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雲(yún)
兩個月前,劉彩仙抱著孫子對毛弟說,帶孩子到小區(qū)對面的廣場玩一玩。毛弟說,你不會看紅綠燈,出車禍咋辦? 劉彩仙記得毛弟的話,但孫子兩眼淚汪汪地往外瞅,她的心一下子軟了。她趁兒子、媳婦加班,抱著孫子就去廣場。和小區(qū)的清靜相比,廣場真熱鬧,那些同齡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小姑娘似的跟著歡快的音樂搖擺腰肢。
她年輕時也喜歡蹦蹦跳跳,一見這陣勢,心底的愛好如水下的泡泡直往上冒。她快樂地抱著孫子站在隊伍后面扭。孫子也很高興,哇哩哇啦地叫著,手腳不停地晃動。劉彩仙扭得正盡興,音樂卻停了,跳舞的人一個個散去。她這才發(fā)現(xiàn)時間晚了,抱著孫子趕緊回家。孫子一看到小區(qū)門就哇的一聲大哭。
兒子、兒媳已經(jīng)到家,他們一臉鐵青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說了多少次不讓你帶孩子出去,怎么不聽呢?毛弟黑著臉。廣場在小區(qū)對面,怕什么?劉彩仙回了句。在對面也不行。毛弟提高嗓門。劉彩仙的眼淚在眼眶邊打著轉(zhuǎn)說,以后你自己帶孩子,明天我要回老家。毛弟愣住了,你回老家誰帶孩子?他想去敲門挽留,但轉(zhuǎn)念又想她明天會好的,以前也這樣嚇唬他,最終還是沒回老家。
中秋節(jié)這天,劉彩仙一早起來就想到兒子毛弟,他半個月沒打電話回來了,今天過節(jié)他該回家了。劉彩仙忙完一天的活已是傍晚了,她站在堂屋門口瞅了眼天邊,尋了張凳子坐著望向村口。
別等了,要回來早就到家了。老伴站在廚房門口喊。劉彩仙這才回過神,她抻長脖子又往村口看了看,才空落落地回屋了。老伴特地做了幾個菜,全是毛弟愛吃的。吃點吧。老伴邊倒酒邊勸??人跃蛣e喝了。劉彩仙瞅著老伴,有些生氣地說。老伴沒聽,他把一杯酒倒進嘴里。劉彩仙白了他一眼,站起來走了。
這一夜,她不知何時睡著的,又是何時被吵醒了,她突然想起來,晚上沒給失明的婆婆送飯。如今八十歲的婆婆,雙眼失明整整二十年,劉彩仙照顧她二十年,突然間有種厭煩的情緒,可又一想自己不照顧婆婆還會有誰來照顧?她心煩意亂地端著飯進屋打開燈,發(fā)現(xiàn)婆婆雙手支起身子斜靠在床頭。媽,吃飯了。劉彩仙叫道。婆婆抬起頭朝她看了看,許久才吐出柔弱的聲音,你來了。婆婆的神情讓她心軟,她蹲下來把婆婆扶坐在椅子說,媽,吃飯吧。以前沒幫你們什么,眼瞎了還要你們來伺候。婆婆的眼角噙著淚珠。過去的事別提了。劉彩仙的鼻子有些酸,只要想到以前的艱難,心里就難受。但婆婆的話讓她多年的不快一下子煙消云散。這時她想到了毛弟,誰幫著帶孩子?他們會不會怪她?
早上一睜眼,老伴就嚷嚷,昨晚吵什么?你老娘昨晚沒吃飯,我給她送飯時說了幾句話。劉彩仙聽到老伴嚷嚷有點煩,懶得和他說話,就趕緊喂雞去了。
老伴坐在堂屋捂著胸口咳,這是他多年來的毛病,每年入秋天氣變涼就會犯病。我都要咳死了,兔崽子也不打個電話回來問問。這一大早的罵誰呢?劉彩仙冷著臉沖老伴吼。難道不是嗎?養(yǎng)這些雞還懂和人親,養(yǎng)他有什么用?老伴指著那些雞說。他在紅城打工那么辛苦,你幫過沒?劉彩仙問。當(dāng)年我不也是誰都靠不上嗎?現(xiàn)在我還不是得對老人家好?老伴急忙反駁。毛弟不也沒餓著你嗎?劉彩仙有些哭笑不得。你……老伴向來都說不過她,也不想和她再說下去,就一頭扎進廚房做早飯。她看著老伴有些蹣跚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像小孩。頓時有些沮喪,再也沒心情喂雞了。
嫂子。劉彩仙正為父子倆的矛盾煩惱,老伴的妹妹冰梅帶著哭腔喊。你怎么有空過來?還掛個腫眼泡。我回來看看媽。冰梅眼神躲閃,有些心虛地躲過嫂子直直的目光,趕緊走進廚房,看到一桌菜隨口就問,是不是毛弟一家回來了?嗯……是。老伴不看冰梅笑著說。怎么不見人?冰梅環(huán)顧四周。老伴好不容易逮住一個人,他想把對兒子的不滿全部說出來,卻被跟著進來的劉彩仙打斷了,他本來要回來的,但臨時出差。原來是這樣。冰梅點點頭,把目光放在劉彩仙身上,嫂子,聽說你早回來了,你不用帶孩子?這段時間你哥身體不好,我回來看看。劉彩仙答得輕松。現(xiàn)在好點沒?冰梅問老大哥。還是老樣子。老伴嘆著氣說又去熱菜。他菜熱好了拿出新釀的米酒,給妹子倒了半碗問,怎么不帶孫子一起來?被他媽帶回外婆家了。冰梅說。大林兩口子什么時候回來的?老伴有些驚訝地問。前兩天他們就回來了。冰梅不太想和老大哥說家里的事,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招呼還沒上桌的嫂子,嫂子你再不來,我們都快吃好了。你們先吃,我給媽送飯去。劉彩仙拍去身上的苞谷灰。老伴也讓她先吃飯。
劉彩仙想想冰梅好久沒來,作為嫂子該好好陪陪她才是。三人一起喝著、聊著,不覺已到晌午。
怎么又不給我吃飯?婆婆的聲音傳到了廚房。妹,你聽,媽總這樣。老伴皺著眉說。哥,這些年來,辛苦你和嫂子了。冰梅停下筷子說。劉彩仙沒出聲,默默地給婆婆準備飯菜。冰梅,你去給媽送飯,她這兩天還念你呢。老伴說。我這就去。冰梅端飯出去,但沒到五分鐘回來了。劉彩仙以為她娘倆大半年沒見,冰梅會好好陪陪婆婆。沒想到她這么快就出來了。她為此感到不解。
今天太陽好,我們幫媽洗洗澡。劉彩仙想趁著冰梅在可以搭把手,也讓她們多待一會兒。等媽吃完飯,我去放熱水。冰梅說。是不是冰梅來了?婆婆問。
劉彩仙見冰梅有點走神,拍了拍她問,是不是有什么事?冰梅眼淚嘩嘩淌出來了,帶著哭腔說,家里的事不好說。在嫂子面前有什么不好說的?劉彩仙勸慰。今早和媳婦吵了一架,大林站在一旁什么話也不說,我氣不過跑出來了。冰梅嗚嗚哭起來。劉彩仙突然想起,冰梅以前常跑回娘家說她婆婆的不是,如今冰梅當(dāng)婆婆了……
冰梅不到四十歲,大林他爹就走了。冰梅看著十歲的大林,抹干淚拼命掙錢,她不能讓大林打光棍,得替那死鬼把這個任務(wù)圓滿完成。十幾年下來她生生活成了男人的模樣。她攢夠了錢,把原來的黑磚瓦房換成一棟小洋樓。遷新居和大林的婚禮同時舉行,冰梅從來沒那么高興,她端著酒碗和男人一樣招待客人。孫子剛會走時,大林和媳婦就到廣東去打工,到過年才回來,春節(jié)一過又要出去打工。每年臘八一過,小家伙天天坐在家門口等,那模樣讓人心疼。
大林和他媳婦常年在外打工,哪顧得上老人和孩子?冰梅時常想兒子能打電話回家就好了,哪怕說上一兩句話也高興。有時她忍不住就打電話問兒子,忙不?兒子回答得很干脆,忙得很,沒事掛了啊。想打電話給兒媳婦吧又不知道說什么。她剛嫁給大林他爹那會兒,也不知道和婆婆說什么,還和婆婆吵了不少架。兒媳嫁過來這些年,脾氣和她當(dāng)年一樣。她想啊,只要小兩口兒過得好,自己倒無所謂。有時她有個頭疼腦熱的就想,前村六十來歲的韋老頭,一家人都在城里工作,他獨自在一棟樓里生活,摔死了一個星期,村里人才發(fā)現(xiàn)。她要是倒地死了,孫子不得活活餓死?
今早我不留神把飯燒糊,她左一句右一句嘟囔,我還了幾句嘴,兩人就吵了起來。冰梅的淚珠子一顆顆掉在熱水里。劉彩仙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陪著嘆氣。
嫂子,你去扶著媽出來,我去找換洗的衣服。劉彩仙把婆婆扶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冰梅不見了。她轉(zhuǎn)身看到冰梅在很高興地打電話。
彩仙,冰梅是不是來了?婆婆邊仰面仔細聽邊問。劉彩仙想說來了,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嫂子,我先回家了,大林叫我回去有事呢,過后再來看媽。冰梅急匆匆跑進來,指著電話悄聲說。劉彩仙點點頭說,快回去吧。這時她無比矛盾,不知是為冰梅高興還是為婆婆難過。彩仙,冰梅是不是走了?婆婆感覺不對勁,就問。媽,冰梅沒來,要是你想她了,過幾天我叫她來陪你。
一個多月以后,毛弟打電話跟她說,我現(xiàn)在特別忙,真的抽不出時間帶孩子,來幫幫我吧,我又上班又帶孩子,每天打仗似的。劉彩仙聽到兒子的聲音,心里的怨氣全消了。她想回答明天就去,可痰堵在喉嚨只能發(fā)出沙沙的聲。毛弟著急地說,媽,你說話呀,是不是不愿意來?說完把電話掛斷了。她聽得出毛弟憋得委屈,她鼻子一酸,心里一陣難過,為那次回來感到欠著什么。去!去什么去!!都病成這樣了,王八羔子也沒問問你。老伴在一旁瞪著眼說。劉彩仙覺得老伴說得有道理,人老了總要過幾天舒坦日子是不是?
毛弟放下電話,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開始擔(dān)心媽來,我要回去看看,要是媽病了也得接來給她看病。毛弟知道媽疼他,這回一定要把她接回紅城。
晚上劉彩仙出門時,一股香燭味闖入鼻腔。她往神臺上望去,香燭閃著亮光。這讓她想到毛弟這兩年進家門或出門,都要到神臺前給祖宗供香燭。一定是他回家了。
毛弟聽到有人走動,起身站起來一看是媽,低著頭不停地搓手。
毛弟,什么時候回來的?劉彩仙激動地問。媽,我早上聽到你說話不利索,擔(dān)心你,就回來看看。毛弟說。媽沒事的。該吃飯了。老伴看到兒子回來,馬上要做五花臘肉吃,他說這是毛弟最喜歡吃的。
飯桌上沒人說話,只有嚼飯的聲音。怎么沒給奶奶送飯?毛弟吃了一會說。你先吃,待會兒你媽再送過去。毛弟爸說。毛弟撇撇嘴搖搖頭,端來碗往里夾了幾塊好肉。
媽,我倆一起去給奶奶送飯。毛弟放下筷子。劉彩仙和毛弟一起把飯送到婆婆的屋里。
吃完飯劉彩仙原來想著,要是兒子讓她去紅城幫他帶孩子那就去。
車駛出寨子,他把車停在路邊,點了支煙猛吸。接下來咋辦?他吐完最后一個煙圈,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下車跑進堂屋,神情莊重地給祖宗點了一排香燭,對著神壇鞠下身子,才掉頭開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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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