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記那是什么日子了,凹村走出去很多年的人都在那段陰雨綿綿的日子回到了凹村。
一條好久沒有熱鬧起來的路熱鬧起來了;一個好久沒有點說話聲的村子活起來了;一座座很久沒有人住過的房子,夜里亮起了燈。燈光從每個木窗戶里亮出來,忽閃忽閃的,仿佛燈在夜里也不相信自己還會亮似的。
其他村子能跑得快一點的動物像狗呀、馬呀、牛呀都從自己的村子跑到凹村來湊熱鬧,它們想來看一個突然就熱鬧起來的村子到底是什么樣的。它們從自己的村子偷偷跑出來,它們在離開自己的村子時,盡量不讓自己村子里的人看見自己正在往另一個村子跑。它們怕自己村子的人對養(yǎng)了一輩子的自己徹底灰心喪氣,人一旦對牲畜灰心喪氣了,整個村子都會有一種灰心喪氣的氣味飄在天空??諝庵械臍馕稌艿接绊?,空中的風會有影響。風會把這種灰心喪氣的味道刮得到處都是,讓其他村子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村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灰心喪氣了。
那些從自己村子跑出來的狗呀、馬呀、牛呀,它們繞著走,逆著走,歪著走,它們把自己本來留在地上的腳印走得不像自己的腳印,它們想讓自己的主人以為那不是自己養(yǎng)了幾年或十幾年的狗呀、馬呀、牛呀。不是自己的腳印,自己的主人就放心自己了,它們想自己養(yǎng)了幾年或十幾年的狗呀、馬呀、牛呀,可能只是一時偷懶睡在哪棵樹下或哪片荒坡上。誰都在自己的一生里,有過一次或幾次誰都不想見誰都不想理的時候,人理解這一點,它們就不會去怪罪誰了。
人不怪罪誰,有些跑不出自己村子的同類會怪罪那些從自己眼睛里逃出去的同類。它們逃不出去有很多原因,腳短、力氣不夠、膽小、怕被主人發(fā)現(xiàn)等等,它們對著那些一心想去凹村湊熱鬧的同類,發(fā)出惱怒、不甘心、指責的叫聲,它們不想眼巴巴地坐在原地,而什么事情也不做。那幾日其他村子也一樣不同尋常,只是它們的不同尋常和凹村的不同尋常不一樣。
那些從自己村子趕到凹村來的牲畜,它們躲在凹村附近的山上、樹林里,雖然它們費盡心思來凹村湊熱鬧,但是它們清楚地知道凹村是別人的村子。在別人的村子里,它們不敢大聲呼氣,不敢想走歪一條路就走歪一條路。別人的村子始終是別人的村子。
那幾日,凹村到處是陌生的味道和一種詭異的喘息聲。那些出去多年再回來的人,感覺不到這種陌生的東西,因為他們早在一座熟悉的村子里把自己變陌生了。
那些回來的人,好像是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他們說話的口音都帶著四面八方的口音。不同的口音混在一起,凹村顯得奇奇怪怪,仿佛凹村不是凹村,凹村成了別人的村子。
天還沒有大亮,我從屋子里走出來。我一晚上睡不好覺,我的覺被說不清楚的什么搶走了。我早早就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木床被我翻來覆去的身體弄得吱吱吱地響。木床的響聲在那幾日也不同尋常。那幾日什么都不同尋常。
我從床上爬起來,我在堂屋里走了一圈,在房間里走了一圈,在放糧食的屋子里走了一圈,在灶房里走了一圈。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再沒有可去的地方。我在這四間屋子走了幾十年,我閉著眼睛也能走上好幾十圈。有的時候,我真不想在這個房子里再走下去了。就像今天這樣。我問自己,在這樣一個天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夜里,我接下來該怎么辦。出去走走,對,出去走走。
我打開自己的門,一扇木門“吱呀”響在要亮不亮的夜里,像給夜撕開了一道口子。我沒再關上那扇木門。我的屋門哪怕是在夜里整整開上一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的屋里除了有點去年生蟲的糧食,再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讓別人心動的了。但外面回來的人吃慣了外面的糧食,他們嘴吃大了,味吃重了,他們不會習慣再吃生著小蟲的凹村糧食。我可以放心地走。
我把自己踏出門的第一個腳步放得輕輕的,我不想讓人知道,剛才是我把一片夜打擾了。
我想,即使是有人在夜里聽見我剛才的開門聲,也沒幾個人會猜出是我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走出了自己的家門。他們走后,我天天一個人在村子里走,像我這樣一個人絕不會還對這個村子感興趣。即使有人聽見我剛才的關門聲,他們也在一片夜里分辨不出那聲音來的方向。在一片夜里,聲音會拐彎,會變起花樣地糊弄人。那些聽見我剛才關門聲的人,他們想,肯定是像他們一樣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想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走在一片夜里,在夜里找尋一些自己曾經(jīng)丟失在夜里的東西。
無論怎樣,他們都懷疑不到我的頭上。
而我想說的是,我之所以在夜里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真正的原因是那幾天我突然住不慣自己的村子了。仿佛我才是一個真正出去很久,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
拐過兩道彎,走過三堵廢棄的老墻,我站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突然累得不行。夜里的累來得比白天要快些,我想夜自身就帶著重量。我把手扶在老墻上,我需要一堵老墻支撐我的累。手剛放上去,老墻上的土就稀里嘩啦地掉,我想一堵老墻也是在白天強撐著自己,一到晚上那股強撐勁兒過了,真的累和老就出來了。我把自己的手從一堵老墻上縮回來,僵硬地垂在我的身體旁邊,我突然覺得我的手在那一刻離我很遠,一種近距離的遠,讓我莫名恐慌。
我不想把自己直直地站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直直地站著,我感覺自己正在夜里丟失自己。那種緩慢的丟失,那種你無法控制的丟失,那種知道自己在丟失自己的丟失,讓人無奈和害怕。
我慢慢向有人住著的房子走。這幾天,我知道凹村所有的房子里都住著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不會有一座空房子像以前一樣空在夜里。我輕輕地走,我生怕吵醒那些從四面八方回來的人。吵醒他們,就相當于吵醒了四面八方。當四面八方的聲音響在天還沒有大亮的夜里,凹村的夜又不是凹村的夜了,凹村的夜成了四面八方的夜。
令我沒想到的是,這一路走下來,每座房里都有低低的說話聲響在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夜里。那些聲音很小,那些聲音是故意不想讓人聽見的聲音,但還是被我聽見了。那些人不知道,我在凹村一個人待的時間太久了,一個人待得太久,眼力和聽力都會特別的好。
在還沒有大亮的夜里,那些人說著凹村的土話,講著凹村的龍門陣,說到高興時,他們還偷偷地笑,那笑是凹村人一貫的笑法。即使我沒看見他們的笑,我都知道他們笑的動作,嘴皮上翻,舌頭頂著門牙,只有這樣的動作才能發(fā)出凹村人一貫的笑聲。
在夜里,凹村突然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凹村。很多年前,凹村沒有一個向外走出去的人,所有人都待在村子里,所有人都說自己死也不出去。即使死,自己也要死在一座自己熟悉的村子里。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還沒有大亮的夜里,那些回凹村來的人說話講笑都很謹慎,他們說幾句,馬上停下來,笑幾聲,馬上就不笑了。他們豎著耳朵聽外面的聲音,他們怕外面有像我這樣的人,聽見他們說著凹村的土話,笑著凹村一貫的笑。自從他們從凹村走出去,又從四面八方走回來,他們想自己總該有點變化。如果一點變化沒有,他們怕別人說自己在外面白活了那么幾年或十幾年。如果沒有一點變化,這些年走出去,就像荒廢了自己一樣。他們不喜歡這種荒廢自己的感覺。
其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哪怕他們在外面生活幾年還是十幾年,外面永遠是外面,外面永遠活不進自己的骨頭里。他們在外面生活,過著外面人的日子,身體看似融進了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讓他們融進,他們自己是否真的能融進外面的世界,只有他們在外面一次次碰壁,一次次受到嘲笑,一次次在夜里唉聲嘆氣的時候,他們才最清楚。
他們在外面生活,只是選擇了一種背著凹村在活。這種背著,有種逃不脫的宿命感。他們在外面一心想回來,他們住不慣別人的城市。他們早就在外面為回來做打算,他們一天天計劃回來的日子,一次次告訴外面認識的人說,自己要回來了。他們在說自己要回來時,說得趾高氣揚的,說得洋洋得意的。好像外面的世界還沒有自己的村子大,還沒有自己村子好。
但一旦定好了回來的日子,他們又開始擔心。他們怕哪個先回來的人問自己為什么從外面回來了。他們不知道這個問話的人是從外面回來的還是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凹村。他們要想好怎么回答別人。他們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來,也不能告訴別人自己融入不了外面的世界才回來,他們要臉,都說人活著是為一張臉。
從外面回來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一種辦法,他們用外面的口音說話,說些四面八方的話,說些別人聽不懂自己也聽不懂的話給遇見的人聽。他們在問話的人面前裝。裝久了,他們嘴巴就癢,嘴巴癢了也不能讓別人知道自己的癢,他們就偷偷在夜里說凹村的土話,凹村的土話能治愈他們嘴巴癢的毛病。一家人湊在一起說,一個人偷偷地說。
我的腳步聲很輕,那些從外面回來的人耳朵里裝著很多嘈雜的聲音,即使他們把要講的話停在那里,要笑的聲音空在那里,他們也聽不見我的腳步聲。他們在好一會兒之后,又接著上半句說,接著上半聲笑??樟撕靡粫旱脑捄托χ匦陆由先ィ麄儾恢雷约旱脑捄托σ嚯y聽就有多難聽。
我路過尼瑪家的窗戶,他們家的窗戶是往后開的。尼瑪家窗戶里一點聲音也沒有。尼瑪平時是個把話說得歡的人,尼瑪卻在這個沒有大亮的夜里,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偷偷把頭伸得直直的往尼瑪家里看。床空空的,沒有一個叫尼瑪?shù)娜怂诖采稀N蚁肽岈斎ツ睦锪?,尼瑪是不是去了別家。可我清楚地記得,別人回來,都是三五個人的回來,尼瑪回來的那天,我遠遠就看見了,他是自己一人回來的。尼瑪平時再是個把話說得歡的人,也不可能和那些三五個一起回來的人馬上親近起來。
尼瑪那天回來,弓著背,背上背著一個藍色的包。尼瑪自己一個人走的時候,病懨懨的,我沒理尼瑪。那幾天凹村突然回來的人太多,我理不過來那么多人。我埋著頭假裝在地里撒白菜種,眼睛低低地斜著看尼瑪,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斜著看尼瑪?shù)臅r候,我浪費了那塊地,浪費了手里的白菜種。等一個月后,我的那塊地上長出的白菜苗一個地方密,另一個地方可能一棵也不會生長起來。地肯定要怪我,我要怪尼瑪。是從外面回來的尼瑪在我撒白菜種時分了我的心。
尼瑪看見了我。我斜著眼睛也知道尼瑪看見了我。尼瑪看見我,馬上把身子走直了,我還看見他把一副黑黑的眼鏡戴在了他無精打采的眼睛上。尼瑪向我走來,走得精精彩彩的,尼瑪用外來的口音喊我,我假裝沒聽見,尼瑪還用外來的口音喊我,我直起腰看他,我假裝不認識尼瑪。尼瑪給我說了很多話,我一句沒聽懂,我愣在地里,像根木頭插在干巴巴的地里活不過來。尼瑪急的時候,我看見他好幾次要從嘴里吐出凹村的土話,話到嘴邊又急忙收了回去。尼瑪摘下眼鏡,我認出了尼瑪。尼瑪笑著看我,尼瑪?shù)淖炱ね戏艘幌拢囝^輕輕頂了一下門牙快快收了回去。尼瑪在笑外面世界的笑給我看。尼瑪認為我會很驚喜,是的,有一會兒我假裝驚喜了一下,那是我看見尼瑪?shù)淖炱ぽp輕往上翻,舌頭輕輕地頂了一下門牙的時候,我認為尼瑪會笑凹村人的笑,他卻突然改了。他突然改了,我也就突然改了,我臉上的笑馬上就落了下來,我不想笑給尼瑪看。尼瑪還在我身邊講著話,我開始撒我的白菜種,我不能讓尼瑪一直影響我種一塊地,尼瑪前面已經(jīng)把我的一塊地弄壞了,地不能接著壞下去,只是尼瑪不知道他壞過我的一塊地。
尼瑪見我不理他,說了幾句聽不懂的外面話精精神神地走了。他的那種精精神神是走給我看的。過了很久,我偷偷從背后看尼瑪,尼瑪又恢復了垂頭喪氣的樣子,我知道那才是尼瑪真正想走出的樣子。
在還沒有大亮起來的夜里,我看見了尼瑪。他一個人黑黑地坐在門檻上,面對著整個夜的孤獨。夜把尼瑪?shù)墓陋毴境隽撕陬伾?。尼瑪有一個又大又空的黑地孤獨陪著他,尼瑪在這種孤獨中獨自走。尼瑪或許不知道他有這樣一份很大的孤獨,尼瑪只知道一個人的孤獨是一個人的。
我沒去打擾尼瑪,我輕手輕腳地從尼瑪家的后窗走回了家。在回家的路上,我問自己,尼瑪?shù)墓陋毷遣皇亲约旱墓陋殻遣皇撬型蝗换匕即鍋淼娜说墓陋?,是不是整個世界的孤獨?
天快亮了,我剛躺在自己的床上,就聽見外面到處是四面八方回來的人說著四面八方的話,笑著四面八方的笑,我想,這是凹村遇見過的最巨大的一次孤獨。
(選自2021年第2期《清明》)
原刊責編"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