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又要說起兒時生活的工廠大院,那個寄生于木器廠的群居院落。有著時代氣息的“大老粗”稱呼,似乎就是因著父親這輩新中國第一代工人應(yīng)運而生。院落里紙張和字跡十分匱乏,最常見的撒滿字跡的紙張是報紙。大部分報紙被糊成房間的頂棚,深夜,梁上君子尖著嗓門呼朋引伴徹夜鼠竄,啃食那些粘貼了稀薄糧食的字跡。
那時,報紙上的字跡只作為字的樣子存在,包括工廠長長的白圍墻上鮮紅的標(biāo)語,每個字高大得像建筑物,結(jié)尾的感嘆號,掛著我見過的最重的秤砣。當(dāng)然課本除外,它們曾被我們在老師的教導(dǎo)下心不在焉地啃噬過,不到放假,課本已成了卷心菜。再到學(xué)期初,領(lǐng)到嶄新的課本,最先做的是,用蠟筆給插圖填色。那時,我們普遍可以畫出天安門和向日葵的大致樣貌,天安門城樓用黃蠟筆散射出光芒,而向日葵的花盤畫出來也像太陽。它們充滿隱喻,我們那時并不清楚。
但最大的奇跡是,在我的不識字的大老粗父母家,竟有一本沒頭沒尾的翻譯過來的書。在我的記憶里它來去無蹤形跡可疑,但它的存在隱約而又堅定。這本書,從頭至尾幾乎都在描繪一片海,不是中國的海,而是遙遠(yuǎn)的古巴臨海。在窮困干涸的黃土高原,這本濕潤的書帶給我無窮想象,書里海浪般鋪排著一層層好看的形容詞。而且,關(guān)鍵是,古巴是甜的。在物質(zhì)極為匱乏的年代,我們能吃到大大的古巴蜜棗,蜜棗外表泛一層白,那是滲出的糖,能甜到骨頭里的糖。我還記得棗核的形狀,像兩頁背靠背翻卷合攏的紙,兩頁紙優(yōu)美地合攏出一條低洼的細(xì)縫。古巴是甜的,所以,我覺得海水一定也是甜的。我時常想起一個叫人疼惜的情景,深夜,弟弟不知為何一直哭,奶奶哄不乖他,我則無望地看著玻璃柜里的一個小鐵盒,白天,我用舌頭舔了盒子的邊沿,上面粘著不多幾粒白糖,那是我偷窺到的秘密,那個混跡于普通盒子的鐵盒其實是糖盒,我不能告訴奶奶,弟弟喝點兒糖盒里白糖泡的水就不哭了。
很多年后我讀美國作家托尼·莫尼森的《寵兒》,那個陰魂不散的寵兒,一味渴念著甜,她貪吃所有的甜食。我想,在人世,愛、富足、歡樂、明媚這些美好的意思纏繞出了“甜”,甜是人類共同的欲望。在這本彌漫了深重苦難的書里,托尼·莫尼森寫苦痛時用的都是極甜美的詞語,比如孕育了寵兒的地方叫“甜蜜之家”,母親親手扼殺掉她剛出世的孩子,卻給她起名“寵兒”,母親這樣說她的寵兒的死:“她死得很輕柔,輕柔得像奶油似的。”
家里那本沒頭沒尾的書上,我劃滿了波浪。這本書帶來的單純的甜美,讓我想起英國作家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兒童詩,史蒂文森在詩里說“我”能猜出字母的顏色,一天,我讀著他的兒童詩睡著了,醒來時,我感覺扣在胸前的這本書是橘色的,暖暖的純凈的橘色。
那是我的第一本課外書、我的寫作啟蒙。在我的知識發(fā)育基本萎縮的童年,我和大院的孩子們在大老粗父母的呵斥聲里野生野長。而這樣的開滿花朵結(jié)滿糖汁的書,就像干裂的土地渴望的水。無法解釋我何以從小對文字的愛是那樣的不屈不撓,借同學(xué)的課外書第二天一早要歸還,很多個晚上,為省電,我正興味盎然地看書時,母親決絕地拉下了燈繩,“啪嗒”,屋子漆黑,我跳上炕,把頭藏在更黑的被子里嚶嚶哭泣。只能說命中注定,注定我和文字在懵懂中相知相遇,然后與它一輩子牽扯不已。也因為嚴(yán)重的營養(yǎng)虧缺,像托尼·莫尼森的寵兒一樣,我自小像珍愛糖一樣,珍愛書籍和紙張。
一直記得小時候看過的阿爾巴尼亞電影《第八個是銅像》,七個人抬著一個光澤幽暗的銅像,走啊走,故事不斷閃回,七個人回憶著被鑄成銅像的第八個人,具體內(nèi)容不大記得了,但我深記那異樣的氛圍。少年時候看過的很多電影在記憶里消失了,而這個色調(diào)近乎最為幽暗的一部電影卻被我一直記得,為什么?因為新奇,和能夠抵達新奇背后的自由。創(chuàng)造是需要自由的,這也是我為什么一直喜歡槍炮與玫瑰(Guns N’Roses)樂隊的緣故,沉痛的撕心裂肺,有形式上的革命,更有內(nèi)心深處的自由釋放。于我而言,那是被壓抑的閃電。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當(dāng)了多年老師。老師,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職業(yè),而不諳世事的我卻不斷進行著各種細(xì)小的反思,無效的繁文縟節(jié)、非教學(xué)意義的各種角逐,我像《百年孤獨》中藏在墻角啃食泥土的雷蓓卡,耳機里放的是震耳欲聾的搖滾。
經(jīng)歷過漫長的沉悶壓抑,在閃亮的革故鼎新中,我更傾心于閱讀那些從內(nèi)容到形式都新奇陌生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包括我后來讀到的《寵兒》《哈扎爾辭典》《羞恥》、布羅諾·舒爾茨和卡彭鐵爾的小說,還有埃克的《玫瑰的故事》《傅科擺》、黑塞的《玻璃球游戲》等。這樣的書,讓人的感官和思想蘇醒,盡管我在閱讀時時常有很強的無力感。
在我可以有自由的心境隨意閱讀時,我讀到了一本被譽為“英國最偉大的超現(xiàn)實主義小說大師”M.R·詹姆斯寫的《煉金術(shù)士及其他鬼故事》。我想借這本書,說說閱讀的另一種樂趣。
出生于1862年的M.R·詹姆斯是一位大學(xué)教授,還是英國中世紀(jì)手稿及早期基督教領(lǐng)域的杰出學(xué)者。他的故事有老派英國學(xué)者的彬彬有禮,因而制造的驚悚和黑暗更有張力。書里遍布教堂、老宅邸。事情總發(fā)生在深夜,一應(yīng)的是面目模糊的鬼魅,整本書里,唯一一次近距離看到的一張臉也是一張亞麻布的臉。詹姆斯把每個故事都講得非常渾圓、真實,故事行進中處處放進貌似確鑿的文獻證據(jù)。書的首篇《埃爾伯利克的剪貼冊》,講的是一位考古學(xué)家遠(yuǎn)到一個破落小鎮(zhèn)的中世紀(jì)教堂去考察,教堂管理人賣給他一本剪貼冊??脊艑W(xué)家如獲至寶,將它帶回住所,臨睡前想好好地獨自享受一番,突然,書冊最后一頁畫面上的怪物活了過來,考古學(xué)家大叫一聲昏厥了過去。故事的結(jié)尾是,這本剪貼冊后來被藏在了劍橋大學(xué)的某個圖書館。
奇異的是,我在這個故事里看到了博爾赫斯的影子,于是翻開了博爾赫斯的《沙之書》。一個陌生人到“我”的住處推銷一本書,陌生人說:“仔細(xì)瞧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币驗檫@本書無窮無盡,沒有首頁也沒有尾頁。陌生人說:“它叫沙之書,因為像沙一樣,無始無終?!钡玫竭@本書后 ,作品里的“我”從此晚上多半失眠,偶爾入睡就夢見這本書。這本怪物一樣的書,嚴(yán)重攪擾了“我”的生活,成了一切煩勞的根源?!拔蚁氚阉吨痪妫乱槐緹o限的書燒起來也無休無止?!彪[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點是樹林,故事的結(jié)尾是,“我”把那本沙之書偷偷放在圖書館一個陰暗的擱架上,竭力不記住放在了擱架的哪一層?!拔摇庇X得心里踏實了點兒,以后連圖書館所在的那條街道都不去了。
兩個國家的兩個作家,兩個表面上有些相似都不很大眾的故事,成書的時間,相隔了大約多半個世紀(jì)。故事們在冥冥中相遇,因為相似,而更加獨立,我感受著這樣的仿佛閱讀以外的樂趣。
2002年,我在《我承認(rèn)我歷經(jīng)滄?!愤@本書里邂逅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文字,他的一篇題為《悠遠(yuǎn)的記憶》的隨筆深深打動了我,雖然這篇隨筆由一些碎散的篇什組成,但每一節(jié)都像石子兒砸向地面。他說:“先輩們緊緊連接著那個地方,那個村莊。他們不愿意離開他們死去的親人,總把死者像包袱似的背著。”此后我一直在搜尋魯爾福的文字,后來買齊了他唯一的兩部作品:短篇小說集《燃燒的原野》和不算很長的長篇小說《佩德羅·巴拉莫》?!度紵脑啊反蟾攀俏易x的次數(shù)最多的一部短篇小說集,最后一次閱讀是2016年,我在扉頁上寫著,“2016年1月3日再次讀畢,依舊好?!笔囚敔柛K磉_的深重的苦難打動了我,超現(xiàn)實的手法強化了表達的力度。就像讀《佩德羅·巴拉莫》時,仿佛置身于生者和亡者穿梭著的濃霧般的憂郁中走不出來一樣,我還能憶起讀《燃燒的原野》中的《清晨》《都是因為我們窮》等小說時的那種痛徹。人世的困境和絕望都被他極為隱忍地在小小的篇幅中寫透了。“群狗齊吠,一直叫到天明。一整個夜晚,人們都在守靈……在夜的半睡半醒中,女人們用假聲唱著:‘出來把,出來吧,出來吧,苦痛的靈魂?!瘑淑姀匾锅Q響,直至天明,才被晨鐘打斷。”我熟記《清晨》這個很短的短篇小說這個奇異的輝煌的交響樂般的結(jié)尾。我想,寫作就該像魯爾福那樣,寫刻在骨頭上的東西。
《戰(zhàn)爭與和平》和《靜靜的頓河》在書架上放置了許久,直到去年,我用了近一年時間讀完了這兩部巨著。讀《戰(zhàn)爭與和平》時,我感覺我一直站在皮埃爾的身后,用他的眼睛和思想去注視書中長河一般的講述,用他的感受去感受娜塔莎和安德烈。但讀《靜靜的頓河》時,我的感受有了變化,我像個隱身人,進到了頓河邊格里高利生活的韃靼村,我站在村子里看著他們,在復(fù)雜的歷史中,人的命運多么難測,再倔強的人,都敵不過命運的撥弄。我在韃靼村里,看到書里每個人都痛啊,格里高利固執(zhí)的父親,一心想經(jīng)營一家子平靜的生活,最后卑微地客死他鄉(xiāng);每天眺望著遠(yuǎn)方等候兒子的母親在孤獨中死去,格里高利的兩個愛人——阿克西妮婭和娜塔莉亞都先他而去。每當(dāng)我讀到肖洛霍夫深情地描繪起頓河,描繪起頓河邊的泥土、雪、莊稼、天空,甚至一朵花兒的芳香時,我就知道孤苦的被迫浪跡他鄉(xiāng)的格里高利又想念家鄉(xiāng)想念親人了。這部厚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無數(shù)次叫人動容,看到書的末尾,真想像泅過頓河回到破蔽家園的格里高利一樣,趴在家鄉(xiāng)的泥土上痛哭一場。
肖洛霍夫說:“沉痛的時候就要哭,就像是春旱時需要雨一樣?!薄鹅o靜的頓河》是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的文學(xué),它無可撼動,原因是作品里的骨頭已經(jīng)扎根在了土里、作品里的血液已經(jīng)和土地融為一體。
就這樣,我的閱讀和寫作從五彩繽紛的形容詞開始,現(xiàn)在,我正傾心于最素樸的大地色調(diào)。
在人類的星球之上,古今中外美妙神奇的文學(xué)作品,若繁星照耀,它們不拘疆域、穿越時空、朗照天地。對于那些尋找光亮、吮吸光亮的人而言,這些書籍和外國文學(xué)仿佛供養(yǎng)人一般的翻譯家,都是上天的饋贈。
(選自2021年第2期《世界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