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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彎曲的光芒(中篇小說)

      2021-04-13 04:18周李立
      紅豆 2021年3期
      關鍵詞:干爹小樂

      周李立

      1

      打折機票是提前一個月買好的,可見她早做了打算。只是到臨行前一天,她才得知有些打折機票托運行李的重量受限。于是她不得不將一部分物品發(fā)物流,其中包括一臺洗衣機和一臺熱水器。倒不是這些家用電器昂貴到值得千里迢迢運送,而是表明一種不再回頭的決絕姿態(tài),反正她是這么跟上門拆卸熱水器的工人宣告的。她知道他們都覺得她不正常,正常的人不會把熱水器拆掉之后再要求打包,還運到千里之外去。

      不管怎樣,洗衣機和熱水器還未到目的地,她已登上飛機。從機艙的顯示屏上看,飛機只是一個綠色的小光點——這種科技時代的小把戲總是讓她迷惑——像一只綠頭蒼蠅遲緩地往東飛行。她從前還以為飛機的航線仿佛刀切一般,是筆直的。不是嗎?既然都已經(jīng)上了天,何必拐著彎走曲線呢?現(xiàn)在她才知道即便是在天上,也沒有人可以隨心所欲。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她大為詫異。并非因為她沮喪地意識到自己有多無知,而是這些年她多次乘坐過同樣的航班,竟然都沒關注過那塊顯示屏。顯示屏在逼仄的機艙內最前排的上方,跟掛在兒科醫(yī)院里顯示排隊號碼的那塊屏幕似的。她總是帶兒子去那家醫(yī)院,醫(yī)院里小朋友們的號啕聲,很長時間都是她噩夢的主要背景音,好在她再也不用去兒科醫(yī)院了。她把兒子留給了前夫,沒有跟其他東西一道打包運走。

      飛機從昆明飛往廈門,明明是兩座旅游城市,航線卻并不熱門,每日航班寥寥無幾,這些年于兩座城市的婆家與娘家來往奔波。到廈門機場,她知道去哪里坐大巴車,知道大巴車沿哪一條海岸高速公路行駛。輕松的一個小時車程之后,在屋頂交錯掩映的舊派閩式居民區(qū)的某片屋檐下,她就到家了。這是她的家,準確地說,是她結婚以前的家。昆明那套兩居室也是她的家,但準確地說,三天前和羅橋拿到離婚證那一刻起,就不是她的家了。

      2

      她估算著飛行時間,試圖把所有與前夫有關的思緒都留在天上,落地之后,她可不愿再想起這些事了。她得從前夫的父親們開始,她的前夫有兩個父親。

      一位是她喜歡的那位。英俊且幽默,出門前會往頭發(fā)上抹發(fā)膠,往衣服上噴香水,皮鞋總是擦得亮光光的,且永遠是與眾不同的色澤,棕紅、墨綠、孔雀藍,以及與眾不同的款式,尖頭、高幫,或有鏤空的幾何形花紋,像有一次她在電影里看見的福爾摩斯穿過的那雙。很幸運,她喜歡的這位是前夫的親生父親。

      小樂出生后,他們一家三口便跟公婆一起生活了。她該管公公羅世順叫爸爸,不過平常她總是避免那種要叫爸爸的時刻,因為太過鄭重了,在這種事情上她比常人需要更多時間。于是她在心里稱他“老仔”,是閩南話“老爹”的意思。這樣她會覺得親切,也不會對他有不敬的意味。只是羅世順從未聽過她這么叫他,因為她覺得他肯定聽不明白。

      羅世順十來歲的時候,就隨老家親屬之類的人去了緬甸,之后又到了泰國、越南、柬埔寨。那些年去東南亞相當容易,哪像現(xiàn)在?羅世順回顧青春時總是一副往事不要再提的口吻。有一次他這么說時,她發(fā)現(xiàn)他的側臉有些像李宗盛的某張照片,僅僅只是像那張照片。羅世順本人呢,跟李宗盛一點也不像。李宗盛是她喜歡的歌星,因此在同齡人中她略顯過時,她的普通話也令她很難融入昆明的各種小團體,所以這些年她除了上班之外,就待在家里。

      羅世順二十歲出頭的時候,就把東南亞走遍了,對珠寶行業(yè)了如指掌,回到云南,一身都呈現(xiàn)出東南亞的艷麗風格,仿佛把東南亞全穿戴在身給捎回來了。他的性格與審美也相應變得浮夸,一直到去世他也從未改變早年間習得的這種做派。羅世順去世時剛滿五十歲,是三年以前了。

      另一位呢,她在心里稱作“小仔”的,是前夫的干爹,所以她也應當隨丈夫稱其為干爹,但她發(fā)明了“小仔”這一稱呼,作為與“老仔”對應的存在——這就不是閩南話了——何況這位干爹也不值得她以隆重的鄉(xiāng)音來對待。

      “小仔?在我們這里是罵人的話。”那時還是她丈夫的羅橋對她這項發(fā)明顯然有些抵觸,他嚴肅地提醒她?!拔也粫屗犚姷??!彼f。不過,她心里覺得這個罵人的稱呼,倒正合心意。

      有必要叫這位干爹的時候,她就用“喂、啊、哈”這類字眼打發(fā)過去。這位干爹倒從不顯出受到冒犯的樣子,何況羅世順去世后,這位干爹就跟他們住在了一起。干爹每天都能聽見羅橋叫他干爹,每聽見叫一聲干爹,他都會像剛痛飲過一杯似的,提著嗓子高亢地來一聲“咋——”作為應答。二人這一唱一和的浮夸表演出現(xiàn)的時候,她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在戲院看一幕做作的宮廷劇。

      3

      她記得羅世順去世后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包括那間由喪葬公司布置的靈堂,就在臨近殯儀館的那片空地,是喪葬公司宣稱的“我們自己的場地”。她本以為會是肅穆的黑白兩色的靈堂,就像她的福建老家操辦喪事時那樣。但當天上午,她因照顧兒子最后來到靈堂時才發(fā)現(xiàn),竟然有大幅紅色紗巾匪夷所思地纏繞在某些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經(jīng)驗告訴她這是喜喪。但凡異鄉(xiāng)總有類似這般詭異的風俗令外鄉(xiāng)人略感不適。

      據(jù)說這使用了大量紅色紗巾的布置屬于喪葬公司的統(tǒng)一制式之一,被稱作尊貴套餐,用以一生平順、壽終正寢的老人的葬禮。其實羅世順該算英年早逝,而壽終正寢的說法又讓親屬不忍心拒絕為昂貴的尊貴套餐買單。

      來吊唁的人不少,有羅世順在昆明的朋友,有他的生意伙伴,有她丈夫羅橋和婆婆崔紅雨的朋友,還有羅橋的前同事,這些自不用說。意外的是羅家老家的親屬們也趕來了。

      從羅世順的老家到昆明至少需要十個小時。山上只有一條土路,當年羅世順是光著腳,踏著山間小溪中的鵝卵石走出來的。羅世順生前的最大愿望便是給那個村莊捐資修一條水泥路,但這個愿望因耗資巨大而不能實現(xiàn)。

      他們成群結隊的,上午就有五六撥人相繼抵達。他們一定是在羅世順過世的當天傍晚就約定出發(fā)了,因路途遙遠也沒做什么準備,全體輕裝趕路,第二天上午眾人便來到靈堂了。風塵仆仆的人們尚未歇息,便大著嗓門在喪葬公司“自己的場地”外互相招呼,仿佛這也是他們“自己的場地”,他們是要確保彼此都得到了妥善的照應。男人們隨身帶著碩大的煙桿、煙袋,他們一抽上煙,便重新活過來了。女人們一刻不停地往嘴里和口袋里塞瓜子,評說著這靈堂布置:“瞧,這么多紅紗巾,果真大氣?!?/p>

      她禮貌得體地給他們遞茶水,他們接過去并道謝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們昂頭跟她說話時,鼻子往往對著天,跟羅世順一模一樣。如果不是跟羅世順相處這些年,她必然還會以為他們昂頭沖著她大聲嚷著方言,是由于對她這個外省來的女人另眼相看的緣故。其實她已經(jīng)能聽懂他們的大部分方言了。羅世順對她說過“語言不通是人變得暴躁的主要緣由”。羅世順不希望她在異鄉(xiāng)變得暴躁,他希望她能喜歡這里,他總是一字一字教她聽他的方言。“能聽懂就夠了。”他說。羅世順還說,他那些年在東南亞,因為語言不通,脾氣可是壞透了。他還說可能那些年的暴脾氣是因為他年輕氣盛。在緬甸他全憑著年輕氣盛讓別人覺得他“不是一個牢靠的人”,這讓他僥幸躲開了販毒團伙。在泰國如果不是年輕氣盛,想必幾次高風險的賭石也不會參與,而那幾次都讓他掙得了大把泰銖。那些泰銖本來會讓他娶上一位泰國太太的,只是也是年輕氣盛作祟,他酒后與泰國姑娘的父親吵了一架,因此被她的家人扔到門外邊去了。心灰意懶的羅世順決心踏上回鄉(xiāng)的路。“我就問自己,我走了這么遠,但哪里是我的家呢?答案我心里曉得,所以我得回來?!蹦悄炅_世順二十二歲。

      羅世順的一生比別人都快了一步,連去世也是。她想起他生前總勸告她著急忙慌地干啥子呢,而他自己卻比別人都著急。羅世順從未上過班,不知道打卡就意味著“著急忙慌”是必要的技能。她天天在報社打卡,著急忙慌地“把右手拇指摁在某種高科技玩意兒上”。她這么給羅世順解釋打卡。

      4

      羅世順去世后那段時間,對全家人來說都不是容易的日子。不過她也沒有馬上離開羅橋,可以預見那是為了小樂,以至后來她已經(jīng)覺得原諒他了——作為兒子,在父親去世之后有任何反常表現(xiàn),也理當?shù)玫綄捜莺屠斫?。羅世順去世時,小樂才一歲半,仍在哺乳期。這都是按照育兒書上那些理論來的,她應該給小樂喂奶,直到他兩歲。崔紅雨喂羅橋吃奶到三歲呢。所以她沒有理由拒絕哺乳。

      “如果你有一個一歲半的兒子,你就會知道小家伙有多么耀眼?!蹦且荒晁昴赀^節(jié)給父母打電話,都這么喜氣洋洋地說,心里卻一如既往地在黯然神傷。她同時會想起所有人的目光,會不約而同地看見這個小家伙而不會看向她,就連她的父母見到孩子時也是如此。至少人們的第一眼從不會先看她,哪怕她抱著兒子,哪怕她的臉緊貼著兒子的臉。這種退居幕后的角色也許會讓年輕的母親感到安全,不必時刻留心眼線或發(fā)型是否紊亂,反正她是這么勸慰自己的。

      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更為緊要,那是意外成為母親而產(chǎn)生的無足輕重的被忽略的感受。這種感受構成并加重了她那段時間的一部分沮喪。但作為母親,這種由生育和哺乳而來的情緒抑郁,也是“正常的,它們會隨著時間消退,直至恢復如初,仿佛從未生養(yǎng)過一樣”,那本胡扯的育兒書是這樣告訴她的。她讀到此處,便決定不再翻看這本書,哪怕它一直待在她的枕頭底下,她也沒有再打開過它。因為她不相信恢復如初這種鬼話,不相信會說出這種鬼話的書本?;謴腿绯踹@種奇跡根本不會在人世間發(fā)生。想想她的母親就知道了,母親生養(yǎng)了他們兄弟姐妹七個,母親恢復如初了嗎?母親自己肯定會說“到后來越來越容易”。但所有人都清楚,在生孩子這件事上,從沒有輕輕松松就過關的女人。于是女人們生育之后大部分時間的狀態(tài),都像昆明溫吞的天氣,根本沒有想要酷熱一場的愿望和勁頭。

      昆明這地方也絕沒有海邊那種濕冷得要命的天氣。她本科畢業(yè)就來到這里工作。她工作不到一年就懷孕,是跟她的同事羅橋。不知道懷孕的那次算不算是她年輕氣盛過的證據(jù)?而自那次年輕氣盛的沖動之后,羅橋就離開了報社,因為報社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fā)生,必須有一方離開,就是所謂的承擔后果。

      她有時候覺得那更像一次玩笑,團建之后、酒醉之后的玩笑。直到因為懷孕而不得不結婚,這玩笑終于露出乏味的底牌。

      5

      她對羅世順靈堂的印象始終與自己急于哺乳的窘迫感密不可分。

      小樂被崔紅雨抱到靈堂外,以便讓那些老家來的人看一眼。那些人一個個撫摸著小樂的小臉,感嘆他跟羅世順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也許他們這樣說只是出于對逝者的尊重。她想一定是羅世順生前布下的那些恩澤,讓小樂在這一大群陌生人中間獲得廣泛贊譽。但小孩是弄不懂這些成人世界里的邏輯的,小樂興許是被太多黝黑的大手驚擾到,兀自放聲大哭起來。崔紅雨連忙摟住小樂,愧疚地大著嗓門解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這孩子認生?!蹦切┤酥械暮脦讉€同時縮回了手,報以不知是諒解還是嘲諷的爽朗大笑。

      哦,還有乳房。飛機起飛的顛簸,讓她能感覺到乳房在上衣下顫動。她沒有穿內衣已有一段日子了。因為她發(fā)現(xiàn)內衣是不必要的,就像沒必要為拿出烤箱之后迅速縮癟和塌陷的蛋糕套上光潔的包裝紙一樣。

      那些年可不是這樣。那些年她腫脹的乳房,就像小樂在她身上安裝的定位雷達或遙控器,以致她甚至懷疑乳房更像是自己分娩時遺落在體內的部分,是兒子的一部分而不是她的。它總是突然以難挨的不適提醒她,小家伙在何處哭鬧呼喊。那時她在靈堂內安排茶點,哪怕哀樂填充了大廳內每個角落,她也能聽到靈堂外的空地上那場正在失控的哭鬧,準確說是她的乳房聽見了小樂帶有乞求和期待的哭聲。她聽得懂,這是表明他餓極了的那種哭。小樂根本就不是一個認生的孩子。羅小樂的這一點跟羅世順很像,他們爺孫都只會在認為自己受到某種威脅時才會失控。

      她把水壺交給喪葬公司派來的那位愛撇嘴的小姑娘,便急匆匆走出靈堂。乳房隨著她跌跌撞撞的腳步也顯得搖搖欲墜。她恍惚瞥了一眼遺像上的羅世順,羅世順的小眼睛仿佛瞪到了最大,目光似乎在對她說:“放松一點,著急忙慌地干啥子呢?”她長吐了一口氣。這讓搖搖欲墜的胸,更充滿了一些什么,要炸開了似的。她倉促間差點被什么東西絆住,她氣惱地轉身想要踢開那個東西,卻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癱倒在門檻上的人。

      她這些年陪著羅橋在昆明接待過不少老鄉(xiāng)。那些老鄉(xiāng)總是在最不適當?shù)臅r刻出現(xiàn),向他們奉送她認為是世界上最令人為難的請求:借錢啦,請求給孩子找工作啦,懇求疏通關系以便讓看守所的某個小子盡快被放出來啦……總之老鄉(xiāng)們認為羅橋無所不能。那些老鄉(xiāng)的裝束看起來都差不多,曾讓她誤以為他們是少數(shù)民族?!安贿^,這種衣服不是?!绷_橋說。這只是一種手工織物,藏藍色和黑色居多,女人身上才會出現(xiàn)咖啡色與白色的鑲邊。這種布料本質上和旅游紀念品商店售賣的披巾質地相似。只是在紀念品商店它們身價倍增,被冠以高價出售,而在老鄉(xiāng)們身上,這種手工織物卻是最廉價和結實的布料。“那個地方窮,是真的窮,無法想象的窮?!绷_橋往往這樣總結道。

      她想把那人扶起來,不料看起來已經(jīng)永遠也不會動的這人,突然抬手將她推開了。

      “你沒事吧?”她知道自己這種明顯是外地人的普通話也許會讓他受到驚嚇,便又放低了聲線。

      那人的喊聲卻無比粗獷:“滾開,找羅橋來見我!”

      “你……他在忙著,我去叫他。”于是她又準備往靈堂去。

      她知道羅橋正在靈堂的角落里擺弄音響。他們本該使用喪葬公司提供出租的音響,但羅橋以租金太貴為由拒絕了,倒不是他舍不得為羅世順的靈堂花錢,畢竟他已經(jīng)選擇了尊貴套餐。他是要把錢花在刀刃上,最終羅橋連夜開車從朋友家里拉來一套小眾品牌的小音響。這天早晨,音響接通之后不時出故障,都是接觸不良。他的解決方式是拍打它幾下。他對待音響的方式跟對待小樂的方式是一致的,認為拍打幾下,就都會沒事了。

      她聽見身后癱倒在門檻上的那人說:“我是他干爹。”她沒有回頭,徑直沖到羅橋面前。門外小樂的哭鬧聲在音響失靈的時候,聽起來尤為響亮、刺耳。

      她乳房鼓脹地站在丈夫面前。她覺得自己完全成為屈服于生理愿望的動物。她最不喜歡的便是這種身體比意志更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時刻。是這種時刻令她懷孕,令她置身眼下的生活。于是生孩子以后,她都穿寬松衣服,不燙發(fā)也不化妝,戴黑框眼鏡,因此她的面容姿態(tài),似乎跟丈夫也越發(fā)近似:寬松衣服,黑框眼鏡,不燙發(fā),不化妝??墒谴丝滩溉榈男枨髤s無法掩飾,乳房正在寬松的白襯衣下蓬勃。她感覺自己正被自己的乳房冒犯,被冒犯的她便氣呼呼嚷道:“外面躺了個醉鬼,說是你干爹!”

      “什么?”羅橋用力地拍著音響,讓她覺得如果他再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的話,也會隨即拍拍她。“你爹!躺在那兒了!”說完她意識到,羅世順正躺在靈堂中央的棺材里,她這話說得十分不妥當?!皩Γ业翘稍谶@兒了。”他悻悻地說。此時仿佛是羅橋語氣里的東西,那種無辜和哀婉,才突然讓她意識到,他只不過是一個剛剛失去了父親的孩子。沒有人應該在父親的靈堂同時應付妻子的怨氣和失靈的音響,況且還有一個大醉的干爹。

      忽然就擁進一群人來,正是那些老家來的人。他們剛剛尋見羅世順的親兒子,盡管這位親兒子一副還沒醒過神來的樣子,也不妨礙他們紛紛拉扯著羅橋的胳膊,幾乎是一齊開口沖他說話,一時間七嘴八舌,什么也聽不清楚。她聽出了他們嗔怪的語氣,她猜想他們也許只是在嗔怪老天,不應該這么早讓羅世順死掉,因為這幾乎等于通往他們村莊的公路尚未誕生便也死掉了。羅橋隨即被他們拉扯出去了。靈堂突然空了似的,她也莫名地學著丈夫的樣子用力拍了幾下音響。這招竟然真有效,中斷許久的哀樂突然響起,驚得她打了個哆嗦。她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又往靈堂外走去。

      靈堂外,婆婆崔紅雨抱著小樂在圍觀那個醉鬼,崔紅雨見她過來把小孩往她懷里一塞說:“發(fā)酒瘋啦!”

      “他是誰啊?”她上下?lián)u晃著胳膊,明知道這種搖晃對止住小孩的哭聲無濟于事。她開始疑心這里彌散的香燭粉塵加重了小孩的不適。

      崔紅雨貼近她,輕聲說:“羅橋的干爹,小時候就認下了。不,不,他那時才三個月大,所以你哪里認得?這些年他們只見過一面……”

      “他要不要緊?”她問。她看見那人正被七八個人抬起來,扔到門外一張椅子上。

      坐下之后,那人反倒清醒了似的。也許是他突然看見羅橋的緣故,從椅子里往上拱了拱身子,想站起來,但很快又跌回到椅子上。他兩手拍打著扶手,像是責怪這張帶扶手的塑料圈椅,讓他動彈不得。他多瘦小啊,這塑料圈椅對他而言就像搖籃。仿佛是這把搖籃似的椅子困住了他,他才不得不讓兩只胳膊代替自己往上拱起來,瘦骨嶙峋的手掌往空中一拍,就抓住了羅橋的右手,跟猛禽突襲小動物一般,動作迅疾、準確,一點兒都不像喝醉后體乏無力的人。

      羅橋并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的樣子,他最擅長的就是表露出眼下這般懵懵懂懂的神色,仿佛他是早就承認過自己的無可奈何,因此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也不要問他要說法。他是這世上最無辜的人。

      她聽不清那人握著丈夫的手說的什么,四周太嘈雜,而她的心思又全在乳房或小孩身上。

      崔紅雨對她悄聲說:“他沒事,反正我就知道他沒有過清醒的時候,多少年都這樣,從早喝到晚。”疑慮了一下又說,“我們那地方的干爹和別的地方的干爹不是一個意思?!闭f完崔紅雨的眼角和嘴角同時往下一彎,無奈又討好地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她明白崔紅雨這樣做的意思是提醒她千萬不要誤解。但她又能誤解什么呢?

      “那是什么意思?”她認為應該問清楚,同時她依稀記起,她其實很早以前就聽羅橋說過這個干爹。

      “哎喲哎,都是你這個小混蛋哦……”她聞聲望去,那人竟然從椅子上彈起來了,而羅橋正以難堪的姿勢跌坐在地上,仰面望著他,像放學路上被偷襲的小學生,可憐巴巴地看著氣勢洶洶的對手。然而這對手又是如此瘦小的一團,虛弱地在原地搖晃著上身,嘴里凄楚地咒罵著已經(jīng)倒地投降的小混蛋。

      立刻就有四五個人上前去扶羅橋起身。

      崔紅雨也過去幫羅橋拍著身上的土。

      羅橋嘟囔著,可能是在抱怨。

      那人又嚷:“你這個小混蛋,倒霉啊,小混蛋,都是你害得我哦……”聲音帶著哭腔,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她抱著小樂站在稍遠些的地方。小樂仍在哭,只是哭得沒什么力氣了,只斷斷續(xù)續(xù)地發(fā)出嗚咽。她朝四周望望,迫切需要一個能給小樂喂奶的地方。她看見幾十米之外尚未完工的一棟爛尾樓,爛尾樓和靈堂之間是空曠的沙石操場。沙石地面上散落著鞭炮的紅色紙屑,不遠處橫七豎八不規(guī)則地停著幾輛車。她發(fā)現(xiàn)羅橋那輛剛買沒多久的白色豐田,車身下半截的泥漿像一圈暗黃的花邊。她帶著欣賞的意味,讓視線在這輛車上多停留了幾秒,確信它的外形的確令她滿意。

      靈堂兩側有一些零散的商鋪。餐館,棋牌室,小賣鋪,還有幾家售賣花圈等喪葬用品……都是正當開設在靈堂附近的營生,而母嬰室是不應該設在這里的。她沒找到適合喂奶的地方。

      人們已經(jīng)把醉鬼控制住了。醉鬼真的被椅子困住了。他們用紅紗布把他纏在了椅子上。但他還沒有放棄掙扎,只是力氣和聲音都不再飽滿,他抽抽嗒嗒地說:“我是羅橋的干爹……我能不來嗎?……你們不讓我來……憑什么……憑你娘的是個鬼呀……”有人打斷他:“鬧夠了吧,老于,你來就來了,別給老羅家添麻煩了啊?!彼滞絼诘貟暝艘环癜赴迳系镊X魚扭著黑黝黝的軀體,那條紅紗布勒在他腰上,鮮血似的耀眼極了?!疤韨€鬼的麻煩!誰給誰添麻煩!他……”他仰臉,齜出一口黃牙,沖著羅橋喊,“他才是麻煩鬼!是麻煩的祖宗!”

      羅橋尷尬又可憐地左右四顧,像在突如其來的細雨中急于尋一個地方避雨的人,但終究沒有發(fā)現(xiàn)可供他躲避的地方,便帶著他標志性的迷惘的神色,低下了頭。

      “夠了,夠了,是嫌不夠丟人,還是嫌捆得不夠結實!”崔紅雨突然發(fā)了話,大概出于某種保護兒子的本能。醉鬼的目光像在人群中尋找了許久,才找到聲音的來處。他看著崔紅雨的樣子就像看著一位多年以前在夢中見過的人,帶著似是而非的不確定的痛苦?!芭丁丁萌税。 彼曇綦m低,但表情更顯兇惡了。

      她下意識地把小樂抱緊,眼前正在發(fā)生的事情讓她迷惑,也讓她煩躁。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參與這場混亂,她甚至不需要去承擔她的角色應當為之的某些事情。她慢慢往后退,琢磨著該去視線中的哪家家常菜館,至少它的招牌和玻璃推拉門上并沒有油漬,也許它的店堂會因此也是干凈的,也許店堂里會有一個封閉又清潔過的包間,然后她和兒子便能同時得到解脫。眼下這些人,他們終將以他們的方式終結這場混亂,不需要她操心。不是嗎?他們一直就是這樣解決各種麻煩的,她確信。

      那些人的聲音依然斷續(xù)傳來。

      “你跟羅世順又沒交情,還非要來……你差得十萬八千里呢?!?/p>

      “就是,羅世順給家鄉(xiāng)干了多少事?你呢,屁事沒干!”

      “老于啊,既然來了,就踏實待著吧,你是不是怕以后沒人給你寄錢了?”

      “你是不是饞酒喝了,來羅橋這兒要酒來了?”

      “你不是老想給你干兒子告我們的狀嗎?正好啊,你告吧!說我們都欺負你!”

      他們叫他老于,她聽到了。

      這位老于似乎又憋足氣,嚷了一聲?;蛟S是她沒有聽清,或許本就是醉酒的人,瞎嚷的那種毫無意義的話。她透過七七八八的人腿之間的縫隙,看見老于的腦袋耷拉下來,一動也不動,像一個看電視時不知不覺打盹的人。

      她已經(jīng)來到一家家常菜館門前。小樂突然在她懷中安靜下來,仿佛耗盡電池的玩具,只用一雙剔透的眼睛溫順而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祈求她給他充電。

      6

      羅橋作為一名影視工作者,出于職業(yè)習慣,想必認為人們就應當有離奇的身世和復雜的親屬關系。類似的影視劇情節(jié)他可是寫過不少:出生時就錯抱回家的嬰孩,成年后發(fā)現(xiàn)身份倒錯并交換身份,以及就此引發(fā)的無厘頭的笑料;比繼子更年輕的繼母,在富庶之家上演《雷雨》的經(jīng)典戲碼,結果卻是《哈姆雷特》式的,“要還是不要”的懸疑,整整鋪墊過三十幾集。這大概也是他毫不費力就接受這名從天而降的干爹這種戲劇性事件的緣故,還是在親生父親的靈堂前。

      不過羅橋始終不覺得這位干爹的故事是合適的電視劇素材,她猜想這都是因為他自己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因此他給她講的這段經(jīng)歷便也乏善可陳,完全不像他筆下的劇本那樣蕩氣回腸。如果她的記憶沒有被漫長又擅于變形的時間欺騙和美化,她回想起羅橋的講述,大意應是這樣的。

      他們結婚前,羅橋才第一次見到老于。也是因他即將成家,按照傳統(tǒng)他需要向干爹去報喜。這種報喜更多是求干爹保佑的意思。但得知那個毫無印象的干爹在那么遠的老家,羅橋就不想去了。但羅世順認為他這一趟非走不可,他就是這樣一個重禮數(shù)更重情分的人。

      羅橋終究還是開著影視公司的車去了。在塵土飛揚的山間土路上,他把這輛車開得風塵滾滾,四個輪胎全是泥漿,畢竟在山里,二手豐田簡直宛如上帝的座駕。于是他和豐田車在老家那個名為樸茂堰的村莊的亮相便稱得上是一樁事件。

      他的照片其時正因為一部熱映的電影在她供職的報紙的娛樂版頭條亮相,而那部作品如今在她和他兩人看來,都成了異想天開的敗筆,完全沒有價值。他車上還有一百份刊有自己照片的報紙。他戴著墨鏡的照片依然不能替他遮擋躊躇滿志的神色。他向村民們散發(fā)報紙,他受到整個村莊的熱情圍觀,尤其是村里幾位頗有聲望的老者的亮相,更是無形中提升了他在該村莊的地位??傊謇锶艘姷搅素S田車、墨鏡和Polo衫,便認定這是外面來的“大人物”,而不是回老家來探親的當年那個不起眼又病懨懨的小子羅橋。而這位“大人物”要來探的親,竟是干爹。

      村里的老人們清楚,羅家在外發(fā)展多年,在老家他們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親屬了,怎么會突然冒出來一個干爹呢?再問,這位干爹,竟是人人都瞧不上眼的那個老于。村人們瞠目結舌,仿佛聽聞皇帝宣布有子女遺落民間。

      “大人物”羅橋專門為干爹放了三掛鞭炮,鞭炮圍著老于的兩間黃泥房,像農(nóng)婦頸上綴著奢華的紅寶石項鏈。在樸茂堰人們認為只有婚嫁大事才值得放三掛鞭炮。老于被鞭炮聲震得從床上爬起來,醉醺醺地出現(xiàn)在自家門前。

      圍觀的人蜂擁而上,說著慶賀的話,大意是恭賀失散多年的父子終于相認。

      老于迷惑不解的神情又讓人們不耐煩。人們便眾口紛紛說著干爹與干兒子的前緣。

      老于不知是出于醉意還是出于迷惑,神情始終顯示他在費力地回憶著什么。這過程中他被人們像挑柴火一樣抬起來,被七八條胳膊凌空架到三嫂的小餐館。他被摁坐在大圓木桌正對著大門的位子上。這時他嚅動著嘴唇,吐出幾個令人們更加匪夷所思的字:“我想起來了,那個龜兒子!都是他!”

      村支書和村里有身份的老人,都被邀請到三嫂的小餐館吃飯、喝酒,共同見證這場父子相認的盛事。

      座上都是白發(fā)蒼蒼的人頭并非羅橋的本意,他的本意更為宏大,直白地說是宴請全村人。這是羅世順提出的,羅世順浮夸的做事風格的要義,就是不能讓人認為他小氣。但現(xiàn)實情況是村里確實也沒剩下幾個年輕人了。

      老人們聞聲出動,甚至都換了干凈衣服。這是這里大部分老人第一次喝到瓶裝白酒。盡管他們嘴上說這酒太淡,但最后兩箱十二瓶酒還是見了底。他們在痛快淋漓地暢飲之后終于弄明白,原來這些神圣的瓶裝白酒真的與一場婚事有關。他們激動不已,紛紛端起酒杯向老于道喜。老于是所有人中喝得最多的,他這一天是生平頭一回被村里人奉為上賓,第一次坐在首席,他的兩側分別坐著村支書和羅橋。

      他對敬酒者來者不拒,喝多了就顫抖著端起杯子,站起身搖搖晃晃地預備講話。誰都知道老于講不出像樣的話,他的舌頭每一天都泡在自己的淚水或酒水中。于是人們紛紛上前把他摁到座位上,告訴他日子還長著呢,往后的酒喝不完,往后的話也講不完。

      老于向來軟弱,此時卻強硬得像另外一個人?!澳銈兡膫€以后再欺負我?我干兒子是上了報紙的!”他滿臉通紅,望著在座的人的目光仿佛著了火似的。

      眾人神情復雜地互相對望,生怕神仙似的羅橋誤以為他們真的欺負了他的干爹。

      村支書行事干脆,他示意人們不要勸老于了,只要給他酒喝,他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己躺下一聲不吭了。村民們一聽,便加速了輪流給老于敬酒、向老于道喜的節(jié)奏。不出村長所料,老于很快醉倒在椅子底下,于是村長大舒了一口氣,因為在羅橋看起來并沒有要怪罪任何人的意思。待羅橋把老于扶到椅子上,村人們的歡宴便又可以繼續(xù)了。這時一位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也許是察覺到了微妙而尷尬的氣氛,便從后面悄悄地拉羅橋的袖子。羅橋會意,隨老人離席。老人把羅橋帶出餐館,問他是否知道老于的情況。

      在羅橋看來老于不會有什么情況,他和村里任何一個莊稼人看起來也沒什么區(qū)別。

      老人搖搖頭,那樣子像說起不爭氣的子孫。這讓羅橋感覺到老于身上確實有一些顯而易見的東西,比如沉默。他一開口多半是胡言亂語,至少不容易讓人聽明白。他的臉上還有明顯的苦楚的痕跡,像是要說的話太久沒有說出口之后郁結而成的委屈,以致忘掉了要說的話,便又顯出備加迷惘的神色。

      老者松動稀疏的胡須,解釋他說的情況是指老于這些年怎么過的。

      羅橋如實相告:“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干爹,我聽我爸的安排來的?!?/p>

      “你爸當然是個好人,就是好多年沒有回來過了。但他從前在村里就是個好人,誰家有事,只要找到你爸,他全都幫忙,誰要借錢,你爸都給,你爸有求必應,他怎么不回來了呢?唉,還是……說老于,他這些年,過得可……不像個人啊……”

      羅橋聽老人繼續(xù)講下去。

      “老于,天性有點懶,其實樸茂堰的人都有點懶,只是老于又是懶漢中的懶漢。他的老婆跟他倒稱得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夫妻倆一樣懶。當年還有土地的時候,他們也懶得種地,栽上煙葉之后便讓它們隨風長,長成什么樣便是什么樣,好在這里的山坡好、雨水足,他們的日子也能敷衍得不錯。后來征地,老于第一個簽字,把地賣了。老于說是兒子沒了,還留著地給誰呢?如果只是懶還好,老天自有辦法養(yǎng)著天下所有懶人,但老于的半生還都被噩運籠罩。這就沒辦法了。

      “孩子長得俊俏,在這山溝里算是高個子,不像老于是個土行孫。因此夫妻倆對這孩子都疼得不行。因他不愛念書,到了年紀便想去當兵。為兒子當兵,老于賣了牛、宰了雞給人家送禮。送禮是因為兒子體檢不過關,差得也不是太多,說是只差一厘米身高。我們這地方的人,不能跟外面的人比身高??!也不知道是牛管用還是雞管用,總之還是管了些用的,老于的兒子終于去了部隊。那個部隊在甘肅,聽說那地方一年也不下雨。

      “也是老于的噩運到了,兒子到部隊不滿一年,便查出肺上有癌。我們都認為這才是他體檢不過關的真正毛病。但老于堅持認為是甘肅那地方不下雨的毛病。不下雨呼吸里沒有水分就傷肺。你說說我們這地方哪個不抽煙,也沒像他那么年輕……一定是甘肅那地方不好。不過部隊還真好,來信說是盡力救治了,只是沒救回來,到醫(yī)院已病情惡化,去世了。讓老于夫婦去領骨灰,路費全包。得到消息全村的人都很難過,老于家的人更不用說。他們甚至都沒有去一趟甘肅,到現(xiàn)在都沒去。他們倒是要了路費,但夫妻倆都說不敢上路。

      “拿了征地的錢,老于便去買了十幾桶酒,和老婆痛痛快快地喝了幾個月,大概是想把自己喝死吧。但酒喝完了人還活著,后來就再也離不開酒了。

      “老于女兒那年十六歲,和她哥哥一樣,不愛念書,天天在家里,實在受不了醉醺醺的雙親,也怨恨他們不去接哥哥的骨灰回來。這女兒便去成都打工了。老于相信女兒去打工以后,自己也就老有所養(yǎng)了,便把剩下的征地賠償款接著拿來買酒,喝光。他也買不了什么好酒,這里最便宜的是散裝包谷酒,兩塊五能灌一滿瓶。

      “再說老于畢竟是離不開酒啊,離開了酒,兒子就在眼前晃啊。之后老于只好找女兒要錢,因為他們老兩口兒完全沒有收入了。女兒一開始也往家里寄錢,三五百的往家里寄,有時有,有時沒有。老于取了錢不買米和油,只買酒。他舍不得買好酒,只買這種苞谷酒,慢慢酒量越來越差,幾乎一喝就醉。但他還是天天在村里轉著圈找人喝酒,誰都怕撞見他,因為他一喝酒就訴苦。一開始人們還陪著、勸著,時間長了,見了他們夫妻都遠遠地躲開。后來,躲也躲不掉了,老于會賴在別人家不走。他在村里每一家都賴過,吃人家桌上現(xiàn)成的飯菜,給自己下酒,人們只好強行把他抬出自家的門。他掙扎咒罵的時候,村里就有急性子的壯漢跟老于動手。老于那么瘦,哪里是那些種地后生的對手?老于挨打得越多,不知道什么原因,脾氣反而越來越暴躁,惹是生非,就像期待著別人來揍自己一頓似的。我們覺得,這大概也跟他女兒有關,因為他不知道女兒去哪里了,反正是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村里人猜想女兒是不想寄錢回家才換了手機號,專門為躲著老于。但也有村里在成都打工的人回來說,他女兒是干上……干上那個了……”

      老者一連說了幾個“那個”,直到羅橋點頭表示理解了。

      羅橋聽完老者的講述,嘆息一番回到桌前。羅橋一直陪到每個人都酒足飯飽,結賬,開車送老于回家。老于的家是兩間低矮得仿佛狒狒的洞穴似的黃泥房子。羅橋嘆了口氣,給老于留下兩千元錢和兩箱白酒,覺得此行大功告成,可以問心無愧了。

      看天色已近黃昏,喝了酒又不能開車,他便在樸茂堰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趕回?;亓死ッ鲗⒋诵械那闆r刪繁就簡地講給羅世順聽。

      7

      那一年,羅世順靈堂旁邊的那家家常菜館,店里的三五個包間都是用木質屏風隔斷的。她記得自己坐在包間內,三月仍略有寒意的春風從屏風的縫隙吹來,在她裸露的乳房上留下一些皮膚受寒生出的雞皮疙瘩。她就這樣抖抖索索、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羅橋當初回老家給老于“報喜”的這段經(jīng)歷。

      她低頭看見乳房前小樂飽滿的兩頰,知道他安順平靜,便長出了一口氣。她知道怎么讓自己挨過這幾天了,和所有新手母親一樣,她相信只要找到能放松身心地安全喂奶的地方,就不會覺得太糟糕。她用一袋水果跟家常菜館的服務員搭上了話,她很幸運地得到了允許,只要不是用餐高峰時段,她可以借用餐館包間喂奶?!鞍g有的是,隨便你用哪間?!贝认榈姆諉T大嬸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說,顯示了過來人才有的體貼與慷慨。不過她之后很意外地得知大嬸從未生養(yǎng)過,竟然沒來由地心生一絲羨慕。

      她剛剛從靈堂外那一幕帶來的驚悸中緩慢恢復。她知道這片刻的安寧來之不易。靈堂那邊的聲響仍然清晰可見,她聽見時斷時續(xù)的哀樂,間或響起汽車或摩托車啟動與剎車的聲音,此外,老于大約是從小憩中醒來后開始嚷叫的聲音也歷歷在耳。老于的叫嚷中,時常就會帶有羅橋的名字。她遠遠聽來覺得更像是堵塞的水管中的空氣在鳴叫。這鳴叫被老于拖得很長,并逐漸微弱,最后像衰弱的風聲似的,沉寂了。

      她略整理了衣服和頭發(fā),抱著小孩回到靈堂。人比剛才少了許多。崔紅雨從她手里接過小樂。此刻再沒有比這更讓她感激的舉動了。羅世順去世之后,崔紅雨并沒有顯出傷痛的樣子,而平靜得就好像這本就是意料之中必然發(fā)生的事情一樣,這讓她此時感到有義務陪在崔紅雨身邊。她們在廳堂兩側為逝者親屬布置的椅子上坐下來。小樂在崔紅雨的腿上張開兩只胳膊搖搖擺擺地試圖自己站立。但崔紅雨的心思顯然在別處,她摟著小樂,目光望著靈堂不銹鋼門上白色的祭帳發(fā)愣,自言自語說:“都是作孽。”她不明白崔紅雨的意思,但她明白的是有時候最簡單的回應就是沉默,如果崔紅雨真的想傾訴的話,她自然會說下去的。但她聽到的話卻不是關于羅世順去世的,而說到的是那個被捆在椅子上的人。

      “本來是個膿包……現(xiàn)在誰也惹不得,誰又能想到呢?”她“嗯”了一聲,才明白崔紅雨原來并不是在看祭帳,而是在看老于。老于身上的紅紗布已經(jīng)不見了,但老于還沒醒,他的頭幾乎歪斜著倒掛在椅子的扶手外側了。

      “也都怪我們,不應該讓羅橋回老家去見他,可你爸爸說,這是禮數(shù),是必須的。這些禮數(shù)多奇怪啊,明明他都不記得我們了,這下可好,他全想起來了,這都幾年了?”“兩年多?!彼卮??!笆前?,兩年多?我怎么覺得不止兩年呢?老于不是壞人,只是過得寒酸。他的脾氣也實在是太糟糕了,別人欺負他,他也沒法子,倒是讓自己變得更好欺負了。像他這樣的人,沒錢也沒后人了,在那種地方不欺負他欺負誰呢?我剛聽說他原來經(jīng)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不過,崔紅雨也說一切在羅橋去過撲茂堰之后就不一樣了。這是她從崔紅雨斷續(xù)的感嘆中聽出來的。

      那地方的人開始對老于另眼相看了。他們對老于這個干兒子,起初是懷疑或許是不愿意相信的,但短暫驚愕之后他們意識到,嫉妒老于是沒必要的。羅橋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根麻繩,他們完全可以用上的一根麻繩。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拽住了這根麻繩,因為麻繩的另一端是羅橋,而羅橋的身后還有羅世順和崔紅雨。羅家人如今的飛黃騰達早已在村莊成為傳說,人人都想要與之沾上一點關系的那種傳說。

      老于在村里成了頭號人物。他的黃泥房子被人們重新鋪了屋頂,用沙土平整了地面。他的酒桶總是滿當當?shù)?,再也沒有空過。他的老婆——那個過早衰老的女人,總是被村里的女人圍在中央。老婆子暈暈乎乎地聽女人們訴說各自的苦惱,聽著聽著就忘掉了自己的苦惱,還因為自己的苦惱無法解決——兒子不能起死回生——而這些女人的苦惱多半是可以解決的:子女想在昆明找工作,蓋房子缺三千元,老人想去昆明的醫(yī)院……至少她們相信,老于的干兒子就是她們的救星。

      老于樂得這種地位的轉變。但就像受慣侮辱之后又受到無限尊崇的所有人一樣,其中巨大的落差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老于在消受鄉(xiāng)鄰們的好意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自己真是無所不能的。他喜怒無常,脾氣越來越差。但鄉(xiāng)鄰們才不介意老于變得多么暴躁呢,因為老于對他們每個人都有求必應,至少老于會做出這樣的承諾——無論他們向老于要求辦什么事,老于總是先讓胳膊在空中畫幾個半圓,再氣吞山河地來一句:“找我干兒子去,這是他的電話。讓他給你辦!”崔紅雨學著老于的腔調,給她復述老于的豪言壯語。

      那些人打了電話,來了昆明。老于自己卻從來沒來過。他有時對別人說,自己根本沒必要跑去昆明,一個電話就能解決;有時又說不想見干兒子,見著煩心;有時則說在昆明哪有在家里喝酒自在。但也是奇怪,一聽說羅橋的父親去世,他說什么也要跟著大家走這一趟。

      她突然明白這三年來那些成群結隊來找羅橋的老鄉(xiāng)都是怎么回事了。羅橋總是安排他們在味道一般但分量充裕的餐館吃飯,安排他們住在小區(qū)內的快捷酒店,買車票送他們盡快離開……這套流程所需要的花費自然都是羅橋承擔的。大概出于節(jié)省考慮,羅橋在送他們走的時候會說:“以后打電話就行了,不必每次都專門來?!?/p>

      他們有的會滿面春風,感謝羅橋的殷勤;也有的會怨聲載道,暗示羅橋多么無情。其間的區(qū)別在于羅橋是否替他們解決了問題。

      羅橋不是那種爭強好勝慣于顯示自我的人,有些事他順手能辦就辦了,有些實在辦不了就推給羅世順。羅世順對待這些托付的態(tài)度比羅橋鄭重。羅世順認為樸茂堰的事必須辦,我們欠著樸茂堰一條命。只是羅世順一個賦閑的老人家,手里縱然有一些積蓄,但沒有一分錢的退休工資和養(yǎng)老金,在昆明錯綜復雜的人情社會里,羅世順又能真正辦成幾件事呢?

      崔紅雨說到此處,情緒開始失控。因為她終于說到這位逝者、她的丈夫。羅世順貌似生活簡單,實則他在節(jié)衣縮食。羅世順說自己年輕時太過揮霍,如今悔悟,而這悔悟的本質其實是他要用錢去填滿那些老家人的胃口。畢竟說到底,那些人的問題絕大部分都是能用錢解決的,剩下那些用錢解決不掉的問題,則是可以用錢進行撫慰的。羅世順大手一揮,再一揮,揮出去的人民幣總是能讓他們滿意的。

      這就是老仔。她心里這么想。

      “難的是他自己?!贝藜t雨說,“他一分錢沒給我剩下,倒留下幾萬元的外債。哪有什么非辦不可的事情?不知道過日子要量力而行嗎?不,他不知道,只知道是欠著人家的,需要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拿出來還,哪里還得清呢?這么多年都不在那地方,又沒吃人家的,也沒穿人家的,哪里就欠下那么大的人情呢……”

      “為什么會認……這……干爹呢?”她問。

      崔紅雨還沒答,那邊又熱鬧起來。她們都嚇了一跳。老于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來的,此時他上身鼓鼓囊囊地纏著什么火紅的東西。那是一掛鞭炮,在他肩上、腰上,不知道纏了多少圈,把瘦小的老于壓得仿佛更瘦小了。老于左擺右擺,鞭炮也左一下右一下地跟著晃。

      “又鬧什么!”崔紅雨猛地站起來,大概想要沖過去,然后似乎又意識到這很危險,于是停住了。

      “讓羅橋來見我!”老于在那邊不住嘴地嚷起來,“要不我就點嘍!”他一手高舉鞭炮,一手還攥著打火機,就像舉著一個微型火炬。

      人群自動散開,形成一個圓,自動將老于置于圓心的位置。

      羅橋在哪里呢?這個被老于千呼萬喚的角色,怎么遲遲未在這方臨時形成的圓形舞臺上現(xiàn)身呢?

      她跟著崔紅雨身后擠過去。小樂在她懷里扭動著,想要下地。于是她把小樂放下,自己也蹲下,胳臂合攏,讓小樂待在她的胳臂之間。

      “別沖動??!這是要演哪出呢!”“不能讓他喝這么多!”人們小聲議論,閑聊嬉笑的架勢像是他們似乎都認定鞭炮不會被點燃。但也沒人往前走一步,畢竟老于高舉的打火機已經(jīng)冒出了粉紅的火苗。

      終于有個她不認識的男人,想要冒險一試,去制止老于。那男人往前緩緩挪著小步,但老于立刻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企圖,他一只手捏著鞭炮的引線,另一只手里的打火機作勢往上靠過去,吼道:“敢過來?你走一步,瞧瞧!再走一步我就點了!”此時老于眼里的光仿佛都成了紅色的,就像一只護雛的猛禽。

      待在她胳膊中央的小樂,被老于的一聲吼嚇,隨即放聲大哭。她捂著小樂的耳朵,崔紅雨用眼神示意她把小樂抱到遠一些的地方去。她帶著小樂退到靈堂的屋檐下,遠遠觀望。

      “你要什么?都好說的啊。這么沖動不行的,你讓羅世順在棺材里怎么想?”有人喊。“我不要什么,我活夠了,我就要死,我要同歸于盡?!崩嫌诖舐暬卮?,腳下不穩(wěn),又趔趄了幾步,打火機的火苗滅了,但仍驚得眾人紛紛后退。

      “羅橋呢?把羅橋找來?!比藗兎路疬@才想起這個關鍵人物,但人群中并沒有羅橋的身影。她也四處望著,下意識尋找丈夫。她發(fā)現(xiàn)了羅橋,準確地說是聽見了他的聲音。她循聲邁過靈堂高高的門檻,繞過敞開的不銹鋼門板,看見羅橋蹲在門后。陰沉沉的光線里,她只看見身著喪服的他如一團雪白的影子。羅橋的頭埋在膝蓋間,肩膀上下抽動。天哪,他在哭,他躲在門背后哭,他在外面有人預備同歸于盡的時刻,躲在黑漆漆的角落里哭。

      羅橋大概是聽見了小樂的哭聲,抬起頭來看著他們母子,但表現(xiàn)出一點也不感到驚訝的樣子。羅橋用袖子抹抹眼睛,白色喪服把他的臉映照得亮堂了些。羅橋嘟嘟囔囔地說了句什么,她沒聽清,只希望他能及時解決老于的麻煩,不管他用什么方式。

      “他要尋死是嗎?”羅橋問。她“嗯”了一聲,但沒法給他更多的解釋。她猶豫要不要勸羅橋趕快到外面去,畢竟他看起來狀態(tài)也很不好。

      “沒事,我去解決他?!绷_橋慢慢站起身,又稍稍跺了幾下腳說,“腳麻了?!彼J為此時不適合提問,但又忍不住想問。羅橋像聽見了她心里的問話似的,往外走的時候頭也不回地說:“這些事,我也覺得很奇怪?!?/p>

      此后幾年,她時?;叵肓_橋在門后躲起來悄悄哭的樣子,就像一部老電影里的特寫鏡頭,那場景總是重疊交映在她眼前,尤其后來同老于同住的那些日子里。她認為自己在忍受著這位不堪忍受的客人的時候,在老于將白酒瓶堆滿沙發(fā)、花生紅色的皮落滿她的筆記本電腦鍵盤縫隙的時候,在老于抽煙抽出的煙霧讓她的兒子咳嗽不止的時候,在老于理直氣壯地要羅橋給錢買酒的時候,在老于用瓶蓋裝了白酒好奇地把瓶蓋端到小樂下巴跟前的時候……這些時刻加起來,足夠她崩潰或爆發(fā)一百萬次,然而她都忍受了。因為每逢她看著羅橋的眼睛,企圖開口讓他把這位瘟神一樣的干爹送走時,她望見的都是他在靈堂哭泣的那個特寫鏡頭。

      因為羅橋那一次完美的哭泣,他成為不能被要求、被責問的那一個。他的無辜在他自己的哭泣中得到了充分的詮釋。何況還確實是羅橋在那時化解了靈堂的危機。

      老于誰的話都不聽,只聽干兒子羅橋的。羅橋出現(xiàn)在老于面前的時候,老于乖乖地交出了打火機,他們又輕聲說了幾句話。人們這才都松了一口氣。羅橋一圈一圈地解下他身上的鞭炮,倒像給兒子脫衣服的父親。老于的目光也不再是火紅的,而變得昏黃,只是口氣仍然不輸剛才,他憤憤地對羅橋說:“要不是因為你……要不是因為你……”

      此后她才明白老于這句話真正的含義。此后她明白的事情還包括,老于這時便宣稱自己往后要跟羅橋一起生活了,他要住在昆明了。他已經(jīng)無兒無女了,而這都是因為羅橋的緣故。羅橋是他的干兒子,是跟兒子一樣應該對他負責任的。如果羅橋不答應就是掐滅他全部念想了,那他就讓引線湊近打火機,讓兩場喪事一塊兒辦,省事。

      羅橋答應了。于是老于交出打火機。羅橋后來解釋說,當時那種局面,只能先答應他,想著之后還有回旋的余地,誰想后來會這樣呢?

      當時她和所有人一樣,長舒一口氣后,便不明狀況地感嘆著“還是一物降一物”。慣于借酒鬧事無法無天的老于,原來只聽羅橋的。

      羅橋解除了老于身上的鞭炮“武裝”,摟著老于的肩。圍成圓圈的人們自動給他們讓出一條通道。羅橋像家長摟著自己犯過錯被教訓了的孩子,從人們的夾道歡送中走向靈堂。老于看起來又委屈又亢奮,但又顯出一種因為意識到自己別無選擇而生出的哀戚。

      他們朝她走了過來。她猜想羅橋是要把老于帶到靈堂內。她側身把門讓出來,盡管這兩扇大門其實寬敞得很。兩人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她疑惑地看了看羅橋,羅橋也同樣疑惑地看著她。她感覺他們缺少夫妻之間應有的那種默契或靈犀,于是此時才會用眼神互相質疑對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

      “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他休息一下嗎?”羅橋問她。

      她仍在思考與那一點靈犀有關的東西,但剎那間,她很有靈犀地立刻就弄明白了他這問話的含義:羅橋需要把老于安置在一個隱蔽的地方,不要讓老于成為靈堂門口的椅子上被捆縛的展示品,也不要讓老于在人來人往的靈堂再有上演這種尋死覓活的戲碼的機會。這個地方還需要舒服些,讓老于能感到自己得到了妥善的招待。她幾乎立即就想到了那個地方,不過她仍遲疑了幾秒,因為那是她給自己找到的喂奶的地方。

      “我知道有個地方?!彼S后說。這是他們夫妻齊心協(xié)力最后一次完美解決危機。羅橋安撫了老于,而她為老于找到一處休息的地方。往后他們再也沒有過如此團結一致的行動了。

      那一天余下的時間都非常安靜、平順,因為羅橋終于放棄那套總是失靈的音響——沒有哀樂的靈堂氣氛倒更顯肅穆——還因為老于在家常菜館得到了很好的招待。服務員大嬸早收下羅橋夫婦給的三百元錢,她需要做的只是讓這位暴躁的客人酒不斷、菜不斷。收錢時大嬸再一次對她露出那種心領神會又善解人意的笑容,讓羅橋和她盡管放心。

      她自然放心,問題是她仍需找一個能安靜地給孩子喂奶的地方。她想帶孩子回家去,但羅橋讓她再等等,等他空閑下來他會開車送她和孩子回去。她便待了下來。但羅橋始終沒有空閑下來,這一天注定是他有生以來最忙碌和負累最重的一天。等到她的乳房再一次脹痛的時候,她決定還是去餐館試一試。那是晚上九點左右,餐館的客人幾乎都已散去。老于在小包間里自斟自飲,嘟嘟囔囔,時而發(fā)出一聲怪叫或責罵。小包間的電視播放著新聞,老于對新聞播音員指指點點,似乎很不滿意。她偷偷在小包間門口張望,瞧見了這一切。隨后她找到了那位大嬸,但拒絕收下大嬸退還給她的多余的找零。她只是懇請再用一個包間。

      她在老于隔壁的包間剛坐定,老于不知怎么就尋著她過來了。也許因為老于聽見了小樂的哭鬧聲。她膽怯地望著老于,心有余悸地想,幸好還沒有開始喂奶。

      “長得真像?!崩嫌谡f。

      “什么?”

      “小孩長得真像羅橋他小時候。”

      她“嗯”了一聲,便埋頭盯著孩子。

      老于仍堅定地站在兩扇屏風中間,手里抱著一個啤酒瓶,像兇神惡煞的門神懷抱斧頭。

      她只好委婉地提醒他:“孩子餓了?!?/p>

      老于從手心變出一把花生米:“吃這個?!?/p>

      她已經(jīng)不至于詫異了,這個醉鬼。

      “他叫什么名字?”老于問。

      她說了孩子的小名,但沒再多說一個字。

      “好,樂是好事,但還是沒有羅橋的名字好,羅橋的名字是我給取的?!崩嫌谘鲱^就著瓶子喝了一口啤酒,伏下身朝孩子臉上吐出一口酒氣,得意揚揚地說道。

      她立即冷冷地站起身,從包間走了出去。老于在她身后喊:“嘿,真是我取的,你別不信?!?h3>8

      她抱著孩子來到靈堂外,晚風刺骨。靈堂那邊斷續(x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一群歸家的小動物在洞穴中秘密瓜分食物。

      她不想到靈堂去了。夜色中,靈堂門外那些蒼白與火紅的祭帳,正隨風妖嬈地舞動。焚燒紙錢的地方,有一堆黑色余燼,其中星星點點地閃著微小的火光。

      她下意識往前方的空地走。如果懷中沒抱著孩子,她會走得更悠閑一些。何況腳下的沙石踩上去嘎吱嘎吱作響。她加快腳步,然而現(xiàn)在該做什么,該到哪里去,她覺得毫無頭緒。她覺得自己像是孑然獨立的夜游者,走在月球上。她站在羅橋的汽車前的時候,就明白自己并沒有被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迷惑。這時她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以及要怎么做了。她試著拉車門,發(fā)現(xiàn)車門并沒有鎖,她關上副駕駛的車門,拉開后排車門坐了上去。

      小樂一直瞪著眼睛看她做這一切,像是在觀察游樂場里的摩天輪。也許在孩子眼中,汽車就是一件大型游樂設施。她一只手摟著他,另一只手費力地關上車門。砰的一聲打破了小樂一段時間的鎮(zhèn)靜。他在她的臂彎里手舞足蹈,不耐煩地扭動著身體。

      “噓——噓——”她對他做鬼臉,試圖安撫他,“寶寶乖,乖?!彼晕㈡?zhèn)靜了一些,似乎很認真地凝視著她,眼睛水汪汪的,大概淚水本來已經(jīng)積蓄著,隨后又被他自己忘記了。她感到他慢慢地在懷中變得柔軟、順從。她讓他的臉貼在自己胸口。

      整個世界仿佛都從綿延的喧囂中安靜下來。這個世界太吵了,她想寂靜和黑暗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又會有恐懼滋生。

      她想打開車內的燈,可是她沒有車鑰匙,無法接通汽車電源。她看見車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臉,蒼白得仿佛游弋在半空的魂靈。車內比外面暖和一些,然而她仍在控制不住地發(fā)抖。她摩挲著孩子的小手,他的小手是暖和的。她希望把全身的體溫、乳汁、力氣,還有所有的一切,都給他。她竭力不讓自己去看黝黑的車窗,只埋頭專注于喂養(yǎng)。然而她卻仿佛能看見兩側還有前方的車窗上猶如壞掉的屏幕般,不時閃現(xiàn)著不明含義的詭異的圖像。

      為什么要經(jīng)歷這些呢?沒有人應該經(jīng)歷這些,沒有人應該深夜還在空曠地帶的一輛汽車上喂奶。而這空曠地帶的車內,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僻靜處所?;蛟S是自己太過忍讓、被動、順從,才會讓自己和孩子一起,既無人關照也無處可去。

      她閉上眼睛,以為如此便能驅散車外那些詭異的景象以及避免全部的胡思亂想,然而閉上眼睛只不過讓她終于擠下兩滴淚水,一滴滴在她的手背上,一滴滴在孩子的臉上。

      她把車門留出一道小縫隙讓空氣流通。她不確定讓孩子一直待在車內不透氣是否危險,不過她不會讓他遇到任何危險。

      小樂睡得很熟了,她不想驚擾他的睡眠。她一直抱著他,像這一年多來每一個夜晚哄他睡覺時一樣。等小樂醒過來,她就會去找她的丈夫。也許現(xiàn)在也可以,但是她不想。也許他會來找她,那她就等著。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看見天色已經(jīng)微微亮起來。她睜眼看見前車蓋上停著兩只麻雀,神經(jīng)質地往車窗內打量。麻雀身后,灰白的天幕像胎兒的皮膚,潤澤而明亮。一顆針尖似的孤星,經(jīng)由車窗玻璃折射,在這胎兒皮膚般的天幕背景上,散發(fā)出彎曲的光芒——那光線真的是彎曲的,多么奇異。她想,光直線傳播也并不是絕對的真理,在某個位置、某種角度,也許只需要一塊曲面的玻璃,便會發(fā)現(xiàn)光亮,會不折不撓以不同形式,也要執(zhí)著地照亮大地上的房屋、車輛,還有那些在車上的人。

      她看著那些曲折的光線,直到它越來越明亮,終于消失不見。她這才想起羅橋沒有來找她,或許他找過了但沒有想到他們在汽車上,徒勞無功地尋找一陣后便放棄了。

      她覺得很冷,腳都凍僵了,但手心是發(fā)燙的。小樂仍然睡得香甜。她摸了摸小樂的臉和手,確認他是暖和的。她感到欣慰,因為在汽車上度過的這一夜,是她一生中經(jīng)歷的最寒涼的一夜,除了那顆不折不撓的孤星,還有小樂和她在一起溫暖彼此。

      9

      清晨,郊區(qū)總是空氣清冽的,連火紅的靈堂也多了一絲凄清的味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散去了。

      這天是羅世順被火化的日子。一切都如預想,按部就班,沉默、肅穆。她始終沒有得到和羅橋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也沒有問過她昨夜帶著兒子去了哪里。她之后回想,那時老于一直都在。他在離他們家人遠遠的某個角落發(fā)呆。老于就像一個穿著土布衣服的幽靈,帶著孩童似的不解的神情注視著人們宛如傾巢出動的黑色螞蟻搬運棺槨,或在火葬設備間佇立著等待。

      老于是否是在醉酒的狀態(tài)中度過那上午的,她不得而知。但她確定老于臉上的哀傷與那個上午眾人的哀傷性質迥異。那個天色灰白的上午縱然已經(jīng)過去許久,她依然清晰記得老于略帶興奮的苦笑,還有突然舉起雙臂撲向羅橋想要擁抱干兒子的樣子。那種樣子簡單說是似哭似笑,或悲喜交集,而這種樣子之所以出現(xiàn),往往因為愛恨交織。

      這個上午她還得知的一件事情,是無法略過的——老于救過羅橋的命。

      羅世順已經(jīng)成為骨灰盒里的粉末,被暫時寄放在墓園的儲藏室,等待數(shù)月后的良辰吉日再行安葬。這樣安排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選好墓地。羅世順是突然心肌梗塞去世的,他們不可能提前就備好墓地。

      她和家人在回城的路上了,車窗外是城鄉(xiāng)接合部喧騰的景象。因為前一晚沒有睡好,她只覺得眼前白花花的,宛如夢中剛醒來時,視線不能對焦。

      好在這種時候,誰都明白最好不要說話。

      老于坐在汽車后排座位,潮紅的臉色顯示他仍被宿醉控制。忽然他戳戳她的背,她從副駕駛座位上扭轉頭,望見后排座位上閉著眼睛的崔紅雨。她在嘴唇上豎起一根手指,示意老于噤聲,雖然她覺得崔紅雨不可能睡得著。

      然而老于是不可能理會這些暗示的。“羅橋的名字真的是我取的。”老于一臉真誠。

      “我知道了?!彼D回頭,繼續(xù)平視前方。

      老于壓低聲音,對著她的后背為自己做進一步說明:“干爹給取名字,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p>

      她閉上眼睛,但灰白的天光與公路兩側婆娑的樹影仍在眼皮上不安地跳動。

      “要不就不靈啦!”老于說。

      崔紅雨咳嗽一聲說:“說這個干嗎?”

      “剛好想起來,就隨口一說?!崩嫌谀懬拥鼗卮?。

      “那我來說,”崔紅雨清了清嗓子,“是羅橋三個月大……”

      “行了,什么靈不靈的?”羅橋呵斥。

      她看向羅橋,剛好他也在看她。他們對視中的不解屬于不同性質,但程度同樣深重。她一廂情愿把羅橋的目光理解為:他會給她解釋的,在適當?shù)臅r候。

      沒有人再說話了。老于在后座打呼嚕。車開到樓下,他們不得不把老于叫醒。老于迷蒙著眼問:“到了?”未待回答,已下車做出主人似的吆喝,“上樓?。 绷硗馊齻€大人面面相覷,以迥異的步態(tài)爬樓梯。羅橋抱著孩子,她拎著東西。羅橋騰出一只手,從后面輕輕按了一下她的肩。

      來了,他給她解釋來了。她扭頭看見羅橋臉上復雜的神色,他說:“就讓他住兩天,他救過我的命。”

      “什么時候?”驚訝中她一時想不出他們的命運在什么時候有過交集,畢竟她了解羅橋三歲時就隨父母到昆明開始上幼兒園了。

      羅橋匆匆趕上前去。老于酒意大概已經(jīng)上了頭,正在砰砰砰地拍防盜門,仿佛羅世順的魂靈還會在這套房子里給他開門一樣。她想老于的表現(xiàn)只能說明他從一早起就讓自己迅速陷入了酒精的護佑。

      他們簇擁著進門。除了老于,其余人都像列隊趕赴沙場般,神色暗淡又凄惶,而老于是隊列的首領。

      這套房子是羅橋在認識她之前就買下的,因為他當時十分喜歡這里的藝術氛圍。被他稱作藝術氛圍的東西,她一直認為是這六層板樓外墻那些褪色的紅磚,以及紅磚墻上匍匐生長的茂盛的爬山虎與三角梅都有三層樓高,這套房子就在三樓。她也喜歡爬山虎和三角梅,只是“如果再多一間臥室就好了”。她只這么說過一次,那時他們的兒子剛剛出生,羅橋的父母從縣城羅橋妹妹的家中搬來,以便照料小孫子。但當時她的話還未說完,便從羅橋的神色中領悟出:他認為她在埋怨他。而他顯然深感委屈——誰不知道房間越多越好呢!但他向往這里的藝術氛圍的時候又不知道自己很快就將走向結婚生子的庸俗人生。

      羅橋這庸俗人生,如今又多了一個干爹。她跟崔紅雨、羅橋擠在狹窄的廚房,低聲商量關于老于留宿的問題。羅橋說:“老于千里迢迢來吊唁,顯示出他對我們家的誠意,因此立即打發(fā)回山里去肯定不妥當,從禮節(jié)或情分上都說不過去。就讓他住幾天,新鮮感過去了,就送他回去?!彼痛藜t雨就一起點頭,但她們這時還都不知道這是羅橋在靈堂外與老于達成的協(xié)議。

      在廚房做出的決定還包括:她得把沙發(fā)折騰一番,在兩室一廳中為老于騰挪出一塊睡覺的地方。“其實打地鋪就可以。”羅橋認為他不值得為這件事操心,“他們在山里面住著,也就是睡地上嘛?!彼龍猿旨依锊荒苡腥怂匕宓牡拙€。

      她后來回想當時情景,才明白現(xiàn)實中從來就沒有人能拯救她,除了她自己。她還詫異自己能想起的更多的畫面竟然是當時窗外那些藝術氣氛——爬山虎快要爬滿客廳的窗戶了。客廳的光照總顯暗淡,還有窗下,一張色澤同樣暗淡的長沙發(fā)宛如一只長久使用的麻袋,她甚至辨認不出它原本的色澤——和房子一樣,羅橋在認識她之前便擁有了這張沙發(fā)。它和這房子里不少物件一樣,她時不時會從中看出一副“我們比你資格更老”的神色。為避免長久看一張舊沙發(fā)的臉色,她便打算把沙發(fā)收拾出來給老于住。而小樂五顏六色的玩具已經(jīng)堆滿沙發(fā)。玩具多數(shù)殘破或故障,玩具們“斷腿殘肢”的零部件時常讓她費解,她不知道它們本來是作何用途的。她把這些“玩具的尸首”都推到沙發(fā)一角,塑料、毛絨和金屬混在一起,也不需要怎么費力,噼里啪啦一股腦兒用力,它們便擠成一座小山的樣子。

      她松了一口氣,在沙發(fā)另一頭坐下,摩挲著起球的布面沙發(fā)坐墊,在心里對這張給她臉色看的沙發(fā)說:“先委屈你一陣子!可是我們也沒有辦法?!彼聊ブ摪堰@些玩具往哪里放。

      沒有辦法是顯而易見的。另一間臥室之前是羅世順和崔紅雨住,羅世順去世后,她打算讓小樂和崔紅雨住,免得崔紅雨晚上感覺寂寥。

      老于很快就把自己在沙發(fā)上安頓舒適了。他陳舊的衣裝讓他幾乎顯得和老沙發(fā)融為了一體。瘦小的他把自己陷在了沙發(fā)里。白天過去夜晚又來到,老于在沙發(fā)上邊看電視邊喝白酒。電視劇中但凡有打仗情景出現(xiàn),老于就情不自禁地老淚縱橫、泣不成聲。打仗情景的鏡頭過去,老于爽快地再賞賜自己一口酒,仿佛剛剛并沒有哭過一樣。后來羅橋存放多年的白酒全都被老于喝盡。

      老于幾乎不離開沙發(fā),他醒來是身子一挺坐著,他睡覺是身子一歪躺下去,兩腳正好伸進玩具堆成的小山里。而他的醒來、睡去并不與白天、黑夜有關,只與他的酒喝到什么程度有關。那些殘破的玩具終究還是只得堆在沙發(fā)上。偶爾他掏出一兩件琢磨一番。他離開以后,這些玩具全都散發(fā)著陳年的酒氣或陳年的腳氣。好在小樂在這之前就對這些舊玩具失去了興致,小樂此后甚至都沒再看過它們一眼。

      羅橋去上班后,家中幾人互不理睬,這種狀態(tài)仿佛是他們自動選擇的。她帶著小樂待在臥室,小孩睡覺時她會看書,但客廳里的電視聲讓她焦躁。老于讓電視停留在總是有拳擊比賽的衛(wèi)視頻道——兒童不宜的暴力場面。她更覺得連拳擊比賽的解說都是暴力的。忍耐不住時,她便出去提醒老于,但她無法潤滑自己生澀的語氣:“聲音開小一點?!?/p>

      老于很配合,立即將音量調小。也有兩次,老于酒興正高,對她瞪著眼睛,目光表明他并不明白她在說什么。必要時她可以求助于崔紅雨,崔紅雨總是待在另一間臥室不出來,她忙于對著亡夫的遺像念念有詞。如果她能有幸將崔紅雨從臥室請出來,老于也會安靜一陣子。這一陣子他只是默默喝酒,或昏沉沉、似睡非睡,蒙眬的眼睛盯著沒有聲音的電視屏幕,目光仿佛已至彌留之際,只剩下絕望。這種時候她又會心軟,會想起他畢竟是羅橋的干爹的身份,無論他們之間過去發(fā)生過什么,無論老于一生多么艱難,眼下他還是家中客人,如羅橋說“好好過幾天日子,讓我們報恩”的。于是她再一次妥協(xié),跟他說:“聲音小一點就是了。”多數(shù)時候,她會得到這樣的回答:“還有酒嗎?”

      這樣過了三天,喪假結束。她應該回去上班,和從前一樣,小樂交給崔紅雨照料,而她需提前儲存足夠的母乳。

      她在報社與校對員為一個冒號喋喋爭吵時,心中會突然慌張,像是冥冥中被莫名的力量警示——兒子有危險。于是她放棄冒號與逗號的爭論,她覺得反正自己的青年時代遲早會被這一個個標點符號終結,不急這一時。她也擔心崔紅雨精力不濟,便給崔紅雨打電話。得知一切安好后,才繼續(xù)與校對員理論每一個用錯的冒號。仿佛唯有如此,她每一天的工作才有意義;仿佛唯有如此,她每天打過的卡才是具備尊嚴的、值得她鄭重其事的。

      10

      那段時間她感受到的預示,或許與報紙行業(yè)的衰微也脫不了干系。逝去的報紙時代,她有過不少冒傻氣地想要大干一場的想法。但是如今嘛,你看看吧,就連飛機上也都不再提供報紙啦。

      她在座位前的椅背袋里翻出一個垃圾袋,把垃圾袋捏在手心,捏成了一團紙球。她預感它將在這次飛行中派上用場。

      那時她已經(jīng)知道,這個時代報社的工作每一天都比前一天黯淡。同行倒閉或即將倒閉的消息,隔三岔五就通過小道消息擴散開來。后來她就職的報紙果真倒閉了。其實就報社倒閉之前,要不要轉行的疑問已經(jīng)越來越頻繁地在他們夫妻之間被討論。和她工作的報社一樣,羅橋所在的影視業(yè)也正在唇亡齒寒的焦慮中煎熬。只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維持現(xiàn)狀是最好的選擇。上有老下有小的夫妻,只能一次又一次以這句話為他們的討論作結。

      生計的困擾或許使他們夫婦轉移了一部分注意力,讓他們從羅世順去世的悲傷中平穩(wěn)過渡,迅速回歸到乏味的現(xiàn)實生活中,也令他們暫時忽略了家中的不速之客——老于。以至于事情發(fā)生之后,她才如細數(shù)念珠般回想起,在不幸降臨之前,已有過諸多微小的預兆,而他們都未曾留心。

      比如有一次她下班回家,看見小樂坐在老于懷里,老于把小樂摟得緊緊的,哼著酒鬼不著調的歌謠。小樂咿咿呀呀,竟跟著學唱。

      還有一次,是夜里,她聽見老于翻箱倒柜想從櫥柜里再尋一瓶白酒弄出的動靜。之后第二天,她告訴羅橋該給老于買酒了:“他喝著酒看著電視,我們還能安穩(wěn)些。如果沒有酒,他上躥下跳?!彼麄兎蚱薜捏料兑虼嗽俣燃由睢D呐铝_橋一再以一家之主的身份申明,老于救過他的命,讓老于小住幾天,這沒什么不可以的。

      那不是真的救命,只是一種迷信。她已經(jīng)得知羅家人這所謂“救命”是怎么一回事。她認為這個說法都是他們家人這些年里相互不斷強化的心理暗示。老于什么也沒做,只是在那個騎虎難下的時刻應允做了羅橋的干爹,并給他取了“橋”字做名字。老于沒動腦筋,因為他根本沒有腦筋,他看著面前那座橋,就隨口胡謅出一個“橋”字來。

      另有一次,昆明春夏之交的雨天,她看見老于趴在陽臺護欄上,背影抽動。她走過去,老于臉上不知是被濺上了雨水還是掛滿了淚水,黧黑的面容濕漉漉的。雨下大了,防雨棚被雨滴彈奏得更加歡快。她大聲問老于在做什么。老于沒聽清,她又問了一遍。老于猛地大叫一聲,像要把肺腑都吐出來。噴出的酒氣有腐敗或霉爛的氣息,叫過之后說:“昆明真好,會下雨,甘肅那地方,一年都不下雨?!?/p>

      她知道老于想起了他的死去的兒子,或者他其實一直在想死在甘肅的兒子。她興許可以在這種時候對老于安慰幾句,然而她內心對老于只有排斥,她終究什么也沒說。

      不管她有沒有在聽,老于繼續(xù)對她說,他認為他的兒子在甘肅得病,是因為他當兵的那地方不下雨。昆明真好,隔三五天就下雨。

      所以他老于要在昆明住下去。她想。這樣的想法讓她感覺不自在,仿佛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多么自私。

      她還發(fā)現(xiàn)過老于對著熟睡的小樂敬軍禮,像佝僂著肩背的黃鼠狼般滑稽。然而她依稀體味到了這舉動中的威脅。她疑心是羅橋在家的時間太少,老于才把注意力從干兒子身上移到了干兒子的親兒子身上。

      不過那又如何?盡管當時她接收過那么多次危險的預示,無論這預示來自直覺,還是來自老于荒唐的行為舉止,她都疏忽了。她放棄了身為母親的果斷與堅持。她一次次跟老于妥協(xié)、跟羅橋妥協(xié),又一次次因為瞥見逝去的羅世順的遺像就告訴自己再忍耐一時,老于很快就會走的。而羅世順也一定是這么希望的,羅世順如果在世,也會希望她再堅持一陣子。

      其實,她當時還可以做些什么的。后來她這樣回想的時候,悔恨之意便促使她做出后來的決定,她沒法照顧好孩子,一個失敗的母親。比如,那時候她可以請假在家照顧兒子,瀕臨倒閉的報社不歡迎她這樣一個對文字、語法十分固執(zhí)的編輯;她也可以在老于酩酊大醉的夜晚帶小樂去旅館避一時;她還可以像現(xiàn)在這樣,回福建她的家、她父母的家、她六個姐姐的家,而不是在異鄉(xiāng)過著不屬于她的生活。也許她那時這么做了,事情便不會發(fā)生了。至少羅橋體會到來自她的壓力,會想辦法盡早把老于送走——盡管很難,但總是會想出辦法的——而不是越來越惦念老于救過自己的命,或老于在樸茂堰孤苦無依的生活。至少,至少,羅橋會控制老于的濫飲,讓他神志清醒不至于傷害無辜的小孩。

      11

      神經(jīng)受損的小孩就像一部程序錯亂的計算機,它依然擁有強大的運算能力,然而動因與結果無法形成關聯(lián)。小孩的身體日漸茁壯,依然粗短的四肢眼見得像蒸籠里的饅頭迅速膨脹。他的頭腦也逐漸擁有意志,會手指著水杯或彩色塑料碗,表明此刻折磨他的魔鬼是干渴還是饑餓。只是這意志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不屬于正常的人類嬰孩應該擁有的。

      她像記得所有痛苦一樣清晰記得,那段時間小樂會持續(xù)表現(xiàn)出異常興奮,在大人們的圍觀中手舞足蹈、蹦蹦跳跳。她和羅橋憂心忡忡看著小樂做這種無謂的努力,崔紅雨則面帶屬于一個奶奶的微微的笑意。她顯然意識不到小樂正在經(jīng)歷的困惑。

      結果總是小樂摔倒,以及摔倒后的大哭。他躺在地上偶爾會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仿佛一口氣都喘不上來。大人們急忙用盡所有辦法安撫他的情緒。他鎮(zhèn)定下來,有時也能在情緒平復之后順利入睡。但沒人預想到他陷入的將是一場漫長的持續(xù)十八個小時的睡眠。也許是饑餓令他醒來的,但面對她的乳頭,他顯然忘記了如何吞咽。遺忘令幼童焦躁,小樂焦躁時會咬自己的每一根手指,把所有手指都咬掉幾層皮。最后她不得不捆住他的胳膊,這當然會引發(fā)新一輪狂躁的哭號。直到他終于在無奈和沮喪中放棄,他既放棄了自己也放棄了理解周圍的一切,放棄了理解這個兇惡的世界。世界對小樂而言,只剩下彌漫的迷惑。

      羅橋和她開著車,帶著小樂在盛夏的昆明輾轉求醫(yī),最終各家醫(yī)院給出相差無幾的結論:兒童酒精中毒,智力受損。她有過一段被淚水填滿的日子,不過并沒有太久。因為她的生活變得無比忙碌,她來不及悲傷。只有小樂熟睡的時刻,她才能體會到片刻的寧靜,才會發(fā)現(xiàn)他依然是她的天使。但很快心中又翻江倒海,仿佛天使揮開了翅膀,向她展現(xiàn)身后濃重的暗夜的陰影。

      孩童的體力恢復,甚至漸長。她抓住他的胳膊時需要用更大的力量,而他的智力依然停滯。主宰他的只有變化莫測的情緒。高興、亢奮,或狂躁、憤怒,她努力理解并記憶他每一種情緒發(fā)作時的表現(xiàn),這是他能給予她的不多的信號。他狂躁時會跑動,但無法維持身體平衡,因此無一次例外,他會讓自己跌倒。他小小的身體傷痕累累,摔傷的淤青一塊一塊地像審判書上的印章,提醒她發(fā)生過怎樣的事情。

      那貌似一個平常的日子,就像大事發(fā)生之前,人間其實往往太平。只是這太平又是反常的。老于有幾天都沒有把電視音量調大到她不可忍受的地步,她以為他們全家人的生活正逐步進入一種新的常態(tài)。不過老于,依然在每場拳擊比賽結束時,鼓掌叫好,朝空氣揮拳,仿佛他才是拳臺上那位勝利者。這天,老于揮拳慶祝拳擊比賽中穿紅衣的選手勝利時,她剛好從臥室走出來,看見小樂單獨和老于待在一起。不知道崔紅雨哪里去了。

      她有過片刻的恍惚,她錯誤地將這種時常蒞臨她神經(jīng)與身體的不受控制的感覺,歸于那段時間持續(xù)的疲倦、睡眠不足。她沖興致勃勃的老于愣了一會兒神。老于的拳頭有時會正面指著她,讓她感覺仿佛看3D電影時面對著屏幕中那些沖著觀眾奔涌而來的巨石一般。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但很快意識到老于遙遠的揮拳也跟3D電影中的巨石一樣,不會對她造成傷害。

      顯然是大意了。她知道羅橋還沒有回家。她聽見崔紅雨在廚房弄出的聲響。她朝沙發(fā)走去,想去抱小樂。這時她看見老于擰開小樂的奶瓶,把手中礦泉水瓶里透明的液體往小樂的奶瓶中倒。之后老于用自己的酒杯,跟奶瓶來了一個碰杯,隨后他掉轉頭,沖沙發(fā)上的小樂嘿嘿地笑。小樂也嘿嘿地笑。

      那是白酒,散裝白酒。她頓時體會到什么是毛骨悚然。她不知道他這么干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小樂是否喝過氣味刺鼻的、混有酒精的奶液。她想起崔紅雨從來不會在給小樂喂奶之前嘗嘗,而幾個月前小樂開始吐奶,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更多類似的破碎的信息迅速在她腦海中拼接組合,促使她沖過去朝老于那張粗糙的臉咆哮。

      她不記得自己嚷了什么。她的記憶把這部分粗糙的話語自動過濾了,仿佛報社的校對員會把粗鄙的文字圈掉、刪除一樣。但她記得自己先把酒瓶子摔在地上,空了的塑料瓶在地上砰砰彈跳。她接著摔的是奶瓶,奶瓶碎裂了,不純粹的奶漿在地板上倏忽漫溢成一大攤。小樂哇的一聲開始號啕,聲音已經(jīng)蓋過了母親的聲音。她依然沒有停止咆哮,用隨手夠到的每一樣東西往老于身上砸。老于蜷縮在沙發(fā)的角落,胳膊蒙著頭,身體抽搐起來,口中念念有詞。她聽不清他在念叨什么,但老于的反應足夠讓她意識到,他在樸茂堰早已習慣了別人的憤怒和打罵,相比之下她的發(fā)泄對他來說就太輕巧了,太不值得重視了,根本不值得一提。這讓她更加不能自已,她往老于身上砸了杯子、搖控器、空的啤酒瓶、變形金剛玩具,還有那本胡言亂語的育兒書,最后是花盆。

      崔紅雨從廚房出來,站在客廳角落大聲咒罵老于是“爛酒鬼”,但崔紅雨沒有動手。崔紅雨為什么沒有動手?她想她一定是意識到,有孩子的母親在譴責,而這譴責中包含的破壞力與隨之而來的威懾力已經(jīng)足夠了。所以她身為孩子的奶奶,不需要多此一舉。頃刻間,整個客廳狼藉一片。

      她累了,轉身哄著小樂。小樂大概也哭累了,沖她嚶嚶地哼。她決定帶小樂去醫(yī)院,立刻就去。她一只胳臂就抱起了小樂,一定是憤怒令她充滿了力氣的。走下樓梯時她左手哆嗦著給羅橋打電話,只是無能的左手怎么也觸不到那個正確的號碼。

      她在醫(yī)院沒有得到結果。羅橋得知消息,但他能給她的也只有安慰。從醫(yī)院回來,老于已經(jīng)不見了。客廳已經(jīng)被粗略地收拾過,但地板上奶液的痕跡還在。

      崔紅雨說她把老于打發(fā)走了,崔紅雨義憤填膺地控訴:“他知道自己造孽了,他怎么說的?他說孩子喜歡酒。這個混賬,他說他自己喝酒太孤單,沒人陪他,全家只有小樂聽他說話。他說沒給多少酒,每天一點點。他還有臉哭,他說樸茂堰的小孩都是這樣長大的,沒那么嬌氣……”

      她疲倦不堪地瑟縮在床上,說再也不想看見那個人。

      崔紅雨繼續(xù)勸慰她,說小樂不會有事的。

      同樣疲倦不堪的小樂躺在她身邊,看起來安詳極了,還不知道自己身體內在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

      她不知道崔紅雨是怎么打發(fā)的老于。這一個月她都認為打發(fā)老于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不知道為什么羅橋和崔紅雨都不愿開口讓老于離開,他們一家人都這么放不下臉面。然而現(xiàn)在老于終于走了,以一種她幾乎無法承受的方式走了。盡管她覺得自己仍然深懷著那種要殺掉老于的沖動,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無法殺掉他。哪怕是不能保護孩子也不能手刃兇手。但她怎么也無法彌補了,就連讓老于彌補他對小樂造成的傷害也做不到。她只模模糊糊地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這種恐懼令她無能為力之處在于它來自未來。

      那個令她恐懼的“未來”,她真的再沒見過老于。

      12

      如今她能平靜地回顧這一切,她自己都感到驚訝。當初的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有一天會置身某一班離開昆明的航班。今后她還會去昆明看望小樂,但事實上她清楚這一次的離開是永久的。航線仿佛在天空畫出了一道漫長而曲折的破折號,如同機艙內的顯示屏所示。這道藍綠色的破折號,彎曲的光跡,將讓她的人生轉折到完全不同的段落。

      她想起事發(fā)之前,她跟老于也有過一些較愉快的交談,有一次的氣氛甚至輕松愉悅,幾乎令她錯覺他們本就是一家人了。

      周末的夜晚如果有淅瀝的小雨,即便是盛夏,昆明也會顯出它因為清涼而倍加可愛的一面。這座城市在這種時刻往往極具迷惑性,大約是迷蒙的水汽讓口音硬邦邦的昆明人全體變得柔軟了。何況人人都知道,這時節(jié)翠湖的荷花正恣意開放,楊柳茂盛得會讓人錯覺身處原始叢林,連海鷗都會在遙遠的北方思念這湖碧波,因此人們也應當柔和一些,才能應了這景致。哦,她和羅橋當年正是在那個水汽氤氳的翠湖年輕氣盛過一次,之后她生下了小樂。

      小樂是他們結婚的原因,如果這個“原因”已經(jīng)出生了,是不是就意味著它已經(jīng)失效了?事后回想那一夜,這種念頭就會在她心里升騰——那個夜晚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同樣和老于長談的那一夜,如今想來也是不真實的。這種印象自然少不了酒的推波助瀾。酒和潮濕的空氣混合,就是世界上最濃烈的毒藥。她記得那一整天,她的衣服都微微濕潤著,像一層冰涼的皮膚掛在身上。她回到家中,看見老于正打開一瓶酒——老于有段日子沒喝過瓶裝白酒了——而茶幾上已經(jīng)擺好了花生米和拌黃瓜。她知道老于的豪華夜宴,還有全家人夜晚的災難,都即將開幕了。

      興許是老于沖她熱情的招呼令她動了心,也或許是這天因為天氣臨時改變了出行計劃的羅橋已經(jīng)坐上了沙發(fā),打算和老于共飲一杯的緣故——她已經(jīng)知道這瓶白酒來自羅橋對干爹的奉送——但最可能還是因為窗外飄飛的雨絲竄進窗戶,如同翠湖邊的柳絲一樣,輕拂著她,蠱惑了她??傊浀米约捍_認小樂吃飽熟睡,確認自己換上了柔軟干爽的衣服,再用暖烘烘的吹風機吹干了頭發(fā),也吹紅了臉,之后不知怎么,她在羅橋身邊坐了下來,又順手接過了老于遞來的酒杯。

      崔紅雨后來也加入了這場如今看來更像是全家人對她預謀已久的推杯換盞。話題由崔紅雨引起。她說起二十八年前那個同樣水霧迷蒙的日子,三個月大的羅橋在一場持續(xù)七天的高燒中奄奄一息。在羅世順和崔紅雨的老家樸茂堰,新生兒不算高的存活率令這對年輕的父母心驚膽戰(zhàn),他們擔心兒子活不下來。

      羅世順那時已經(jīng)走遍了東南亞,又回到樸茂堰迎娶了等待他數(shù)年的姑娘崔紅雨。新婚夫妻的生活因羅世順海外闖蕩之后的富碩而讓人羨慕,隨后兒子的降生又將這種羨慕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如崔紅雨說他們走在村子里,連貓狗都會對這家人側目。

      崔紅雨說:“這就是福氣不能太大,不然會被老天嫉恨的老理。”崔紅雨相信三個月大的羅橋那次高燒發(fā)得莫名其妙,而根本原因是老天嫉恨。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她能想象那時的山區(qū)村莊氣氛單純而明媚,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普遍貧寒且普遍無所事事。

      崔紅雨說這話時,她留神看了丈夫羅橋臉上的神色。羅橋仿佛犯了錯又無可奈何的小孩,他羞赧地低頭夾花生米,怎么也夾不住,仿佛整個世界在他三個月大的時候便已經(jīng)固化成形,而他無能為力。她意識到他的性格和行為也許從那時起就已被決定。

      “……是老于救了命。”崔紅雨說著,情不自禁和正端起酒杯打算自飲的老于碰了杯。崔紅雨一反常態(tài),仰頭喝干一杯,她平日幾乎滴酒不沾。

      整件事情的荒唐,是她之后才體會出的,而當時她只記得自己確乎心有觸動。為兒子的安危提心吊膽的那個年輕的崔紅雨,讓她感覺比平常不茍言笑的婆婆更為親近。

      太讓人提心吊膽了!小嬰兒高燒三十九度,鎮(zhèn)上醫(yī)院的醫(yī)生很爽快地開出了帶紅頭的病危通知書。羅世順在病危通知書上寫下了平生最丑陋的簽名?!熬拖裎拿ぴ趯懽?,一筆寫完才去想下一筆該寫在哪里?!贝藜t雨回憶丈夫是這樣形容那次簽字的。而她自己則是水米不進,直到崔紅雨終于決定向一項古老的傳統(tǒng)低頭:給孩子認一個干爹?!罢f句不好聽的,是死馬當成活馬醫(yī),嘿,沒想到,竟然管用?!?/p>

      她興致勃勃地聽著,并在酒意微醺中仿佛看見年輕的崔紅雨抱著高燒不退的兒子,兩眼因為苦熬紅得像火,對羅世順說著這樣的話:“因為老天嫉恨我們,所以他這么小就會得了病,老天是公平的。找個干爹,就可以替他經(jīng)受這些了?!?/p>

      對見過外面世界的羅世順來說,對這項古老的傳統(tǒng)最初是不相信的。這些極少走出大山的人心中,樹立著許多奇怪的信念,而他覺得其中最古怪的就是給孩子認干爹的方式了。認干爹的習俗很多地方都有,但沒有像這里這樣奇怪的。有多奇怪呢?這里孩子的干爹可能是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個山尖尖,甚至一條狗。樸茂堰的孩子中真的有認了狗做干爹的,那孩子長得非常壯實,聽說那條狗早就死了。

      “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崔紅雨這樣勸慰丈夫。每當她把事情歸結于命運的安排之際,羅世順就會無言以對,漂泊的時候他何時相信命運這個東西???崔紅雨看準時機,對羅世順說:“如果不想兒子的干爹是狗、山尖尖、樹或者石頭,那就只能去搭座橋了?!?/p>

      按規(guī)矩,從橋上走過去的第一個人,就是孩子的干爹了。

      “就是我!”老于啪地拍一下茶幾,爽快地承認。他也許認為這之后的敘述應當由自己來完成,而他們也都停住吃喝注目著老于,等著他未盡的言辭。

      老于打了一個響亮的酒嗝,這讓他仿佛把力氣都耗盡了,他的聲量降下來,變得很微弱。他拖著濃重的鼻音,含含糊糊地說:“那之后我就活得像條狗啊……我還不如那條死了的狗干爹呢……龜兒子的……”

      崔紅雨和羅橋都低下頭,專注于盤中滾動的幾顆花生米,仿佛花生米應當為這段難堪的沉默負責。她因為沒有等到期待中的講述,有些無所適從,但也沒有吭聲。她模仿崔紅雨的動作跟她一起漫無目的地撥弄著花生米。

      “你是活下來了,你這個倒霉催的,把壞事都帶給我了!”老于過了很久才重新提起精神,一邊給羅橋倒酒一邊說。

      老于斷斷續(xù)續(xù)回顧的那個早晨的場面,她如今已經(jīng)能想象了。在這么多事情發(fā)生以后,她頭腦中的老于已經(jīng)有了十分清晰的面目、形體。在后來照顧近乎癡傻的小樂的時候、那些疲憊的瞬間,她會回顧這一切的源頭,然后讓思緒追認到八十年代的那個早晨。羅家的孩子被老于拯救,而若干年后羅家的孩子卻被老于戕害。這像是公平的輪回命運的往復。這樣的想法讓她獲得片刻的安寧,或者更像是獲得了自己對自己的寬恕。然而不過幾秒鐘,她又重拾怨怒:羅家與老于的恩怨輪回,不應由她來承擔。她自幼勤奮,考上大學,畢業(yè)后離家千里嫁到邊境省份,不是為來承擔這一切的。她想起故鄉(xiāng)山川,想起二十多年時光,想起她走過那么曲折的路,跨越山重水復,來到這個仿佛人間盡頭一樣,需要苦熬并且凝滯不動的日子里,這樣的盡頭上天不應該分配給她。

      她想象那個早晨發(fā)生了什么。老于說他對那個早晨發(fā)生的事情永遠也忘不了。她也是。那是老于一生的轉折,命運的拐點。對她來說,某種意義上其實也是。老于在宿醉醒來的早晨,莫名其妙當了一個陌生的孩子的干爹。“村子里溝溝坎坎那么多,我為什么要走那條道呢?”老于像在夢境中做錯了事,醒來懊喪萬分的人那般說道。

      她想象著,老于在水溝的邊緣停住腳步。歡快的水聲,在清晨時分如煙似霧的寂靜里,也如煙似霧地繚繞。老于看見面前似乎有大大小小的無數(shù)座橋,但又都不能算橋,有的是木板,有的是沒打磨過的桿子,其中一根桿子上還冒著兩朵新鮮的蘑菇。這些橋并排著,都架在兩米多寬的水溝上。恍惚中老于犯了難,真是好難決定該走哪座橋。他在隔壁村子喝了快一夜的喜酒,早晨回家的路上他真的就像在夢境拖沓的尾聲中一般,遲遲不能醒來。

      老于干脆在水溝邊坐下來,他明白自己遇到了傳統(tǒng)風俗。他從前只是聽說,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看見這些橋。這都不是一般的橋,更不是一般的木板。每一座橋都關系到一個人,準確說關系到一個嬰兒的生死禍福。老于從沒想過這么重大的問題,突然就像這些橋一樣,橫亙在眼前。他無知無覺走到這地方,然后就變得責任重大了。

      老于小時候聽村里的老人講過,這種搭橋的傳統(tǒng),追究起來還是從大山深處起源的。在大山深處,溝壑小溪上到處都需要橋。搭橋就是渡人和那些山間的小動物。松鼠或者黃鼠狼等,它們也需要過橋。大小的生命從此岸去到彼岸,這就是渡了,“渡”就造福了。搭橋的人都是那些心急如焚的年輕父母。他們的孩子遇上不好的事情,被認為遭逢厄運,所以他們得給孩子找個干爹。干爹會保佑孩子逢兇化吉,消災去禍,一生平安。

      此時水溝的對岸,羅橋的父母正虔心等候著第一位過橋的人。他們心情忐忑,因為不知道會是什么人來保佑他們的孩子渡過人生第一場劫難。憂心忡忡的他們天沒亮就抱著孩子出發(fā)了。搭橋的過程比他們想象中的容易,不容易的是等來遲遲沒有露面的那位要過橋的人。他們等到太陽升起那個人沒有出現(xiàn)。他們帶著竹籃,竹籃里有蒸雞蛋。崔紅雨時不時掀開蓋布檢查,她確信蒸雞蛋沒撒出來一丁點,只是滾燙的蒸雞蛋早就涼透了。蒸雞蛋是遵照傳統(tǒng)為即將現(xiàn)身的干爹預備的見面禮。

      他們聽見對岸傳來吼聲(或歌聲),盡管聽起來很粗野很魯莽,但這對他們擔憂多日的心來說,也是稍微可以放松一些的信號。崔紅雨雙手合十念阿彌陀佛。羅世順在心里怨恨晨間的霧氣擋住了視線,讓他看不清對岸的人。羅世順急中生智,沖對岸揮舞手臂,另一只手就指著自己搭的那塊木板。他飽含祈求的聲音沖對岸喊道:“走這里,走這里?!?/p>

      老于坐在這岸,酒意在濃霧中消散,漸漸地他聽清了對岸的召喚。于是眼前的橋都像在水面上飄來蕩去一樣,看起來都岌岌可危,都不能走。走了就要負責任啊。

      橋的問題是這個早晨老于最大的困擾。這也是后來給干兒子取名時,他堅定地說出一個“橋”字的緣故。

      老于是在看見那張通紅的小臉的時候,感覺心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動了動的。他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像是被小貓抓過一把似的,一股刺痛又暖和的東西仿佛酒意上頭的時刻,開始在他身體里奔流。這股奔流讓他說出一個“橋”字,隨后他搖搖晃晃地認出了這對面貌斯文的年輕夫妻。他們此時都蹙著眉頭。他們剛剛在水渠對岸跟自己招手,又指指水渠上一塊嶄新的木板。真奇怪,一剎那,老于覺得自己像是成為了另外一個人,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上了他們的橋。

      崔紅雨會想,這個“橋”字意思是被千人踩、萬人踏,這名字不吉利。羅世順會想,單名一個“橋”字,怎么也不像自己這種見過世面的人為孩子取的名字。但眼下他跟孩子的母親都不敢否決這個醉醺醺的家伙取的名字。干爹要替孩子消禍、免災,唯一的交換條件是給孩子取名的權利得交給干爹。

      13

      她時常問自己,是否相信隨機或偶然中認下的干爹可以給孩子治?。科鋵崋尉拖氲竭@個問題就讓她覺得自己的可笑了。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相信有這種事?于是多數(shù)時候,她都在心里立刻回答,不,我不相信,這是愚昧、迷信,是心理作用,是事后諸葛的說辭,實際上應是藥物和針劑在二十多年前挽回了羅橋的性命。新生兒的高燒對現(xiàn)代醫(yī)學來說根本不是大難題,只需普通的消炎藥就可以治愈。盡管八十年代的山區(qū)醫(yī)療條件落后,但那些鎮(zhèn)上的醫(yī)生也并非什么都不能做,如崔紅雨說,他們給羅橋開了藥還打了針。只是針藥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剛好在羅橋認了干爹以后,這筆恩情被記在老于頭上。要不怎么羅橋當天就退了燒,三天之后就生龍活虎?羅家竟然沒人懷疑過整件事根本就不能算成老于的功績,恐怕老于也沒有理由認為自己倒霉的一生都肇始于他成為干爹的那個早晨;他也不會就這么認為是自己替干兒子承擔了所有噩運。因此羅橋一生如意、事事順心,乃至如今在他看來已經(jīng)飛黃騰達,而他老于卻被詛咒,他無可奈何地看著命運一次次翻云覆雨,直到將背負噩運的他扔下懸崖。也有一些時候,她小心翼翼地告訴自己要相信。要相信人世間總有奇跡發(fā)生,冥冥不可知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時常顯示出蹤跡。她這樣小聲地念念有詞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很像崔紅雨,她仿佛望見自己三十年后的摸樣。

      老于離開不到一個月,她注意到小樂逐漸表現(xiàn)出神經(jīng)受損的癥狀,或許以前也有類似癥狀,只是她之前沒有留心。小樂正在蹣跚著學走路、學說話,學習成為一個正常的孩子。在這些事情上他比別的孩童都顯得力不從心。他本應當像蛻殼的蟬一般,從嬰兒的形體中脫穎而出,成為光彩閃耀的孩童,但這一切對小樂都變成了挑戰(zhàn)。她想他會學無所成,他將一生都學無所成。而她幫不了他。她能做的除了照顧他,處置自己的情緒,再有就是跟著崔紅雨在羅世順的遺像前念念有詞。她們婆媳一度宛如邪教組織的信徒,專注地、虔誠地將自己交付給某個幽冥聚集的未知世界。她看著羅世順的遺像在心里說,我務必要相信干爹能救命,這是因為我應該相信天意,相信好運與噩運相伴而生,福報與惡報之間存在公平。

      她眼見得小樂吃下了多少安神補腦的藥物,也眼見得小樂的狀態(tài)并沒有立竿見影的好轉,盡管醫(yī)生仍然相信堅持治療和訓練會有效果,畢竟小樂接受酒精影響的時間雖然有三個月,但劑量也許并不多,否則小孩自會本能地排斥。

      她有時覺得自己寧愿去相信一個虛無的東西——比如天意——因為這比質疑要來得容易,就像承認自己被更強大的力量控制,要比拼命去做無謂的抗爭來得從容。

      然而順著這樣的思路想下去,她開始認真思考是否應該給小樂認一個干爹的事情來。她倒真想出了幾個后備人選,并和羅橋鄭重討論。她相信其中兩個人選,會毫不猶豫地欣然同意。而羅橋不置可否,她才意識到那兩位人選,還包括她自己,他們所理解的這種“干爹”與老于那種“干爹”性質迥異。老于是過了一座橋并給孩子取了名字的,也就是說就算她在羅家昆明的好友中給小樂尋到了干爹,也并不能期待來自干爹的神秘庇佑,除非她也能去搭一座橋,讓清晨第一個過橋的人給小樂重新取一個名字。那很可能是隨口道來的小名,庸俗、拗口,那她也得接受,否則這個干爹就不靈了,而小樂則會依然在深暗的陰影中摸索。但她所要的全部不就是小樂的健康嗎?

      “不,那樣的話,”這是來自她自己的迎頭一擊,“我跟羅家的人不就一樣了嗎?”她感受到自信與尊嚴被完全摧毀的落魄。她不能陷入他們的邏輯里。這樣的想法支撐著她的恨意,她不能讓自己一點恨意都沒有。沒有人可以不存一點恨意地生活。

      她辭去了報社的工作,這并非只因為她的身份轉變?yōu)橐粋€病孩的母親,還因為報社提出了人員精簡的計劃,這項計劃的實質是鼓勵員工主動辭職。

      她毫不猶豫就遞交了辭呈,并得到一筆微薄到只能作為象征的賠償金。她沒有心力與報社爭執(zhí),她只想盡快從這一切中脫身而出,而辭職的動作不正是最直接的“脫身而出”嗎?

      不上班的日子里她變得更加專注,她專注地等待奇跡發(fā)生。仿佛奇跡會在某個早晨突然從小樂的眼睛中顯現(xiàn)似的,她會突然看到他的目光變得柔和,充滿孩童的天真的智慧,她會突然感到小樂心中充盈起交流的渴望,以及對一切都了然于心,只是不能說出的沉著。

      日復一日,家庭的開銷完全由羅橋承擔,只是他總告訴她錢不夠。這是拜新媒體的發(fā)展所賜,影視寒冬緊隨著報社倒閉潮而來。她認為他不能因為她失去工作而責備她。他語重心長地安慰她,口氣與生前的羅世順越發(fā)相似。他說他怎么會指責她的辭職呢,她都是為照顧小樂才主動做出犧牲的,他對她只有感激。

      他們家庭的經(jīng)濟壓力,其實來自羅世順生前借下的那筆外債,不多但也不少。羅世順零零碎碎地借錢,幾乎借遍了他在昆明生活幾十年所有相識的人。有的有利息有的沒有,累積到如今是六萬元,其中最大的一筆三萬元,債主已經(jīng)逼上門來,三番五次懇求他還錢。債主也不是富裕人家,只是個跟羅世順一樣的老人,平生不多的積蓄借給羅世順,是看在羅世順的忠厚可靠,如今債主生怕這筆錢,因羅世順的去世而石沉大海。自古父債子還,他作為羅世順的兒子不得不還。他們這些年縱然有一些積蓄,但大部分用于羅世順喪事的尊貴套餐,已所剩無幾。

      對此,她除了說“慢慢來”之外,也再不能做什么了。她還有一點積蓄,就是報社支付的那筆賠償金,但她知道日后給小樂吃藥看病的費用,那也將是一道永不停歇的洪流,會持續(xù)沖刷他們的生活,直到一干二凈。

      羅世順借來的錢都去了樸茂堰,讓他們還!想到此處,她說道。

      羅橋嘲諷似的看著她,沒有吭聲,但又仿佛在說,別傻了,你知道這不可能。他們拿什么還?或者他只是在向她表明,羅家的人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把給別人的錢再要回來!

      對,是不可能。她想用目光告訴他她的堅持,她甚至期待他會不耐煩,繼而和她吵一架,他們也許都需要吵一架。

      但她等來的,只是羅橋準備賣掉汽車用來還債的決定。她點頭,但看見他眼中竟然淚光閃爍。“不至于。”她想說。她思量著,沒有汽車的話,帶小樂去醫(yī)院會費多少周折,但她明白這種不便現(xiàn)在必須克服。

      “應該能賣上六萬,夠了?!彼艞壙酥?,明目張膽地抽噎起來,這無異于對她的心理防線一次強有力的沖擊,她也快受不了了。

      羅橋抽噎著說:“你不知道,就是這些事,逼死了我爸?!彼选斑@些債”說成“這些事”,仿佛除了外債之外,這個家里還有更多的事情在她理解之外。

      他告訴她,他早就翻看了羅世順手機里的短信,知道那些短信一大半都跟還錢有關。前面的短信語氣委婉溫和,近似溫馨提示,后來的短信措辭逐漸嚴厲,而最后一條短信,語帶威脅。

      “不一定是威脅,但在我爸看來,這就是最嚴重的威脅了?!绷_橋說。其中的關鍵詞是“報應”?!八钍懿涣说木褪怯腥烁釄髴f什么欠債不還,子孫必遭報應。他太著急了,他對樸茂堰的人有求必應,不正是因為他相信報應嗎?他太害怕了……他一直都害怕……”

      多可笑啊。她想羅世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忙著給子孫積德,而不知道自己原來忙忙碌碌一生,給子孫留下的只是“報應”。

      14

      她開始喝酒了,最初只是淺嘗輒止,讓酒液在口腔中盡可能長久停留。記住這種味道,她默念。如此仿佛她便能對小樂體嘗過的一切感同身受了。

      酒精沖進喉嚨的時候她會忍不住流眼淚,就像喝下的東西并非進了肚腸,而是進了眼睛。她一次一次重復這種漫長的吞咽,直到滿嘴滿身酒氣,她輕飄飄地湊到小樂的耳邊,輕飄飄地呼出一口氣:“呵,媽媽跟你一樣。你聞見了嗎?”如果小樂朝她傻乎乎地咧咧嘴,她便會感到一種輕飄飄的快慰,她需要這種快慰。

      她最初嘗試獨自喝酒是在廚房。因為碰倒了一個碗,碗里的雞蛋液灑在臺面上,金黃的濃稠液體沾滿她的手。她感到一陣惡心,并不只是因為雞蛋的腥氣。這本來應該成為小樂晚餐的雞蛋液,裹著她的手,讓她什么東西都握不住。她發(fā)瘋一樣打開每一扇櫥柜門,在每個門把手上留下蛋黃黏膩的印跡。她心里清楚,自己并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只是需要一些別的東西,可以把她從雞蛋液一樣黏膩的處境中解脫出來。終于她看見了玻璃瓶子,是半瓶白酒。她明白這就是她需要的東西了。她還想起這是那個人留下的。那個人就這么全身而退,留下半瓶酒,以及所有事情,就這么走了。

      她擰開瓶蓋,直接用瓶子喝起來。瓶身粘上了蛋液滑溜溜的,不過酒液入喉之后她就可以對此不去在乎了。

      羅橋和崔紅雨并沒有對她越來越頻繁的爛醉有過責怪,但這比他們的責怪更讓她難受。反正她已經(jīng)不再給小樂喂奶了,她想他們也許是因此才決定放任她的。他們更在乎小樂,而不是她,從來都是這樣。

      還有那本胡扯的育兒書,終于說對了一次——斷奶的過程對她造成的苦惱比小樂更多,仿佛一根線在體內拉扯,終于緊繃繃地斷掉了。斷奶也是無可奈何的決定,崔紅雨對此很是埋怨,但小樂不知為何對她的乳頭和奶瓶都表現(xiàn)出抗拒,他想要的是塑料碗中的食物。

      還是從醉酒中醒過來的滋味最難忍受,簡單說是萬念俱灰。她心知肚明,時間并沒有在自己意識渾濁的期間停止前行,雖一往無前,但一切都沒有什么轉變?;诤夼c痛苦交織,便不得不再度向酒精尋求慰藉。此時,所謂的自制力只是一個自欺欺人的謊言,但凡想到就覺得荒唐可笑的那種謊言。

      所以得知老于的死訊時,她沒覺得有太大的觸動,她很久以后才真正意識到老于已經(jīng)死掉了。那個她設想過無數(shù)次要殺掉的人,真正得知他的死訊之后,她怎么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呢?仿佛她一直在質疑的某種力量——比如天意——非要向她顯示其自身的存在,竟不惜動用死亡這個角色出場。

      老于是摔下山崖死的,尸骨好幾天之后才被找到。因為村里沒有人留意見不見到老于這件事,直到他的老婆子在好幾天以后才到處找他。老于沒有葬禮,村里人只說埋上了。

      羅橋告訴她老于的死訊時,她的意識仿佛一直在遙遠的地方飄游,她還沒從酒醉中清醒過來。羅橋也是剛剛才得知消息,其時老于已經(jīng)死掉兩個月了,也許更久,因為沒人能確定死亡時間,但距老于離開昆明的時間也不會太久。如果不是那天羅橋偶遇了樸茂堰的人,那人還記掛著羅橋幫助他找到保安的工作,羅橋也不會知道老于的死訊。那人穿著保安制服,就給人一種事關重大的印象。他遠遠地認出了羅橋,而疲倦的羅橋直到小保安說“就是你干爹啊”時才依稀想起,這個保安究竟是誰。

      老于跌下山崖,當然是因為他喝多了。他是老酒鬼嘛。不過也是奇怪,他為什么要往橋上跑呢?小保安抿著嘴唇,一副沉思的摸樣。他告訴羅橋,老于從昆明回到樸茂堰之后境況就不太好,雖然老于從前也過得不好,不過好歹他也算過了兩三年被人當人看的日子。他剛回來時,樸茂堰的人對他是熱情的,還向他打聽昆明的天氣,打聽二環(huán)路工地有沒有招工,還有羅橋的家人是否都安好。他們還惦記著羅世順給村莊修公路的承諾,以為老于這時回來必然是帶回了好消息。他們打趣老于衣錦還鄉(xiāng),卻兩手空空——是真的兩手空空,除了空瓶子,他什么也沒有帶回來。人們過后才知道,老于是被干兒子一家攆回來的。這樣也好,他們笑道:“你老于根子里也不是昆明這種大地方的人,活該回來,喝你的小酒,守著你的老婆娘才是啊。”老于氣咻咻地說:“我兩手空空怎么了?誰不是兩手空著來,兩腳一蹬走?”村里人看著老于就想起了羅橋,想起羅橋在昆明接待他們時,是那么溫順又那么彬彬有禮,還有求必應。他們或許已經(jīng)感覺到什么,只是無處求證。所以他們最終都不清楚老于在昆明過得怎么樣,又是怎么回來的。他們只是對老于逐漸失去耐心。畢竟老于回到樸茂堰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以往那個習慣豪爽地揮胳膊的老于不見了,如今的老于畏畏縮縮,無論求他找羅橋幫忙做什么事情,他都是低下頭來,默默喝一口酒,之后便沒完沒了地嘆氣,不說一個字。他對村里上門求助的人既然不接應,那他的嘆氣對人們就更像是一種挑釁,仿佛老于對他們的苦衷無動于衷、見死不救。人們漸漸疏遠老于,或是有意冷淡他。但老于可能也并不在乎樸茂堰的人是否把他放在眼里,反正他只喝酒,有酒萬事不愁。喝醉之后,他會自己走得遠遠的,去已經(jīng)不屬于他的煙葉地,去山谷深處,去幽僻的叢林,他不在村里惹人厭煩。沒有人知道他怎么跌下山崖以及什么時候跌下去的,只是后來人們推測,他是喝多之后,從橋上掉下去的。

      小保安接著問羅橋:“你還記得那座橋嗎?從我們村往八吉林村的橋,跨過沙倫河,架在兩山間的那座索橋,那搖搖擺擺的橋,我走上去都膽寒呢。那座橋上掉下去的東西太多了,羊啊,牛啊的,只是這次,怎么居然掉了一個人下去呢?”

      羅橋搖頭,他對樸茂堰一無所知,但仿佛又什么都知道。那是他的出生地,人們口中所稱的故鄉(xiāng),卻又是他最陌生的地方。

      “肯定是他喝多了嘛!”小保安笑道,“你說,如果一座橋會讓人和牲畜掉下去的話,它還是一座橋嗎?橋不就是讓人不至于掉下去嘛。”小保安仍是那副事關重大的神情,接著說,“如果是水泥橋就不會了,我想是這樣?!?h3>15

      飛機一個小時之后降落,她手心的垃圾袋已經(jīng)沁滿了汗水,被捏成皺巴巴的一團。飛行中有過幾次顛簸,每一次都讓她的腸胃翻江倒海,好在她沒吃飛機上的餐食,也沒有喝一滴水,這有助于她抑制想嘔吐的感覺。她就是這么熬過了孕吐階段的,然而懷孕不會讓人眩暈,顛簸的飛行卻會。

      她依然感到眩暈,甚至已經(jīng)無法再看機艙中那塊標示著飛行軌跡的顯示屏,那種翠綠的熒光想必因為刺激眼膜,會加重她的不適。

      她勸慰自己,這都是身處高空會有的正常反應,不值得擔心,只要熬過這一個小時,她就能腳踩大地了。

      她想起從索橋上跌下山崖的老于,他在那不斷下墜的短暫時間里,一定也有相似的反應,眩暈、惡心、恐懼,或者還有輕飄飄的仿佛大醉之后的解脫與輕松。

      這真的是最后的解脫嗎?她著急忙慌地離開,除了熱水器和洗衣機作為告別的象征,她幾乎拋下了一切,這和老于讓自己掉下山崖的舉動,本質上殊途同歸,何其相似!因為人都是怯懦的,人們忍受、堅持,再逃離,逃離之后也許還要忍受、堅持。生活就是這個過程循環(huán)往復,仿佛身下重巒疊嶂沒有盡頭的山脈,不就是這樣嗎?沒有人不愛飛黃騰達,不愛黎明的曙光和黎明時分飛翔的薄霧,然而也沒有人不需要經(jīng)歷跌落與生活的嘲弄,不需要經(jīng)歷濃重的暗夜與寒涼,就像她不得不在靈堂外的汽車上度過的那寒涼之夜一樣。

      車子被賣掉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夜晚十點帶著小樂去了小區(qū)停車場。他們母子坐在車子的后排座位上,就跟靈堂外那一夜一樣。只是小樂比那時長高了一些,也壯了一些,后座比那時顯得擁擠?!斑@輛車的后排空間寬裕,足夠你們帶著老人小孩一起出行?!边@是買這輛車時,那些銷售人員告訴她的。“帶著老人小孩一起出行”簡直是一則廣告片的幸福畫面,美好而虛假。

      她上過駕校,只是沒有幾次開車上路的駕駛經(jīng)歷,她從不覺得自己需要去摸方向盤。小樂顯然不明白他和媽媽此時在車上做什么。小樂很快就被前方儀表盤上指示燈閃爍的微小光亮吸引了注意。他向那微弱的亮點投射出略帶驚恐的目光。

      好在不需要給他喂奶了,想到這讓她覺得慶幸。深秋時節(jié),夜晚的昆明并沒有那份不堪忍受的寒意,她在車上握著小樂的一只小手,像摸索著一塊古老而溫潤的羊脂玉。她想起他剛出生時,她第一次這樣摸索他的小手,那種感覺如此奇妙,仿佛他的一部分依然停留在自己體內,而另一部分又被自己攥在手心。如今依然是這樣,哪怕她放開他,他的一部分依然在她體內,從未分娩,也絕不會分娩出來。

      一星期之后是計劃安葬羅世順的良辰吉日。她覺得自己等待這個日子等得太久了些,就像只能望見卻抵達不了的一塊路牌,總有洶涌的思緒在說,當你抵達那里的時候,這一切就都會過去了。為了羅世順能入土為安,羅橋想在這之前把車賣掉,再把債還掉。之前他堅持的那個價位顯然太高了,以致沒有顧客眷顧這輛可愛的白色豐田。羅橋不得不放棄一直堅守的價位,很快就有買主主動聯(lián)絡中介。

      羅橋和崔紅雨都不知道她偷偷來到車上,這讓她有一種在冒險的刺激感。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何要這么做,這充滿儀式感的行為如今對她而言顯得奢侈。也許她需要的只是放任自己,從她開始喝酒她就已經(jīng)對自己放縱了。直到她坐上豐田的后排座位,這一切的緣由才在黑暗的車廂內浮現(xiàn),仿佛電影中被神奇的藥水涂抹之后的紙張,緩緩地顯影出詭異的字母。

      都是因為那一夜,她和兒子在靈堂外的停車場上熬過的那一夜。那時她不覺得他們是熬過來的,但現(xiàn)在她開始心疼自己。能夠寬慰她的一切都離她而去,伴隨在她身邊的只剩下煎熬。而這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她感覺到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但是她不想動,那只會是羅橋給她打來的電話??上@個本應該在那個夜晚響起的電話,來得太晚了些。小樂已經(jīng)厭倦了儀表盤上橘黃的小指示燈,正扭轉頭望著她,他很不耐煩地扭動著身子。但她仍不想動,她用一種僵硬的手勢摟住他,讓他不至于摔倒。她知道深更半夜坐在車上又什么也不做的人,肯定是不正常的,但她就是不想動只想就這么坐著,待在陰暗又狹小的很快就不屬于她的空間里。

      她把小樂留在后排座位上,自己下了車,繞著汽車走一圈??萑~被鞋底碾碎的聲音聽起來特別清脆。她掂了掂手里的車鑰匙,鑰匙環(huán)上有一個翠綠的烏龜玩偶。小樂更小一些的時候,喜歡把這個玩偶放進嘴里。塑膠玩偶上留著他小小的牙印。她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上去。小樂又發(fā)現(xiàn)了媽媽,他必以為這是一場不一般的捉迷藏游戲。他呀呀地叫著,有些歡樂。她啟動車,兩手端正地把持著方向盤,摸索著上面輕微的汗?jié)n。

      這過程中她一直沒有回頭,只是看著前方?;仡^就會看見兒子了——似乎不再那么頻繁地把手指頭放進嘴里的兒子——然而她還是不想回頭,對,要直視前方,像駕校教練說的那樣。前方是花壇,濃密的灌木像長著黑色的長長毛發(fā)的蹲伏的怪獸。如果需要前行只能先倒車才能把車開出來??墒菫槭裁匆@么做?她只是想在失去之前感受一下?lián)碛械母杏X,在汽車被賣掉之前真正體驗一次,為什么要倒車呢?她甚至都不需要真正地發(fā)動它。她掛了擋,松開剎車踏板。現(xiàn)在她感覺到汽車轟鳴著,在寂靜的夜里這轟鳴聲格外刺耳;她感覺到汽車在輕微地往前緩緩移動,驚訝于它對她竟然如此馴服。對,踩下油門踏板,給發(fā)動機加油,讓它加速旋轉。汽車撞上花壇的微弱的撞擊,她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甚至還不夠。她需要更猛烈的撞擊。小樂在撞擊發(fā)生的幾秒鐘后才放聲大哭,此前他也許很費了一番精神去琢磨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汽車在輕微挪動之后很快便戛然而止?隨即響起的是汽車警報的蜂鳴聲。臨近的電動車、摩托車也湊著熱鬧,發(fā)出頻調不一的警報聲。寧靜的二環(huán)外的小區(qū)忽然之間喧騰起來。各種聲調的警報和諧共振,點亮了樓群上數(shù)盞已經(jīng)熄滅的燈火。

      羅橋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汽車旁邊的,她并不清楚。但她很意外,她以為他不會下樓來找她,上一次他就沒有來找她。她打開車門下車,羅橋果然沒有先問她如何了,他彎著腰,腦袋湊在灌木叢里。她走過去才明白他是在查看車頭的損傷。她覺得他未免太謹慎了。以這樣的速度,哪怕沖上鋼板,也不過至多留下一道可以修復的劃痕。

      她拍拍他的背。他轉過身來。她乘勢撲到他懷里。他一把將她推開,嚷道:“你瘋了?喝這么多還開車?還帶著孩子!”

      她微微笑起來,她知道自己聞起來清爽干凈,沒有酒鬼身上那種腌臜的氣味。她也想看看汽車受損的情況,不過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只看見在黑暗中,白色的引擎蓋像因紐特人的冰屋子的屋頂,把一切都籠罩住了。

      她還是想待在他的懷抱,不過她忍住了,既然他認為她真的喝醉了。她的意識無比清醒,她望著他,這個在靈堂的門背后哭泣的大男孩,她想自己到底愛過他沒有。她知道答案。

      “我們離婚吧?!彼f?!澳愫榷嗔耍厝ピ僬f?!彼哌^來摟著她的胳膊。她順從地讓他摟著:“我沒有喝多,我是喝了一些?!薄靶纺兀俊彼贝掖业貑?。

      她用眼神示意他,小樂還在后排座位上。他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孩子?!澳阍缇驮搧碚椅覀兊摹彼f?!败嚐舨A榱艘粔K?!彼嬖V她。

      她想如果在他編劇的影視劇里,他在這種時候應該會割破手指,影視劇里的男男女女都很容易被割破手指。然而現(xiàn)實中現(xiàn)在他還能用自己完好無損的手掌去拍打小樂。小樂不愿意離開汽車,被爸爸拍了兩巴掌之后仍然沒有改變主意,他大哭了起來。

      “瘋子!兩個瘋子!”羅橋把小樂夾在胳膊底下,一個巴掌就落在小孩的屁股上。她在那瞬間想起了羅世順的靈堂中那臺失靈的音響,這些不能遂人心愿的東西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你剛才說什么?”

      她搖頭示意他走前面,說:“沒什么?!彼趹嵟恼煞蚺c悲傷的兒子身后,只覺得身后晚風乍起,剛剛還沸反盈天的汽車警報聲,此時也消失了,像鑼鼓喧天的舞臺被拉上了如同夜色的帷幕。天空沒有一顆星。

      16

      羅橋以怎樣的方式理解并贊同了她的決定,這對她始終是一個不必費心探究的謎。她知道自己從未理解過他,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為什么同意羅橋的離婚條件。其實他也沒那么苛刻,他只是要小樂的撫養(yǎng)權,也許他認為這樣要求的話,她就不會堅持離婚,而他只要能讓小樂留下,就能把母子都留下。有這種可能嗎?

      當然他們都知道放棄撫養(yǎng)權有多難,于是他迅速抓住了問題的本質,至關重要的癥結。其實更大的可能,是他本來就是這么想的,只有繼承他的血脈的孩子是他想要的。他僅需要依靠本能,就能隨口提出這樣的條件。

      “如果小樂健健康康,你會這么做嗎?你還會想離婚?”他質問她,充滿道德優(yōu)勢,他甚至說她把小樂當成了負擔。她說既然是負擔,那就把小樂給我吧。他搖著頭斷定她并沒有想清楚,因為如果想清楚了她不會這么不可理喻。她明白他把她看作了那種女人,會因為貧寒和艱難而拋棄家庭,自私自利,始終與美好的品德、善良的內心無緣。她想此時提出離婚,倒真像那種女人會干出來的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只是她沒有辦法讓他相信她不是。

      “要不我回福建,一個人待一段,也許離婚的事,我們可以之后再談?!彼c其說是對他妥協(xié)了,不如說是不知道怎么面對這種針鋒相對的談判而開始選擇拖延。她甚至開始勸慰自己,讓自己相信她需要的只是一次旅行。這些年她都每年獨自回福建,所以這算不得突兀的要求,盡管對他來說造成了相當突兀的效果。

      羅橋又花了些時間考慮這個新的提議,終究認為她并沒有考慮清楚,而且她一個人待一段也并不能解決她想離婚的問題。

      在他考慮的這些天中,她著手開始準備旅行。從她的行李來看,她是預備帶著小樂一起走的。她發(fā)現(xiàn)當他看見行李箱中有小孩的衣服時,會面露不悅,便把小樂的用品都拿出來。她其實知道獨自帶著小孩坐飛機是她不自量力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她沒辦法在小樂發(fā)作時獨自安撫他。而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憑的只是一時的年輕氣盛,甚至包括離婚的想法也是,她偶爾會感到自己已經(jīng)退縮了。

      羅橋也沒有完全閑下來,他安排著安葬羅世順骨灰的事宜,挑選墓地和石碑兩樣的花費都超出他們的預算,因此又多了筆債務。他偶爾會說起賣房子,但很快又說還不至于。他會多做一些工作,多掙一些錢。

      一有時間他就帶小樂出去玩,仿佛是故意向她宣示什么似的。她從不知道他們父子去了哪里,但小樂回家后會顯得欣喜而疲倦。對這種神秘的出游他們樂在其中,而讓她嫉妒,嫉妒中又夾雜著一種復雜的欣慰。

      他有時候也會主動討好她,真是難得一見。他的示好并不熱烈,他往往表現(xiàn)得像在靈堂的門背后哭泣的那個大孩子,抱著胳膊縮在他那張大工作椅上。

      深冬時節(jié)的昆明,淅瀝的冬雨像情人纏綿的喘息讓人心驚肉跳。她心驚肉跳地聽他問她,要不要來一杯酒暖身。她不清楚他這么問是否是在制造一個陷阱。電視劇里就有因為酗酒而失去孩子撫養(yǎng)權的母親。但他縮在那張旋轉椅上抬頭望她的樣子,令她不忍心去想他對她會存有這樣的居心。她會點頭但再不喝多,她現(xiàn)在需要提醒自己時刻保持清醒。

      他們不會談論她的行李,行李箱就攤開在臥室的角落里,像它從很早以前就攤開在那里一樣,被視而不見。他們回顧這些年中共同經(jīng)歷的事情,勉為其難地尋找共同話題。說得最多的自然是羅世順:羅世順曾經(jīng)從東南亞郵購昂貴的木器;羅世順一生沒有上過班,但總有辦法倒騰一些奇怪的小玩意兒;羅世順盡管對樸茂堰傾囊相助,但他自從離開之后就再沒有回去過一次;羅世順對樸茂堰一定充滿恐懼,要不他為什么從不回去?要不他為什么非得一廂情愿地安撫那些其實都已是他晚輩的老鄉(xiāng)?人只有害怕什么的時候才會遠遠躲開。

      她會發(fā)現(xiàn)羅世順在羅橋心目中和自己心中的印象根本大相徑庭。她堅持認為羅世順是她在這個城市這個家安心生活的緣由,否則為什么羅世順去世后一切都改變了?羅世順的去世和老于的出現(xiàn)更像是提前按下一個按鈕,然后幕布拉開,她看見了幕布之后的自己。

      羅橋多數(shù)時候對她的回應,只是無可奈何的微微一笑,仿佛她在說醉話。

      她承認自己始終在被動地生活,而且說,她知道羅橋也是?!安唬愫苡赂?,比我勇敢。”羅橋會說。她覺得他這么說只是出于安慰,或許是他意識到她在逃離這種被動的生活但他逃不出來,或者是他只是想要維持他們這種短暫的平心靜氣的交談。

      她告訴他,在這么多事情發(fā)生后,她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和被動。她總是選擇最輕松的那條道路,以致無路可走。她相繼失去的是家鄉(xiāng)、工作、婚姻,也許還有孩子,盡管孩子跟她永遠不可能徹底分離,但這原本是她珍愛的一切。她沒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她能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從頭再來,就像羅世順在二十二歲從東南亞回到老家一樣,從頭開始。她甚至不厭其煩地對羅橋復述了羅世順的話:“我就問自己,我走了這么遠,但哪里是我的家呢?答案我心里曉得,所以我得回來?!蹦呐禄貋碇笠苍S更難,但有個新的開始,想到這一點就能讓人放松了不少。

      羅橋會十分理性地提醒她,羅世順就算當時回到樸茂堰,終究也還是拖家?guī)Э诘仉x開了。人生走過的每一段路都一直在,就像羅世順始終愛好東南亞的服裝和家具一樣。這一點她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像自己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決絕,她甚至已經(jīng)動搖了,對他承認自己曾冒出離婚的念頭,是因為她忘不了那一夜,他讓她和孩子在汽車上過了一夜,他竟然沒有找過她,之后也沒有詢問過他們那一晚冷不冷,是他完全對他們母子的存在無動于衷。

      羅橋帶著驚訝和努力回想的表情,很久之后說那晚他找過他們,不,在他找她之前,子夜他出來抽煙時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了,他們那時已經(jīng)在汽車上睡得很熟了,他看見車窗玻璃上,他們的面龐和星辰的投影混在一起。他甚至拉開車門盯著他們母子看了很久。他不想吵醒他們,因為當時他并不知道哪里還有比汽車更適合睡覺的地方。他自己呢,在棺材旁枯坐一夜,守靈,筋疲力盡地照看燭火。他真不知道,原來她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她相信他的話,但知道他一定沒見識到天空那彎曲的光芒,她并沒有因此釋懷一些。

      這種不了了之的談話往往終結于沉默,幾次之后他們都不再嘗試。羅橋又恢復了往常那副無辜的容顏。她想他們終究是沒有愛的,只是她再也不提離婚和回福建的事情了。

      17

      她以為這段插曲就這么過去的時候,幾天后羅橋提出了離婚。只是按照他的說法,他不是提出離婚,而是同意了她的決定。

      “我已經(jīng)說過了,不是非離婚不可的。”她以為他誤解了她的心意?!安唬悴磺宄?,”他說,“這樣對你更好。我們的境況不太好,我希望你能過得好一些。你父母在福建有能力,我會打電話跟他們解釋,請求他們原諒,拜托他們照顧你,或許還能給你找個更適合的工作。你還年輕,我理解,你不能這樣過下去,不然不只是你會完蛋,我們都會完蛋。你狀態(tài)不好,我不可能好,小樂也不可能好。而我得抓緊掙錢,盡早還債。小樂恢復得很好,只是我媽媽狀態(tài)越來越差,她一直覺得我干爹的死跟她有關。不說這個,我的意思只是說,既然是個選擇為什么不試一試呢……”

      她起初是驚訝地聽著他的長篇大論,慢慢地就不驚訝了。她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他說出這些話,但她明白他跟她一樣,看見了幕布之后那個自己。他一直活在自己三個月大時就被撐起的幕布之后,如今他走出來了。

      他沒有停止,接著說:“我始終感覺我們結婚時你并不開心,但你知道應該結婚了。我永遠感激你當時這么做,我現(xiàn)在也會感激你,我同意離婚。”

      她點點頭,把墻角一直被視而不見的行李箱合上了。

      她決定把最寶貴的孩子留給他。她做出這樣艱難的決定,是因為她相信自己沒有羅橋那種純真的力量去保護小樂,就算往后滴酒不沾也不能,這艱巨的任務讓她力不從心。但是她得從他身邊帶走一些什么,以平復她內心感到的虧欠。她環(huán)顧四周,每一件物品都像是帶著臉色,很難說是這些家具電器盯著她在看,還是她在審視它們。她來到臥室,發(fā)現(xiàn)這里從來都是小樂和羅橋兩個人的天下,小樂的爽身粉氣味彌散在空氣里,甜膩得讓人想打噴嚏,羅橋的筆記本電腦永遠不會關閉,在桌上投射出永恒的藍光。她在崔紅雨的臥室前駐足,一步也不想邁進,這位婆婆在老于死后也像是死過了一次。崔紅雨心有戚戚的是干爹沒有了,才導致羅橋和小樂面臨劫難。羅世順去世的時候崔紅雨也沒有這樣失魂落魄,原來崔紅雨更在意的其實只有兒子,而不是丈夫。

      她回到客廳,客廳的主角是老于占據(jù)數(shù)月的舊沙發(fā),老于走后她再未在上面落座。老于死后,她恍惚間還能看見沙發(fā)上的他,有時那個人影又成了羅世順,或者他們兩人都在,稱兄道弟,說起她這個兒媳,在這個家里永遠格格不入,多么不盡如人意。羅世順會說她是因為孩子才跟他們成為一家人。老于會紅著眼睛看著酒杯說,是羅家的孩子把自己害死了。

      她飛快地來到狹小的廚房,把櫥柜里儲存奶液的密封袋扔掉,櫥柜中曾經(jīng)存放白酒的地方如今空空蕩蕩,像提醒她這里沒有什么東西是屬于她的,連她的痕跡也一絲無存。

      她終究還是在洗手間發(fā)現(xiàn)了洗衣機和熱水器。她記起在結婚前,她如何勸說羅橋,一套正常的兩居室應該有這兩樣電器。羅橋笑著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模棱兩可地說著也許吧。她賭氣地為自己解決熱水和洗衣服的難題,去電器賣場慷慨地買下兩件大宗電器。如今它們顯然經(jīng)過漫長的服役已經(jīng)老舊,但她對它們的所有權在這些年里一直很清晰,她是這個家里最熱衷洗澡的人,洗衣機由她操縱的時候自然也是最多。她考慮著怎么才能找到工人拆除熱水器,心里感覺自己和它們一樣,在潮濕的洗手間里默默地老化、變形。

      18

      她估算著飛行時間,再過四十分鐘飛機就會落地,她試圖把所有與前夫有關的思緒都留在天上,而十分鐘后機艙廣播就會響起。她得從前夫的父親們開始。哦,她的前夫有兩個父親。一個營造出生活完美的影像,讓她誤以為在異鄉(xiāng)找到了皈依,另一個父親則來撕碎這種假象。很難說他們哪一個更好?;蛟S她應該從內心里感激他們兩個,讓她過早經(jīng)歷了必要經(jīng)歷的東西。

      她是在羅世順骨灰安葬的那一天和羅橋正式離婚的。她知道同一天做這兩件事對羅橋來說是太密集了,但事情都進展得很順利。

      和當初的靈堂相比,骨灰安葬的儀式就儉省多了。在儲藏室存放了一年多的骨灰終于被放進墓地那方狹小的水泥洞穴里。直到此時,她才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似乎她對羅世順全部的情誼和怨懟都在這里被埋葬了。

      小樂的情況在好轉,她奢望酒精對他造成的損傷并非永久性的,時間和成長將修復那些不可見的傷痕,他終將跟所有健康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地體驗成長的每一種滋味。她希望自己也能如此。

      那天,小樂可以在墓園青翠的松柏間行走,沒有摔倒。他仿佛從一場漫長的夢境中醒來,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不知道發(fā)生過什么。

      她看著小樂在松樹下歡快地想要摘那個松果。她走過去把松枝往下拉,直到小樂仰起的小手足以抓住那個小小的松果。

      下午他們心平氣和地拿到了鮮紅的離婚證。她困惑的是什么時候離婚證變成了結婚證的顏色了,離婚證不應該是綠色的嗎?

      “這樣你能過得更好。”羅橋把紅色的證件放在手心拍打著,說道。“我希望你也是?!彼卮??!拔揖退懔税??!绷_橋說?!澳銜?。”她說,“只要再買上熱水器和洗衣機?!?/p>

      她帶走這兩樣東西的行為,是羅橋說她不可理喻中的那部分。他聽了這話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說:“我盡量吧。”

      她在飛機降落的眩暈中回顧在婚姻登記處門外的談話。她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把想說的話說明白,面對羅橋她似乎從不曉得怎么表述。如果是現(xiàn)在她會用另一種方式與他道別,她會說她理解了他的寬宏與善意,她也理解他們的婚姻與這些年的生活,從不存在對錯。他們在不同的時候做出不同的選擇,僅此而已。

      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正在下降的飛機已經(jīng)穿越了厚重的云朵。地面的山川、兩山之間緊縮成一根蛛絲般孱弱的河流,以及閩南大地上那些飽經(jīng)滄桑的屋頂,此時化身為小小的圓點……她已經(jīng)可以望見了。

      她知道這種圓形屋頂都是被稱作客家圍屋,原來她的祖先也并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图胰舜┰街性瓘V闊肥沃的平原,翻山越嶺,在這里建造居所,就像她翻山越嶺去到云南一樣。他們如何就扎根下來,繁衍后代,并枝繁葉茂?那一定非常艱難。

      她想著這些遙遠而無解的難題,卻覺得并非毫無意義。她甚至已經(jīng)能望見在那些和云南迥然不同的矮小的山坡上,生長著的墨綠的茶樹,還有山間那些公路橋,汽車在灰白的橋面上像一顆顆黑芝麻似的移動。消亡的過去終將成為象征,沒有什么事物是停滯不動的,你看,哪怕在這山重水復之間,也會有橋梁。

      她在飛機落地的撞擊中顫抖,之后她把手心的垃圾袋塞進了座椅靠背的口袋。她居然沒有用上它。她感覺自己在微笑,仿佛這小小的勝利讓她笑了。她知道落地之后該怎么繼續(xù)行程,她也知道面對她倉皇的回家父母會如何詫異,所以就算落地之后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風順,甚至只會更加艱難。

      說起來一切都是從那一年開始的。那一年紅色的靈堂里,老于如愿以償把自己灌醉,他的悲號情深意切。如果她能弄懂老于哀號的口音,就會明白老于的鼻涕眼淚都與逝者無關。老于的痛哭流涕在在場所有人看來也許只是不合時宜的瘋癲,或許在場的人中只有崔紅雨懂得老于為何會突然情難自已,他只是在哭他自己而已。

      人要走過多遠的路,才能活得像個人???老于死后,崔紅雨說過這樣的話。這話那時就進入了她的心里,像一個新的胎兒在一天天長大。她需要走得很遠,足夠遠,經(jīng)歷種種必要經(jīng)歷,才能將它分娩出來。

      崔紅雨認為老于的死與自己有關,她打發(fā)老于離開的時候,老于對她說:“你就是想讓我死,我死了就沒人給羅橋消災免禍了?!贝藜t雨當然害怕這樣的詛咒,但她還是不能把他留下來,她發(fā)狠話說:“絕不會再讓你見小樂一面?!崩嫌谡f:“憑什么?我是羅橋的干爹。”崔紅雨說:“對,包括羅橋,你也不會再見到了。”

      老于聽過這話,終究是順從了——他其實一直都對崔紅雨有一種莫名的敬畏——他磨蹭了很久才離開,走之前告訴崔紅雨:“羅橋是我最后的念想了,現(xiàn)在這個念想沒了。”

      老于死后,崔紅雨琢磨臨別時老于這句話的含義,恍然大悟老于失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點牽掛,他是打好了去死的主意才離開的。

      責任編輯? ?丘曉蘭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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