蕁 麻
老院子不住人,草反了。門庭外一灘草,門庭里還是一灘草。進院門要從草叢里鉆進去再鉆出來。一簇蕁麻藏在大青蒿的背后,我沒看見,伸手去撫摸青蒿,指尖碰上了蕁麻,那種感覺像是遭遇了電擊,尖利的疼痛感迅速鉆進人的心臟。低頭才見蕁麻,闊枝大葉,毫無表情地立在那里。蕁麻尋幽而生,周身密布的螫毛,這是天生的敵意,本能地拒絕著一切要靠近它的事物。常在雜草叢生的野地里出入,冷不丁會遭到蕁麻的攻擊,只有被蕁麻咬過了,才會記住它的存在。蕁麻留在身體上的感覺是尖利的,無論是疼痛還是刺癢,似乎是一枚尖利的針,帶著穿刺神經的線,將人的過往和現在通過瞬間的記憶串聯(lián)在一起。
此前,我也被蕁麻咬過,只是隔的時間久了,就淡忘了。疼痛過后是麻酥酥的癢,似有蠹蟲在不住地咬我的手,多少年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了,擎著手看風團在皮膚上隱現,原發(fā)于皮膚上的疼痛、刺撓之感,將我斷了多年的記憶瞬間續(xù)接起來了。
有一年,土豆豐收了,原來的地窖盛不下,販子出的價低賣不成,高壘山尖地堆在場地里,厚厚的霜每天夜里都要落一場,白天的北風一場接一場地吹,裸露在外的土豆皮被風吹綠了,煮熟了麻得連豬吃了都忍不住在墻上蹭嘴。再挖一口地窖顯然是不可能了。迫不得已,我才去查看老三留下的地窖。
老三搬走之后,老院子和地窖都空下來了,他走的時候把場上的草垛轉進了老屋子里,塞得滿滿當當,門上掛著鎖。先前貯藏過洋芋的地窖卻一直空著,窖門洞開,白天裝著光亮,夜間又將夜色裝進去,尋食的老鼠禁不住窖底幾顆干癟土豆的誘惑,跳下去,結果活活餓死在窖底了,也干癟著粘在窖地上了。我著急查看土豆窖里的情況,忽略了窖門外的一簇蕁麻,它似乎被我的輕視激怒了,伸出帶著毒針的葉片就朝我的脖子咬了美美一口。人在遭到突然襲擊時,本能的反擊就是抄起鐵鍬將它鏟倒。蕁麻應聲而倒,卻依然于我脖子上火燒火燎的疼痛無濟于事。
老三的地窖是我?guī)退诘?,我熟悉地窖周邊的環(huán)境,正是我過于熟悉了,才遭到了蕁麻的突襲。這片土地在老三挖地窖之前,村里所有因不明緣由死去的家畜家禽全都埋在這里,一度,這片土地寸草不生,我懷疑埋進土里的動物尸體一定有問題,即便腐爛了也是有毒的,土壤中了毒,也就抑制了植物的萌發(fā)和生長。自從老三搬走后,地里的草漸漸地冒出來,越長越盛,成了荒草灘。
老三吃過蕁麻葉,他向我描述其味時,因過于細致,令我忍不住也口舌生津。再看他全副武裝、小心翼翼地去采摘蕁麻葉的樣子,我決定,不吃也罷。蕁麻葉子上的刺毛,葉子中的蟻酸就是為了保全自己,我們理應心存敬畏。
遭遇蕁麻的襲擊后,毒素在我的體內發(fā)生了急劇的反應,渾身的刺撓感令我怒氣難消,我盡力壓制自己的怒氣,蹲下身在草地里仔細思量,埋在這里的雞鴨鵝或驢豬羊,生前大都性情溫馴,即使從土里替換出一種植物來,也是如蒿草、冰草、灰條一般,不應該像蕁麻這般生來帶著敵意,這一簇蕁麻應該是前些年被我埋進土里的老灰狗替換出來的,依然不改見人齜牙咧嘴的秉性。我懼怕那只大灰狗,它也是趁我不注意咬過我,它埋進土里不見了,而牙印卻落在了我的手腕上,伴隨我越長越大,每逢陰雨天,那傷口依然會隱隱作痛,狗和蕁麻在我的生命里都落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以至于我寫下蕁麻這個詞的時候,我的渾身就忍不住有一種麻酥酥的癢。
老三的腳也有毒,他在這片土地上不住地走,土豆下窖、出窖,他來來回回不停地走,草在土里聽到他的腳步就悄悄地待在土里,他就把這些草全都死死地壓在了土里。我倒有些羨慕他了,被生活降得幾乎走投無路的老三,竟能把一灘草降住了。
我只是在土豆偶獲豐收的年月里借用過老三的地窖,那口地窖也時常是空閑的,地窖在空閑時,蕁麻長在窖門外似乎合情合理,它的生長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我也沒有理由去攪擾它的成長。此后,窖口外的其他植物依然豐茂,而蕁麻被我斷了根之后,再沒長起來。我像埋掉那只老灰狗一樣砍倒了那一簇蕁麻,這兩件事都曾在我心里產生過瞬時的快意。
當我再次離開村莊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洞開的窖門,它張大了嘴,似乎對我說著什么。青" 蒿
青蒿不負時光,因而出眾。
初春,青蒿的幼芽混生于雜草的幼芽之中,立于坡地。所有的草芽都是在春天追趕著太陽不斷長高的孩子,它們收納了同樣的陽光,卻長成了自己的模樣。草芽在春日的生長,就是矢志不移地將這面黃土裸露的坡地染綠。到了秋天,雞冠草依然匍匐在地,提起來一串,放下去一堆,搖搖晃晃趴在自己的根上用不斷伸長的莖蔓丈量坡地。蒲荷、車前草舉著憨敦敦的葉子仰天打開,是一朵朵盛開的綠色花兒,花枝自草心里伸出來,它們是一群手捧著花兒孤芳自賞的花朵;冰草和芨芨草都抽薹了,纖細的莖稈上旗葉托著果穗在風中飄搖不定;唯有青蒿從眾草中突兀出來,將草長成了樹的模樣,健碩的枝條上掛滿細碎的籽實,享受著眾草的仰視。成熟后的籽實也禁不住秋風不住地吹,先于落葉,撲簌簌落下的種子,是不斷長高的青蒿在一年中對根的最后的回望。
坡底是南灣湖,湖水清澈、明凈,像滿含深情的眸子,被我稱為村莊的眼睛。坡上的青蒿經年倒映在湖水里,湖水看著它在坡地里生根發(fā)芽并長高,青蒿越往高長,影子就越往湖水深處鉆,沐浴著陽光雨露的青蒿,常被南來北往的浮塵所遮蔽,灰頭土臉的青蒿一旦遇到了雨水,渾身就會散發(fā)出湖水的光芒。每一年,坡地里的大量泥土都會被山洪沖入南灣湖,青蒿根深葉茂,洪水奈何不了它,但是它的種子細碎,被泥土挾裹著,讓山洪帶走了。山洪讓湖水變得渾濁不堪,山洪注入南灣湖,并沒有使湖水多起來,反倒是讓淤泥把湖底填平了,盛不住水。遇到干旱時,南灣湖的水就只剩下低洼處的一坨,淺處的湖底裸露,漸漸干涸。這些被水浸泡慣了的土,見到太陽就龜裂,裂開一地淺淺的口子,每一張口都在烈日下不住地喊疼。
高高的防護堤,是南灣湖底里掏挖出來的淤土堆積成的。防護堤落成后的第二年開春,青蒿密密匝匝地從土里鉆出來,將表層的土全部頂翻了。堤上的土掩不住青蒿種子強勁的芽勢,也抵擋不了青蒿濃烈的香味。青蒿在破土時,幼芽經地皮的摩擦,散發(fā)出濃濃的香味,在空氣中一再稀釋,依然是濃烈的蒿草味。青蒿的奇異氣味頗具爭議,有人說是香味,有人說是臭味,因人而異。在地里勞作,總也繞不過堤壩或者山坡,農忙時節(jié),總是低著頭趕路,只有聞到青蒿濃烈的氣味,才會舉目看它們一眼,它們自顧自地長高,我也是帶著它們的氣味去地里勞作或者回到家里。青蒿的氣味在空氣中四處散布,或許在我經過它們時,呼吸間它就治愈了我身體潛藏的某種疾病,只是我并沒有察覺而已。在地里勞作,偶被草葉劃破手指,青蒿就隔著田埂把葉子遞過來,伸手到我的手里,采摘下的葉子在指間挼搓一番,敷于傷口按壓片刻便能止血,這是我在鄉(xiāng)間識得青蒿以來得到的最大便利。鄉(xiāng)間的牛羊或者騾馬,大都吃過青蒿,但從不多食,由此可見青蒿的口感并不爽口。山野里適于牲畜吃的草種類太多,它們習慣了挑三揀四。野草旺盛時,它們身體健壯,不能說這都是青蒿的功勞,山野里十草九藥,各有所長,生命間龐雜的聯(lián)系和對應。我無法從中找到必然的關聯(lián),只是每次趕著牲口從草地上路過,青蒿濃烈的氣味也會讓它們打個響鼻或者咳嗽幾聲,似乎也是自言自語,太臭了,或者太香了,我聽不懂,問了也白問,不問也罷。牲畜對草木的認知我不得而知,它們長著那么大的一張嘴,只用在吃喝上,從不用嘴表達它們的感受,青蒿的味道和藥用價值,在牲畜那里,是一個謎。
盛夏時節(jié),青蒿也開花,開著黃米一樣的花,像是把黃米粒煮開了花掛在枝蔓上。黃米粒煮開了花不落花粉,青蒿的花粉量卻大得驚人,小小的頭狀花序,里面全是花粉,輕輕一抖,能落下厚厚一層淺黃色的粉。我尚沒有發(fā)現青蒿花粉的用處,小小的蜜蜂卻樂此不疲地在花枝上飛來飛去,拖著兩只沉重的后腿,笨拙地落在花枝上,將柔軟的花枝壓彎。我羨慕蜜蜂那復合型口器,既能咀嚼花粉,又能吮吸花蜜,青蒿的花,被蜜蜂咬一口,籽實就飽滿了。我嘴拙手笨,也就無法從青蒿那精巧的花朵中獲取我有用的東西,只好悻悻離開。
湖水封凍后,天干物燥,高挑的青蒿干枯了,低矮的草也已蕭敗。荒野之地,不知經誰之手燃起一把火,火舌舔過大地,草木化為灰燼,灰燼覆蓋了土地,也為土地涂上了一抹黑色,來年的青蒿和雜草從灰燼里獲得重生。它們在湖水里洗一把臉,該上山的爬上了山坡,留在堤壩上的,替堤壩經管著一湖水。
香" 薷
香薷是普通雜草,它是土地自種自收的植物,春萌,夏長,秋贏,冬藏,不經意間,土地就為它安排好了一切。
香薷遍布全世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香薷我沒有見過。我只見過南灣的香薷,大都生長在春小麥后還未來得及深耕的土地上,是夏日的土地上又一茬茂盛的莊稼,綠油油的枝葉,紫色的花穗,花穗迎風而彎,小小的蜜蜂貼在花穗上,勞作或者避風。
香薷的香味在自然狀態(tài)下不算濃烈,卻也特別。若是受到擠壓或者撕裂,就有濃烈的香味襲來。只要沾染過香薷,就帶著它的香味,久久不會散去。
我知道它的味道持久,香草說她不喜歡香薷的味道,我就盡量離它遠一些,但我克制不住對它那幽藍的花兒的熱衷。那一灘的花兒開著,綿軟的花香在空氣里蕩著,令人心曠神怡。為什么香草偏偏不喜歡它們呢?這是我在少年時期煩惱的根源。
香薷雖香,但在一攤一攤的草地里,驢或者牛羊至多也是吃上一兩口,然后像人吃到了辣椒一樣,迎風張大嘴,讓風使勁吹。香薷太辣,吃幾口解解饞可以,填飽肚子還得吃一些口感順爽的草。在香薷的盛花期,它的味道到處都是,父母親麥收回來后,身上全是香薷的味道,驢子晚歸時,蹄子上、嘴巴上也沾滿了香薷的味道,我的衣服和頭發(fā)上也是香薷的味道,這個時候,山野里的香薷就成了氣候,它的香味無處不在,連夜風送來的也是香薷的味道,夜里起風,如果風中有香薷的味道,風一定自南灣來,是南風;如果沒有香薷的味道,風自北面來,是北風。
我稱香薷是南灣的薰衣草,吃草的毛驢打個響鼻,拿它疏于修剪而變得修長的后蹄子尥我一下,它這是替一些見過世面的人恥笑我的酸腐和狹隘。我才不管,香薷開花的時候,我就覺得它根本不差于受人追捧的薰衣草。拔一撮盛花期的香薷放在衣柜里,衣服也能沾上它的香味,香而不濃,那是真香。
每一朵香薷的花兒,都接納過蜜蜂和彩蝶。熊蜂也不會錯過香薷的花期,熊蜂笨拙,大而化之,根本不在意香薷的感受,只管自己在花間橫沖直撞。蜜蜂輕盈,細膩,采蜜像繡花,我沒有時間去看蜜蜂如何采蜜,但極其喜歡蜂蜜。我對蜂蜜有一種由衷的熱愛,喜歡蜂蜜的甘甜,卻本能地拒絕著任何形式的糖。蜂蜜的那種甜是糖果所達不到的,糖果太甜,甜而生膩,蜂蜜的甜帶著晨露和花兒的清香。香薷的花蜜口感極美,有草的綿柔,又有花的芬芳,吃一口香薷花蜜,簡直就是把整個南灣留在口腔里不斷回味。
我移栽了一些香薷,把它們栽進脫了底的舊臉盆子里,我要照著我的喜好將它們嬌慣一下,看能不能把它慣壞了。怕它干死,看著土皮干了就澆水,結果把根漚爛了,葉片沒幾天就全部落了,枝干也枯死了。香薷的野性十足,你不能慣,你看它在那么干旱的環(huán)境下竟然能萌枝開花,還能結果,我報以優(yōu)待,卻一棵也沒活下來。
香薷的香,屬于大野,獨不屬于我,它可以大大方方地給予你花香,但你掠不走它,香薷的香沾在了你的身上依然是香薷的香。贈人玫瑰是高雅,贈人香薷并不顯得落俗,贈予者和被贈者從香薷那里得到了香的熏染。七月,稠密的香薷遮掩著土地皴裂的傷,綠頭蒼蠅從花間呼嘯而過,它的綠,遮不住身上的骯臟,香薷的香味和晨間的露水無法阻止它奔向腐爛和骯臟。香薷羞澀,輕易不表露對一個闖入者的不悅,它們依然怒放,像迎接每一個采蜜的蜂蝶那樣將花兒盛開。七月的香薷花海深邃,我不止一次從藍色的花海中扶犁耕過,把一半的香翻埋進土里,另一半的香依附在我的身上,被我?guī)У饺碎g。
(選自2021年第4期《朔方》)
原刊責編" 火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