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尊平
中國清朝作家蒲松齡的《促織》和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變形記》都是小說,都寫到人化為蟲子的故事,都極富想象力,都揭示了社會的不合理,且同為膾炙人口的名作。
本文側(cè)重探究兩篇文章的不同。
《促織》是文言短篇小說,帶有很強的傳奇色彩;而《變形記》是現(xiàn)代表現(xiàn)主義小說的代表作,雖為短篇,而篇幅頗長,且?guī)в谢恼Q的意味。
《促織》寫成名9歲的兒子墜井之后被打撈上來,氣息微弱,其精魂化為蟋蟀,有借蟲還魂的味道;《變形記》寫推銷員格里高爾早上醒來,發(fā)現(xiàn)形體化為龐大的甲殼蟲,而其意識(包括思想和情感)仍保留原有的特征,相當于人形的變異,換言之,這只甲殼蟲是人與蟲的混合體。
《促織》中的精魂附著在“形若土狗”“蠢若木雞”的蟋蟀身上,賦予蟋蟀乖順、靈巧、善斗、能舞的品格,成名將這只具備異能的蟋蟀獻給縣令,然后層層上貢,直達宮中,打遍天下無敵手,成為宣德皇帝的寵物。龍顏大悅,層層嘉獎,致使成名一夜暴富,鮮衣怒馬,超過世家。精魂完成了使命,又重返人身,成名的兒子在一年后又得以復蘇。
《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形為甲殼蟲之后先是丟掉工作,爾后受到家人的嫌棄甚至擊打,還被認為是全家不幸的根源,受到惡毒的咒罵,格里高爾抑郁而亡,家人像卸下包袱一般深感慶幸。
在《促織》中,人化為蟲只是情節(jié)的一部分,在此之前還有較多的寫實情節(jié)(常規(guī)虛構(gòu)):宣德皇帝好斗蛐蛐,華陰縣令媚上生事,童生成名被派作里正,成名獻上的蛐蛐不合上意被打得鮮血淋漓,成名只想自盡。成名妻找女巫問卜,得一圖畫,上面指示蛐蛐的位置。成名按圖索驥,果然捕得良蟲,合家歡喜。成名的兒子好奇,打開盆觀看,蟲子躍出,成名子抓捕,卻蟲死人手,惶急之下落入井中。也就是說,《促織》情節(jié)由兩部分構(gòu)成:前半部分是常規(guī)虛構(gòu),后半部分是奇幻虛構(gòu)。而《變形記》人化為蟲卻是情節(jié)的全部?!洞倏棥穫?cè)重“志異”,受傳統(tǒng)影響,且?guī)в袀髌嫔?而《變形記》構(gòu)思上更加大膽,創(chuàng)新顯著,近乎荒誕的風格。
同樣寫蟲,《促織》側(cè)重描寫蛐蛐的形貌和動作,而《變形記》除描寫甲殼蟲的形貌和動作外,側(cè)重描寫格里高爾仍保留下來的思想和情感,其心理描寫非常細膩、豐富、生動、暢達,有極強的穿透力。我們來看下面一段:
格里高爾心里清楚,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協(xié)理懷著這種情緒回去,不然的話他在公司里的地位會受到極大的損害。他父母哪里明了這一切?他們長期以來就形成了這樣的信念:兒子在這家公司干活兒,一輩子生活都無須憂慮的?,F(xiàn)在遇到這樣的倒霉事,哪里還管得了將來的事?可是格里高爾想到了自己的前途。必須把協(xié)理挽留下來,穩(wěn)住他,說服他,最后贏得他的心。格里高爾和他一家的未來都有賴于他??!要是妹妹在這兒就好了!她很聰明,在格里高爾還安安靜靜地躺著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哭了。協(xié)理是個喜歡女人的人,他會聽妹妹的話。她會將大門關(guān)上,在門廳里就打消他的恐懼心理??擅妹闷辉?,格里高爾只得親自出面來干,而他并沒有想到,在目前情況下他是否有能力挪動身體,也沒有想到他的話有可能——甚至極有可能再次不被理解。
格里高爾變形為甲殼蟲,公司協(xié)理見證了一切,格里高爾即將丟掉工作,這份工作可是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格里高爾很急,他想挽留并說服公司協(xié)理,可他已經(jīng)喪失言說能力,或者說他的言語類似蟲聲,對方已經(jīng)聽不懂!他知道父母養(yǎng)尊處優(yōu),對于眼前的變故猝不及防,也難于應對,他希望聰明的妹妹能夠代勞,可妹妹不在身邊,他只能勉為其難。
瞧,這段心理描寫寫出了格里高爾的憂慮,寫出了格里高爾和一家三口的關(guān)系,寫出了格里高爾對家人的理解,也寫出了格里高爾的困窘和努力,寫得細膩而動人,層次清晰且性格分明。
這種鋪張的心理描寫在西方文學中常見而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十分罕見,這是《變形記》篇幅較長的一個原因。
《變形記》篇幅較長的另一個原因是對生活場景的描寫逼真而傳神,請看下面一段:
由于他必須用這種方式把門打開,所以即使門已經(jīng)開了很寬一條口,人家還是看不見他。這樣他就得先繞著一扇門慢轉(zhuǎn)動,而且還得十分小心,不然進客廳時就會撲通一聲跌個四腳朝天。他又艱難地移動著他的身體,沒有時間顧及別的事了,這時他聽見協(xié)理“??!”的一聲驚呼——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大風呼嘯似的——隨即看見協(xié)理本人就站在門邊最近的地方,一只手緊緊捂住他張開的嘴巴,一步步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看不見的、均勻地向前推進的力量在驅(qū)趕著他。母親——她起床后還沒來得及梳洗,盡管有協(xié)理在場,仍頂著一頭高高聳起的亂發(fā)站在那里——先是合著雙手看著父親,而后朝格里高爾走了兩步,隨即倒了下去,衣裙在她四周攤了開來,頭垂在胸前,臉完全埋在里面。父親握起拳頭,露出一臉敵意,好像他要把格里高爾推回到他的房間里去似的,然后他不安地環(huán)顧了一下客廳,隨即用手捂住眼睛哭了起來,以至他壯實的胸脯顫動不已。
這段文字生動地描繪出公司協(xié)理、母親、父親見到碩大的甲殼蟲時的驚恐,具體的情形又各不相同:協(xié)理是驚呼,母親是嚇倒,父親是痛哭。場景感、畫面感和動態(tài)感十分突出,使我們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劉姥姥引逗出的各種笑態(tài)。
《促織》中對捕捉蛐蛐場景的貓寫,對蛐蛐搏擊場景的描寫也十分生動,并且文字洗練,扣人心弦,但細膩和鋪展不足。
《變形記》以場景描寫和心理描寫的細膩取勝,但這種寫法并不適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和審美期待,也不適合現(xiàn)代人的閱讀心理。倒是《促織》敘述簡潔,描述生動,表述流暢,更有傳奇色彩,拋棄文言干擾,應該說更加引人入勝。
那么,這種傳奇色彩是怎樣形成的呢?
筆者以為,《促織》的傳奇性主要是由突轉(zhuǎn)造成的。小說至少三次用到突轉(zhuǎn):
一是絕處逢生。成名因為找不到中意的蛐蛐身陷困境,唯思自盡;女巫出場了,為他指點迷津;終于找到蟋蟀中的戰(zhàn)斗機,成名心中大慰。此為由逆轉(zhuǎn)順。
二是橫生枝節(jié)。成名9歲的兒子揭開盆子探看蛐蛐,蛐蛐一躍而出,兒子失手斃蟲,母親嚇唬,兒子墜井,成名悲不自勝。此為由喜轉(zhuǎn)悲。
三是喜出望外。成名子魂化促織,促織其貌不揚,成名心中抑郁,不曾想這只蛐蛐特別善斗,攻擊力、防守力、應變力十分出色,成名大喜過望。此為由喪轉(zhuǎn)喜。
正是突轉(zhuǎn)的反復運用,使情節(jié)曲折生動,跌宕起伏,搖曳生姿,引人入勝。
最后是兩篇小說的主旨?!洞倏棥繁憩F(xiàn)統(tǒng)治者的不當喜好給百姓帶來的苦難,批判了封建專制的腐朽,是典型的以喜寫悲。而《變形記》是純粹的悲劇,表現(xiàn)商品經(jīng)濟和資本壓迫之下人的物化和異化的命運,讓人感嘆唏噓!
總之,兩篇小說都寫了人化為蟲的故事,但在具體寫法、處理和表現(xiàn)手法以及寫作意圖上仍有較多不同,值得我們細心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