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壽青
黎明,寒風(fēng)透背,鑼鼓驚醒了村莊。搖曳的燭光中,人們將表伯的靈柩抬出家門。
村頭的路中間,擺放一張四方桌,兩米之外,就是表伯沉睡的棺木。我們一幫“后家人”眼含熱淚,跪在棺木前,伴隨著師公的禱告,燒著紙錢,將一勺勺醇香米酒灑入土地。我和另外一人打開布包,各自取出一枚雞蛋,輕敲碎打,燭光映襯下,蛋黃晶瑩剔透……
按我們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風(fēng)俗,這是一個人與一個村莊的最后告別,這個儀式中,若沒有拿到“后家人”的一枚雞蛋作“通行證”,人們是不能將死者送往土地的,否則遠(yuǎn)去的魂靈便無可安寧。
表伯享年91歲,四代同堂。這個年齡去世,人們都叫喜喪,真正悲傷的人沒有幾個。
表伯的母親是我爺爺?shù)挠H大姐,他和我父親則是親表兄弟,而我們家就是表伯的“老后家”。一般來說,人活到一定歲數(shù),就不怎么記念后家了,何況自古就有這樣的說法:“老表老表,媽死就了?!币馑际悄赣H去世后,老表的感情就慢慢淡了,久而久之,就再也不往來。
但表伯是個例外。在我的記憶中,幾十年來,但凡有什么紅白喜事,我們兩家還是常來常往。見他老人走路不方便,有時候我們會說:“伯父,你這么大年紀(jì)了,以后不用來了。”誰知道表伯卻一本正經(jīng)回答:“這是我外婆家,我媽從這里嫁出去,我不來怎么行?”七八十歲的人了,還不忘外婆家,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童心未眠又重情重義的表伯讓我們由衷地肅然起敬。
表伯家在一個叫班表的村莊,村完小就在隔壁,相隔不過幾壟稻田。讀小學(xué)五年級時,家里離學(xué)校太遠(yuǎn),父親就讓我到表伯家寄宿。我想也沒想,就跑去跟表伯說:“伯父,家里太遠(yuǎn),上學(xué)不方便,父親說讓我來你們家住?!薄皝砺铮@里有什么你就吃什么。”表伯一如既往的熱情,打消了我的顧慮。從此,表伯家就成了我的第二個家。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到表伯家借宿對他們來說可謂額外大負(fù)擔(dān)。表伯家多達(dá)10口人,本來睡覺就是個大問題。我一來,擠上加擠,更是棘手了。我到他們家住時,三個表哥已相繼結(jié)婚。為了騰挪房間給孩子做婚房,年過半百的表伯只好搬到大堂屋睡?!叭耸戮帧碧珨D沒地鋪床,伯母和四表哥的床只得安放到“糧食局”(我們壯話叫堂上)的邊上。我今天跟四表哥睡,明天跟表伯睡,在“糧食局”和“人事局”之間上上下下,不停地?fù)Q床。雖然沒有固定的鋪,但在那種情形下能有個棲身之地,就已經(jīng)很知足了。
那時候大表哥趕馬車販青菜,每次趕圩歸來,會帶回幾蔸卷心芥藍(lán)。那個年代有卷心芥藍(lán)吃,比現(xiàn)在吃肉都香。所以每次大表哥趕著馬車出發(fā),我心里就美美地想,準(zhǔn)備又有芥藍(lán)菜吃了。多年以后,嘗過多少山珍海味,總覺得還不如當(dāng)年表哥家的卷心芥藍(lán)?,F(xiàn)在才明白,之所以一直不忘記那個味道,是因?yàn)殡y以忘懷成長路上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
我很快跟村里的一幫小伙伴打成一片。傍晚放學(xué),我們要么一起上山砍柴火,要么去小溪里打魚,要么到村莊附近的山嶺摘菜野果。那真是一段充滿快樂的年少時光。
想起在表伯家寄宿的日子,就不由想起隔壁家的一個女孩。那時候村里的女孩子幾乎不讀書,早早就學(xué)會跟大人勞動,閑的時候她們就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天論地,納鞋底做布鞋繡花枕什么的。隔壁家的女孩,估摸比我大一兩歲,長得水靈靈的,每次我上學(xué),似乎都看到她站在門口張望。我們常碰面,都知道對方的小名,但彼此都不說話。那時候流行訂娃娃親。果真沒多久,就有人上門提親。含苞待放的少女,因?yàn)椴簧蠈W(xué),命運(yùn)早早注定,想起來就不由替她們憂傷。
因?yàn)榘l(fā)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在表伯家只住了一個學(xué)期,就再也不去了。四表哥跟我年紀(jì)相仿,卻不上學(xué),他有兩把彈弓,整天去打鳥,還有兩小截銅管,準(zhǔn)備拿來制沙槍。有一天晚上,四表哥忽然對我說,他的一截銅管不見了,問是不是我偷。我說沒有。他不信。因?yàn)檫@,四表哥就不讓我跟他睡。我沒辦法,只好跑去跟表伯睡。四表哥懷恨在心,背地里向三表哥打小報(bào)告。三表哥長著絡(luò)腮胡,一臉兇相,平時我就很怕他。有天夜晚,三表哥把我硬拉到村口的一棵大樹下審訊逼供。我被冤枉,委屈地大哭起來。寄人籬下受人欺負(fù),我感覺待不下去了,于是趁著第二天清晨上學(xué),悄悄卷起自己的衣服,含恨而別,再也沒有回去。
我知道我遲早是要離開表伯家的,但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一種情形。因?yàn)檫@,表伯很是自責(zé)。而曾經(jīng)有那么一陣子,我也恨透了三表哥和四表哥。
沒想到,我這一走,就是十年。近十年之后,當(dāng)我再次回到班表,回到這個曾讓我愛恨交加的小村莊時,我已經(jīng)變成了另一個模樣。我長大了。
那時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那是準(zhǔn)備讀大四的暑期,家里實(shí)在找不出一分錢給我上學(xué)。眼看開學(xué)臨近,父親著急地指著欄里唯一的一頭豬對我說,有本事你就把它宰了賣吧??锤赣H無計(jì)可施的樣子,我豁出去了,找來幾個同伴,把豬拉出豬欄,磨刀霍霍,真就把豬給殺了。
劏豬,除毛,剔骨,割肉———華山一條路,容不得我半點(diǎn)含糊。那天,我自任領(lǐng)頭,分成兩個小分隊(duì),分頭到附近村屯去賣肉。我記得把豬肉挑到表伯家那個村莊叫賣的時候,很多人都跑來圍觀。當(dāng)時,很多人不知道我是誰。他們更不知道,這個村莊,我曾經(jīng)住過一個學(xué)期。
那年我22歲,還一臉稚嫩。很多人后來對我說,他們從沒見過像我那樣一臉書生卻老練麻利的賣肉伢子。
連我自己都驚訝,當(dāng)天下午五點(diǎn)未到,我們就把一百多斤的豬肉賣光了。為此我不禁想,要是不讀書,說不準(zhǔn)自己還是個賣豬肉的好料子呢。
那天,我特地割了兩刀五花肉,送給表伯家。表伯樂呵呵地,趕緊起鍋煮飯。那餐午后飯,我高興地跟表伯干了幾杯土酒。兩杯酒下肚,我瞬間就原諒了三表哥和四表哥。畢竟親情濃于水,何況為了區(qū)區(qū)一小截破銅管!
那個夏天,我感覺自己真正長成了一個男人。
工作后,距離家鄉(xiāng)越來越遠(yuǎn),回家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跟表伯一家人見面的機(jī)會自然也寥寥無幾。關(guān)于表伯一家以及其他親戚的信息,更多的時候是從父親飯余酒后的絮絮叨叨中才得知的。據(jù)父親說,表伯一直有個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和父親結(jié)伴到我城里的家看看??杀聿畹搅?1歲,耄耋之年了,他也沒能走到我城里的家。這讓我愧疚不已。
生命的河流永不停息。生活中,我們每天都在告別昨天,迎來送往。知道表伯去世的消息,我特意從省城趕回。因?yàn)槲壹缲?fù)著一個神圣的使命,那就是以“老后家人”的身份送他最后一程,讓他安然的回歸土地。
清晨,寒風(fēng)習(xí)習(xí)。在孝男孝女的淚光中,表伯永遠(yuǎn)地告別了那個叫班表的村莊,回歸了土地。按風(fēng)俗,作為“后家人”,打碎了那枚雞蛋后,我們沒有跟隨送喪隊(duì)伍往前走,而是往回走。那一刻我感覺,我也是在向一個村莊告別。因?yàn)榘殡S著一個親人的遠(yuǎn)去,從今往后,我也少了一份去到那個村莊的理由。
畢淑敏說,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一樣的道理,往后余生,在不斷的告別中,我們也會越走越遠(yuǎn)。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