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組詩)

◆加撒古浪

大興鎮(zhèn)

青山是只暮歸的鳥

含著蕎粒，含著夕陽，含著下過的雪

風吹得緊，翅膀就搖晃，搖晃的還有村莊

山上的人從薩雅寺下來，不慌不忙

兩岸的燈火，足以照見一個人的前世今生

詩依紫微，倚著欄桿，眉頭緊鎖

我分明聽見了一個人內(nèi)心泛起的波瀾

流過這個夜晚的豈直是這一條河流

天邊的小鎮(zhèn)

我更愿意這樣簡單地寫你：

對山來說，你永遠是個孩子

一生都長在搖籃里

一睜開眼，對面的萬格山

雪白，如我妻子的衣服

如我使用的粉筆，如我的骨頭

清清白白，白得一干二凈

白得只剩下一條來自東邊的河

一座寺廟掛在彩虹路過的村莊

農(nóng)戶陷進稻田，天空高了三尺

云南松緊緊圍繞上升的炊煙

不緊不慢的生長，就像生活

在這里的人家，一直年輕

我路過這時間剪斷的鎮(zhèn)子

喜歡的女孩，就在小鎮(zhèn)里

坐在一間慢下來的咖啡館

看窗外的白云行走成樹

那時，我想到雪一樣的女孩

從遠方趕來，經(jīng)過天邊

用盡一生，輕輕地來愛我

小鎮(zhèn)之夜

每個村莊都是每個人的燈盞

每盞燈盞都是每個人在世間的影子

時而熄滅，時而光亮

只有風吹過時，異常清醒

立在大地上的事物是一株幽草

搖搖晃晃。今夜，又想父親

小鎮(zhèn)，黃昏

對面是群山，是雪域，是荒原，也是村莊

黃昏了，日落如鼓。北風撞擊著

我突然想到牧羊人，把它們都當作羊群

吆喝著，趕回自己的體內(nèi)，緩慢而從容

故鄉(xiāng)

回到老家，村莊成了舊地

炊煙舊了，靠著陳舊的木屋

木屋舊了，靠著陳舊的落日

落日也舊了，靠著陳舊的土墻

很多像土墻一樣的人，舊了倒了

睡得很死，像屋后壘起的土堆

只有在夜里，骨子里的火

才會跑出來，像一只只螢火蟲

寧布，寧布

涼山有很多樹，掏空了心肺，放空了血

之后干凈，沉默，堅強如一棵棵葦草

其中，有一棵叫寧布，布滿惆悵

貼著大地，才能聽見風過一棵草的荒原

涼山有很多鳥，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

我們都早也用母語呼喊，那嫻熟的程度

像鷹的族人誦起久違的家譜

其中，有一只叫寧布，背負蔚藍

這乳名，早己被母親呼喚了無數(shù)遍

寧布，寧布，有時是一棵樹

寧布，寧布，有時是一棵草

寧布，寧布，有時是一只鳥

寧布，寧布，有時是虛無

他不在人間，只在天上

涼山

1

卸下喧囂，村莊變得極為安靜

只有雪認真地下著，不慌不忙

此刻

沒有什么比想你，更為孤獨

2

塔爾波忍的雪，高過了

巖石上的刀鋒和狼牙

卻沒能高過沈特務千

他手提一把小鋤，日復一日

在山間，挖著一株株重樓

在山下的村莊里

務千種出了幸福的光芒

3

2020年1月12日，馬鹿塘村

只剩一和二，剩下一場雪

一條路，兩行腳印

一座村小，兩幢房屋

一位老師，兩個學生

一棵白楊，兩個鳥巢

這些孤零零的數(shù)字

像極了村里剩下的幾戶人家

4

拉布鋤地的姿勢，一直沒有改變

像一張弓，彎到了地面

碰著地面的弓，怎么能射箭

拉布只好躺下，讓草高于糧食

望著與自己一樣高的糧食

拉布踉蹌于一抺夕陽后

5

他只是位過客，支教365天后

他就回到了城里

沒有人會知道

在涼山，他曾挖下坑

埋下紙，為命運埋下紙錢

6

涼山之所以涼

是因為每座山都有雪

有雪的地方就有炊煙

有炊煙的地方就有守望

就有母親思念的淚

7

涼山木克，時間是一條倒流的河

倒流的河最容易釀成美酒

美酒被詩人喝盡，于2020年1月14日

詩人翻開1995年7月17日的時光

在泛黃的書頁上，找到了自己

8

東山有房，西山有屋

南山有炊煙，北山有狗吠

此山路不通

次里旦史說，腳就是路

多走幾遍，就成了大道

9

牧人吆喝著，把云朵從這邊

趕到另一邊，趕成晚霞

牧歸的羊群，背著夕陽

住進圈里，慵懶地咀嚼著光陰

10

每座高山，每條河流

都有屬于自己的名字

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山和河流

都像自己的親人般親切

昨夜，新營盤上村又有人醉死

醉死的還有山下的一棵樹

過幾天，山上又會多出

一個以他名字命名的地名

11

對著青山說話，青山不語

對著石頭說話，石頭沉默

十二月的田野，讓給了新娘

路過的風，把雪吹到了山上

山上，有只鷹又白了頭

12

阿洪在八二橋等了三天

豬頭坡的女人

沒有回來

拿回來八萬元

說是好聚好散

被拋棄的三個孩子

不知，在以后的時光里

還能不能找到媽媽

13

這里的索瑪太多

索瑪一開，漫山遍野

就像天上的繁星

整個天空都裝不下

只有把它裝在夜里

細細地端詳

14

這里的云很輕，一只羊

就可以把它托到山頂

這里的陽光很重

一匹馬難以托起它的重量

必須加上一條古道

一個斷腸人的鄉(xiāng)愁

才能撐起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