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袁枚不僅詩文好,斷案也是高手。當年,袁枚外放南京溧水知縣,審理一起文字僭越案:一個老學究替人撰寫訃文,訃文中有德澤鄉(xiāng)里,常?!吧饷狻崩щy佃戶的欠租與利息等語。仇家如獲至寶,持訃文狀告其“大逆不道、圖謀不軌”。袁枚覺得茲事體大,于是先是親往其家搜查藏書及信札,查證確無其他狂悖文字;又親自提訊當事人,得知這個老學究因《四書》中有“赦小過”之語,遂用之。
這下袁枚心里有底了。他在判詞中先是引用皇帝在上諭中嚴禁地方官捕風捉影、挾嫌報復的教誨;然后論述除訃文中只出現(xiàn)一次“赦”字外,并無其他狂悖之語,不能以一字失檢而查抄家族,株連無辜;接著論述此風不可長,互相攻訐,人人自危,非朝廷獎恤士類之意;最后,袁枚以“僭越”條款對此案做出處理:“杖一百,徒三年。”
大逆罪是天大的罪過,是要殺頭的,是要滅族的。袁枚沒有刻意營求,而是審慎對待,究其真相,做出了符合天理人情的處理。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人各有異,案自不同,而且每一個人在特定的條件下都是不自由的。陳寅恪談及治史的方法,尤為提倡“了解的同情”,無了解不會有同情,沒有同情的態(tài)度,也不會達到真正了解的目的。陳寅恪的治學方法同樣適用于執(zhí)法辦案,同情是前提,了解是達到同情的手段。帶著同情,設身處地,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因為我們辦的不是案子,而是他人的人生。
清周安士在《安士全書》中說:“人命關天,獄詞最重,略失檢點,悔之無及。吾輩不幸而職司其事,便當刻刻小心,臨深履薄?;腥籼斓毓砩?,嗔目而視我;罪人之父母妻子,呼號而望我。”執(zhí)法者當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每一起案件?周安士一連用了十個“不可”:“不可立意深文,不可誤聽左右,不可逼打成招,不可潦草塞責,不可恃聰明而臆斷,不可徇囑托而用嚴刑,不可逢迎上官之意,不可但據(jù)下吏之文;不可因他端而遷怒,不可乘酒醉而作威?!?/p>
近日閑讀《邵臨淄》(節(jié)選自《聊齋志異》)一節(jié),雖不足百字,卻久久不能釋懷。臨淄縣宰姓邵,審理一起夫訴妻不孝案。邵聞之,派人捉拿此女。此女老爸聽聞,十分害怕,率領眾親戚到縣衙,哀求放過自己女兒一次。丈夫也隨即后悔了,要求撤回訴狀。邵公怒道:“公門內豈作輟盡由爾耶?必拘質審!”公堂之上,邵大人剛剛審問幾句,就斷言:“真悍婦!”于是下令:“杖責三十,臂肉盡脫?!逼阉升g借異史氏之口感嘆:“公豈有傷心于閨閣耶?何怒之暴也!”
斷案之要,在明理,在據(jù)法,在平曲直,在建秩序,在于執(zhí)法者的素質、心境、胸懷。試想歐陽修的父親在審理死囚案件時,深夜浩嘆,每于案件中“求其生而不得”。而這個邵姓大人卻對一悍婦怒不可遏,非拘之不可,非“杖責三十,臂肉盡脫”不可,即使其父哀求,即使其夫自悔,斷然不為所動!而且憤憤揚言:“公門內豈作輟盡由爾耶?”
事理通達心氣和平,執(zhí)法執(zhí)紀最忌快意恩仇。蒲松齡推測,此邵公一定有過刻骨銘心的“閨閣之虐”。今見此女,正好發(fā)泄自己的心中塊壘,借以抒發(fā)郁積靈魂深處對悍婦的仇恨,非不使其“臂肉盡脫”而不快!想來,他的治下,不會再有悍婦了,但是一個酷吏由此產生。
清代阿克敦、阿桂父子皆以科舉入仕,史稱“父子大學士”,父子二人為政清簡,俱有令名。一日阿克敦問阿桂:“朝廷一旦用汝為刑官治獄,宜何如?”阿桂胸有成竹、擲地有聲:“行法必當其罪,罪一分法一分,罪十分法十分。無使輕重?!辈幌氚⒖硕芈劼牐淮笈骸笆亲訉∥壹遥钱斔?。”見阿桂一臉茫然,阿克敦徐徐道:“如汝言,世上無全人矣。罪十分,治之五六,已不能堪,而可盡耶?且一分罪,尚可問耶?”
法律有溫度。阿克敦之罵,值得每一個執(zhí)法者傾耳聆聽。
圖:王恒? ?編輯:夏春暉? 3867532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