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夢境和魂靈
——對《白鹿原》的文學人類學分析

楊秀清

（湖南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南 湘潭411201）

《白鹿原》是陳忠實耗費了六年的時間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曾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且獲得中國第四屆矛盾文學獎。書中出現(xiàn)的多種意象，在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都是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這些“人類學意象”具有豐富的人學性，包含著白鹿原人民的生存體驗。本文則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分別從三個方面來進行解讀，以人類學的態(tài)度來探究文學的生命力。

一、白鹿的象征

在《白鹿原》中，白鹿作為一個重要的圖騰，是白鹿原的一種美好生命品格的象征，這種人學文類學的意象在白鹿原中無處不在。小說前面就開始對白鹿進行了一番的介紹，“很古很古的時候，這原上出現(xiàn)過一只白色的鹿……莊稼漢們猛然發(fā)現(xiàn)白鹿飄過以后麥苗忽地躥高了。黃布拉幾的弱苗子變成了黑油油的綠苗子……”面對這只雪白的神鹿，使得白鹿原上的人們一代又一代地進行咀嚼，尤其是面對困難的時候，人們盡是渴望著白鹿的出現(xiàn)。白鹿，代表著原上人民所向往的五谷豐登、萬家樂康，是一種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它包含著人類的真善美，是祥瑞之兆。這種祥瑞之兆在小說當中最開始便是體現(xiàn)在白嘉軒的身上，白嘉軒發(fā)生死了六房的“災難”后，在尋陰陽先生的路上遇到一個怪物，在詢問一番后得知“那是一只鹿”。于是白嘉軒接受了白鹿這個神兆，“既然神靈把白鹿的吉兆顯示給我白嘉軒，而不是顯示給那塊土地的主家鹿子霖，那么就可以按照神靈救助自家的旨意辦事了”。此后，白家的風水開始發(fā)生了變化，白嘉軒成功娶了第七任夫人并生兩兒一女，把女兒的名字命為“白靈”。甚至是最后白靈參加革命而死，白鹿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白家的夢中，父親白嘉軒和姑姑朱白氏的夢中出現(xiàn)了白鹿，在這里，白靈就恰是白鹿，白靈擁有著白鹿的精神象征。白靈是不肯輕易低頭的女子，是那么倔強和勇敢，是那么的追求自由又是那么的反叛，而這正是白鹿的一個圖騰象征。白鹿作為人性美好的象征，還體現(xiàn)在朱先生身上，他擁有廣博的才學，他敬畏生命，愿為民請命，是個真正愛民的先生，他總是能看懂普通村民所看不懂的事情，在白鹿原人民的心中，哪怕再困難的事情，朱先生自有解決的辦法。這樣的朱先生他恰恰就在“白鹿書院”里教書，他在“白鹿書院”里信奉著仁義禮智信，傳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朱先生這個人的精神品質(zhì)展示在小說中，也是具有一種圖騰的意味。在朱先生臨終前，朱白氏給他理發(fā)時說：“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變白了，下半截還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白鹿這種圖騰的象征，對于白鹿原上的村民來說，這是他們?nèi)祟惿畹囊粋€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對白鹿是敬仰也是崇拜，白鹿代表著村民們的生命期許與對美好渴望。白鹿原上的人民會因為白鹿的顯現(xiàn)而去指導自己的行動，通過白鹿來認知自己的行動，以及去思考行動結(jié)果，他們運用這個信仰或傳說，本身就是一種對生命本體的一種敬畏和崇拜。

二、夢境的寓意

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寫下了許多的夢，這些夢境都有著特定的用意，是作者精心安排而成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指出，夢境是一個人潛意識的反應，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心理意識活動，反映出人類的想法，能表現(xiàn)出人的生活經(jīng)驗及生命體驗。因此，從夢境當中，我們能對其中的人性有一個深入的認識。

小說最初關于夢境的描寫，是白嘉軒娶了第六個女人胡氏，“她才敢于開口說出昨晚夢見的鬼怪。她說她看見他前房的五個女人了……”這個夢是造成胡氏氣絕的一個重要原因，夢境給了胡氏巨大的恐懼，造成了她的精神錯亂“日見沉郁日見寡歡日見黑瘦下去”。從這個夢境當中，可以看到一個幽暗而且神秘的生命世界，其可窺探出白嘉軒前五任逝去的女人對第六任女人的影響，它是胡氏的一個生命體驗，在這里便是體現(xiàn)著文學人類學的色彩。

在反映人性渴望的夢中，鹿三由于交農(nóng)的事件被逮捕拘押，后來被放后與白嘉軒等人吃飯時，白嘉軒和鹿三的對話當中就提及到夢境，“鹿三笑說：‘她知道我回來了，嘉軒，我這幾天再號子里，你猜做夢夢見啥？夜夜夢見的是咱的牛馬。我提著泔水去飲牛，醒來時才看見是號子里的尿桶……’”，由此可見，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鹿三是日日有所思，夜夜有所夢，而他自己也說到是“夜夜夢見”，這種夜夜夢見的渴望夢就是真實地體現(xiàn)出鹿三他本身對于交農(nóng)事件的渴望。通過這種夢境可以解讀到當時鹿三這個人最在意的事情，反映在夢中的交農(nóng)事件是鹿三這個人當時的一種生活經(jīng)驗。

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來看，陳忠實之所以如此強調(diào)鹿三的夢境，是因為作者本身有著深切的人文關懷，從中我們可以關照到《白鹿原》這部小說的作者是在用人類學的態(tài)度去探索文學的生命力，也正是如此，使得《白鹿原》充滿著無窮的魅力。

小說中還有很多關于夢境的描寫，如在上文當中提及到的白靈逝世，白嘉軒和白靈的姑姑夢見白靈的事件。作者利用夢境的描寫，還表達了一種人類最關切的命題，就是“血脈相連”，這種血脈相連、心心相通是具有一定的社會屬性，所以，在小說里，夢境這個內(nèi)容，是體現(xiàn)著人類學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相統(tǒng)一。夢是人的一種正常生理現(xiàn)象，因此會在人類的生活中普遍發(fā)生，而夢境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夢文化，在中國的上古時代就早有流傳，因此，關于夢境的描寫和記錄，其實就是一種極其富有人類生命力的夢幻審美意識的一種體現(xiàn)。

三、魂靈含有人性的因子

魂靈在《白鹿原》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也比較多，而且都不是單獨存在的，它常常與夢境相關，它們在小說中必然具有特定的意義，從文學人類學的角度上看，它們都體現(xiàn)著一種對生命本體的崇拜，特別是在這樣的一個鄉(xiāng)土社會中，社會的風俗無不讓白鹿原上的人民信奉這魂靈，在魂靈當中又無處不體現(xiàn)著人性的因子。

在田小娥死后，白鹿原上出現(xiàn)了一場恐怖的瘟疫，白鹿村被瘟神吞噬的第一個人是鹿三的女人鹿惠氏，她在臨死前對鹿三說：“小娥剛才給我說的?！苯又?，白嘉軒的妻子仙草死前也說過與鹿三的女人鹿惠氏相類似的話：“小娥嘛！黑娃那個爛臟媳婦嘛！一進咱院子就把衫子脫了讓我看她的傷。”她們兩人的一個共同特征都是說完了關于田小娥的話之后便逝世了，作者在這里暗暗地對魂靈描寫了一番，為下文反映人性的描寫作了一番鋪墊。隨后鹿三被附身就是作者關于魂靈的正面描寫“鹿三突然歪側(cè)一下腦袋，斜吊著眼瞅過來，發(fā)出一種女人的尖聲俏氣的嗓音：‘光叫你三哥哩！咋不叫我哩？’”“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有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有搡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鹿三被田小娥附身說的話，也正是田小娥生前的心底話，作者通過對田小娥附身的這種魂靈方式，給我們看到了田小娥和與田小娥為敵一派的人性。無論是作為族長的白嘉軒還是作為阿爸的鹿三，在他們的人性認知思維里都是以“婊子”的身份去定義田小娥，他們在人性的倫理上扮演著這封建衛(wèi)道士這么一個角色。特別是鹿三，在他的認知里，就從來沒有把田小娥作為家庭的一份子，只認為她是“害人精”，鹿三要做的事是“為民除害”；而田小娥則是代表著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即使她不曾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秸柴火、沒罵過一個長輩人等等，白鹿村仍然容不了她。作者最后用魂靈方式，帶領著我們窺探出田小娥擁有善良的本性，若不是被壓迫，也不曾有主動害人的想法。

在文學人類學的觀點看來，不管是鹿三還是田小娥，他們的行為都體現(xiàn)出了他們種種的人生觀，作者之所以對田小娥被鹿三殺死后還對鹿三上身的事情做了大篇的描寫，是因為作者本身就有著時代的社會感，雖然田小娥注定是悲劇的，但死后還能用魂靈的這種方式來為自己澄清、控訴一番，從側(cè)面可以看出小說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在當時的這樣一個人類社會環(huán)境當中，田小娥的生存體驗是悲慘的，生前被認為是婊子，生后因為瘟疫、附身一事更被眾人用塔壓住“永世不得超生”，“朱先生不失去冷靜地幫他完善這個舉措：‘把她的灰末裝到瓷缸里封嚴封死，就埋在她的窯里，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痹谶@里，眾人都似乎承認了有田小娥這個魂靈的存在，他們對于田小娥及其魂靈懷著極其憎恨之心，這是他們“為民除害”的人性。當我們客觀來看待這一切時，其實白嘉軒、鹿三和朱先生等人的做法都沒有錯，他們的人生觀里要維護的就是族人的太平和健康，要祛除瘟疫。因此，化為魂靈，鎮(zhèn)壓魂靈，他們這些人物形象當中所體現(xiàn)的象征意味，正是傳達出了他們的一種世界觀、價值觀和人生觀。

四、結(jié)語

綜上所述，白鹿、夢境和魂靈，這三個文學人類學意象在《白鹿原》中不是簡單的以個體的方式存在，而是彼此勾連，如白嘉軒會在夢境中夢見白鹿、原上的人民在為田小娥的魂靈建塔時會在塔身的南面和北面刻著兩只憨態(tài)可掬的白鹿、胡氏在夢境中會夢見前五任死去女人的魂靈等。以上這三個文學人類學意象帶有豐富的人學性，其存在于《白鹿原》中，是其文學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白鹿原》以其高超的文學魅力，給讀者帶來了共鳴，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作者對生命的一種深切關照，它以其獨特且持久的魅力，使其在文學潮流中生生不息、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