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規(guī)約》之光照不到的地方

馬嵐熙

《殺戮表演》

導(dǎo)演? |? 約書亞·奧本海默

獎項? |? 2013年柏林電影節(jié)觀眾大獎

2013年2月9日，紀錄片導(dǎo)演約書亞·奧本海默的《殺戮表演》在第63屆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的“電影大觀”單元展映，并獲得了由觀眾投票決出的觀眾大獎。次年，該片獲得奧斯卡獎——最佳紀錄長片獎提名。不過，這部被歸類為紀錄片的作品，記錄的卻是一場表演。

姓名的巧合

本片的導(dǎo)演是約書亞·奧本海默。這一名一姓，都對本片有著某種隱喻與暗示。《舊約》中，約書亞“為了拯救以色列人”四處征戰(zhàn)。物理學家羅伯特·奧本海默被稱為“原子彈之父”，他說自己“幾乎親手”投下了廣島原子彈。晚年，他陷入了巨大的自責，甚至在聯(lián)合國大會上脫口而出：“主席先生，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集合了這兩個微妙名字的導(dǎo)演約書亞·奧本海默，被提名奧斯卡獎那年只有40歲。他于1974年9月23日出生于得克薩斯。在獲得哈佛大學的藝術(shù)學學士學位后，他爭取到一個以約翰·馬歇爾大法官之名建立的獎學金，前往倫敦藝術(shù)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奧本海默自己也說不清，他為何會對印尼感興趣。2001年，奧本海默第一次到印尼，拍攝一家英屬種植園工人嘗試組織工會以爭取更好待遇的故事。漸漸地，他發(fā)現(xiàn)組建工會最大的障礙不是別的，而是恐懼。1965年之前，種植業(yè)曾有過一個很強大的工會。但在1965年9月，所有工會成員都被定罪，要么被殺掉，要么被關(guān)進集中營。

奧本海默接觸到這段屠殺歷史時，他萬分驚訝：這場殺死一百萬人的滅絕行動，在近半個世紀后仍然沒有受到審判，沒有遇難者紀念碑，沒有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當年的劊子手今天仍然是當?shù)氐暮萁巧?，樂于吹噓自己當年的兇殘行徑;而幸存者與死難者的后人，根本不敢在公開場合談?wù)撃嵌瓮?。于是，“有如著了魔一般”，奧本海默在北蘇門答臘尋訪每一個能找到的當年的殺人者。安瓦爾·岡戈是奧本海默遇到的第41個，并成了影片的主角。

心安理得的屠殺

安瓦爾年過七十，身材瘦削，滿頭白色卷發(fā)讓人想起納爾遜·曼德拉。但在印度尼西亞北蘇門答臘省，幾十年來他的名字令人聞之色變。家中長輩都會用安瓦爾的名字來嚇唬不肯乖乖睡覺的小孩。1965年至1966年，在北蘇門答臘省省府棉蘭附近的一條河邊，每天晚上都有滿卡車的受刑者被拉來。軍隊并不自己動手殺人，任務(wù)交給從社會上召集的流氓。安瓦爾就是最有名的行刑人之一，奪命逾千。

影片中，安瓦爾·岡戈站在一幢低矮樓房的露臺上，指著面積并不大的地面說：“剛開始我們把他們打死，就在這兒。但血太多，清理的時候太難聞了。我發(fā)明了這個?！彼捌鹨桓棠竟?，木棍中央拴了根長鐵絲，鐵絲的另一頭系在露臺上的鐵管上。陪著他的男子在鐵管旁坐下來，扮演囚犯，雙手背在身后像被捆住。安瓦爾在他脖子上繞一圈鐵絲，抓住木棍作勢用力拉，男子的頭垂下來，“又快，又不流血”。

被殺的許多都是華人。“他們被殺，在當?shù)厝丝磥硎怯性虻摹！泵绹鴼v史學家史達威爾解釋道：“這些商人取了當?shù)氐男彰源俗鳛橐环N掩護。在東南亞，華人商販并不被認為是安靜而本分的生意人，像他們在舊金山或利物浦一樣。這些人的名聲，就等同于東南亞的猶太人。他們被認為是一群外來者、不速之客，在危機發(fā)生的時候，就被拿來當箭靶，被當成是非華人缺乏機會的始作俑者。”

這位歷史學家進一步分析當時那場屠殺之所以讓當?shù)厝恕靶陌怖淼谩钡脑颍骸案匾氖?，當?shù)厝硕济靼走@些華人巨子如何創(chuàng)造出巨額的財富，以及他們?nèi)绾伪Ｓ羞@些財富。基本上，華人會與其他的同業(yè)形成聯(lián)盟，壟斷價格，避免競爭，包攬政府合約，取得專賣的執(zhí)照，而腐敗的地方政治人物就被收買?！?/p>

因而，當安瓦爾和同僚們進行屠殺時，他們并沒有什么負疚感。喜愛電影的安瓦爾輕松地說道：“有時我們看完電影出來，那是一部喜劇，愉悅的快樂的。我們唱著歌，走到我工作的安保辦公室，有人正在那里被施刑或被殺?？吹接腥吮焕υ谀莾?，我心情好可能會遞給他一根煙，然后繼續(xù)唱歌。”

戰(zhàn)爭罪是贏家的說辭

安瓦爾的“老戰(zhàn)友”阿迪是當年的行刑隊長。和安瓦爾不時流露的脆弱自省不同，阿迪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當年屠殺的正當與合法?！皻⑷耸悄隳芊傅淖钪氐淖铮躁P(guān)鍵是找到辦法讓自己不覺得愧疚。全靠找到正確的理由?！睂Υ?，導(dǎo)演奧本海默用“謊言上癮”來解釋：“殺人者當然知道那些宣傳是謊言，但這能讓他們感覺舒服一點。他們知道事實，但寧愿相信謊言，他們需要這個謊言，他們對謊言上癮了?！?/p>

阿迪曾經(jīng)的女友也是華裔。他若無其事地殺死了她的父親。他或許并不知道中國有句古話——“成王敗寇”，但他在電影里說了另一句類似的話：“如果你要追查殺戮，那你應(yīng)該從人間第一樁謀殺開始查，該隱殺亞伯。所謂‘戰(zhàn)爭罪是贏家來定義的。我贏了我說了算?！?/p>

因此，即使在今天的印尼，當年的屠殺者仍然是黑幫頭目。安瓦爾的許多朋友，有的是青年團頭目，有的是專收地區(qū)保護費的流氓。有的還是重要的報紙出版人，決定著輿論的風向。當奧本海默造訪一個名義上致力于“1965—1966遇難者恢復(fù)名譽”的非政府組織時，發(fā)現(xiàn)它的負責人正是當年這個地區(qū)的頭號劊子手，亦是安瓦爾的朋友。

在地球的另一端，遙遠的海牙，國際刑事法院正日復(fù)一日地開庭，審判著涉嫌犯有種族屠殺罪、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和侵略罪的人們。當《殺戮表演》在柏林上演時，人們曾經(jīng)想過，是否能將當年的行刑者們在國際法庭上繩之以法。然而，就在2013年5月21日，印尼政府正式宣布，拒絕批準《國際刑事法院羅馬規(guī)約》。這意味著這個已經(jīng)有109個締約國的國際組織，仍然對于安瓦爾、阿迪和他的“戰(zhàn)友們”無能為力，對于至今諱莫如深的受害者們愛莫能助。

一個夜晚，安瓦爾和阿迪在海邊釣魚，安瓦爾終于說起自己的夢魘。他越來越經(jīng)常地夢到他當年勒死的那些人，眼睛一直在瞪著他。所以他經(jīng)常選擇逃避，在音樂、酒精和他人的贊美中逃避回憶。然而，據(jù)奧本海默所說，安瓦爾一直比較失意，他沒能進入權(quán)力頂層。他當年的朋友如今大都位高權(quán)重，而安瓦爾太誠實了。他對當年事件的感受和懷疑太呼之欲出。

良心終會被喚醒

奧本海默請安瓦爾和他的朋友們?yōu)樽约号囊徊坑涗洰敃r場景的影片。最初他們興味盎然，組織了許多群眾演員，鋪設(shè)大火吞沒村莊的場景。安瓦爾甚至染黑了頭發(fā)，換上牛仔褲，興致勃勃。然而隨著影片的進展，安瓦爾有些笑不出來了。為了慰藉自己，安瓦爾“導(dǎo)演”了歌舞片的段落。青山間瀑布前，仙女身姿搖曳，安瓦爾站在最高處。身旁兩個男子演的是當年被他殺死的人，他們從脖子上摘下亮閃閃的鐵絲圈扔掉，掏出一枚金燦燦的大獎?wù)?，掛在安瓦爾的脖子上，一邊頌唱：“我們千恩萬謝，你送我們進了天堂。”

然而，這一場景只是安瓦爾的一廂情愿而已。當拍攝焚燒村落和強奸婦女兒童的場面時，熊熊火光慘叫凄厲之間，群眾演員逼真地回應(yīng)扮演施暴者的“五戒青年團”的追趕和暴行。這已經(jīng)足夠讓安瓦爾開始感到迷惘。最后，他選擇扮演曾被自己刑訊殺害的受害者的角色。當他體驗坐在辦公桌前被審問虐打，被自己極其高明的發(fā)明——鐵絲勒脖而死的感受時，安瓦爾突然說：“我想我體會到了我所殺害的人的感受。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然而奧本海默冷酷地回答道：“不，那些受害者跟你的感受不會一樣，因為你只是在拍戲，而那些受害者知道自己是真的就要死了。”

這場關(guān)于殺戮的表演，最終或許能以喚醒行刑者的良心作為完美結(jié)局。然而安瓦爾和奧本海默都知道，所謂的喚醒良心不過是徒勞。假如歷史重演，無論是真的出于生存需求，還是出于某種利益之爭，一群人對另一群人起了殺機，那么慘案仍然難以避免。塵埃落定之后，勝利者仍然有最終的話語權(quán)。

或許不應(yīng)這樣悲觀。電影在柏林上映時，許多人提到了納粹屠殺和戰(zhàn)后審判。也許有一天，印尼會批準《羅馬規(guī)約》，重新審視那段被權(quán)力覆蓋和重寫的歷史。因為謊言重復(fù)一千次，仍然是謊言。再深的自我催眠，也會終于醒來。法律也最終會折射出人性的光輝——最后，關(guān)于姓名的另一個巧合：奧本海默這個姓氏，在一些地方寫作奧本?！覀兪熘姆▽W家。

鮮為人知的是，他雖然以一部《國際法》名揚天下，但他有生之年自己最滿意的作品卻是《良心論》。他寫道：“良心看上去脆弱，又毫無用途，連自己也說服不了。然而，在經(jīng)歷許多年之后，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它從來沒有被人們真正拋棄。相反，它總會找到合適的途徑，顯現(xiàn)出它主宰一切的魔力。”或許這部《殺戮表演》亦正是其中之一。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