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靜
(青島理工大學 琴島學院,山東 青島266006)
據(jù)采克(Zschokke)自述,《破甕記》的誕生要歸功于克萊斯特、維蘭德和他本人之間所進行的“文學競賽”。根據(jù)銅版畫的內(nèi)容,克萊斯特創(chuàng)作了一部喜劇,維蘭德創(chuàng)作了一部諷刺小品,采克則創(chuàng)作了一部短篇小說,最終是“克萊斯特的《破甕記》拔得頭籌”。
歌德認為,《破甕記》在1808年的首演未能取得成功的原因在于該劇“缺乏緊湊的情節(jié)”。然而許多德國作家對這部戲劇給予了高度評價,斯托姆給馮塔納的信中將《破甕記》稱為自己“唯一喜歡的德國喜劇”,黑貝爾聲稱“只有觀眾認為該劇是失敗的”。數(shù)年來,不少學者也從不同的研究視角對《破甕記》進行了詮釋:埃塞爾·馬塔拉·德·馬扎從法律和經(jīng)濟的角度探討了戲劇中的司法制度和法律效力;格哈特·皮克洛德從符號學的角度總結(jié)了克萊斯特作品中的符號關系,探討了亞當不敢露左腳的原因;瑪格麗特·沃格特和卡爾·尼克爾克分析了克萊斯特喜劇中物之秩序的矛盾。筆者將從文學與法律的角度探討法官犯罪所引致的雙重秩序危機:司法秩序混亂與信任危機。
劇中多處跡象表明,“失去的權威”是無法恢復的。亞當從夏娃的房間逃跑時,頭部被門把手砸傷了,留下了兩處傷疤。那么亞當頭部的傷口有何意義?鄭萌芽解釋道:鄉(xiāng)村法官實際上在鄉(xiāng)村父權機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但是他受傷的身體表明他的優(yōu)越地位正在逐漸消失。在戲劇的第一場中,亞當?shù)霓q護詞“因為每一個人在自己心里都有一塊討厭的絆腳石”暗示了他的先天性缺陷就像罐子一樣,罐子本身和《圣經(jīng)》中的亞當一樣都是由粘土制成的,這是亞當和罐子的聯(lián)系所在?!皝啴旑^上的傷口和罐子上的洞”提示了讀者,兩者均有相同的命運,罐子因破損而失去了本來蓄水的功能,亞當因頭上的傷口也失去了法官應有的體面。
在古希臘神話中,掌握生殖的自然之神都有著像山羊一樣的角,因此劇中在“老單身漢”亞當?shù)拇睬俺霈F(xiàn)的山羊則影射了亞當難以排遣的性欲,象征著亞當?shù)摹靶载澙贰?。趙蕾蓮認為這里的山羊也象征著阻礙亞當重回伊甸園的“智天使”。趙看到了此劇隱含的宗教意味,人類始祖亞當因其罪被上帝趕出了伊甸園,也失去了重返伊甸園的可能性。本劇的法官亞當因蓄意犯罪擾亂了鄉(xiāng)村原本合理的司法秩序,因此最后也被逐出了法庭,失去了應有的地位。恩斯特·里巴特認為,荷蘭共和國是建立在普芬多夫的自然法和國際法的基礎上,而1532年編纂的《卡羅琳娜刑法典》已不再具有約束力。所以,亞當丟失的假發(fā)、頭部的傷口甚至是罐子的破裂都暗示著權力的喪失和世界舊秩序的破壞。
亞當?shù)娜宋镄蜗笈c巴赫金的“物質(zhì)-肉體原理”相吻合,經(jīng)歷了死亡與重生、進食與排泄的自然循環(huán):戲劇的第一幕中,利希特對法官的揶揄“”暗示讀者荷蘭鄉(xiāng)村中的亞當是《圣經(jīng)》中亞當?shù)闹厣?。文中也有多處描寫了亞當對食物的渴望:“把乳酪、火腿、黃油,香腸、酒瓶,從檔案室里拿出去!”利希特告訴亞當,烏特利希特的司法檢查官很快就到本村,亞當?shù)姆磻缦拢骸懊恳淮问荏@都要使我瀉肚子。[…]肚子簡直不妙,就象吃了一服瀉藥![…]。”約亨·施密特認為,《阿里斯托芬喜劇集》中對性和食物的無限制渴求以及“動物性”都是亞當性格的特征,這是亞當犯下強奸未遂、干擾司法等罪的初因。
在戲劇的最后一幕,馬特太太提出的問題“難道我的罐子在這兒得不著公平的裁判嗎?”揭露了一個事實,即她在法庭上沒能維護自己的權利。沃爾夫?qū)ぞS特科夫斯基認為,司法秩序難以恢復,因為利希特是亞當?shù)睦^任者,而利希特根本沒有能力去改善司法秩序。值得進一步探究的是,文中對司法制度的批判僅僅是針對荷蘭農(nóng)村,還是對當時普魯士司法制度的影射。在1770至1849年之間,司法改革是普魯士社會所關注的一個話題。關于當時的法律狀況,何勤華做了簡要的總結(jié):由于世襲制管轄權,地主對司法判決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但此后,管轄權逐漸由國家控制。當時有三本著名的法典:《卡洛琳娜刑法典》、《墨西哥民法典》(直到1900年《民法》出版為止才停止適用)和《通用土地法》(1794年生效)。自16世紀以來,所有法律淵源都融為一體,因此普通法在私法領域嶄露頭角,其基礎是羅馬法。此外,在探討18世紀至19世紀初的法律時,舒國瀅認為,由于成文法、自然法僵化,歐洲的法學家們試圖通過“歷史性反省”來重建“有方法意識的體系性法學”。在《破甕記》中,法官原本代表著司法制度的權威和法庭的名譽,但由于亞當?shù)牟环ㄐ袨閿_亂了司法秩序,從而動搖了法官權力的根基。
克萊斯特在文中引用了“象征性的圖像主題”,即被打破的罐子,它一方面代表夏娃失去的無罪狀態(tài)與“貞潔”,另一方面則代表著破碎的司法秩序和信任關系??档潞拖展P下的信任與友誼有關,而克萊斯特戲劇中的信任則與愛有關。
安妮·弗萊格認為,啟蒙運動之后,人們對信任的理解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個人信任和社會信任取代了中世紀時期對上帝的信任。個人信任是指的是對他人的信任,社會信任是指對法律秩序的信任?!镀飘Y記》的中心任務是找出打破夏娃房間里罐子的元兇。未婚夫如普利希特恰好那天晚上在夏娃的房間里,所以他首當其沖成為了犯罪嫌疑人。由于被亞當勒索,夏娃不敢在法庭上指認真正的元兇,而是希望未婚夫給予自己信任?!妒ソ?jīng)》中規(guī)定夫妻雙方應該互相信任,因此這對未婚夫婦有相互信任的義務。從馬特太太敘述的的故事中可以發(fā)現(xiàn),福希特哥特一生分別使用了三次罐子,即結(jié)婚、第一個孩子誕生和妻子去世。但是當福希特哥特大約80歲時,他的妻子一共為他生了15個孩子。曼德拉茨認為,福希特哥特在妻子生完第一個孩子之后就不再使用罐子的原因在于,他認為自己的妻子違反了婚約,并未信守對彼此忠誠的承諾。婚姻合同不僅意味著對上帝的信任,也意味著夫妻雙方彼此信任。但是如普利希特不僅不信任她,反而懷疑她與雷伯利希特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面對如普利希特的誹謗,夏娃失望地說:“你這個卑鄙的人!呸,你真可恥,[…]你竟不能夠相信我作的事情”。到目前為止,夏娃才意識到她為如普利希特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她所期待的個人信任已不再可能。
弗萊格認為,罐子的破碎表明信任關系的破裂。因此,破碎的罐子不僅代表著“夏娃喪失了個人的完整性”,也代表著“由信任組建的烏托邦也失去了完整性”。約亨·施密特認為,本劇的主要目的是通過揭示真相,恢復戀人之間的信任,并重新建立夏娃對合理的世界新秩序的信任。夏娃的個人信任是很容易重建的,聽了如普利希特的道歉后,她馬上跪在瓦魯特面前,以求他拯救自己的未婚夫。最終這對戀人通過接吻達成了和解,彼此的信任危機得以解除。但是重建夏娃的社會信任卻是不容易的。她向瓦魯特和利希特講述完事件經(jīng)過之后,這兩位司法人員向夏娃保證,她從亞當那里得到的醫(yī)療證明是偽造的。但夏娃卻對瓦魯特和利希特所代表的司法新秩序持以不信任的態(tài)度:“永遠不送去嗎,諸位先生們?”瓦魯特意識到此時平民與國家機關之間的關系十分緊張,人們還不清楚到底應該相信誰,不應該相信誰,甚至對司法機關的信任也遭遇了危機。為了改變這種狀況,瓦魯特給了夏娃一個錢袋,里面裝了二十枚金幣,并對夏娃說:“我花錢買回他的自由!”只有印在錢幣上的西班牙國王頭像才能給予夏娃安全和保障,也只有憑借金錢才使夏娃的社會信任得以恢復。但是,馬特太太的疑問“難道我的罐子在這兒得不著公平的裁判嗎”暗示讀者,由破罐子引發(fā)的信任危機仍然沒有得到完全解決。最后罐子仍然是破碎的,這也意味著因罐子破碎而帶來的信任危機也是無法真正解除的。
鄉(xiāng)村法官為滿足個人私欲違反了原有的司法秩序,從而引發(fā)了信任危機。這場信任危機不僅造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而且也加深了普通百姓對司法制度的不信任程度,嚴重地影響了司法秩序的權威和法律從業(yè)人員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