補償適用的前提條件;至于因“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而獨立享有經濟補償請求權,則必須是一方配偶對另一方的工作付出了超常的協(xié)助,此處的超常付出至少應當體現協(xié)助的難度、強度和時間的長期性,如若只是一般的協(xié)助,并未達到“較多付出”的要件,也就不宜賦予其經濟補償請求權。因為法律之所以認可家務勞動與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價值,不僅在于認可其對家庭的貢獻,還在于應當承認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存在導致配偶自身人力資本減損和機會成本減損的現實,但是一般的協(xié)助工作并不存在這種損失和風險。因此在夫妻財產共同制下,法律不必為配偶通常的協(xié)助工作行為設立經濟補償請求權,只有在配偶的協(xié)助工作具有超常的程度時,賦予此項權利才是正當的。
按照第1088條的規(guī)定,離婚時經濟補償的具體辦法由雙方協(xié)議;協(xié)議不成的,由人民法院判決。那么法院判決依據的標準是什么呢?目前沒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范和相關的司法解釋可作為依據,這顯然是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關于經濟補償的標準問題,學術界已有不少討論,主張大致包括:
觀點一:“具體補償的方法,可參考夫妻雙方的收入差距、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及一方付出的相應貢獻等因素?!盵1]夏吟蘭:《民法分則婚姻家庭編立法研究》,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3期。
觀點二:統(tǒng)一補償標準:“具體補償的方法,可參考夫妻雙方的收入差與婚姻關系存續(xù)時間以及相應貢獻等因素。簡單的補償方法應為:家務貢獻補償=(夫妻雙方的年收入差÷2)×婚姻存續(xù)年限”[2]王歌雅:《家務貢獻補償:適用沖突與制度反思》,載《求是學刊》2011年第5期。。
觀點三:家務補償金=當地家政服務人員(如保姆、鐘點工等)單位時間平均工資×家務時間[3]陳麗娟:《家務補償請求權的法經濟學分析》,載《婦女研究論叢》2007年第2期。。
以筆者之見,家務勞動的補償學界通常都將其視為離婚救濟的一種制度,由于它不是基于侵權而成立,因此在救濟的性質上也就不具有懲罰性,而只具有補償損失的性質。這樣,進一步的問題就是,承擔較多家務勞動的一方損失了什么呢?如果我們僅僅將經濟補償解釋為對一方配偶付出了較多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補償,即前文解釋的第一層面,那么補償的標準就變得簡單起來,補償一方勞動的付出即可,參照的標準就可以是社會家政服務的標準[4]參見陳麗娟:《家務補償請求權的法經濟學分析》,載《婦女研究論叢》2007年第2期;沈海星:《民法典離婚經濟補償制度的改善與司法適用》,載《上海法學研究》集刊2020年第9卷,第228頁;馬憶南:《民法典時代婦女權益保障的進展與挑戰(zhàn)》,載《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1期。。但這顯然是不妥的,民法典第1088條將經濟補償的適用范圍從分別財產制擴展到共同財產制,實現這一跨越的正當性在于承認在財產共同制下離婚時財產的分割不能滿足承擔較多家務勞動者的公平訴求,此訴求從表面看是勞動的付出,內藏其中的則是人力資本貶損和機會成本損失。因此,筆者以為個案處理不失為解決問題的方法,理由是雖然家務勞動存在于每個家庭之中,但是各個家庭的具體情況存在較大差異,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情形也很復雜,正如有學者所言:“對個案進行利益衡量的目的在于保證雙方之間的利益平衡,對家務勞動者進行補償,不能單方強調家務勞動方的損失不談獲益,不能只關注較少家務勞動方的受益而無視其貢獻?!盵5]孫若軍:《離婚救濟制度立法研究》,載《法學家》2018年第6期。為此需要法官根據具體情況具體裁判。裁判的具體數額需要考慮下列因素:
(1)依據前文的解釋,經濟補償的具體數額首先是要考慮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強度、時間、繁雜程度,沒有具體的勞作,也就沒有抽象價值的損失;在此基礎上,還要考慮因照顧家庭、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而放棄的個人發(fā)展機會等,考量在具體勞動之外是否還存在抽象價值的損失,即是否存在諸如人力資本、機會成本等的減損。
(2)婚姻存續(xù)的時間:婚姻存在時間的長短是決定經濟補償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是短暫婚姻,對當事人而言就不存在人力資本減損和機會成本減損的問題。筆者贊成這樣的主張:“如果婚姻關系持續(xù)時間較短,則只有一方因另一方家務勞動獲益較大時,才能確定較多的經濟補償數額;如果婚姻關系持續(xù)時間較長,雙方所承擔的家務勞動有顯著差異時,可以考慮提供較多經濟補償。”[1]馬憶南:《民法典時代婦女權益保障的進展與挑戰(zhàn)》,載《中華女子學院學報》2021年第1期。
(3)受益配偶所獲得的利益,包括因此獲得的有形與無形財產利益,如獲得學歷文憑和職業(yè)資格證書等。
(4)家庭經濟的狀況:無論是采用分別財產制還是采用共同財產制,經濟補償既要考慮受益一方配偶的收入狀況和支付能力,同時也要考慮家庭經濟的現狀。
在確定了離婚經濟補償的適用條件和范圍之后,需要探討的問題是用以經濟補償的財產是來自于婚姻存續(xù)期間形成的夫妻共同財產還是來自于離婚分割財產后的個人財產或者其它個人財產?甚至擴展至婚前個人財產?對此學術界存在下列不同觀點:
(1)先用夫妻共同財產補償,不足部分由個人財產補償。贊成者認為:“將家務勞動補償有條件地延展至共同財產制,夫妻未書面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各自所有,一方因撫育子女、照顧老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付出較多義務的,離婚時分割夫妻共同財產不能得到適當補償的,有權請求另一方以個人財產給予補償。具體補償的方法,可參考夫妻雙方的收入差距、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以及一方付出的相應貢獻等因素。”[2]夏吟蘭:《民法分則婚姻家庭編立法研究》,載《中國法學》2017年第3期?!氨緱l(指1088條——筆者注)對于雙方婚后剩余夫妻共同財產較少,可供分割的財產較少的情況,也有特別意義。在此情況下,一方承擔較多家庭義務的,不限于共同財產,可以從另一方的婚前個人財產中獲得補償?!盵3]楊曉林、段鳳麗:《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離婚財產分割的影響》,載《婦女研究論叢》2020年第4期。
(2)用夫妻共同財產補償。有學者主張經濟補償的計算方法是:家務貢獻補償=(夫妻雙方的年收入差÷2)×婚姻存續(xù)年限[4]王歌雅:《家務貢獻補償:適用沖突與制度反思》,載《求是學刊》2011年第5期。。從這一公式可以看出,設計者對用于補償的責任財產的認定顯然只限于夫妻共同財產,即用夫妻婚后共同生活期間形成的共同財產補償,排除個人財產用作責任財產。
(3)個人財產補償。主張者認為:“基于家務勞動價值的經濟補償之財產來源,應為另一方所擁有的個人合法財產。換言之,應從另一方所分得的或另一方的個人財產中拿出一部分,來補償提供了家務勞動的一方,而不是從夫妻共同財產中予以多分。”[5]楊彤彤:《關于民法典第1088條規(guī)定的理解與解讀——離婚糾紛中的經濟補償》,載錦天城律師事務所網站2021年1月2日,https://www.allbrightlaw.com/CN/10475/7d45e801e6316a6d.aspx.
上述三種主張都是針對夫妻采用共同財產制而言。在筆者看來,此問題的解決需要我們回溯至最初的《婚姻法》第40 條:“夫妻書面約定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歸各自所有,一方因撫育子女、照料老人、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等付出較多義務的,離婚時有權向另一方請求補償,另一方應當予以補償。”此條款由于將離婚經濟補償的適用范圍僅僅限于實行分別財產制的夫妻,因此經濟補償的財產來源就是一方個人所有的財產。但是在夫妻財產共同制下,經濟補償的財產來源是源自婚姻存續(xù)期間形成的夫妻共同財產還是來自于離婚分割財產后的個人財產呢?這就需要考量制度設立的目的。
以筆者之見,盡管《民法典》第1088條將經濟補償的范圍擴展至適用共同財產制的夫妻,但是對于離婚經濟補償的責任財產而言,我們仍然需要區(qū)分財產制的性質。在實行分別財產制的情形下,用于經濟補償的責任財產只能是個人財產,此時財產制的性質決定了經濟補償的責任財產承擔,這與民法典制定前后并無二致。但當經濟補償擴展至夫妻財產共同制后,用于經濟補償的責任財產是否仍然是個人財產呢?第1088條沒有提供答案。如果我們從財產制與經濟補償的關聯性考慮,就會發(fā)現在夫妻財產共同制下,作為普通情形存在的家務勞動在離婚分割財產時已經通過財產共同制體現其價值,即財產共同制已經能夠滿足從事家務勞動者的公平訴求。而能夠作為經濟補償的情形,則是在強度和時間上超過普通情形的家務勞動,即付出較多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情形,這一情形下之所以要給予補償,是基于財產共同制不能滿足其公平的訴求。因此,當我們僅僅將家務勞動理解為是對其社會性價值的認可,那么對家務勞動的補償也就停留于對其等同于社會勞動的認可,在此情形下,補償的責任財產要延展至個人財產就缺乏正當性。但是如果我們采用前文所論述的第三層面的解釋,將承擔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損失擴展至因為勞動付出而導致人力資本減損和機會成本減損,那么單純依靠夫妻共同財產制就難以承擔利益平衡的功能,此時用婚后的個人財產和離婚后的個人財產進行補償就是正當的。
綜上所述,在通常情形下,夫妻雙方均會分享家務勞動,對另一方的工作也會存在一定的協(xié)助,其價值在離婚分割共同財產時就已體現,不屬于需要經濟補償的情形。經濟補償只存在于超常的家務勞動和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情形,它承載的制度功能不僅僅是對家務勞動具有社會價值的認同,更是對內存于家務勞動中的人力資本、機會成本價值的認同;由于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貢獻是向后惠及家庭和配偶,即不僅存在于婚姻存續(xù)時期,常常還延展至離婚之后,因此,經濟補償的責任財產應當是個人財產。但即便如此,婚前個人財產還是應當排除在責任財產之外,理由是家務勞動與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所生效益在時間上只能向后延展而不能向前回溯,為此我們不能因為強調家務勞動、協(xié)助另一方工作的貢獻而違反生活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