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矛盾與抗爭
——論穆旦詩歌的生命意識

魏 昕

（遼寧師范大學(xué),遼寧大連 116033）

穆旦的詩歌作品內(nèi)涵豐富，為學(xué)界所高度關(guān)注。對于穆旦詩歌中的生命意識這一研究視角，大部分學(xué)者選擇對穆旦的某首詩或某階段的作品進行論述，相對缺乏對穆旦詩歌的整體把握。對于“生命意識”這一概念，筆者認為可以從三個緯度對詩歌中所體現(xiàn)的“生命”加以分析。首先是生理層面，此處的生命具有一種理念意義，指人存在或者活動的能力，它依賴于人的身體本身。然后是社會層面的生命，“人的本質(zhì)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當生命降臨于世界，他就面臨著如何處理社會中種種復(fù)雜關(guān)系的問題，這些關(guān)系不僅包括人類本身，也包括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明、發(fā)動的戰(zhàn)爭等等。最后是自然層面，這里的生命指詩人感受到的生命。人的心理活動和感受存在著密切的聯(lián)系，因此這種生命體驗不僅可以在實踐中實現(xiàn)，也可以在靈魂深處得到。穆旦的詩歌正是對生命進行多面詮釋，來表現(xiàn)他的生命詩學(xué)。

一、生命力量——靈與肉的沖突

人的身體是純粹理念生命的最直接的感知存在，而人的生理上的欲望是身體感受世界的源泉。在人類歷史中，無論是東方儒家的封建倫理道德，還是西方基督教的禁欲主義都長期貶低人的身體，壓抑人的欲望，將肉體和欲望視為骯臟和貪婪的存在。在近代，較早對這一理念提出質(zhì)疑的是尼采，他大膽地歌頌肉體，肯定人的生命意志“肉體是一個大的理性，是具有一個意義的多元”。人的生命本能會帶有一種生命強力，這種生命的力量之美為尼采以“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為代表的生命美學(xué)奠定了基礎(chǔ)。

穆旦詩歌中的生命力量美與尼采的生命審美有著共通之處?！段腋桧炄怏w》中，穆旦熱切地贊美肉體，他將肉體比做“巖石”“島嶼”“種子”“根”，賦予生命堅韌、牢固、不屈和勃發(fā)。與此相對，他用“衣服”這一意象形容肉體的敵人——思想。千百年來，衣服遮蔽人的身體，也在隱藏和否定人的欲望。從柏拉圖的“靈魂不死”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理想主義哲學(xué)逐漸建立身心二元論的思想，身體淪為機器和靈魂的附屬品。但在穆旦的詩中，肉體如“遠山的花”“蘊藏的煤”自由而豐富，衣服卻“越穿越薄弱越褪色”，人的身體中自有的智慧遠比人類所謂思想的最高智慧更加豐富。穆旦在詩歌中大膽地表達他對肉體的贊頌和對生命的熱愛。

在《我歌頌肉體》之中，我們可以看出穆旦生命中的矛盾之一——靈與肉的沖突，但是如果只是對肉體進行贊頌，還不足以表現(xiàn)生命力量的崇高感，它似乎缺少了一個思考、痛苦和斗爭的過程。《春》中，靈與肉、理性與欲望的矛盾蒙上了一層受難意識，帶有駁論性質(zhì)的詞語組合帶來一種“含混”的審美效應(yīng)?！洞骸凡⒎菃渭兠鑼懘旱姆睒s和青春的蓬勃，更是展現(xiàn)生命在限制之中的掙脫之力，在禁錮之中的反抗之美?；ǘ渑c綠色的火焰擁抱，需要“反抗著土地”。“滿園的欲望”固然美麗，尚需“推開窗子”才能遠遠觀望。二十歲的青春的肉體卻在藍天下“緊閉”。詩歌的張揚與克制融為一體極具語言張力，飽含著生命的焦灼與苦悶?！对姲耸住分校碌┯痔岢隽藢ψ匀簧馁|(zhì)疑與詰問。他就將愛情比作“一場火災(zāi)”，火代表生命的躍動與熱情，也象征著毀滅與虛無，為什么“我”與她相愛，卻又“相隔如重山”？穆旦把它歸咎于“自然底蛻變底程序”“上帝玩弄他自己”。在近代的浪漫主義文學(xué)中，愛情“被視為一種高貴的私人感情……被賦予了崇高的人性價值?！钡悄碌┰谠娭袑矍檫M行了特殊的定義，所謂的偉大的愛情不過是人的自然的生理的反應(yīng)，是荷爾蒙產(chǎn)生的欲望，是造物主對人的玩弄。在這里，穆旦對自然生命的關(guān)懷中又多了一層思辨的韻味。

總而言之，穆旦的詩歌展現(xiàn)了他對自然生命的熱愛，而在這種對生命力量之美的贊頌中蘊含的是靈與肉的沖突。

二、生命玄思——個體生命與外部世界的矛盾

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和生命價值是穆旦思考的對象。在他對生命形而上的玄思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對自我的思考。《防空洞里的抒情詩》中分裂的“我”走上廢墟中的樓看到自己死在那里，這一荒誕的景象確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種自我的破碎與分裂實際上來源于他對外部世界各個方面的不安與緊張感。例如《我》中“永遠是自己，鎖在荒野里”“痛感到時流，沒有什么抓住”“從靜止的夢離開了群體”就是分別從空間、時間、集體三個方面描述個體生命對于外部世界的疏離和不適。

穆旦詩歌的生命玄思涵蓋了眾多方面，本文以個體與人類集體的關(guān)系這一方面為例論述穆旦詩歌中個體生命與外部世界的矛盾。首先是對人類創(chuàng)造的歷史經(jīng)驗的質(zhì)疑?！对跁缫吧稀分?，“積久的美德”是詩人努力窺見的“美麗的真理”，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偉大的智慧，但它帶給生命的詩童年被自己“縊死”，是“最寂寞的野獸一生的哭泣”?！锻辍芬辉娮髡咄瑯訉⑼瓯茸饕矮F，作者形容“無數(shù)荒誕的野獸游行云霧里，矯健而自由”。在穆旦的詩中，“野獸”這一意象具有象征性，在《野獸》中，他曾用野獸來象征中華民族。野獸是勇猛、頑強、兇悍、真實的動物，天生的具有生命的力量之美。穆旦對于生命的血性與野性的崇尚正是對過去文明的反擊。在他看來，“智慧使我們懦弱無能”（《控訴》），我們正如“鼠”一樣，只能“在祭祖的發(fā)霉的頂樓”（《鼠穴》），平庸、懦弱、虛偽，丟失了生命力。這既是詩人對自我的審問和反思，也是對人類跳不出過去的歷史經(jīng)驗和社會習(xí)俗的失望。

其次是對現(xiàn)代文明的思考。西方現(xiàn)代文明帶來人的異化的問題?！哆€原作用》運用了一系列的動物意象，“污泥里的豬”“跳騷”“耗子”“蜘蛛”，怪誕而陰郁。穆旦筆下的豬是一只不安于宿命的豬，雖生長在污泥之中，但它仍舊“夢見生了翅膀”，渴望飛翔也是渴望自由，但“八小時工作”就像“耗子”“跳騷”一樣黏住了它，外部的世界宛如一張塵網(wǎng)將它束縛。穆旦在首詩中關(guān)注個體生命的普遍的生存困境，他呼喚在現(xiàn)代文明中如“牛，馬和蟲豸”（《神魔之爭》）的個體生命能夠覺醒，擺脫外界的異化，還原到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

穆旦對于人類歷史經(jīng)驗和現(xiàn)代文明的質(zhì)疑體現(xiàn)了他對既成的人類集體經(jīng)驗的懷疑精神。詩人的生命本體相對于外部的世界總是處于一種游離和偏移的狀態(tài)，而這離不開他對于個體生命與外部世界的矛盾的思考。

三、生命體驗——對話與抗爭

生命體驗注重的是詩人對世界的感知。詩人的親身經(jīng)歷自然是生命體驗的重要內(nèi)容，但是我認為穆旦詩歌中的生命體驗并非全部來源于他的親身經(jīng)歷，他的部分詩歌創(chuàng)作是來源于在他對生命的普遍感知和集體無意識的基礎(chǔ)上，對靈魂深處的拷問和自省。在詩歌中更具體的表現(xiàn)在于他的心靈的對話和自我的辯駁。

《從空虛到充實》寫道“呵，誰知道我曾怎樣尋找，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在詩中，他將自己分裂為Henry王，二人的交談實際上也是詩人自己在與自己對話“生命的意義和苦難”。對于生命的苦難的認識是他生命中最深切的一處體驗。

《詩八首》中描寫了一段愛情經(jīng)歷，但是在這首情詩之中，我們看不到穆旦對愛情對象的具體描寫，無論是容貌還是神情，“你”仿佛是一個具有象征性的意象。也就是說《詩八首》描寫的并不是穆旦親身經(jīng)歷的某一段具體愛情經(jīng)歷，而是他在心靈中設(shè)置情境，去體驗生命中的愛情。這種靈魂上的生命體驗來源于他的生命玄思，《我》中寫道：“遇見部分時在一起哭喊……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幻化的形象”。當穆旦在現(xiàn)實生命中被圍困時，他努力反抗生命的荒原，求助于愛情。但是這段愛情體驗的結(jié)果卻是“只有陽光透過繽紛的枝葉/分在兩片情愿的心上，相同。/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落，/而賜生我們的巨樹永青，/它對我們的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為平靜?！眱蓚€個體生命就像兩片平行生長的樹葉，注定是孤獨的，即使是愛情也不能使他們?nèi)跒橐惑w，真正使他們相融的是“季候”，是平靜的生命的死亡。在穆旦看來，只有生命的苦難和死亡才能使生命同一。

他在詩歌中多次運用“海/洪水”這一意象?！岸?，這解救我們的猖狂的母親，/永遠地溶解”（《不幸的人們》）?！耙驗槲衣犚娏撕樗淌芍排f的血液和骨肉！”（《從空虛到充實》）。“大洪水”這一意象來源于《舊約·創(chuàng)世紀》里的故事，象征著人類的災(zāi)難。穆旦“想念著所有不幸的人們”，他以一種人文關(guān)懷在詩歌中體驗不同的生命。他化身于洪水中求救的女人、流浪的中國作家（《不幸的人們》）、在戰(zhàn)爭中守護黑夜的老人（《漫漫長夜》），這不僅是視角的轉(zhuǎn)換，也是穆旦生命的一部分。《神魔之爭》《隱現(xiàn)》也代表他內(nèi)心中的不同聲音，它們不斷地爭吵、消解、顛覆。穆旦以一種自我辯駁的精神對生命中的苦難進行反抗和救贖。

這種精神不由得讓我們聯(lián)想到魯迅，有學(xué)者解讀魯迅的《在酒樓上》：“‘偉大的審問者’與‘偉大的犯人’都同屬于魯迅：這是他的靈魂的自我審問與自我陳述”。穆旦和魯迅在靈魂深處具有深切的共鳴，面對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崩塌和知識分子精神上的無處歸依，他“表現(xiàn)出了更終極、更原始的靈魂上的窺探”。

四、結(jié)論

綜上，穆旦詩歌中生命書寫，涵括了生理意義、社會意義、自然意義上的“生命”，呈現(xiàn)出鮮明的矛盾性和抗爭特質(zhì)。從尼采的生命意志到“里爾克——馮至式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觀”，我們可以感受到西方現(xiàn)代觀念對穆旦詩歌生命詩學(xué)的深刻影響。不僅是生命意識，這些詩學(xué)理念乃至哲學(xué)觀念隱藏在詩歌的每一處命題之中。穆旦詩歌所呈現(xiàn)的生命力量之美、玄學(xué)之思以及獨特的生命體驗方式，不僅體現(xiàn)了穆旦詩歌的思想意蘊，也是探究我國現(xiàn)代詩人群系心態(tài)的精神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