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初
明朝中后期,隨著資本主義的萌芽與形成和與之而來的世俗文化的興盛,文人界出現(xiàn)了一股以人為本、要求個性解放的浪漫思潮。這股思潮極大地促進了江南私家園林的深化,其中類屬私家園林的文人園林尤為盛行,同時作為文人士大夫起居活動的生活空間與生命空間,這些空間也為他們的身心提供了棲息之所。
文人的雅好,從詩文書畫到山池亭廊,都體現(xiàn)著文人雅致生活的方式。而作為文人士大夫的生活空間,小則怡養(yǎng)性情、風月無邊,大則政治理想、家國情懷——園林是這些內(nèi)容滋生的最佳場所。如今,舊時園林的遺跡猶在,卻已不見了往日文人活動的生命軌跡。今以“藝圃”為例,來探討園林文化對當代園林畫的啟示。
明嘉靖年間,袁祖庚于蘇州擇地造園,舊稱醉穎堂。此園風格簡練質(zhì)樸,園內(nèi)植木雜疏,少屋宇,這就是如今藝圃的雛形。而藝圃與其后來的四位園主于17世紀在此的園居生活,為園林與繪畫之間的藝術(shù)研究提供了特殊視角。
這四位園主分別是文震孟(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的兄長)、文秉父子,姜埰、姜實節(jié)父子。早年文震孟筑廬于天池山竺塢,后購入醉穎堂做宅第,題名“藥圃”,并與其弟文震亨于此精心營構(gòu),彼時藥圃也是唯一一座和文氏家族有關(guān)且尚有完整形貌的園林。文震孟在藥圃期間,經(jīng)歷了十進禮部考場,從狀元及第到被貶,后又入閣拜相得罪閹黨終三月而斥,罷官歸園。歸園不過半年,文震孟去世。數(shù)年后崇禎帝自縊,次年蘇州被清兵攻陷,改朝換代由明入清,文家與藥圃皆走向沒落。清初,舊禮科給事中姜埰接替文氏一族寓居于此。姜埰早年因遭“反復(fù)詰難”入獄,幾度折磨近死。崇禎十七年(1644),他被委派戍宣州衛(wèi),誰料赴戍期間朝代已改頭換面。他輾轉(zhuǎn)來到文家舊宅,將已破敗不堪的園林修葺一新,并改名為“藝圃”。
當近代再次修繕藝圃時,其形貌與當年姜埰初入藝圃時所見到的并無二致,皆是一片廢墟。這跨越時空的兩次大規(guī)模修復(fù),其本質(zhì)在園林史上有著重要意義。許亦農(nóng)的《作為文化記憶的蘇州園林(11——19世紀)》一文中,有提到“每一次修復(fù)就是關(guān)于園林含義的新思想的匯集”,這種修復(fù)便可鏈接到新舊園林之間的斷裂與共鳴,從中也可窺見園林文化里特有的人文景觀及傳承的視角。彼時的“園林畫”,大都被當作園林的視覺記錄;和這種“園林畫”不同,還有一種“別號圖”。前者需再現(xiàn)園林的建筑形制與實況,滿足園主的諸多限制與愿景;后者畫中則凸顯園林的情境與園林中人的生活方式,弱化建筑形制,著重展示園主的意趣與審美取向,更具有文人畫的風格。這兩者完美對應(yīng)了前文所提及的生活空間與生命意識,既為我們記錄了園林本身,同時也記錄了和園林相關(guān)的世俗生活,為我們提供了一幅幅逐漸清晰的舊園印象。
藝圃兩代園主,雖時間有更替、朝代有更迭,但不例外的是他們?yōu)檎痈呶唬瑸槲囊囝H有聲名。園林雖類屬建筑,卻處處透著他們自己的影子——舞文弄墨、家國情懷等,皆是他們身上的標簽。園林已經(jīng)不僅僅是宜室宜家的私家花園,它更像一個復(fù)雜的載體,是時代、文化、審美、生態(tài)等重疊的產(chǎn)物,基于園林形成的園林畫,又與界畫有著很大的不同。界畫是主要以描繪各類建筑為主的山水畫,主旨在建筑;而園林畫則除了描繪建筑之外,更多的是描述建筑與人、與文化的關(guān)系,它側(cè)重園主人的審美情趣與情境的關(guān)系。園林身上烙著深刻的時代烙印,柯律格曾把園林視作“是具有豐富的歷史和社會內(nèi)容的獨特且富有爭議的物質(zhì)文化載體”,他在探討園林與繪畫之間的關(guān)系時曾言“我不希望把園林山水畫當作探討對象,而把真正的園林降格為這些畫的背景”,說的就是園林畫有著其特殊的品類——其背后除了景觀外,深厚的歷史與人文交接構(gòu)成了其獨特的審美風格,這才是它的內(nèi)核。
[明]文徵明 東園圖 30.2cm×126.4cm 絹本設(shè)色
蘇州園林
明清之際的園林畫畫家并沒有選擇刻意表現(xiàn)各個時期園主的主觀意志,在描繪時,它兼顧的是對真實園林的忠實反映,并對它的主人在文化方面的修養(yǎng)順帶作了體現(xiàn),便有了靈魂。當下畫家的“忠實描繪”只是針對景觀,而匱乏的卻是園林深處的人文屬性。園林畫的核心,恰恰是要充分地體察園林本身的歷史與人文景觀。
無論是舊時園林畫的看似“無意”,還是現(xiàn)代園林畫的“有意”為之,都是要以園林的核心精神為基點才能殊途同歸。園林畫是園林的“副產(chǎn)品”,兩者得自一體卻又各不相同。園林自身的完美與完善是客觀的,而畫者筆下的園林畫卻因觀看的角度不同呈現(xiàn)出形形色色的園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