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皆是裝臺人

雪櫻

進入臘月，城里的家政和護工變得短缺，很多人寧可少賺些錢也要早點回老家過年。幾天前，我接到電話，家政魏大姐不干了。早在元旦之前就聽她嚷嚷要辭職。她四十多歲，高挑、小眼、柳葉眉，頭發(fā)烏黑，著裝樸素，人很實誠，就是沒文化，不認(rèn)字。第一次來時她說，家里采買和做飯都是老公，從來不用她，她做飯也不好吃，我半信半疑，接觸久了我才知道，她屬于那種正兒八經(jīng)的家庭婦女，對外事情一律不管。

做家政服務(wù)大致分為兩種人，一種是剛來時眼里有活，手下勤快，但是干上一段日子就開始磨蹭時間；另一種是自始至終都認(rèn)真干活，手腳笨點，卻從不偷懶。魏大姐屬于第三種：超級慢熱型，慢是她的優(yōu)點，也是她的短板。有一次，讓她去附近買燒餅，我事先給她演示了一遍路線圖，又是比劃又是用筆畫，半小時不見人回來，我打電話沒人接，后來接通了，在回來的路上。她慢騰騰進門，笑著說，“你看是這種燒餅嗎？”我當(dāng)即愣住了，真的買錯了。轉(zhuǎn)而說，“沒關(guān)系，今天權(quán)當(dāng)換種口味吧。”她臉上露出些許歉意。從那以后，再也不敢讓她出去買東西，主要擔(dān)心她迷路。過了幾周，她再來干活時，低聲試探問我，“你還吃那種帶椒鹽的燒餅嗎？”我瞪大眼睛，聽她緩緩說道，“我找到你說的燒餅店了！”頃刻，她像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幾個油酥燒餅。原來，她那天來得早，就在附近轉(zhuǎn)悠，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她找到了！我心里一陣感動，她依然滿臉樂呵呵。

相處時間久了，我們無話不說。整理報刊和證書時，大姐經(jīng)常打開一本本對我說，“這里有你的名字，得好好留著！”我使勁點點頭；干活空當(dāng)，她會絮叨一些家務(wù)事：兒子每周回來吃一次飯，女朋友在外租房子，房租水電費用都是她來交；大哥家的孩子生二胎，周末她要去喝滿月酒，兩千元紅包已經(jīng)包好；給堂哥家小紅介紹好幾個對象都沒成，小紅的妹妹都結(jié)婚了，她不著急，挑來挑去，掙得錢都買化妝品了；盼著元旦放假回娘家，老母親蒸很多籠屜菜包子，臨走時帶一些；老公以前在鐵路系統(tǒng)，后與人合伙開了個修理廠，經(jīng)常半夜里有急活兒……她還說，老公不知道她出來做家政，有一段時間她在另一家打掃衛(wèi)生滾得滿身灰塵，回去洗衣服，被老公發(fā)現(xiàn)破綻，她沒敢實話實說。我曾問過她，“哪天你不干了，會做什么？”她眼睛瞇成一條直線，滿臉憧憬說道，“就在家里，遛遛小狗，看看電視，一天不出門我也不悶得慌。我喜歡呆在家里?！碑?dāng)時我覺得自己受不了這種沒事做的生活，但大姐辭職后，我偶爾想起來，又改變看法——每個人有不同的活法，適合的才是最好的。

看電視劇《裝臺》，我記住了刁順子的一句臺詞，“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在給別人裝臺，我們在給角們裝臺，為他們服務(wù)，那角兒們在為誰服務(wù)？”人生在世，都在為人“裝臺”，也都是生活主角。想想，《紅樓夢》里的金陵十二釵與丫鬟們，不也是彼此“裝臺”嗎？她們看似是配角，但這“裝臺”水準(zhǔn)絕不亞于國際大牌頂流。我最喜歡的平兒，包容大度，做事得體，第44回里，她對鳳姐、賈璉毫無怨言，寶玉替她打抱不平，親自為平兒理妝，“平兒依言裝飾，果見鮮艷異常，且又甜香滿頰”，舉手投足之間，詮釋眾生平等；我最欣賞的黃金鶯，是薛寶釵的丫頭，寶玉被打養(yǎng)傷期間，襲人帶鶯兒來到怡紅院，幫寶玉編結(jié)絡(luò)子，先打扇子、香墜子、汗巾子，手藝嫻熟，色彩搭配也是一流，“汗巾子是大紅色”，“大紅的須是黑絡(luò)子才好看”，“松花配桃紅”，如此設(shè)計也是驚艷后人。平兒曾感慨4個丫頭先后都離開了，只剩下自己一個孤鬼了，襲人說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笨芍^一語中的。人與人之間的遇合，是造化，也是因緣，結(jié)下這個緣，就是一生的幸福。

就在這時，小區(qū)里的快遞小哥換了新面孔，新來的小伙子，才二十冒頭，但已經(jīng)干過一年。他操著濃重外地口音，笑著說道，“我老家是河北的，今年不回去了，只要平平安安，在哪里都是過年。”是啊，這也是所有裝臺人的共同心愿：無論從事何種職業(yè)，無論身在哪里漂泊，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