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納德·萊文 /文 薛亞利 / 譯評
本文摘譯自唐納德·萊文(Donald Levine)2018年出版的著作《對話社會理論》(Dialogical Social Theory)中的一節(jié),即“歐美和亞洲社會思想中的沖突觀”(Positions on Conflict in Euro-American and Asian Social Thought),該書是他的遺作。
萊文教授系美國芝加哥大學的社會理論學家,并擔任芝加哥大學出版社“社會學遺產”系列的編輯長達20多年。他先后出版5本社會學理論著作,其中兩本較為著名,分別是《作為一種職業(yè)的社會理論:社會學理論工作的類型》(Social Theory as a Vocation: Genres of Theory Work in Sociology,2014)和《心靈的力量:美國人文學科學習的再創(chuàng)造》(Powers of the Mind: The Reinvention of Liberal Arts Learning in America,2006)。
萊文在社會學理論領域具有一定的學術地位,他被認為是眾多理論學家脈絡中的重要關聯(lián)者,從韋伯、涂爾干、齊美爾、庫利這一代的奠基人,到羅伯特·帕克、帕森斯、希爾斯、默頓等一系列重要社會學家,再貫穿到當代的理論家們。如他研究主攻齊美爾,大量翻譯和搜集齊美爾的著作及著述,讓齊美爾的學術思想更活躍和豐富。1Howard G. Schneiderman, Dialogical Social Theory: Coda to Donald Levine’s Career, Society, vol. 52, no. 5, 2015, pp.481-483.在社會學理論的貢獻上,萊文創(chuàng)立了一種對話式的思考和闡釋社會學理論的獨特方式,這在本文中會有集中體現(xiàn)。具體來說,其特色就是將歐美和亞洲的不同地域文化進行對比,作者以社會沖突論為理論焦點,分別介紹了這兩個區(qū)域截然不同的文化認知。
西方社會思想中的社會沖突的哲學視角,包括四個觀點立場,可以通過對以下兩個變量的交叉分類來論述:(1)沖突是必然的或偶然的;(2)沖突是消極的或積極的?!氨^主義者”認為沖突是消極的;“樂觀主義者”認為沖突不可避免,但是積極的;“審慎的”立場認為沖突是偶然的、完全消極的;最后,一種“爭議性”的觀點認為沖突絕對積極,但需要改善。
這些立場與人類攻擊性的生理基礎假設有關。必然沖突論認為身體是利己沖動的源泉,它能激發(fā)并發(fā)起攻擊性行為;偶然沖突論認為身體是戰(zhàn)斗或恐懼的根源;審慎立場的一種論述,把身體視為可塑性能量的來源。相反,在某些亞洲傳統(tǒng)想象中,身體既不受攻擊本能的支配,也不受沖突情景的驅動,同時也不是完全缺乏自然結構。特別是印度的瑜伽傳統(tǒng)和日本的合氣道,想象將身體置于一種平和寧靜的狀態(tài),與精神和靈魂融為一體。由于合氣道可以中和身體對攻擊的反應,而不是去反擊或服從,因而侵略的結果不必是沖突。為了減少沖突,審慎的觀點不受制于外部的社會安排,而是依賴于內心的平靜,并促進自己和他人之間的和諧。
在關于人際沖突和群體間沖突的原因、形式、水平、動力、決心和后果方面,社會沖突理論確有一些共識。然而,盡管從經(jīng)驗來看對沖突現(xiàn)象認識一致,但關于沖突的哲學假設卻存在巨大分歧。我將通過構建四個理想型的觀點來澄清這些差異:悲觀、樂觀、審慎和爭議。2Howard G. Schneiderman, Dialogical Social Theory: Coda to Donald Levine’s Career, Society, vol. 52, no. 5, 2015, pp.481-483.在討論了每個觀點的定義特征和一些杰出代表之后,我將分析這些觀點立場如何與自然人體的生理假設相關。這一分析將有機會引入亞洲思想中沖突論的某些觀點。
悲觀的社會沖突,有其基督教神學上的深刻根源?!叭祟惐举|上是罪惡的生物,有攻擊他們近鄰的傾向,從而造成了悲劇和苦難?!币谅~爾·康德(Immaunel Kant)提出了這種觀點的世俗版本??档掳l(fā)現(xiàn)涉及沖突的傾向永遠存在,而且本質上是不道德的。1于海:《西方社會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XX頁。康德哲學人類學的宗旨是通過心理學、行為學和政治學的傳統(tǒng),找到通向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道路。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心理學的本能觀經(jīng)歷了興衰變化,既假定人類固有的侵略傾向導致了沖突,又假設它是用之不竭的內在沖突蓄水池,會通過外化、投射和釋放進入人際沖突。弗洛伊德認為暴力沖突在人類經(jīng)驗中很常見,它作為解決利益沖突的一種手段,是一種本能渴求的表達,是“仇恨和毀滅的行動本能”。他哀嘆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破壞性,但對通過培養(yǎng)厭惡戰(zhàn)爭從而克服侵略本性不抱什么希望,因為這種本性在人的生物表面之下根深蒂固。對此,他提出一種自我毀滅的“死亡本能”的理論觀點,這種本能不斷產生出沖突能量。大多數(shù)精神分析學家認為,破壞的本能與性本能相比,是兩極對立的另一個極端,這讓他們吸納了弗洛伊德關于侵略的悲觀觀點,而不用承認他們的想法是一種牽強附會的超心理學建構。
生態(tài)學家尼克·丁伯根(N. Tinbergen)基于基因遺傳本能,假定了種內沖突的普遍傾向性。然而,他發(fā)現(xiàn)與其他動物的攻擊性相比,人類的攻擊性是以社會破壞性為特征的:“人類是唯一一個會大屠殺的物種,是他自己的社會中唯一不合群的人?!痹谌祟愒缙诤推渌锓N的沖突中,戰(zhàn)斗的沖動被恐懼反應所平衡?,F(xiàn)在人類創(chuàng)造了文化條件,抑制從戰(zhàn)斗中獲得酬金的沖動,使用遠程技術能隔著一段距離開火,這消除了在面對面的遭遇中產生的馴化效應。丁伯根對這些根深蒂固的本性感到沮喪,這種本性以毀滅性的戰(zhàn)爭震撼了現(xiàn)代社會。他承認人口密度的增加會影響戰(zhàn)斗沖動,消除參與戰(zhàn)斗的內在沖動將是困難的和幾乎不可能的。半個世紀前的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作出了類似的判斷。盡管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恐怖是公認的,現(xiàn)代人卻繼承了侵略的本性和對榮譽的熱衷,而這不可避免地滋生戰(zhàn)爭。詹姆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夕寫道:“我們的祖先已經(jīng)將好斗性注入了我們的骨骼并深入骨髓,數(shù)千年來和平不會在我們當中自行繁衍?!?/p>
政治科學家們擁護“政治現(xiàn)實主義”,這展現(xiàn)了一個相對悲觀的立場。長期持此立場的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堪稱卓越的代言人,他認為社會源于人性的本能力量,這些力量使社會成為“一個利益對立和沖突的世界”。摩根索認為這些沖突無法避免,所以無需粉飾它們,或者認為它們是良性的。他提醒社會科學家不要把政策方案與其遵循的道德視角相混淆。摩根索敦促社會科學家和決策者要明白這點:維持一套道德觀念很重要,但從道德的角度來看現(xiàn)實的利益沖突,常常既無法解釋又不可調和。
此外,有一種基于哲學的樂觀看法,認為沖突人物是不可或缺的,是人類福祉的重要來源。該觀點的支持者擁護赫拉克利特的格言:“戰(zhàn)爭是萬物之父和萬王之王?!焙绽死爻庳焿粝胫袢藸幎返哪切┤?,他訂為事物只存在于對立之間的張力中,而人性的良善只有通過斗爭才產生。
“沖突是積極的且不可避免的”,民族學家康拉德·洛倫茲(Konrad Lorenz)一直是該觀點的杰出倡導者。沖突提供了適應性的優(yōu)勢,例如:沖突可以平衡同一物種中成員們的生態(tài)分布,最合適品種的選擇來自對手間的競爭,調節(jié)排名順序則是為了滿足復雜組織的需要,煽動性的各種儀式乃是為了促進社會交往。洛倫茲認為,攻擊性“遠不是古典精神分析學認為的是一種惡魔般的、破壞性的行為原則,而是生命保護直覺系統(tǒng)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如果不是戰(zhàn)爭,那么至少沖突應該被稱為萬物之父。在各個獨立沖動源之間的沖突,會產生讓系統(tǒng)穩(wěn)健的緊張關系,就像桅桿的穩(wěn)定是通過向相反方向的拉動一樣。
樂觀主義的立場,是在經(jīng)典社會學中通過格奧爾格·齊美爾(Georg Simmel)的開創(chuàng)性著作而發(fā)展起來的。齊美爾認為沖突不僅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個必然特征,而且是一個本質上良性的過程。也就是說,齊美爾將沖突的概念化為社會結構的本質構成特征。這是因為,對抗保持了對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至關重要的距離,沖突的表達保留了可能切斷關系的各方之間的聯(lián)系。齊美爾認為,這種相互排斥是兩個小親密群體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現(xiàn)代大都市中牽涉到許多成員之間的重要關系和大量聚集。他認為容納矛盾的能力是親密關系生命力的標志。
齊美爾的經(jīng)典分析是半個世紀后由劉易斯·科塞(Lewis Coser)恢復的。在《社會沖突的功能》(The Functions of Social Conflict)中,科塞將齊美爾的思想以獨立和明確的命題形式加以提煉,并將它們與精神分析、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的相關資料進行比較,說明如何將其界定為可介入的干預變量。雖然科塞認為群體內和群體間沖突只在特定的情況下促進社會的統(tǒng)一,但他也認為表達沖突情緒的方式增強了群體的效益和長期穩(wěn)定。
盡管悲觀和樂觀的觀點之間存在諸多差異,但兩者共享一個假設,即認為社會沖突是普遍和不可避免的。而另一些學者卻持有不同的觀點,認為社會沖突可以避免或最小化。在這些學者中,其中一派認為沖突的本質和后果都是消極的,因此,他們認為社會沖突可以并且應該通過適當?shù)纳鐣深A來制止或阻止。這種審慎的觀點有兩個主要的變體:經(jīng)典代表之一是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另一組經(jīng)典代表是文化心理學家,如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和艾里?!じヂ迥罚‥rich Fromm)。
霍布斯認為,追求個人利益會使所有人類行動者遲早參與社會沖突。這既源于榮譽的驅動,也來自捍衛(wèi)自己財產而對抗他人的權利。不受抑制的社會沖突導致“每一個人對每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這就是霍布斯的著名論斷。這使人類生活長期籠罩在恐懼和痛苦中。為了克服這種始終存在戰(zhàn)爭的可能性,人類建立了主權政府。政府提供避免混亂和民事爭斗的保護,作為交換,公民轉交他們的自衛(wèi)權。更一般地說,霍布斯認為沖突總是潛在的,但實際上是偶然發(fā)生的。通過建立適當?shù)墓芾頇C構,沖突可以且應該被予以阻止。
還有些學者持有另一種替代觀點,他們認為沖突本性并不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而是來源于他們的成長方式和相互關系的組織方式?;蛟S,瑪格麗特·米德是第一個在多元文化中研究這個變量的文化人類學家。她發(fā)現(xiàn)原始社會既有高度競爭也有高度合作,并且,影響人們行為方式的究竟是競爭還是合作,主要取決于他們所經(jīng)歷的文化環(huán)境。弗洛姆更深入地追問該問題,從侵略性與和平性的角度審視了30個原始社會。弗洛姆發(fā)現(xiàn),有一些原始社會包括阿茲特克人(Aztecs)、杜布人(Dobu)和甘達人(Ganda),在部落內外都表現(xiàn)出大量的人際侵略和暴力,這些社會中的生活氛圍是真正的霍布斯主義,是一種持續(xù)恐懼和緊張的狀態(tài)。而另一些原始社會則表現(xiàn)出相反的品質,例如,祖尼普韋布洛(Zuni Pueblo)印第安人、阿拉佩什山地人(Mountain Arapesh)和母布圖人(Mbutu),他發(fā)現(xiàn)人們很少有敵意和暴力、嫉妒和剝削,也幾乎沒有戰(zhàn)爭、沒有犯罪,普遍的態(tài)度是合作和友好。弗洛姆接著分析了傾向于產生攻擊性反應的特定社會條件,包括他稱為生物適應類的防御型攻擊和非適應的純粹破壞類的惡意型攻擊。行為主義傳統(tǒng)的心理學家,如沃特森和斯金納,也認為沖突是偶然的,因為攻擊性是對挫折經(jīng)歷的一種反應,所以可以通過適當強化非攻擊性格來遏制它。無論學科取向如何,這些變相的審慎觀點都認為沖突可以通過人性與非沖突方式的一致性實踐來加以革除。
有一種主張與審慎觀點完全相反,即主張社會干預不是為了消除沖突,而是為了刺激沖突。這種觀點最極端的版本出現(xiàn)在那些歌頌戰(zhàn)爭美德的學者中,他們斥責同時代的人類不夠軍事化。尼采筆下的查拉圖斯特拉問:“你說萬圣節(jié)甚至戰(zhàn)爭,不是有一個好的起因嗎?”他解釋道:“我對你們說,正義的戰(zhàn)爭使任何事業(yè)都神圣化。”然而,尼采卻認為人類是膽小的,這一說法也出現(xiàn)在社會思想家喬治·索雷爾(George Sorel)的《暴力的反思》(Reflections on Violence)中。盡管索雷爾從激進的社會主義觀點出發(fā),但事實上他被利用成為一個意識形態(tài)立場較寬泛的代言人。索雷爾主張戰(zhàn)斗能凸顯人高尚的一面,他認為整個古典歷史都被一個個英雄的戰(zhàn)爭觀所支配——贊頌軍事職業(yè)是一個精英的職業(yè),它認為偉大的戰(zhàn)爭提供了檢驗力量和渴求榮譽的機會,自愿參戰(zhàn)和與戰(zhàn)斗相關的神話為最高道德信念提供了靈感。
索雷爾主義在20世紀為殖民擴張和反殖民暴力作辯解。本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ussolini)引用索雷爾主義的理論基礎——蒲魯東主義的觀點,宣稱戰(zhàn)爭乃“神圣起源”?!坝谰煤推綍钊司趩什⑵茐娜祟惖幕久赖?,而和平主義則代表在犧牲之前的懦弱?!北M管法西斯主義由于機會主義原因而一度被接受,但它拒絕一切旨在確保和平的國際體系。墨索里尼宣稱,只有戰(zhàn)爭“把人類所有的能量都置于最大的緊張之中,為直接面對它的美德之人追加高貴勛章。所有其他的檢驗都是替代,它們從不會將人類置于其自身面前”。
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認為,只有經(jīng)過“兩方領導者之間殘酷而果斷的斗爭”,才有可能獲得解放。他批評那些避免暴力的社會形式:要么通過將斗爭付諸如舞蹈、精神占有或自我毀滅病癥來疏散能量,要么通過宗教、哲學等反爭論的思想形態(tài)化解暴力。他指出,政治反對派的非暴力形式,如少數(shù)行業(yè)停工、大規(guī)模示威、抵制公共汽車或進口商品,只是讓人們消耗精力從而構成一種“休眠療法”;只有暴力戰(zhàn)斗才能消滅殖民主義、地區(qū)主義和部落主義,從而將共同事業(yè)、國家命運和集體歷史的觀念引入社會意識。而且,在個人人格層面上,暴力是一種凈化力量,它使土著人擺脫自卑情結,擺脫絕望和無所作為——它恢復他的自尊,使他無所畏懼。
然而,爭議性的觀點認為,沖突不必與身體暴力聯(lián)結在一起。有人提倡多開展口頭形式的沖突,它是能促進社會變革的手段,也是促使達到真理的首選方式。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從意見和諧是反解放的觀點出發(fā),勸說一代知識分子去遵循對立的道德規(guī)范。韋恩·布斯(Wayne Booth)在文學評論中描述了一個辯論家的立場——“沖突越激烈,批判本身就越健康?!边@種觀點也出現(xiàn)在那些視沖突為接近真理的最佳途徑的人當中。沃爾特·沃森(Walter Watson)把這種認識論立場稱為對抗方法。沃森援引馬基雅維利的話說,把對抗的方法運用到政治中,保護自由需要對立政黨之間的沖突。
如許多社會學話語,沖突理論可以高度抽象。然而,它與身體對抗的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使得人們很容易將社會沖突的討論與身體的互動聯(lián)系起來。
悲觀的觀點傾向于認為人體是個一直沸騰的熔爐,由自私自利和侵略沖動驅動,最終外溢到爭斗行為中。古典精神分析也描繪了基于這種觀點的身體想象。弗洛伊德認為人類有機體是一種不斷更新的本能能量來源,能量匯集且在釋放之前會產生內在不適,精神和軀體癥狀反映了人格釋放這些本能的緊張能力的失敗,這些緊張最終通過間接渠道得到釋放。無論是直接的還是間接的,人的侵略性代表一種不斷流動的沖動,從人體流露出來,使人類無法逃避這種毀滅自己或他人的癖性。
雖然洛倫茲對沖突的看法更積極,但他也支持“機械—壓力式”的侵略觀點,認為侵略就像被泵壓進容器中的氣體。在洛倫茲的觀念中,對于特定的行為,能量在神經(jīng)中樞持續(xù)累積,導致動物和人類尋找刺激性的觸點以釋放這些能量。雖然齊美爾淡化了本能的攻擊性能量作為沖突根源的重要性,但他認為調動這種能量對實施斗爭有用。即便如此,齊美爾承認存在一種純粹的敵對行為,它表現(xiàn)在戰(zhàn)斗游戲的習俗中。
就身體是攻擊和沖突的來源這一觀點,那些認為沖突不可避免的人傾向于把身體看成是定期產生攻擊性能量的機制,而那些視沖突為偶發(fā)的學者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要么身體會產生擊敗這種攻擊性本能的其他沖動,要么攻擊性行為完全不是基于本能。
霍布斯代表了前一種:如果不是激發(fā)一種更強烈的自然傾向,即避免暴力死亡的愿望,那么所有人對權力不懈追求的傾向,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持續(xù)內亂。人類希望以舒適的方式生活,只有通過和平的制度手段才能達到這一目標。因此,侵略他人的沖動服從于和平共處的愿望,可以通過建立主權政治權威的方式來得以確保。霍布斯論證的邏輯可以被調整,以涵蓋各種旨在防止沖突的社會安排。但是,他關于行動的身體基礎的邏輯可以保持不變,即身體是包括攻擊性在內的不同沖動的發(fā)源地,但是攻擊性能被旨在防止沖突的機制所禁止。這種身體意象與尼采和索雷爾的主張相比,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后者把人類的天性想象為兇猛好斗,只是這種天性被恐懼和尋求舒適的欲望所淹沒,從而將軍事沖動導入無害的渠道。
關于身體的第三個觀點,是有些學者反對任何本能決定之類的說法。其理論模型認為,一個有機體的遺傳結構是如此之小,因而只擴展到一般的反應能力。如果沒有文化模式去形塑人類生活,“人類的行為將幾乎是不可控的,只是一些無目標的混亂行為……人的經(jīng)驗幾乎無法定型?!爆敻覃愄亍っ椎率紫葘⑽幕祟悓W的這一信條,用作沖突與合作的變量。好戰(zhàn)的身體反映了符號內化及由斗爭文化培養(yǎng)的該習慣,但是和諧文化同樣可以成功地創(chuàng)造出非侵略性的習性。
雖然有關身體康復的學科最近已經(jīng)開始研究“非西方”藝術的可能貢獻,但歐美社會科學很少有機會借鑒其他傳統(tǒng)的見解和理解。亞洲傳統(tǒng)可能提供了思考沖突的某些方式,而這些方式在現(xiàn)有的歐美范式中很難被涵蓋,因此介紹這些傳統(tǒng)的最直接的切入口,來自觀察亞洲人對身體和侵略性的獨特看法。下面,我將討論印度的瑜伽傳統(tǒng)和日本的合氣道,當然在中國的道教和韓國的花郎道中也可以找到類似的觀點。
總而論之,這些傳統(tǒng)想象的是不受攻擊本能支配的身體和不受沖突驅動的景象。相反,被欲望所困擾的狀態(tài),無論是有形的還是混亂的,都代表著人類在不成熟狀態(tài)下的本性。成熟的人類展現(xiàn)出一個內在統(tǒng)一、與心靈統(tǒng)一的身體,也就是說,一個內在和諧的個體,幾乎不會有侵犯他人的傾向。
兩千年前,梵語經(jīng)典《博伽梵歌》代表了一種人類喜悅和滿足的狀態(tài),它通過一種平靜心靈的練習來實現(xiàn)。瑜伽練習將身體與靈魂、個體自我統(tǒng)一起來,涉及一套復雜的方法,它不僅是道德的和冥想的,而且也是身體上的。它們包括體位法(對姿勢的精心訓練)和呼吸法(對呼吸節(jié)奏進行控制的練習)。這些并不是什么超常的練習,或者專屬個別精英或超人,對任何愿意努力踐行的人都是可行的。體位法鍛煉身體中的每一處肌肉、神經(jīng)和腺體,讓人充滿活力、柔韌、強壯而不受肌肉束縛。瑜伽動作旨在培養(yǎng)極好的健康狀態(tài),即身體、心智和精神完全平衡的狀態(tài)。
在瑜伽之外,亞洲另一個文化——合氣道,也闡釋了一種相似的觀念,即人具有身心和諧的潛力。合氣道的藝術,于20世紀30—40年代由武術家/宗教家植芝盛平(Morihei Ueshiba)研發(fā),結合了亞洲的其他文化,包括新儒學、神道教和武道(Budo)武術。這種藝術的基礎是通過適當姿勢來統(tǒng)一整個身體系統(tǒng),以及通過將注意力集中來統(tǒng)一身體和心靈。能手們不僅學習應對身體攻擊的動作,還在提升身心和諧上專設了特定練習。合氣道創(chuàng)始人植芝盛平說,合氣道“是統(tǒng)一思想、身體和精神的方式”。
瑜伽和合氣道所傳達的身體意象是否暗示了社會沖突?學習這些文化的學生要在練習中以放松或集中的姿態(tài),體驗一種平靜的狀態(tài)。由此,他們得出一個信條,即不存在驅使所有人互相侵略的固有的不可避免的力量;而且,與他們所經(jīng)歷的平靜狀態(tài)相比,侵略性是不愉快的,即使一個人是為了自衛(wèi)而采取侵略性行為。當他們意識到有一種主動的或被動的侵犯沖動時,便把它與原始的反應聯(lián)系起來而加以克服。瑜伽或合氣道的身體狀態(tài)實際支持了一種信念,即沖突既不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是受歡迎的。這使其與審慎沖突論的支持者達成一致,然而卻與霍布斯學派的觀點相反。身體在放松和統(tǒng)一的狀態(tài)下能體驗到自身的非侵略性,這是任何文化模式都可以規(guī)訓的。
瑜伽和合氣道以成年人的正常行為模式的教義來促進身體的和諧,并把它與人際沖突的教導聯(lián)系起來。它們認為沖突是內在不和諧的副產品,對人類美好生活來說,人際沖突并非不可避免。瑜伽用各種戒律或道德紀律來改善人與人的關系,包括“不殺生”或“非暴力”?!安粴⑸笔且环N禁令,顯示了對所有生物的敬意。正如一位著名的當代瑜伽師伊納爾所說:“暴力源于恐懼、軟弱、無知或不安。要抑制它,最需要的是免于恐懼?!边@一印度教的經(jīng)典思想基礎,絕不是不可避免的侵略性和人性本能的恐懼假設,而且發(fā)展出一種健康的人類功能的觀念,在這種觀念中,恐懼和好戰(zhàn)性都可以避免。
圣雄甘地的作品,堪稱瑜伽理念在當代關于沖突的社會思想中的卓越應用。甘地信奉傳統(tǒng)瑜伽的某些著名概念,包括“阿?,敗保ˋhimsa,不殺生)和“薩提亞”(satya,真理)。1文桂芳:《〈道德經(jīng)〉的“和”思想探究》,《大眾文藝》2018年第2期。在拒絕以暴力方式對抗侵略的基礎上,他把瑜伽重新改造成了一種應對沖突的方式。根據(jù)瑜伽哲學,甘地堅持認為,反對犯罪者的邪惡而不反對犯罪者是有可能的,而且更有效。合氣道創(chuàng)始人植芝盛平也闡述了類似觀念。盡管植芝盛平采用武道或武術形式創(chuàng)立了他的學說,他卻堅持“沒有敵人”的特殊武道形式,認為唯一的敵人是源于不成熟自我的自私和攻擊性;唯一值得追求的勝利,就是戰(zhàn)勝不成熟的自我。植芝盛平把他的武道目標描述為一種“不殺生”,一種保護所有生物的精神,這是一種以合氣道藝術促進整個世界和平和諧的理想。
這意味著,合氣道并沒有假定一個完全無侵略性的世界,而承認有些人會故意或無意地以身體或語言攻擊其他人,或侵入他人場所。但是,合氣道認為,在回應侵犯的選擇上,并不局限于反擊、逃跑或奉承(而因此播下怨恨和事后沖突的種子)。合氣道提出了一個選擇,即通過弱化攻擊者的攻擊性來避免沖突。被攻擊的人或團體,可以用合氣道的方式來作出反應,通過利用攻擊者的力量,保持中心位置,并以一種受害者自我保護但又尊重攻擊者的方式重新引導力量。
在構建沖突論的社會思想中,瑜伽、“非暴力、不合作”和合氣道引入了一個新的視角。與其他審慎的觀點一樣,它們也認為沖突是不好的,因為人類生活不能靠不和諧來實現(xiàn)。攻擊他人表明了不成熟的自我和對每個人所代表事實的不尊重——更不用說21世紀戰(zhàn)爭所帶來的恐怖。支持沖突的人所擁護的勇氣、自尊和真理的美德,可以通過不侵犯他人的自信模式來獲得。
與審慎觀點的另外兩種變體不同,這里討論的亞洲方法不指望通過外部機制來遏制沖突??梢钥隙ǖ氖?,亞洲方法不會像過去支持霍布斯和其他人那樣,否定正式的政治安排;也不會像文化人類學家所討論的那樣,否定良性文化條件的影響。亞洲方法主要強調的是通過內心修煉,使心靈平靜,達到身體和精神的相統(tǒng)一。這種做法促進了一種自然的和諧,這種和諧激發(fā)了非親密的互動,并通過尊重人際關系的學說得到強化。在當代,關于社會整合的工程,對亞洲這些社會思想的深度思考,或許會讓我們受益。
在前文中,萊文教授就沖突論展開的歐亞比較非常新穎,因為他引入了亞洲各國傳統(tǒng)文化對沖突的不同認知范疇。然而,遺憾的是,他的分析過于倚重日本和印度,而忽略了其他國家的思想貢獻,尤其是傳統(tǒng)文化深厚的中國。
盡管作者開篇就提到亞洲的沖突觀中,除了印度的瑜伽傳統(tǒng)和日本的合氣道之外,還有中國的道教和韓國的花郎道,但作者僅僅認為后兩者與前兩者觀點類似。這種認為亞洲各國沖突觀相類似的印象式判斷,讓作者忽略了對其他重要國家(如中國和韓國)在沖突觀上更為多樣的解釋。
在社會學理論中,沖突論可謂是一個經(jīng)典流派,它代表了一種重要的社會學分析法范式,它是對現(xiàn)代結構功能主義的修正和完善。1于海:《西方社會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XX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對各種不同的思想資源的吸納,有助于沖突論的發(fā)展。為此,我們需要簡要提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沖突觀的不同思考。
論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于沖突觀的認識和解釋,首提儒道兩家的思想體系。儒道兩家乃中國本土所生,兩者對沖突觀有與西方不同的文化解釋。如儒家,把對客觀世界的認知、個人內心修養(yǎng)、家庭關系處理、職業(yè)生涯管理與國家治理視作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儒家經(jīng)典《大學》有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種觀念的前提,乃是否定了個人、家庭、職業(yè)與統(tǒng)治體制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沖突和矛盾,它不但提供了一個可供追求的方向和行為標準,而且可以通過對“我”的不斷修養(yǎng)調適來達到。個人從而在進階式的環(huán)境中不斷進步,這個過程就是不斷消除張力和沖突的過程。此外,中國的道家同樣強調對沖突的消解,以道家經(jīng)典《道德經(jīng)》為例,它強調“道”為萬物之源,沖氣以為和,“道”化生萬物。所以“和”是“道”的基本特性,故而主張以“道”為本。因此,無論是處理天人關系,還是個人修身養(yǎng)性以及治國平天下,都要以和為本,這種貴“道”思想對后世具有深遠影響。
其實,儒道兩家皆以實現(xiàn)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為前提,兩家皆在各自“天人合一”思維模式的引導下,強調通過主體修養(yǎng)以提升人的德性,實現(xiàn)內在的精神超越,最終達到和諧的理想境界。不過,儒道兩家致和路徑有所不同:前者是基于社會秩序的和諧觀,后者是基于自然的和諧觀;前者強調有為秩序下的和諧,后者強調無為順勢的自然和諧。但無論如何,兩者殊途同歸,都注重對沖突的化解和消除,追求天人關系、人際關系和身心關系的和諧貫通。1文桂芳:《〈道德經(jīng)〉的“和”思想探究》,《大眾文藝》2018年第2期。
總之,中國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文化對沖突觀的解釋無法一言帶過。2中國不同的文化脈絡對沖突論都有所思想貢獻,甚至中醫(yī)都包含修身養(yǎng)性、追求和諧之內涵,有研究認為“儒修身、釋修心、道養(yǎng)生、醫(yī)寶命”,都是從不同的方面來追求自身與周遭世界的和諧相處。參見魏聰、常麗萍、李紅蓉、常成成、吳以嶺:《儒、釋、道、醫(yī)養(yǎng)生思想擷要》(上),《中國實驗方劑學雜志》2020年第1期;魏聰、李紅蓉、常麗萍:《儒、釋、道、醫(yī)養(yǎng)生思想擷要》(下),《中國實驗方劑學雜志》2020年第2期。萊文教授在亞洲沖突觀上主要關注日本,可能源于個人原因,如機緣巧合讓作者接觸到合氣道,并成為精修的高階練習者,3Howard G. Schneiderman, Dialogical Social Theory: Coda to Donald Levine’s Career, Society, vol. 52, no. 5, 2015, pp.481-483.使他對合氣道的體會更加深入,但這并不能論斷這種武術練習就能代表亞洲的武術。正如作者所言,合氣道吸收了中國的新儒學思想,因此,論及合氣道這種武術,就不能回避對中國武術的探討。
論及中國,功夫成為大多國外人士對中國的一個基本印象,但這只是一種表面認識,武術背后的豐富思想及強調化解沖突的一面卻鮮為人知。在中國,“武”作為一個象形字,有特定的意蘊:“武”的字形由“止”“戈”二字組成,在古代,能止戈才稱得上“武”?!拔洹币话阌袃煞N分類,無論哪類都強調追求和諧及反對沖突。武,最常見的一類,多被稱為“武術”和“功夫”等,主要是對單個個體的身體規(guī)訓,講究剛柔并濟、內外兼修,既追求剛健的外形訓練,又注重沉穩(wěn)的內涵修養(yǎng)。如長盛不衰的太極拳,這種身體運動形式講究矛盾的對立與統(tǒng)一,也講究動作、意念的配合與和諧。武,還有一類,乃指“武力”和“戰(zhàn)爭”。中國的傳統(tǒng)軍事思想強調對和諧關系的管理,以最大程度地避免戰(zhàn)爭的破壞。如經(jīng)典軍事范本《孫子兵法》開篇就強調戰(zhàn)爭的首要法則是“道”,即統(tǒng)治者的決策與老百姓的意志保持一致,即使在戰(zhàn)爭沖突中也強調非沖突的處理,“上兵伐謀”乃是強調以智慧和計謀來化解沖突危機。武有七德,即禁止強暴、消除戰(zhàn)爭、保持強大、鞏固基業(yè)、安定百姓、團結民眾和增加財富,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種思想對當今中國在國際關系中長期堅持和平外交的影響。
至于萊文教授對印度的關注,可能是英語的語言優(yōu)勢所致。英語是印度官方語言之一,很多印度文化典籍都有英語譯作,這無疑是作者了解印度瑜伽傳統(tǒng)文化的便利條件。對西方學者而言,發(fā)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體系中關于沖突觀的不同解釋,語言無疑是最大的障礙之一。這也昭示了一個使命要求,應為中國學人心之所系,即對我們身在其中的傳統(tǒng)文化,我們不但要有自覺意識,還要有與西方文化理論進行對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