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東亦西”：論張棗詩歌淵源的一種情形

彭英龍

（暨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州 510632）

自從去世以后，張棗詩歌的價值受到了越來越多學(xué)者及新詩愛好者的肯定。許多研究者都意識到，張棗是一個將現(xiàn)代主義詩學(xué)與傳統(tǒng)詩學(xué)完美結(jié)合起來的人，如果沒有對中西詩歌的深刻理解，要將其講透徹是幾近于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饒是如此，仍然出現(xiàn)了一些解讀的嘗試。解讀者甚至試圖判定，張棗詩歌中的某個意象、某個手法乃至某種觀念淵源何在。一種典型的研究進路是，為了論證張棗如何首先沉浸于現(xiàn)代主義，而后又以向著“漢語性”“傳統(tǒng)”等的回歸超越現(xiàn)代主義，就指明其詩歌中哪些意象、手法、觀念，是來自中國古典詩歌/詩學(xué)的。張棗本人的許多言論也鼓勵這樣一種做法。例如，在其名文《朝向語言風(fēng)景的危險旅行：中國當代詩歌的元詩結(jié)構(gòu)和寫者姿態(tài)》中，張棗聲稱：

我個人絕不相信現(xiàn)代性就等于放棄漢語性的神話（其典型方法就是從白話文的翻譯文體和對西語的誤讀中派生靈感，并使作品具備某種簡便的國際互換性），對毫無自主意識的渾渾疆盔的蒙頭昏寫我也不以為然①；我相信如此詩歌行之不遠。同時，如果它尋求把握漢語性，它就必然接受洋溢著這一特性的整體漢語全部語義環(huán)境的洗禮，自然也就得濡染漢語詩歌核心詩學(xué)理想所敦促的寫者姿態(tài)，即：詞不是物，詩歌必須改變自己和生活。［1］191

張棗在此將“現(xiàn)代性”與“漢語性”對立起來。張棗這樣做自有其理由，而這也鼓勵學(xué)者們循著其思路去論證，到底張棗詩歌中的何種因素是“現(xiàn)代性”的體現(xiàn)，何種因素是“漢語性”（乃至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

然而，這樣做總意味著一種危險。為何？我們不妨以錢鍾書的一段話來說明。他在《中國固有的文學(xué)批評的一個特點》說：“我們常聽說，某東西代表道地的東方化，某東西代表真正的西方化；其實那個東西往往名符其實，亦東亦西?！保?］116更進一步講：“換句話說，中國所固有的東西，不必就是中國所特有或獨有的東西?！保?］117錢鍾書注意到，中外傳統(tǒng)中有大量相似的東西。在對中外文學(xué)、文化并無足夠扎實、深廣了解的情況下聲稱某種東西為中國所固有，是一種武斷的行為。鑒于張棗的研究者的視野通常不及張棗本人廣博，我們在何種意義上，敢于斷言張棗詩歌中的某一意象、手法，就是來源于中國古典傳統(tǒng)？

不少論者也都注意到，張棗的一些觀念同時具有中外淵源。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對話”：它與馬丁·布伯的哲學(xué)、巴赫金的詩學(xué)、中國古代的知音傳統(tǒng)都有關(guān)系。然而，在其他許多地方，卻有一些失之倉促的論斷。以下結(jié)合學(xué)者們的現(xiàn)有研究成果，談?wù)剰垪椦芯恐械倪@類“亦東亦西”的情形。我們將發(fā)現(xiàn)，張棗詩歌中的不少意象、主題、母題等，都具有中西雙重淵源。我們選取的例子包括：燕子與鶴；“家譜及精神譜系”主題；“幽會”書寫。以下且一一道來。

一、燕子與鶴

張棗的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鳥類意象。迄今為止，對張棗詩歌中的“鳥”類意象最值得參考的研究是由顏煉軍作出的。顏煉軍認為，張棗筆下的“天鵝”體現(xiàn)了與西方文學(xué)的親緣性，而“燕子”和“鶴”則體現(xiàn)了其回歸傳統(tǒng)詩學(xué)的苦心。其文章《仍有一種至高無上：張棗詩中鳥意象的變形記》說：

在張棗這里，“古典主義”就是恢復(fù)漢語之“甜”。不管這種詩歌夢想是否如張棗所愿的那樣，已經(jīng)很好地被最終實現(xiàn)，但他就此繼續(xù)開拓的詩歌的文明對話空間，在他的關(guān)于燕子、鶴的作品中得到了深入而集中的展開。［3］

顏煉軍的這一判斷本身與張棗的詩論有關(guān)：張棗本人樂于談?wù)摑h語之“甜”，而顏煉軍就將其對燕子與鶴的書寫視為通往漢語之“甜”的手段。但如果我們對“燕子”和“鶴”的淵源進行更仔細的檢查，卻發(fā)現(xiàn)事情恐怕并沒有這么簡單。原因在于，“燕子”和“鶴”這兩種意象雖然看起來相當“漢語”，相當“古典”，卻在西方詩歌中也常常出現(xiàn)。一個更審慎的判斷是，張棗筆下的“燕子”——尤其是“鶴”——是綜合了中西詩歌的雙重影響的產(chǎn)物。

燕子和鶴的地理分布都是相當廣泛的。不只是中國，歐洲與美國都可以看到燕子和鶴。這就導(dǎo)致西方詩歌也很可能寫到燕子和鶴。

我們先論燕子。在古希臘情歌中，燕子是報告天明的鳥［4］23，28。裴通編輯的《吟游詩人與鳥》將書寫鳥類的英國詩歌作了整理，有幾章標題中就提到了“燕子”，如第五章《燕子—夏天—花園》，第七章《森林—孤獨—燕子—溪流》［5］177-244。特別地，燕子是丁尼生鐘愛的鳥［5］36。

不僅如此，張棗所喜愛的一些詩人，如濟慈、特朗斯特羅姆乃至荷爾德林都曾寫到“燕子”。濟慈大名鼎鼎的《秋頌》最后一節(jié)說：“春歌在哪里？哎，春歌在哪里？/別想念春歌，——你有自己的音樂，/……/籬邊的蟋蟀在歌唱；紅胸的知更/從菜園發(fā)出百囀千鳴的高聲，/群飛的燕子在空中呢喃話多?！雹谘嘧釉诖酥饕亲鳛閳鼍懊鑼懚窍笳鞒霈F(xiàn)。特朗斯特羅姆的《舒伯特》也寫到“燕子”：

人腦無窮的天地收縮成一只拳頭大的尺寸

燕子在四月返回同一教區(qū)同一牛柵屋檐下的去年的巢穴

它從特蘭斯瓦爾起飛，飛過赤道

六個星期穿過兩個大陸

直奔消隱在陸地里的黑點

從五根弦尋常的和音里捕捉一生信號的他

讓河流穿過針眼的他

是一個來自維也納，被朋友們稱作“蘑菇”的年輕矮胖的先生

每天早晨他準時坐在寫字臺前

于是五線譜奇妙的蜈蚣在那里開始爬行［6］186-187

這些詩句明顯地描述了燕子的候鳥特性。另外，《冬天的程式》也說：“我在燕子中睡去/我在老鷹中醒來”［6］94。

荷爾德林詩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候鳥類的意象?！堵巍芬辉娬f：“但我欲前往高加索！因為至今我/仍在風(fēng)中聽說/詩人，像燕子，是自由的?！保?］105這幾行詩把燕子和詩人聯(lián)系起來。對“元詩”極其關(guān)注、大談特談的張棗，很可能對這些詩句有特別的留心。

相信我們已經(jīng)不必再舉其他例子了?？梢?，將“燕子”書寫判定為“漢語性”的體現(xiàn)，理由多少有點不夠充分。

與燕子相似，鶴也常常出現(xiàn)在西方詩人筆下。荷馬史詩《伊利亞特》曾提及鶴，而荷爾德林就翻譯過這一段落③。在古希臘文化中，鶴是預(yù)兆之鳥。古希臘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故事說，有個抒情詩人叫伊俾科斯（Ibykus），傳說他在樹林里被強盜謀殺，事件的唯一目擊者是天上的一群鶴。后來人們在劇院為其舉行紀念儀式，其間有一群鶴出現(xiàn)在劇院上空。兇手之一對其同伙說：“看哪，這是伊比庫斯的鶴！”其謀殺罪行由此揭露。席勒曾以此為題材，寫了一首詩，其第三節(jié)說：

祝福你們，友好的鶴群，

你們陪伴我渡海遠行！

我認為你們預(yù)兆吉祥，

我們的命運都是一樣：

我們都是遠道而來，

但求有一個住宿之處。

但愿好客的大神關(guān)懷，

使我們免受外人羞辱?。?］

此處伊比庫斯的話分明是把鶴認作同道。顏煉軍認為張棗肯定特別注意過何其芳《畫夢錄》對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的改寫［3］152。依據(jù)同樣的邏輯，我們很容易設(shè)想，作為一個久居德國、對西方詩歌極其關(guān)注的中國詩人，張棗想必對西方傳統(tǒng)中的這一故事十分熟悉。何況席勒詩句中鶴與詩人之間表現(xiàn)出如此非凡的親緣性！

上文提及，荷爾德林《漫游》一詩寫到過燕子。事實上，同一首詩也寫到“鶴”：“在那里的岸邊，在愛奧尼亞的/綠樹下，在開斯忒平原，/那里的鶴鳥，喜愛天空，/被放射出霞光的群山環(huán)繞。”［7］107

“鶴”這一意象有著西方的淵源，這甚至可以在張棗詩里找到一個更加直接的佐證?！蹲婺浮芬辉姷慕Y(jié)尾說：

四周，吊車鶴立。忍著嬉笑的小偷翻窗而入，去偷她的桃木匣子；他闖禍，以便與我們對稱成三個點，協(xié)調(diào)在某個突破之中。圓。［9］242

“吊車”與“鶴”在此既是比喻（吊車形如鶴），又是借代與并置（吊車之重與鶴之輕、吊車之世俗與鶴之高遠、吊車的技術(shù)與鶴的美學(xué)，竟然相融無間，并與前文的“仙鶴拳”形成呼應(yīng)）。但如果我們熟悉西文的話，可以進一步加深對這一比喻和并置的理解：“吊車”與“鶴”在許多西方語言中都可以用同一個詞來表示。如英語稱之為crane，德語稱之為Kranich……作為一個精通數(shù)種西方語言的詩人，難以設(shè)想，張棗寫下“吊車鶴立”時，竟沒有想到這一奇妙的語言學(xué)事實。

進一步地講，張棗詩中的“鶴”也可能受到荷爾德林詩中的其他鳥類意象的影響。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張棗詩中的“鶴”與古典詩文中的“鶴”寓意并不一致。張棗詩中的“鶴”更加形而上，更加美學(xué)，承載了過多的內(nèi)涵。這與荷爾德林詩中的鳥類意象有一定相似之處。不妨參考劉皓明的一則譯注：

［信使］鳥兒是天的信使，參觀詠歌草稿《提坦們》行43：［鳥兒/對著光囀唱］?！蹲钕葋淼摹返谌澹?0-41：［在旦時看/時辰夕時看鳥。］另外贊歌《盲歌手》行7-8 亦有此說法：［你的信使，風(fēng)，因你總來。］［10］222

“鳥”作為“信使”在張棗詩中也有體現(xiàn)。《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中的“鳥”就被賦予了通靈者的身份：

鳥越精確，人越不當真［9］221（《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四》）

植樹的眾鳥齊唱：注意天空。［9］224（《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八》）

張棗筆下的“鶴”也具有通靈的性質(zhì)。特別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大地之歌》的第二章：

人是戲劇，人不是單個。

有什么總在穿插，聯(lián)結(jié)，總想戳破空虛，并且仿佛在人之外，渺不可見，像鶴……［9］264

與此相對應(yīng)，在荷爾德林詩歌中，最重要的鳥類意象是雕。劉皓明針對《雕》一詩作了題解：“雕在希臘神話中是宙斯的神鳥，充信使之職?！保?1］另一處評注則說到“雕”與《圣經(jīng)》的關(guān)系：

雖然這里的雕是復(fù)數(shù)，但或許仍同《啟示錄》中的段落不無關(guān)系：《啟》8.13 一種古卷讀為：“我又看見一只雕飛在空中，并聽見他大聲說：‘三位天使要吹那其余的號。你們住在地上的民，禍哉！禍哉！禍哉！’”路德本據(jù)不同的古卷，讀“雕”（……）為“天使”（……）。神學(xué)院出身的詩人對經(jīng)中的異文，應(yīng)該是熟悉的。雕作為神的使者，上承行4［解救者］。［11］679

可見，荷爾德林筆下的雕頗具神性，而張棗筆下的鶴也有相近的特點。兩種鳥并不同名，但在各自的詩歌中，卻充當了大致相同的角色。我們主張張棗的“鶴”有可能受到荷爾德林的“雕”的潛在影響，并不過分。

二、家譜與精神的譜系

張棗寫了許多以親情為題材的詩作。許多學(xué)者都注意到，這些詩作與中國古代極重人倫的文化傳統(tǒng)有關(guān)。如王東東說：“張棗具有一個經(jīng)常為我們忽略的品質(zhì)，那就是他對情感和人倫關(guān)系的重視，從這一點也能看出他是一個地道的漢語詩人?！保?2］但這一觀察不免片面。至少就我的研究，這些詩歌很可能還受到葉芝和莎士比亞的影響。以下為了論述的方便，我們區(qū)分了長輩類和子輩類，并分別探討。

（一）長輩類

張棗多處提到家庭對他的影響。在面對學(xué)生顏煉軍的提問“你最早的詩歌教養(yǎng)來自哪里”時，張棗說：“我覺得還是來自家庭?！斎?，從教養(yǎng)的意義上來說，還是源于很多童年時的影響。你這么一問，我倒想起好幾件童年的事情。比如說想起我外婆，她是舊社會過來的少數(shù)讀過書的老人家，她特別喜歡一個詩人，就是白居易。”［1］199張棗還談道，他家所有人都愛詩，“有時候相互開玩笑時都會說，你可不可以給我講一首你喜歡的李白的詩啊”［1］200。張棗還特別提到自己的父親，稱他“是個詩人”，“很有傳奇色彩”，“常常用俄語給我朗誦詩歌”［1］200-201。張棗的這些體驗完全符合大詩人杜甫的一句描述：“詩是吾家事。”張棗書寫長輩的詩作由此常常別具深意：其主題往往并非單純的親情，而是在血緣性的傳承之外，更突出了精神上的傳承。

特別能體現(xiàn)這一點的是《祖父》《祖母》這兩首詩?！蹲娓浮房桃饣昧硕鸥?、李白乃至屈原的詩句，似乎非如此不足以顯示“詩是吾家事”；“桐影多姿，青鳳啄食吐香的珠粒”化用了杜甫的名句“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訣別之際，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踏岸而歌，像汪倫，他的新知己”則自然與李白《贈汪倫》相關(guān)，但較少為人注意的是，“然后便是臨風(fēng)騁望，像汪倫”中“臨風(fēng)騁望”遙承屈原《九歌·湘夫人》：

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

但這僅僅是《祖父》與“詩是吾家事”相關(guān)的一個層面。在另一個層面上，詩中寫到的祖父采草藥、“用鹽的滋味責(zé)怪我”等行為，無不刻意凸顯出我與“祖父”之間關(guān)系的文化蘊含。祖父對我的責(zé)怪竟有弘揚某種詩學(xué)觀念的意味：

他回到身外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鹽的滋味責(zé)怪我：寫，不及讀；

訣別之際，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倫，他的新知己；

讀，遠非做，但讀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節(jié)拍而溫暖和開闊，你就寫了；

然后便是臨風(fēng)騁望，像汪倫。寫，

為了那繚繞于人的種種告別。［9］213

《祖父》一詩一方面處處關(guān)涉“古典詩傳統(tǒng)”，另一方面又指向更為廣泛的“傳統(tǒng)文化”。就指向更為廣泛的“傳統(tǒng)文化”而言，《祖父》中寫到的祖父采草藥，應(yīng)與《祖母》寫到的祖母練太極拳、《空白練習(xí)曲》寫到的父親練書法等并觀：

她起床，疊好被子，去堤岸練仙鶴拳。

迷霧的翅膀激蕩，河像一根傲骨

于冰封中收斂起一切不可見的儀典。

“空”，她沖天一唳，“而不止是

肉身，貫滿了這些姿勢”；她驀地收功，

原型般凝定于一點，一個被發(fā)明的中心。［9］241

（《祖母》）

父親，白胖胖地

勃起，飛鳴在無頭濃煙中找笛子，

胯騎參考消息，口銜文房四寶，

在你出世的那瞬展示長幅手跡：

“做人——尷尬，漏洞百出。累累……”

然后暴雨突降，滿溢著，大師一般。［9］197

（《空白練習(xí)曲·二》）

王東東曾對《空白練習(xí)曲》做了分析。他只說“而象征著社會權(quán)威的父親則不光有政治嗅覺，還擅長書法的表現(xiàn)”［12］，這一說法似與《父親》一詩所寫的“父親”形象不符④。事實上，張棗寫到的父親練書法，更可能是表明一種身份和文化上的認同。這樣看的話，《空白練習(xí)曲·二》里的出生情境書寫便蘊含著一種強烈的使命感。

我們在許多古人的作品里都可以讀到這種強烈的使命感：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屈原《離騷》）

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賓，歷世重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陶淵明《命子》）

仰先后之顯烈，懿暉祚之允輯。應(yīng)遠期于己曠，昭前光于未戢。（陸機《述先賦》）

達人貴自我，高情屬天云。兼抱濟物性，而不纓垢氛。（謝靈運《述祖德》）

然而，我們是否可以斷言，張棗的家譜式書寫只是受中國古典傳統(tǒng)的影響？當我們把眼界放大，就會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那么簡單。

在西方古典文化中，家族榮耀感也是反復(fù)出現(xiàn)的主題。西方文學(xué)古時以史詩和戲劇為大宗，而“在希臘—羅馬的史詩中，詳述個人家譜是構(gòu)建社會現(xiàn)實、并在其中申明自身身份的一種途徑”［13］10。例如，“荷馬的阿基琉斯、維吉爾的埃涅阿斯、斯塔提烏斯的提修斯都源于神圣的親族，而這些敘事將其身體的強健和軍事的威猛歸結(jié)于半神的特質(zhì)”［13］10。進而，要保持這一源于家族的榮耀，就必須付出相應(yīng)的努力，追求卓越，維持高尚的品格。希臘-羅馬的史詩多為虛構(gòu)作品，然而，史詩中表現(xiàn)的這一觀念卻有現(xiàn)實生活的根源。在一些與現(xiàn)實人物關(guān)聯(lián)密切的文體，如贊歌（laudatio），特別是葬禮之贊（laudatio?funebris）中，細陳家譜、縷述榮耀是常見的程式之一。

而在張棗喜愛的詩人中，葉芝便有不少家族題材的作品，其與張棗詩歌立意之相似，令人震驚。如其《內(nèi)戰(zhàn)時的沉思》（Meditations in Time of Civil War）一詩，其第四章題目就叫作《我的后裔》（My Descendants）：

既從我古老的祖先繼承

健旺的精神，我須抱夢想，

在身后留下精神也同等

健旺的一女一男，但好像

生命極少在風(fēng)中灑芳馨，

極少能給晨曦增添榮光，

而只有殘瓣在園地散落，

然后只剩下尋常的綠色。［14］189

這幾行詩里的“芳馨”“花瓣”“花朵”等都表示一種美德，而“尋常的綠色”則意指因美德的喪失而泯然于眾人。葉芝希望孩子們像自己一樣從父輩那里繼承“健旺的精神”，卻擔(dān)心他們無法將這優(yōu)良的家風(fēng)延續(xù)下去。葉芝之所以有這樣的擔(dān)心，正是因為他對子輩們懷有很大的期望。這與中國傳統(tǒng)存在相似性：血統(tǒng)的傳承與精神的傳承結(jié)合在一起。

這一主題在葉芝的詩作中反復(fù)出現(xiàn)。如《七賢》（The Seven Sages）：

第一位：我的曾祖父曾經(jīng)在格拉坦家里跟埃德蒙·柏克說過話。

第二位：我曾祖父從前同奧利佛·哥爾斯密在酒館共一條板凳。

第三位：我曾祖父的父親曾經(jīng)與科隆尼主教一起談?wù)撨^音樂，喝過焦油水。［14］227

葉芝之所以熱衷于談?wù)撈洹霸娓浮薄霸娓傅母赣H”，是為了找尋他精神的源頭。就此而言，張棗與葉芝姿態(tài)相似：兩人都熱衷于談?wù)摷易宓南热耍⑶移湔務(wù)撃康亩寂c其精神追求有關(guān)。

（二）子輩類

為子女寫詩，是中國古代詩歌中的一個不大不小的傳統(tǒng)。且舉數(shù)例：

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陶淵明《責(zé)子》）

曾參與游夏，達者得升堂。（杜甫《又示宗武》）

詩以示兒曹，其無迷厥初。（韓愈《示兒》）

張棗也喜歡為孩子寫詩。不妨將以上詩句與張棗《斷章·13》對比：

這是我寫給你的詩

給你這徘徊在生死

之間的兒子。世界該

感到你的重量，星星

替你品嘗果實；兒子

學(xué)會區(qū)分左手、右手

以及黃昏、黎明；兒子

放開你自己，像氣球［9］136

張棗在此有意地模仿了孩童的口吻。相比于古人“戒子”“命子”式的鄭重其事，張棗要溫和許多，但不變?nèi)缫坏氖歉缸娱g的深情。

但這類詩是否完全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事實并沒有這么簡單。我們再次以葉芝為例，他不僅寫自己的祖先，還給自己的后輩寫詩。如《為女兒祈禱》（A Prayer for My Daughter）的口吻就與張棗相近：

祝愿她天生美麗，但不至

美得使陌生人眼光癡迷，

或自己在鏡前得意，因為

這種人由于過分的艷麗，

就把美看作完滿的結(jié)局，

而喪失天性的善良，不能

推心置腹，擇善而從，

永遠也找不到一個伴侶。［14］178

這是Anne Butler Yeats 剛出生不久后葉芝為她寫的一首詩。類似的作品還有《為兒子祈禱》（A Prayer for My Son）：

教一個壯鬼站頭邊，

讓我的麥克爾睡安穩(wěn)，

不哭，也不輾轉(zhuǎn)，

直到早餐又來臨；

愿將逝的暮色驅(qū)遠

恐懼，待晨光重到，

好讓他母親不缺少

充足的睡眠。［14］197

可以看出，兩人的詩歌口吻上都非常柔和，都體現(xiàn)出父親對孩子的非同尋常的體貼與關(guān)切。鑒于張棗對葉芝的詩歌不是一般的喜愛，我們很難說，他沒有受到葉芝的影響。

除了《斷章》以外，組詩《云》也與父子情有關(guān)。這首組詩最后特地標出是為張燈兩歲生日而作的?！对啤?》與上面分析的《斷章·13》相近，也是以溫柔的口吻寄托對孩子的人生的期許。但更值得注意的是《云·1》和《云·6》。我們不妨從《云·1》的一行奇特的詩句談起。這行詩作：

在你身上，我繼續(xù)等著我。［9］249

結(jié)合組詩的寫作背景，我們很容易把“你”界定為詩人張棗的兒子張燈，而“我”則是詩人本身。張棗仿佛在說：兒子，在你身上，有一個未來的我正在成長。這行詩可以和《云·6》的最后兩句對讀。為了更好地理解這兩句，我們將整首詩抄錄于下：

地平線上，護士們忙亂著。

瞧，我那祖父。他正彎腰

采草藥。烏云把口袋翻出來，

紅豆，在離地三足高的祖國

時日般瀉下，吸住我父親，

使他右手脫臼，那天他比你

還小，望著高出他的我在

生氣。于是，他要當書法家

尊嚴從云縫泄出金黃的暗語。

地平線上，護士們在撒手：

天上擔(dān)架飄呀飄。你祖父般

長大。你，妙手回春者?。。?］252-253

乍一看，這里表現(xiàn)的是純粹的中國式的情感。中國哲學(xué)尤重人倫，祖父、父親、兒子之間的情感聯(lián)系格外深厚。然而，它還與西方詩歌中的一個重要主題有關(guān)。這一主題是：自我在后代中復(fù)生。它在《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的前十七首得到了集中體現(xiàn)。我們不妨舉例說明。《莎士比亞十四行詩集》第六首說：

這正是要你生出另一個你來，

或高興十倍，要是你一人生十人；

你十個兒女描畫你十幅肖像，

你就要比你獨個兒添十倍歡樂：

你將來去世時，死神能把你怎樣，

既然在后代身上你永遠存活？［15］8

第十首說：

你愛我，你就該去做另一個自身，

使美在你或你后代身上永存。［15］12

第十七首的結(jié)尾也可參考：

但如果你有個孩子能活到那時期，

你就雙重地活在——他身上，我詩里。［15］19

在這些詩句里都回蕩著一個主題：個體在孩子的身上重生?；仡^去看張棗的《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云·1》和《云·6》幾乎可能說把同樣的主題運用了兩次：“我”將在孩子身上重現(xiàn)（“在你身上，我繼續(xù)等著我”），而孩子本身也是“祖父”的重現(xiàn)（“你祖父般/長大”）。如此，這些詩句就是中西詩歌的雙重影響的產(chǎn)物：一方面，是傳統(tǒng)詩歌中對人倫情感的重視，另一方面，是西方詩歌中關(guān)于父母與孩子關(guān)系的奇妙思辨。二者完美地糅合于張棗的詩句中。

三、“幽會”書寫

“幽會”是張棗喜愛的一個詞。《早春二月》中“無論上下，請讓我幽會般愛著”一句，正是以“幽會”說明對事物的親密情感。早年的《南京》一詩甚至直接描繪了幽會的場景：“這是郊外，‘這是我們的住房——/今夜它像水變成酒一樣//沒有誰會看出異樣?！療簦瞄T/抵住夜的尾巴，窗簾掐緊夜的髦毛，/于是在夜寬柔的懷抱，時間/便像歡醉的蟋蟀放肆起來。/隔壁，四鄰的長夢陡然現(xiàn)出噩兆?！保?］54但幽會書寫的最精彩例子來自《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的第八首。全詩如下：

東方既白，靜電的一幕正收場⑤：

倆知音一左一右，亦人亦鬼，

談心的橘子蕩漾著言說的芬芳，

深處是愛，恬靜和肉體的玫瑰。

手藝是觸摸，無論你隔得多遠；

你的住址名叫不可能的可能——

你輕輕說著這些，當我祈愿

在晨風(fēng)中送你到你焚燒的家門：

詞，不是物，這點必須搞清楚，

因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

像此刻——木蘭花盎然獨立，傾訴，

警報解除，如情人的發(fā)絲飄落。

東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蹤，

植樹的眾鳥齊唱：注意天空。［9］223-224

江弱水師撰文分析了這首十四行組詩。他主張第八首的“橘子”意象來源于周邦彥：

張棗一寫到水果，特別是這些芬芳的橙子橘子柑子，就有美妙的詩句：……“一顆新破的橙子為你打開睡眠”（《空白練習(xí)曲》之十）。“新破的橙子”來自周邦彥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寫主人公跟心上人在寒冬長夜的閨室里濃情蜜意的溫存，呢噥細語，恩怨爾汝，那境界正好就是“談心的橘子蕩漾著言說的芬芳，/深處是愛，恬靜和肉體的玫瑰”［16］。

周邦彥確實是張棗喜愛的詩人之一?！渡倌暧巍肪_麗婉約的情調(diào)，也與張棗這首十四行詩相投。江弱水師的文章提示我們，張棗的幽會書寫，其淵源可以上溯到中國古典詩歌。這固然是對的，但事情卻還有另一面。我們不妨參考通曉數(shù)種西方語言的錢鍾書的相關(guān)發(fā)現(xiàn)。《管錐編·毛詩正義·三二》談到了中外詩歌中的幽會書寫：

蓋男女歡會，亦無端牽率雞犬也，參觀論《野有死麕》。古希臘情詩每怨公雞報曉（the earlyrising cock），斥為“妬禽”（the most jealous of fowls）；中世紀盛行《黎明怨別》（alba）詩，堪相連類。［17］

錢鍾書提到“破曉歌”（alba），將其別出心裁地譯為“黎明怨別”?！镀樟炙诡D詩歌與詩學(xué)百科全書》將該體裁界定為：“一種黎明之歌，通常表達的是一對情人的悔恨：白日即將到來并拆散他們?！保?8］英國學(xué)者哈托曾專就破曉歌編了一本書《東方既白：對詩歌中情人相會并于黎明告別的主題的探究》，收錄了全世界各種語言的此類作品，其中也包括《詩經(jīng)》。而就西方詩歌而言，從古至今，從歐洲東部到歐洲西部，都有此類作品問世［4］。這意味著，張棗可以通過各種途徑接觸此類作品，如對中世紀戀歌的了解，通過對莎士比亞、歌德等巨匠，或者通過多恩、龐德、里爾克等現(xiàn)代詩人。

從其情境設(shè)置和寫法來看，《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八》確乎是一首地道的破曉歌。該詩以“東方既白，經(jīng)典的一幕正收場”開始，起首便是“怨別”；而收尾又是“東方既白，你在你名字里失蹤”，與開頭形成完美的呼應(yīng)。吳迪《“破曉歌”的歷史變遷與現(xiàn)代變異》一文分析了貝朗特的一首詩，其特點正與張棗相近：“貝特朗的‘破曉歌’主要是以第一人稱抒情，是描寫騎士和貴婦人在夜間幽會以后在破曉時分離別的情景。全詩共分五節(jié)……每一詩節(jié)的最后都要重復(fù)：‘我聽到巡夜人在高喊“離開”，/破曉之后，白晝便接踵而來’（貝特朗356）。這一詩句的重復(fù)，既增強了作品的音樂性，又強化了‘破曉歌’這類作品的主題?！保?0］而張棗也在反復(fù)強調(diào)“東方既白”。中世紀的許多詩作都是程式化的，貝特朗的這一寫法也不例外。因而，盡管我們不能指實貝特朗對張棗的影響，但卻不妨推測，與貝特朗采取了相似套路的詩歌對張棗產(chǎn)生了影響。

當然，考慮到張棗詩歌的整體語境，不難注意到，張棗的幽會書寫另具深意。但這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問題，茲不贅述。

四、結(jié) 語

上文我們分析了三個例子：燕子與鶴的意象；家譜與精神譜系；幽會書寫。由于中國學(xué)者對本國詩歌傳統(tǒng)總是更為熟悉（盡量許多學(xué)者都看了大量翻譯的西方詩歌），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古詩中的類似情境、意象、主題，從而斷言張棗受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影響。然而，更深入的分析表明，情況并非如此簡單。中西詩歌原本就存在許多相通之處，許多我們所認為的“特殊”，在更博學(xué)的人看來，也許只是“一般”。鑒于張棗精通多門西方語言，對詩歌又堪稱癡迷，我們絕不可低估其眼界。

我們上文的分析是否行之過遠？并非如此。從張棗的許多言論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本人就有意識地尋求中西詩歌之間的契合點。如，他在給鐘鳴的信中寫道：“《空白》之8 我調(diào)整了一句，似更好。此詩之重要，我甚偏愛，但海外詩人大都外行，大都不識貨。兄說是中西交合，甚準確。《空白》我有意用了馬拉美愛用的的一詩La Néant（nothingness，虛無），就是為了預(yù)敘雜難度和高度。用上等純精的漢字來摹指（mimesis）西語的‘空無，虛無，烏有’，是一樁奇事?！雹蘖硗?，他在英文論文《現(xiàn)代中國與后現(xiàn)代西方》中也談到，中國古典哲學(xué)與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存在共通之處。德文寫作的關(guān)于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博士論文中，更是格外關(guān)注一個問題：前輩詩人如何將中外的詩學(xué)因子貫通起來。因而，本文的視角應(yīng)當也符合張棗的精神旨趣。換句話說，張棗之所以能在寫作上貫通中西，其原因之一是，中外詩歌本身就有足夠多的契合點。稱張棗詩歌“中西合璧”，應(yīng)從兩方面來理解：一方面，張棗的創(chuàng)作固然是對中西詩歌的異質(zhì)性因素的“熔接”，但另一方面，其中也有不少地方是對中西詩歌中的相通性因素的“續(xù)寫”。本文只是拋磚引玉之作，相信后來的學(xué)者在這一問題上會發(fā)掘得更深、更廣。

注釋：

① “渾渾疆盔”當為“渾渾噩噩”之誤。

② 此為屠岸譯文。

③ 參見劉皓明：《荷爾德林后期詩歌評注卷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年，第503-504頁。按：劉皓明將其譯為“鸛鶴”，實際上就是“鶴”（Kranich/γερ?νων）。

④ 《父親》里說“也蠻左的，卻戴著/右派的帽子”“他盯著看不見的東西”，與王東東所說“有政治嗅覺”不符，倒是合乎《空白練習(xí)曲·二》中所說“尷尬，漏洞百出”。

⑤ “靜電”當為“經(jīng)典”之誤。

⑥ 見微信公眾號“象罔”，《鶴鳴瘞，張棗致鐘鳴尺牘殘篇》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