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古籍“偽書”說清算、正名及反思

關(guān)鍵詞?先秦古籍?偽書說?清算與正名?出土文獻?先秦文獻輯佚

〔中圖分類號〕B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21）03-0041-11

從事先秦思想史研究，碰到的一個最為棘手的問題是“偽書”說。一方面，研究者著手研究的許多先秦古籍在歷史上戴著“偽書”的帽子，相關(guān)研究會遭到帶著這種成見的學(xué)者的責難，認為其不辨材料真?zhèn)?，學(xué)風不嚴謹;另一方面，如果完全聽信了這些“偽書”說，將這些所謂的“偽書”排除在研究評述之外，勢必給先秦思想史的著述留下大量空白，同時使這些古籍的校勘注疏成果失去使用價值，變得毫無意義。于是，對籠罩在這些先秦古籍上的“偽書”說來一次系統(tǒng)的清理和甄別，作出一個更為合適的權(quán)衡取舍，就顯得十分迫切和重要。

先秦作為中國思想史上的“軸心文明”時代，其存世的典籍并不很多，是可以被研究窮盡的。但當我們以扎實的態(tài)度展開窮盡式的研究時，卻發(fā)現(xiàn)，被后世懷疑或斷定為“偽書”的，據(jù)筆者不一定完整的統(tǒng)計，竟多達18部。這就使得先秦思想史的研究到處充滿了雷區(qū)，動輒得咎。但當我們深入進去時，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擔心基本上是多余的。一來，這18部“偽書”中，有8部被20世紀70年代后的出土文獻證明是真實不偽的，戴在這8部古籍頭上的“偽書”說是后人強加的、不合事實的，不能成立，應(yīng)予正名。二來，另外10部古籍盡管尚未得到先秦出土文獻的證明，但或因為舊有的“偽書”說存在漏洞而被新的研究成果證明“偽書”不偽，或因為這些“偽書”實際上屬于先秦古籍的輯佚、修補、復(fù)原的整理成果，有作為先秦古籍使用的價值和理由，“偽書”的名稱并不符合實際?！皞螘痹静粋?，但“偽書”說何以產(chǎn)生、流行？究其實質(zhì)，是因為唐宋以來的疑古思潮本身就存在著巨大的缺失。由此產(chǎn)生的“偽書”說或被事實粉碎，或被新的研究成果擊破，就是順理成章、理所當然的了。

一、從漢墓出土文獻為8部先秦“偽書”正名

先秦古籍的疑偽之聲，是從唐代柳宗元開始的。南宋繼之，大面積疑古，到清代愈演愈烈?！拔逅摹敝蟮摹肮攀繁媾伞庇羞^之而無不及，立論更為極端。在漢墓簡帛文獻出土之前，學(xué)界沿襲舊說，不敢逾雷池一步。這些先秦古籍的“偽書”說成為不容懷疑的“鐵案”。然而，20世紀70至90年代的6次考古發(fā)現(xiàn)，將過去信誓旦旦的8部“偽書”的“鐵案”徹底推翻。

1972年至2011年，中國境內(nèi)共進行了6次相關(guān)的考古發(fā)掘，分別是：

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兩座漢墓出土了用漢代隸書書寫的先秦文獻竹簡。共有完整簡、殘簡4942簡，另有數(shù)千殘片。簡文書體為早期隸書，寫于西漢文景時期至武帝初期。內(nèi)容主要是先秦兵書，包括《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六韜》《尉繚子》《晏子》及《守法守令十三篇》等。

1973年，河北定縣八角廊40號西漢墓出土了竹簡文獻。由于該墓曾被盜被焚，竹簡已炭化，殘碎嚴重，不少字跡難以辨認。從可辨認的文字中，發(fā)現(xiàn)了《文子》《太公》《論語》《儒家者言》等部分內(nèi)容。

1973年冬至1974年春，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大量的帛書、竹簡和帛畫。其中以帛書為多，有20多種，共12萬余字。字體除個別篆書外，絕大部分是早期隸書，帶有秦隸風格，是漢文帝年間通行的文字。內(nèi)容有《老子》甲乙兩種寫本、《易經(jīng)》及《戰(zhàn)國策》等。

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前期汝陰侯墓出土了簡牘文獻，史稱“阜陽漢簡”。經(jīng)整理編纂，分為10多種古籍。因原有書名標題無一殘存，今名或用傳本原名，或據(jù)內(nèi)容另擬。其中內(nèi)容涉及《蒼頡篇》《詩經(jīng)》《周易》《呂氏春秋》《莊子》《孔子家語》等。

1993年，湖北荊門郭店村的一座戰(zhàn)國楚墓出土了共804枚楚文字竹簡，史稱“郭店楚簡”。其中字簡730枚，共13000多個楚國文字。三種是道家學(xué)派著作，其余多為儒家著作。所記載文獻大多為第一次發(fā)現(xiàn)。

2011年4月，江西省南昌市西漢?；韬钅钩鐾?200余枚簡牘，包括書籍簡和公文書牘。書籍簡主要包括儒經(jīng)類（《詩經(jīng)》《禮記》《論語》《孝經(jīng)》《春秋》經(jīng)傳）、諸子類、詩賦類、六博類、數(shù)術(shù)類、方技類等文獻。公文書牘為海昏侯及夫人分別上書皇帝與皇太后的奏牘和朝中關(guān)于劉賀本人的議奏或者詔書。楊軍等：《江西南昌西漢?；韬顒①R墓出土簡牘》，《文物》2018年第2期。

在上述6次考古發(fā)現(xiàn)中，20世紀70至90年代的5次發(fā)現(xiàn)，改變了此前籠罩在《晏子春秋》《文子》《鹖冠子》《鬼谷子》《六韜》《尉繚子》《孫子兵法》《孔子家語》8部古籍身上的“偽書”命運，給它們洗去了不白之冤。

唐代的柳宗元是位敢作敢當?shù)母镄逻\動倡導(dǎo)者。政治上他是王叔文永貞新政的重要成員，文學(xué)上他是古文革新運動的領(lǐng)袖人物。被貶永州之后，他潛心治學(xué)，繼承劉知己的“疑古”精神，將辨?zhèn)蔚挠|角指向先秦諸子，寫下過《辨〈晏子春秋〉》《辯〈文子〉》《辨〈鹖冠子〉》《辨〈鬼谷子〉》《辨〈列子〉》《辨〈亢倉子〉》及《〈論語〉辨》，從而開啟了古籍疑偽的先河。林艷紅：《柳宗元與古籍辨?zhèn)窝芯俊?，《桂林師范?？茖W(xué)校學(xué)報》2004年第3期。然而他疑偽的諸子典籍中，有四部被后來的出土文獻否定。這四部古籍是《晏子春秋》《文子》《鹖冠子》《鬼谷子》。在《辨〈晏子春秋〉》一文中，柳宗元依據(jù)《晏子春秋》中存在大量墨子思想，懷疑此書是“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宋代官修《崇文總目》亦斷定，《晏子春秋》“非嬰所撰”。后世學(xué)者多贊同這個觀點，因而《晏子春秋》長期被研究界冷落。柳氏《辯〈文子〉》指出，《文子》或出自“人之增益”，或出自“眾為聚斂”，總之，“竊取他書以合之者多”，是一部“駁書”。此后，人們普遍據(jù)此懷疑《文子》是后人假托偽造的一部“偽書”。徐慧君、李定生校注：《文子要詮》，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1～2頁。柳宗元《辯〈鹖冠子〉》又斷定：先秦道家殿軍之作《鹖冠子》是“好事者偽為其書”所致。后世多認同此說，為其翻案的幾乎沒有。李學(xué)勤：《讀〈鹖冠子研究〉》，《人文雜志》2002年第3期。在《辨〈鬼谷子〉》中，柳宗元對先秦縱橫家著作《鬼谷子》給予“妄言亂世，難信”的指斥，主張“學(xué)者宜其不道”。后世據(jù)此多將其視為偽書，因而長久湮沒不彰。

事實究竟如何呢？1972年4月，考古工作者在山東臨沂縣銀雀山一號漢墓中挖掘出4900多枚竹簡，其中整理出來的《晏子》竹簡共有102枚，內(nèi)容分為十六章。參與挖掘研究的專家認為“很可能”是《晏子春秋》的“節(jié)選本”。駢宇騫：《晏子春秋校釋》，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序言”。1973年，河北省定縣八角廊村40號漢墓出土的竹簡中發(fā)現(xiàn)《文子》殘簡。其中與今本《文子》相同的文字有六章。還有一些不見于今本《文子》，研究者認為可能是《文子》佚文。徐慧君、李定生校注：《文子要詮》，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第3頁。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大量帛書，“有《黃帝書》，很多觀點和語句與《鹖冠子》相同”。李學(xué)勤指出：這“確證后者是先秦古書，而且是黃老一派的重要古籍”。李學(xué)勤：《鹖冠子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序言”，第3頁。黃懷信在《鹖冠子校注》前言中考證說明：“《鹖冠子》作者確系一名出生于楚、游學(xué)并定居于趙，喜以當?shù)厮a(chǎn)鹖鳥羽毛為冠飾并以之為號，曾做過龐煖老師的已佚名的隱士?！雹蔹S懷信：《鹖冠子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第3、10頁?！敖癖尽尔i冠子》的最終撰寫年代，當在公元前236至前282年之間”，它“確是一部先秦文獻”。⑤1973年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中有《戰(zhàn)國縱橫家書》，1993年郭店楚簡中有《語叢四》。《戰(zhàn)國縱橫家書》的性質(zhì)類似《戰(zhàn)國策》，內(nèi)容是側(cè)重實踐的游說辭;《語叢四》類似《鬼谷子》，內(nèi)容側(cè)重游說理論。這就引發(fā)了學(xué)界對《鬼谷子》是不是偽書的重新思考。人們根據(jù)郭店楚簡《語叢四》，認為作為游說理論總結(jié)的《鬼谷子》誕生在戰(zhàn)國時期是完全可能的?！豆砉茸印肥菓?zhàn)國中期鬼谷先生及其后學(xué)所作，確屬先秦古籍。許宏富：《鬼谷子集校集注》，中華書局，2008年，第5頁。

宋代是一個崇尚自家心性之學(xué)的時代，疑古、辨?zhèn)蔚乃汲庇纱税l(fā)端。王國軒、王秀梅譯注：《孔子家語》，中華書局，2011年，第2頁。到了南宋，疑古思潮全面鋪開，《太公六韜》《孫子兵法》《尉繚子》和《孔子家語》均被疑為偽書。到了清代，過去的偽書說得到進一步加強。但在20世紀70年代后的漢墓出土文獻面前，這些“偽書”說同樣不攻自破。

《太公六韜》又稱《六韜》《太公兵法》，是姜太公回答周文王、周武王關(guān)于政治與軍事問題的對話記錄。1972年銀雀山漢墓出土竹簡中有《太公》五十多枚，部分內(nèi)容與今本《六韜》基本一致，簡文提及“文王”和“太公望”，被認為就是《六韜》。1973年定縣八角廊西漢墓出土竹簡中，也發(fā)現(xiàn)許多有“文王、武王問，太公曰”字樣，內(nèi)容與今本《六韜》相同或近似。《文物》2001年第5期公布了這批簡的釋文。銀雀山簡《六韜》文字不避漢高祖劉邦、漢文帝劉恒之名諱，定州簡《六韜》也不避漢文帝劉恒的名諱，證明《六韜》是一部成書在西漢之前、古已有之的兵家信書。它或許經(jīng)過后人整理，但成書當在先秦。

《孫子兵法》的作者一般認為是孫武。但關(guān)于孫武的生平事跡，先秦除《荀子》《韓非子》外很少有典籍涉及，《史記》關(guān)于孫武的記載未涉及籍貫、世系、結(jié)局等細節(jié)，因而自南宋起，產(chǎn)生了孫武是否實有其人、《孫子兵法》是否屬偽作的懷疑。葉適斷言《孫子兵法》的作者不是孫武，而是“春秋末戰(zhàn)國初山林處士所為，其言得用于吳者，其徒夸大之說也”。葉適：《習學(xué)記言序目》卷46，中華書局，1977年，第675頁。當代學(xué)者錢穆斷言：“《孫子》十三篇，洵非春秋時書。其人則自齊之孫臏而誤?！卞X穆：《先秦諸子系年·孫武辨》，商務(wù)印書館，1935年，第246頁。但1972年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的出土，否定了傳統(tǒng)的妄斷，證明今本《孫子兵法》出自孫武的創(chuàng)造。陳曦譯注：《孫子兵法》，中華書局，2011年。

關(guān)于《尉繚子》，《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都有著錄，本來是沒有疑義的。不過，自從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疑其為偽書后，從宋元之際的馬端臨，到清代的姚際恒、姚鼐，再到現(xiàn)代的錢穆，作偽之論絡(luò)繹不絕，愈加絕對。但1972年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先秦兵書文獻中，包括《尉繚子》竹簡殘卷，其內(nèi)容與今本《尉繚子》基本相同，也使原來的妄斷不攻自破。殘簡釋文見《文物》1977年第2期、第3期。

《孔子家語》的最早著錄見于班固《漢書·藝文志·六藝略》，說有“二十七卷”，未注明編著者。三國時魏國王肅為《孔子家語》作注，成為“十卷本”，已非班固所見本。唐初顏師古注《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時，注明“《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非今所有《家語》”。顏師古所云“今所有《家語》”，即十卷的王肅注本。此后，《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代王堯臣的《崇文總目》、晁公武的《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以及元代馬端臨的《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宋史·藝文志》，著錄的《孔子家語》都是王肅作注的十卷本。但在南宋晚期的疑古風潮中，《孔子家語》由魏國王肅雜取秦漢諸書自作自注的“偽書”說應(yīng)運而生。宋代的王肅注《孔子家語》刻本到明代已很難尋覓。明末藏書家毛晉在《孔子家語》跋中敘說自己歷經(jīng)千辛萬苦尋找宋代刻印的王肅注本，但始終找不到全本，最終只找到兩個殘本才得以補全。清代雖然出現(xiàn)過陳士珂、沈欽韓、馬國翰等人為王肅注本正名，認為《孔子家語》十卷本并非王肅偽造，但這種觀點不占主流。影響更大的觀點是偽書說，如孫志祖、范家相、姚際恒、崔述、皮錫瑞、王聘珍、丁晏等等所云?！端膸炜偰俊芬膊尚糯苏f，下了定論：“反復(fù)考證，其出于肅手無疑?！爆F(xiàn)代“古史辨派”代表顧頡剛認定《孔子家語》為王肅偽作，“無任何取信之價值”。于是，《孔子家語》屬于偽書成為定論，并流傳到韓、日等國。②③④王國軒、王秀梅譯注：《孔子家語》，中華書局，2011年，“前言”，第3、4、4、5頁。如果沒有出土文獻，這個定論是永遠翻不了案的。不過，“上個世紀末期，出土文獻中忽現(xiàn)與《家語》類似的原型文字，王肅偽造說不攻自破，從此柳暗花明，諸多考證文章問世，基本都不贊成偽書說”。②1973年河北定縣八角廊西漢墓出土的竹簡《儒家者言》，內(nèi)容與今本《孔子家語》相近。1977年安徽阜陽雙古堆西漢墓也出土了篇名與《儒家者言》相應(yīng)的簡牘，內(nèi)容同樣和《孔子家語》有關(guān)。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說明，今本《孔子家語》并非偽書，不是王肅杜撰，屬于孔子“七十子后學(xué)”所為，③“此書為孔安國編輯一說也是可信的”，王肅注本引用的孔安國序，也是可信的，不是出于王肅偽造。④

綜上可知，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出土文獻，推翻了此前戴在先秦8部古籍頭上的“偽書”帽子，這8部先秦古籍是《晏子春秋》《文子》《鹖冠子》《鬼谷子》《六韜》《尉繚子》《孫子兵法》《孔子家語》。我們應(yīng)當理直氣壯地為之“正名”，對它們加以研究。

二、另10部被后世疑偽的先秦古籍名為“偽書”不當

原來鐵板釘釘、不容置疑的先秦“偽書”被出土文獻推翻，這個教訓(xùn)引起了筆者對于其他戴著“偽書”帽子的先秦古籍的注意和警惕。在先秦被疑偽的古籍中，另有《司馬法》《吳子》《周禮》《鬻子》《尸子》《列子》《公孫龍子》《古文尚書》《墨子》《關(guān)尹子》目前沒有得到出土文獻的證明。它們是不是“偽書”，該不該進入先秦思想史的研究視域呢？

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綜合各種研究成果，筆者發(fā)現(xiàn)，這10部著作，或基本上屬于先秦成書的原著，如《司馬法》《吳子》《周禮》，或?qū)儆诤笕藢ο惹毓偶妮嬝?、補撰、整理之作，如《鬻子》《尸子》《列子》《公孫龍子》《古文尚書》《墨子》《關(guān)尹子》，名為“偽書”也不恰當。剔除后世輯佚、補撰、整理者無意竄入的時代痕跡，它們依然可以作為先秦思想史料進入研究領(lǐng)域，據(jù)以使用評述。

下面讓我們逐一甄別。

《司馬法》又稱《司馬穰苴兵法》，是先秦時期的軍事著作。從漢代到明代，一直未見懷疑?！妒酚洝に抉R穰苴列傳》記載：“威王（公元前356—前320年）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史記·太史公自序》又說：“《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薄白怨磐跽叨小端抉R法》，穰苴能申明之。”漢武帝時，“置尚武之官，以《司馬兵法》選，位秩比博士”。荀悅：《申鑒·時事篇》，黃省曾注，孫啟治校：《申鑒注校補》，中華書局，2012年，第62頁。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當時《司馬法》共一百五十五卷。東漢以后馬融、鄭玄、曹操等人的著作中，都曾以《司馬法》為重要文獻資料加以征引，考證西周和春秋時期的軍制。晉唐之間，杜預(yù)、賈公彥、杜佑、杜牧等人，也多以《司馬法》為立說根據(jù)。宋元豐中，《司馬法》列為《武經(jīng)七書》之一，是將校必讀之書。但是到了清代，在一片疑古的風潮中，《司馬法》也未能幸免，被姚際恒、龔自珍等人疑為“偽書”。但他們的質(zhì)疑并不是無懈可擊的。當代有學(xué)者對他們的質(zhì)疑詳加考察，發(fā)現(xiàn)根據(jù)明顯不足?！丁此抉R法〉書考》，藍永蔚：《春秋時期的步兵》，中華書局，1979年。今天學(xué)界的最近研究成果，認為《司馬法》“成書于齊威王時代”，陳曦譯注：《司馬法》，《吳子·司馬法》，中華書局，2018年，第204頁。是戰(zhàn)國中前期齊威王派人追論齊景公時期的司馬穰苴闡釋姜太公《司馬兵法》的產(chǎn)物。換句話說，《司馬穰苴兵法》既包括古代姜太公所創(chuàng)的《司馬法》內(nèi)容，又有司馬穰苴對《司馬法》的詮釋和自己的著述。

《吳子》又稱《吳起》《吳子兵法》《吳起兵法》?！稘h書·藝文志》記錄“《吳起》四十八篇”?！端鍟そ?jīng)籍志》及《新唐書·藝文志》均記錄“《吳起兵法》一卷”。今本《吳子》二卷六篇，定型于北宋《武經(jīng)七書》本。關(guān)于此書的作者及成書時間，本來未見爭議，但明清出現(xiàn)了疑古之聲，認為《吳子》是西漢或魏晉以后的人偽托或雜抄成書，陳曦譯注：《吳子》，《吳子·司馬法》，中華書局，2018年，第6頁。另參李碩之、王式金：《吳子淺說》第一節(jié)，解放軍出版社，1986年。姚際恒、姚鼐等人直指此書是偽書。徐勇譯注：《尉繚子·吳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51～156頁。不過，他們的懷疑并未被今天的學(xué)者采信?！岸駥W(xué)者大都認為此書不偽，其作者就是吳起，成書于戰(zhàn)國前期。書中雖有后人整理加工的痕跡，但基本反映了吳起所處戰(zhàn)國前期的戰(zhàn)爭特點和吳起的軍事思想貢獻?！标愱刈g注：《吳子》，《吳子·司馬法》，中華書局，2018年，第6頁?？梢钥隙ǎ骸秴亲印返幕舅枷胧菂瞧鸬?，徐勇譯注：《吳子》，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52頁?？僧斪餮芯繀瞧鸬氖妨?。

對《周禮》的疑偽也大可重新認識。本來，自《周禮》在漢代出現(xiàn)之日起，人們普遍認為它是一部周公“致太平”之書。如西漢末年的大學(xué)者劉歆認為：“周公致太平之跡，跡具在斯”。賈公彥：《序周禮廢興》，《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36頁。漢末給《周禮》作注的大注家鄭玄認定：“周公居攝而作六典之職，謂之《周禮》”。鄭玄：《周禮·天官·敘官》“惟王建國”之下注，《十三經(jīng)注疏》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39頁。唐代的孔穎達、給《周禮》作疏的賈公彥，宋代的司馬光、朱熹等大學(xué)問家都力主此說。但由于《周禮》在現(xiàn)存的先秦典籍中沒有被提及，它描述的周代官制未能在先秦其他記錄周代官制的文獻中找到對應(yīng)，因而被后世今文學(xué)派懷疑。圍繞著《周禮》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古代學(xué)者進行了長期的爭論?！端膸焯嵋分赋觯骸吨芏Y》“于諸經(jīng)之中，其出最晚，其真?zhèn)我嗉娙缇墼A，不可縷舉”。近代梁啟超、胡適、顧頡剛、錢穆、錢玄同、郭沫若、徐復(fù)觀、杜國庠等學(xué)者，都加入了這種爭論。大致有西周說、春秋說、戰(zhàn)國說、秦漢之際說、漢初說、王莽偽作說等六種說法。比較、甄別諸說，筆者認為：周公制禮作樂是不易的史實，離先秦較近的漢唐訓(xùn)詁大師均以周公為《周禮》作者，因此《周禮》出自周公之說最值得采信。但先秦所有文獻都沒有提到《周禮》，說明《周禮》的編訂頒行不會早于戰(zhàn)國后期，很可能成書于戰(zhàn)國后期。與此相較，認為《周禮》成書于秦漢之際之說不可信，因為《周禮》在西漢景帝時就出現(xiàn)于世了，不太可能誕生于兵荒馬亂、驚魂未定的秦漢之際。依據(jù)《周禮》在王莽時代被立為官學(xué)，就說它誕生于王莽時代，也太過倉促，不合情理，難以采信。若此說成立，劉歆、鄭玄也就太容易欺騙，枉為一代訓(xùn)詁大師了。周代金文資料的研究表明，《周禮》具有珍貴的周代史料價值。綜上研判，筆者傾向于認為《周禮》是一部由周公組織編撰、到戰(zhàn)國后期編訂成書的先秦古籍。祁志祥：《〈周禮〉：設(shè)官分職，得民為本》，《寶雞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8年第1期。當然這部書在流傳中有所散失，今本《周禮》冬官《考工記》乃為西漢時補入，此篇另當別論。

關(guān)于今本《鬻子》的真?zhèn)危瑲v來有爭論。一般認為，《鬻子》在歷史上實有其書，不僅是道家之祖，而且是子書之首。《漢書·藝文志·道家》首列《伊尹》《太公》《辛甲》三書，第四為《鬻子》。前三書早佚，《隋書·經(jīng)籍志》諸子道家類列《鬻子》為第一。梁代劉勰《文心雕龍·諸子》說：“鬻熊知道，而文王咨詢，余文遺事，錄為《鬻子》。子自肇始，莫先于茲?！碧品晷蝎暋跺髯有颉芬嘣疲骸皩嵪冗_之奧言，為諸子之首唱?！蹦纤胃咚茖O《子略》引唐貞觀間柳伯存言：“子書起于鬻熊?！彼五ァ吨T子辨》云：“《鬻子》一卷，楚鬻熊撰。為周文王師，封為楚祖。著書二十二篇，蓋子書之始也?！焙鷳?yīng)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下》云：“今子書傳于世而最先者，惟《鬻子》?！鼻逡﹄H恒《古今偽書考》云：“世傳子書，始于《鬻子》。”俞越《諸子評議補錄》云：“《鬻子》一書，為子書之祖?！苯癖尽跺髯印冯m出于后人搜羅，不是先秦原本，但將其視為“偽書”并不合適，實為原本《鬻子》殘卷輯佚，“確為先秦時重要典籍”。馬晨雪：《〈鬻子〉真?zhèn)慰肌?，《文學(xué)研究》2014年第4期。另參見劉建國：《〈鬻子〉偽書辨正》，《長白學(xué)刊》1992年第4期。

再看《尸子》一書的真?zhèn)?。先秦典籍中未見“尸子”記錄。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留下“楚有尸子”的記載?！笆印泵?，戰(zhàn)國中期人，曾為商鞅謀士，留下《尸子》一書?！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氛f：“世多有其（指尸子）書，故不論?！笨梢姟妒印吩跐h初廣為流傳。關(guān)于《尸子》的篇幅，劉向《別錄》《漢書·藝文志》記為二十篇，《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記為二十卷。南朝裴骃《史記集解》引劉向《別錄》云：尸佼“自為造此二十篇書，凡六萬余言”。原書自宋以后佚失。元、明、清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不少輯佚本。④魏代富：《尸子疏證》，鳳凰出版社，2018年，第4～5、9頁。清代先后有惠棟《尸子輯本》刻本、任兆麟《校訂尸子》刻本、孫星衍《尸子集本》刻本。后來汪繼培根據(jù)三人輯佚本重加厘訂，成《尸子校正》二卷。呂思勉《經(jīng)子解題》稱之為《尸子》“最善之本”。李守奎：《尸子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朱海雷：《尸子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魏代富：《尸子疏證》，鳳凰出版社，2018年?！妒印繁緸橄惹厥枷氲妮嬝畷?，但在清代疑古風潮中亦被戴上“偽書”的帽子。這種說法最早受到現(xiàn)代學(xué)者呂思勉的駁斥。他在《經(jīng)子解題》中稱：今本《尸子》，“其文極樸茂……今雖闕佚已甚，然單詞碎義，足以取證經(jīng)子者，實屬指不勝屈……此外典制故實，足資考證者尚多?！薄妒印纷鳛楹笕藢ο惹厥铀枷胧妨系妮嬝瑢嵖伞白鳛橄惹毓偶雹苁褂?。

《公孫龍子》是先秦名家著作。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原有十四篇。揚雄《法言》稱公孫龍“詭辭數(shù)萬”，似為十四篇全本。后散佚，北宋遺失八篇，只留下六篇，保存在明代《道藏》中，即今本《公孫龍子》。關(guān)于該書的真?zhèn)?，宋代以后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認為今本《公孫龍子》失去了先秦《公孫龍子》的本來面目，是晉朝人根據(jù)零碎材料編纂起來的。清人姚際恒《古今偽書考》根據(jù)《公孫龍子》雖為《漢書·藝文志》所載，但《隋書·經(jīng)籍志》沒有記載的情況，將《公孫龍子》定為后人偽作。民國學(xué)者王琯在《公孫龍子懸解》一書中通過考證指出，偽書說似是而非。由周至梁，該書完好無缺;隋唐之際，該書佚存未定;唐武后時重建著錄，仍為完本;宋紹興前，亡八篇存六篇，為今本。王琯：《讀公孫龍子敘錄》，《公孫龍子懸解》，中華書局，1992年，第10頁。1992年，王琯的《公孫龍子懸解》重新出版，學(xué)界仍然認同王說，將今本《公孫龍子》視為先秦時期留下的唯一的一部名學(xué)著作。另據(jù)譚業(yè)謙《公孫龍事跡及學(xué)術(shù)思想之記載》，⑦譚業(yè)謙：《公孫龍子譯注》，中華書局，1997年，第109～119、1頁。關(guān)于先秦公孫龍的事跡及思想，先秦兩漢間不少古籍均有記載。如《戰(zhàn)國策·趙策》，《莊子》的《秋水》篇、《天下》篇，《呂氏春秋》中的《應(yīng)言》篇、《審應(yīng)》篇、《淫辭》篇，《列子·仲尼》，《史記》中的《平原君虞卿列傳》《孟子荀卿列傳》，劉向的《別錄》，《淮南子》的《詮言訓(xùn)》《道應(yīng)訓(xùn)》，揚雄的《法言》等等。譚業(yè)謙據(jù)此采信《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其書出自先秦”論斷，⑦不復(fù)討論。序言作者朱祖延亦認為《公孫龍子》系“周秦之書”。朱祖延：《公孫龍子譯注》，中華書局，1997年，“序一”，第1頁。故今本《公孫龍子》不應(yīng)視為偽書無疑。

列子和楊朱，分屬春秋戰(zhàn)國時期思想界“十豪”。二人的思想，主要見載于《列子》一書。關(guān)于《列子》一書的真?zhèn)?，歷來有爭議。傳統(tǒng)的主流觀點認為是晉人所造的偽書。隨著許多原來被斷定為“偽書”的先秦古籍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漢墓文獻中的出土，其他被戴著“偽書”帽子的先秦古籍也受到重新考量?！读凶印肺幢厝珎?、可當作先秦古籍參考使用成為新的觀點。

先秦不少古籍提及《列子》。該書在西漢時仍盛行。西漢末期劉向整理《列子》時，存者為8篇。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道家”類亦載有《列子》8卷，當為原本。西晉永嘉之亂后，《列子》殘缺。經(jīng)東晉張湛搜羅整理，得以補全。今本《列子》8卷，為張湛整理注釋本，其原文在唐以前一直被視為信書。然而，自柳宗元《辨列子》起，歷代疑偽之聲漸起。歷代辨?zhèn)挝恼隆⑽恼姉畈骸读凶蛹尅?，中華書局，1979年。近現(xiàn)代學(xué)者梁啟超、呂思勉、錢鐘書認為，今本《列子》是一部魏晉人假托的“偽書”。⑩葉蓓卿譯注：《列子》，中華書局，2011年，“前言”，第1、3頁。楊伯峻根據(jù)以往的辨?zhèn)沃f，結(jié)合自己的語言學(xué)考辨，斷定今本《列子》“肯定不是班固所著錄的原書”，④⑤⑥⑧⑨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年，第2、4、3、4、348、305頁。而是魏晉人杜撰的“贗品”。④根據(jù)張湛注中有時不明文義的情況，楊伯峻斷言：“此書偽作于張湛之前，張湛或許也是上當受騙者之一。”⑤《列子》中的《力命》《楊朱》兩篇，“更是晉人思想和言行的反映”。⑥1979年，楊伯峻《列子集釋》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影響很大，《列子》偽書說幾乎成為定論。筆者過去受此說影響，在寫《中國美學(xué)通史》的時候，就是將《列子》置于魏晉時期，當作魏晉人的美學(xué)思想資料加以研究評述的。見祁志祥：《中國美學(xué)通史》第1卷《列子》1節(jié)，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09～218頁;《中國美學(xué)全史》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87～195頁。

然而，細考今本《列子》，發(fā)現(xiàn)將它視為魏晉人杜撰的“偽書”并不恰當。連斷定偽書的楊伯峻也承認，《列子》“作偽者不是毫無所本的”，“其中若干來源，我們已經(jīng)從現(xiàn)存的先秦古籍中找到了”。⑧清人馬敘倫《列子偽書考》指出：“蓋《列子》晚出而早亡，魏晉以來好事之徒聚斂《管子》《晏子》《論語》《山海經(jīng)》《墨子》《莊子》《尸佼》《韓非子》《呂氏春秋》《韓詩外傳》《淮南》《說苑》《新序》《新論》之言，附益晚說，假為（劉）向序以見重。”⑨他不否認該書聚斂了若干先秦古籍史料。雖然該書還結(jié)合、參照了一些記錄先秦古籍史料的漢代文獻，“附益”了一些魏晉“晚說”，也不應(yīng)否定《列子》的先秦史料價值?！端膸烊珪偰刻嵋氛J為《列子》中的《周穆王篇》“可信于秦以前書”。張岱年在1982年出版的《中國哲學(xué)史史料學(xué)》（三聯(lián)書店）一書中指出：《列子》“抄錄了先秦的一些材料”?！读凶印纷罱难芯砍晒?011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葉蓓卿的《列子》譯注。在前言中，葉蓓卿指出：“今本《列子》保存了包括古本《列子》在內(nèi)的若干先秦文獻資料，此外也有一部分內(nèi)容為后世附益而成，應(yīng)當是由魏晉人在《列子》佚文的基礎(chǔ)上多方雜取編訂成書?！雹饨癖尽读凶印穼儆诤笕岁P(guān)于古本《列子》的輯佚補撰。如果我們承認這一點，就不能同意《列子》是“偽書”的成見。顯然，輯佚補撰是不同于主觀臆造的“偽書”的。其實，在葉蓓卿之前，當代研究者許抗生著眼于《列子》保留了大量先秦文獻資料，就明確否定“偽書”說。他在1992年發(fā)表《列子考辨》一文，明確指出：“《列子》基本上是一部先秦道家典籍，基本保存了列子及其后學(xué)的思想。它大約作于戰(zhàn)國中后期，并非一時一人所著，而是列子學(xué)派后學(xué)所為，并夾雜有道家楊朱學(xué)派后學(xué)的著作（《楊朱篇》）。具體地說，《黃帝篇》《湯問篇》很可能成書較早，先于《莊子·內(nèi)篇》，而《天瑞篇》則作于《莊子》外、雜篇同時或稍晚。其它諸篇大抵亦作于戰(zhàn)國中后期。但《列子》一書，在歷史上曾遭前后兩次散佚而后復(fù)得的命運，以此它不免流落于民間，為人們所偽纂、增刪或文字上的潤色，這是不足為奇的?！标惞膽?yīng)主編：《道家文化研究》第1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這就完全推翻了《列子》“偽書”說。筆者結(jié)合對《列子》文本的仔細研讀及與先秦古籍的比較互證，改變了原來對楊伯峻晉人作偽說的迷信，更傾向于同意許氏之說。祁志祥：《本同末異：列子“貴虛持后”說與“貴己恣意”說比較研究——重寫先秦思想史系列》，《貴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第1期。

一方面，我們應(yīng)當肯定：今本《列子》基本上屬于古本《列子》的輯佚，而非隨意臆造的“偽書”。《呂氏春秋·審分覽》稱“列子貴虛”;《淮南子·繆稱訓(xùn)》稱“列子學(xué)壺子，觀景柱（測度日影的天文儀器）而知持后矣”。列子“貴虛持后”的主張，在今本《列子》的大部分篇章中都可以看到有力的證據(jù)?！秴问洗呵铩彿钟[》又說“陽生貴己”，劉向《列子新書目錄》稱“楊子之篇唯貴放逸”。楊朱的“貴己放逸”主張，也可以在《列子》的《楊朱》《力命》等篇中找到具體的證據(jù)。不妨假設(shè)一下，如果不是被指責的魏晉“好事者”給我們保留了今本《列子》，戰(zhàn)國時期兩位影響力很大的人物——列子與楊朱的思想主張今人將無由得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應(yīng)當感謝魏晉“好事者”在先秦《列子》輯佚整理方面所做出的貢獻，而不是以偏概全、危言聳聽地指責其“作偽”。

另一方面，今本《列子》乃失而復(fù)得、多次修復(fù)的產(chǎn)物，這個修復(fù)工作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筆者不同意葉蓓卿《列子》譯注前言“成于一人之手”之說），而是出自不同時間、不同學(xué)者之手（筆者贊同許抗生《列子考辨》“并非一時一人所著”之說），這就給今本《列子》帶來了一些文意割裂、自相矛盾、令人費解之處。今本《列子》八篇中，主張縱欲享樂的《楊朱》《力命》與主張清虛無欲的前后各篇主旨明顯矛盾、對立。無論主張無智無慮、超越是非的列子，還是主張縱情任欲、及時行樂的楊朱，與主張仁愛忠信的孔子、墨子都無法統(tǒng)一到一起，但《列子》中確實竄入了這類文字。這是我們在使用《列子》評析列子、楊朱思想時應(yīng)當注意的。葉蓓卿認為《列子》“首尾呼應(yīng)”“自成一體”，基本“成于一人之手”，葉蓓卿譯注：《列子》，中華書局，2011年，“前言”，第3頁。其實很不符合實際。

再來看《古文尚書》“偽書”說是否萬無一失，研究先秦思想史時是否應(yīng)當排除。《尚書》成書于周代，有孔子的編訂本。經(jīng)過了秦始皇焚書坑儒和秦末戰(zhàn)火，《尚書》散失。漢代偏尊儒術(shù)，《尚書》得以重見天日，并被定為五經(jīng)之一。漢代出現(xiàn)了《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兩個《尚書》版本。《今文尚書》二十九篇，由惠帝時伏生所傳、漢隸所寫?！豆盼纳袝匪氖迤?，由武帝末年孔安國從孔子故居墻壁中所得，用古文字書寫，其中二十九篇與伏生本大體相同。西晉永嘉年間爆發(fā)戰(zhàn)亂，漢代《尚書》的兩種版本又一次散失。東晉初期，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出一部《孔傳古文尚書》，將伏生本二十九篇分為三十三篇，另增加二十五篇，合計五十八篇，稱“晚書”，稍后立為官學(xué)。從東晉到隋唐，人們一直相信這是孔壁本《古文尚書》，《傳》出自孔安國無疑。唐初孔穎達以此為根據(jù)主持《尚書正義》，作為官方定本頒行使用。南宋《十三經(jīng)注疏》收入的就是孔安國傳、孔穎達正義的這個《尚書》版本。此后流傳至今的《尚書》就是這個梅賾所獻的《孔傳古文尚書》。不過，就在南宋時，有人開始懷疑《孔傳古文尚書》的真?zhèn)?。吳棫首先懷疑“晚書”二十五篇是偽作，朱熹也表示認同。明人梅鷟《尚書考異》認為不僅“晚書”，包括“孔傳”都是偽作。清代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列舉一百多條證據(jù)說明整個《孔傳古文尚書》是偽作。清人閻若璩著《尚書古文疏證》，列舉一百二十八條證據(jù)，說明整個《孔傳古文尚書》是“偽作”。后代學(xué)者雖然未必完全贊同這個論斷，但一致認定《孔傳古文尚書》中除與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相同的三十三篇可信外，其余二十五篇晚書都是“偽作”。③江灝、錢宗武譯注：《今古文尚書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6、7頁。所謂“晚書”即晚出之《尚書》，也就是東晉梅賾所獻孔傳古文本《尚書》中與漢代伏生所獻今文本《尚書》不同的篇章。這二十五篇分別是《虞夏書》中的《大禹謨》《五子之歌》《胤正》，《商書》中的《仲虺》《湯誥》《伊訓(xùn)》《太甲》（上、中、下三篇）、《咸有一德》《說命》（上、中、下三篇），《周書》中的《泰誓》（上、中、下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和《冏命》。這些其實都是反映《尚書》思想極為重要的篇章。這些《古文尚書》中的“晚書”是不是出于晉人想當然的臆造呢？回答是否定的。惠棟的《古文尚書考》、程廷祚的《晚書訂疑》，乃至閻若璩的《尚書古文疏證》都揭示，《古文尚書》“晚書”中約有一百二十條材料為先秦經(jīng)史諸子所引《尚書》之文。因此，當代有研究者指出：《古文尚書》“晚書”二十五篇“主要是《尚書》的輯佚”，它“補充、豐富了《尚書》的內(nèi)容，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③比如被視為“偽書”的《大禹謨》《湯誥》《泰誓》諸篇，在《論語·堯曰》中曾被明明白白地征引。如《論語·堯曰》說舜曾以“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告誡禹，見于《大禹謨》;說湯曾自我反省?“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見于《湯誥》;記載周武王曾說：“雖有周親，不如仁人?！薄鞍傩沼羞^，在予一人。”見于《泰誓中》?！睹献印ち夯萃跸隆芬稣f：“《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边@段話與現(xiàn)存《尚書·周書·泰誓》所載基本一致。原文為：“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苯瓰?、錢宗武譯注：《今古文尚書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04頁。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充分說明，被清人視為“偽書”的《孔傳古文尚書》中的“晚書”，其實在《論語》《孟子》成書前就已存在，可作為認識、研究先秦人思想的證據(jù)。作為對先秦《尚書》的輯佚、補充和豐富，《孔傳古文尚書》五十八篇應(yīng)視為一個不可分割整體來認真對待。祁志祥：《〈尚書〉“民主”學(xué)說新探》，《貴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1期?！豆盼纳袝贰巴頃弊鳛閷υ尽渡袝返妮嬝龔?fù)原，給它強行戴上“偽書”的帽子是輕率的、魯莽的、不合實際的！如果聽信了“偽書”說，將二十五篇“晚書”都從《尚書》思想的研究評述中排除出去，將會留下多么大的缺憾！

關(guān)于《墨子》的真?zhèn)我泊嬖跔幾h。今本《墨子》五十三篇分為五組。第一組為前七篇，即《親士》《修身》《所染》《法儀》《七患》《辭過》《三辯》，一般認為系漢人或魏晉人“偽造”。其實，與其說“偽造”，不如說“輯佚補撰”更準確。作為對墨子主要思想的補充和詮釋，這七篇是可以兼顧，而且應(yīng)該兼顧的。拋棄使用，將給我們認識墨子思想的豐富性造成很大缺憾。比如《親士》提出的主張就與《墨子》中《尚賢》論述的主張完全一致;《辭過》提出的主張與《墨子》中《兼愛》《非樂》《節(jié)用》論述的主張互補參證。

再看《關(guān)尹子》。該書是與老子同時期的道家代表人物關(guān)尹子思想的記述。早先實有其書。西漢后期劉向《列仙傳·關(guān)令尹》、東漢班固《漢書·藝文志》都有記錄。但漢以后亡佚，《隋書·經(jīng)籍志》及《舊唐書》《新唐書》中的《經(jīng)籍志》均不著錄此書。南宋孝宗時，徐藏從永嘉孫定家得到《關(guān)尹子》，前有劉向校定序，后有葛洪序，此書重見天日?！端问贰に囄闹尽窂?fù)見著錄。但自《關(guān)尹子》見書之日起，人們便對此書的真?zhèn)萎a(chǎn)生懷疑。一種觀點認為，此書系宋人偽作，作偽者就是孫定。如明代宋濂《諸子辨》便持此說;另一種觀點認為，《關(guān)尹子》是唐、五代間方士文人所為。如明代胡應(yīng)麟的《四部正訛》及《四庫全書總目》均持此說。要之，流傳至今的《關(guān)尹子》被普遍疑為唐五代或宋人假托。筆者案今本《關(guān)尹子》中多有佛家用語、道教用語，亦認為今本《關(guān)尹子》已非原本，而是出自唐宋間后人的整理補充。但若冠之曰“偽書”，亦不能贊同。因為唐宋整理者并不是無中生有、憑空造構(gòu)的，而是依據(jù)先秦兩漢史料彌補而成的。今本《關(guān)尹子》與《莊子》《列子》《呂氏春秋》等古籍所記載的關(guān)尹子思想基本上是吻合的，作為研究關(guān)尹子的參考依據(jù)并無不可。林希逸指出：《關(guān)尹子》雖然“雜處盡雜”，但“好處盡好”。張之洞《書目問答》肯定：《關(guān)尹子》“偽而近古”。這些都說明，今本《關(guān)尹子》在認識、研究先秦關(guān)尹子思想時有可取之處，不可以“偽書”說一概否定。只要本著不絕對化的參考態(tài)度，注意甄別、揚棄唐宋補撰者的時代痕跡，依據(jù)今本《關(guān)尹子》來了解、評述歷史上的那個關(guān)尹子的思想風貌，是有理由的，也是很必要的。

綜上而論，先秦另外10部過去被疑偽的古籍雖然目前尚未得到出土文獻的支持，但我們完全可以從出土文獻推翻8部信誓旦旦的“偽書”說的教訓(xùn)中吸取啟示，對唐宋之后的其他先秦古籍“偽書”說加以重新審視和深入反思，珍視從漢代的司馬遷、班固、鄭玄到唐的孔穎達等大史家、注家的意見，兼顧當代注家最新的研究成果，摘去唐宋以來疑古思潮加在《司馬法》《吳子》《周禮》及《鬻子》《尸子》《列子》《公孫龍子》《古文尚書》《墨子》《關(guān)尹子》頭上不實的“偽書”之辭，把它們視為先秦原著或先秦古籍的輯佚補撰，在研究、評述先秦思想史時加以參考使用。

三、唐宋以來疑古思潮“作偽”說失誤之反思

上述考辨發(fā)現(xiàn)，原來籠罩在先秦18部古籍頭上的“偽書”說，或者被事實推翻，完全錯誤，或者存在漏洞，不盡準確。要之，先秦古籍的“偽書”說基本上都不能成立。這個發(fā)現(xiàn)讓筆者深感震驚，也引發(fā)筆者反思：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首先，筆者想指出的是：中國古代一直崇尚誠信為本、主張修辭立誠，在這種文化氛圍中，說漢晉學(xué)者托古作偽實際上是缺乏社會依據(jù)的。周代以德禮治天下。春秋時期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學(xué)說，是對周代道德禮教學(xué)說的一次總結(jié)。儒家學(xué)說一再強調(diào)：“誠”是“天之道”“不誠無物”（《禮記·中庸》）。人必須加以遵守?！八颊\者，人之道也?！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保ā睹献印けM心上》）“誠”于是也成為“人之道”，文字著述上誕生了“修辭立誠”的基本原則?！吨芤住で浴の难浴酚涊d孔子的話：“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睗h代確立了“獨尊儒術(shù)”、以儒家仁學(xué)治理天下的大政方針。武帝時，董仲舒將與“誠”同義的“信”增加進來，作為規(guī)范人們行為的“五?！敝?。先秦及后代歷史著述中不避殺身之禍“秉筆直書”的傳統(tǒng)，就是“修辭立誠”原則的典型體現(xiàn)。在道德天尊、誠信為本、修辭立誠的思想信仰和文化氛圍中，漢晉間文人偽造先秦經(jīng)籍的社會依據(jù)也就很難想象。

其次，凡托古作偽，總得有心理動因，在既無名也無利的情況下，托古作偽也缺乏心理依據(jù)。先秦思想家一再揭示：趨利避害、好榮惡辱是人的天性，名與利是人類活動的兩大心理動因。在商品經(jīng)濟元素發(fā)展得比較充分，書商可以假借名人來促銷獲利的明代，確實產(chǎn)生過見利忘義、托名立論的“作偽”現(xiàn)象。如現(xiàn)存萬歷三十八年容與堂百回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就出自葉晝受書商之邀的假托。葉朗：《葉晝評點〈水滸傳〉考證》，《中國小說美學(xu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286頁。作者是葉晝，為什么托名“李卓吾”呢？因為“李卓吾”比“葉晝”更有名，假托“李卓吾先生”評點的《水滸傳》更有助于銷售牟利。然而在漢晉之間，商品經(jīng)濟尚未萌芽，圖書市場未見記載，文字古奧、文義艱深的先秦古籍沒有銷售謀利的可能。所以，說漢晉文人托古偽造先秦古籍，是很難令人信服的。“偽書”說在解釋漢晉學(xué)者何以作偽時的一個理由是“托古以自重”。但將自己的勞動成果假托在古人、古籍名下，既無名可言，也無利可圖，何以“自重”？

再次，按照常理，早先史學(xué)大家、訓(xùn)詁大家、文化大師普遍認可的原著說顯然比后起的“偽書”說更值得采信。先秦古籍“偽書”說發(fā)端于中唐的柳宗元，南宋以后廣泛鋪開，愈是往后，距離先秦愈遠。而它們懷疑、否認的先秦古籍，恰恰是距離先秦更近的漢晉學(xué)者置信不疑的原著。依據(jù)常識，距離古籍越近，占有的資料、信息就越多，對古籍的真?zhèn)闻袛嗑驮接袃?yōu)勢和發(fā)言權(quán)，他們的觀點也就越有可信性。更重要的是，漢唐之間持先秦古籍為原著見解的學(xué)者，大多是這個時期的飽學(xué)之士、訓(xùn)詁大家、文化宗師。如司馬遷、班固是考辨嚴謹、貫通古今的歷史大家，劉向、劉歆是校閱群書的目錄學(xué)家，鄭玄、孔穎達是遍注群經(jīng)的訓(xùn)詁大師。他們著錄的先秦古籍，是史實性要求極高的《史記》列傳、統(tǒng)計古籍目錄的《別錄》和《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這樣的古代經(jīng)籍目錄。而唐宋明清“偽書”論者大多數(shù)的學(xué)問不能望漢晉文化大師之項背，疑偽之說不少出于比較隨意的讀書札記;即便是專書考辨，其考辨過程亦非萬無一失。在距離先秦古籍更近的大師級學(xué)者的普遍結(jié)論與距離先秦古籍更遠的一般學(xué)者的隨性感言或考辨新論面前，我們究竟應(yīng)當更信誰呢？何取何舍，豈非一目了然？

如果我們承認上述先秦古籍本來不偽，那么，為什么后世會給它們戴上“偽書”帽子呢？這就不得不反思唐宋之后出現(xiàn)的疑古思潮的失誤了。古代典籍在抄寫、印刻、流傳的過程中出現(xiàn)一些差錯，后世讀書人發(fā)現(xiàn)這些差錯后加以質(zhì)疑、訂正，乃是正常合理之事。但將先秦古籍疑為漢晉間人別有用心偽造的疑古思潮，則出現(xiàn)在唐宋以后。其積極意義，是訂正了古籍流傳中的差錯，推進了文獻?？保蚱屏嗣怨艂鹘y(tǒng)，有助于思想解放。其負面后果，是出現(xiàn)了主觀武斷、以偏概全的判斷失誤，造成“偽書”說的結(jié)論與事實的嚴重錯位。

唐代是疑古思潮的起始階段，出現(xiàn)了三股疑古潮流：一是以劉知幾為代表，對一些儒家經(jīng)傳提出質(zhì)疑;二是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對儒家之道在質(zhì)疑后進行理論重建;三是以啖助、趙匡、陸淳為代表，倡導(dǎo)“舍傳求經(jīng)”的新經(jīng)學(xué)運動。楊世文：《走出漢學(xué)：宋代經(jīng)典辨疑思潮研究》，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正是在此氛圍之下，柳宗元寫下了質(zhì)疑《文子》《鹖冠子》《鬼谷子》《列子》《亢倉子》真?zhèn)蔚囊幌盗卸淘?/p>

宋代是疑古思潮的鋪開階段。宋代經(jīng)學(xué)繼承唐代發(fā)端的疑古端緒而加以發(fā)展，重義理、好創(chuàng)獲、重發(fā)揮、喜新說，高揚主體意識和懷疑精神，廣及史、子、集各個研究領(lǐng)域。其疑古思潮可分為四個階段。從宋初到慶歷以前為第一階段，柳開、王禹偁、孫復(fù)、胡瑗、石介等人批判傳統(tǒng)經(jīng)學(xué)，嘗試創(chuàng)立新儒學(xué)。慶歷年間到北宋末為第二階段，疑古思潮全面推開，涌現(xiàn)了歐陽修、李覯、司馬光、王安石、張載、二程、三蘇等大量的疑古學(xué)者。慶元前的南宋前期為第三階段，疑古思潮走向深化，代表人物有鄭樵、葉夢得、朱熹、陸九淵、葉適、呂祖謙等。嘉定年間至宋末為第四階段，從實證走向空疏。部分學(xué)者走向考據(jù)之學(xué)，主張實事求是，形成實證派。另一部分學(xué)者以理衡經(jīng)，以理疑經(jīng)，最后以己意為理，肆無忌憚，演變?yōu)榭帐枧伞?/p>

明代疑古思潮承接晚宋唯理空疏之風，其恣意而為的偏向得到進一步發(fā)展。清代疑古思潮繼承晚宋實證派一路的學(xué)風，力圖糾正明代疑古的空疏之弊，涌現(xiàn)了不少以古籍考據(jù)辨?zhèn)沃Q的學(xué)者和成果。與此同時，以辨?zhèn)螢閷W(xué)問、以學(xué)問相矜夸的不實之風也在學(xué)界蔓延開來，抓住一點、否定全部的片面之見、驚人之談屢屢出現(xiàn)。由疑文獻之偽，發(fā)展到疑史實之偽。發(fā)展到康有為那里，則推出堯舜、三代歷史均不可信的激進論斷。佟大群：《清代文獻辨?zhèn)螌W(xué)研究》，博士學(xué)位論文，南開大學(xué)，2010年;邱志誠：《〈尚書〉辨?zhèn)闻c清今文經(jīng)學(xué)——〈尚書〉辨?zhèn)闻c清今文經(jīng)學(xué)及近代疑古思潮研究》，《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2期;路新生：《中國近三百年疑古思潮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

辛亥革命后不久，爆發(fā)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懷疑一切、打倒一切，在這種風潮下“古史辨派”應(yīng)運而生。他們繼承晚宋空疏派、清代激進派的疑古路子，并走向極端。這些疑古論文收在1926至1940年出版的《古史辨》中。胡適、顧頡剛、錢玄同等人宣稱“全部古史皆偽”，邱志誠：《〈尚書〉辨?zhèn)闻c清今文經(jīng)學(xué)——〈尚書〉辨?zhèn)闻c清今文經(jīng)學(xué)及近代疑古思潮研究》，《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2期。主張打破“治古史考信于六藝”的傳統(tǒng)，對東周以后的史料“寧可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肮攀繁媾伞边^度夸大古代歷史傳說的不經(jīng)不實之處，對上古經(jīng)籍乃至歷史全盤加以否定，導(dǎo)致歷史虛無主義，給人們認識先秦古籍真相和先秦歷史造成了嚴重混亂。先秦古籍“偽書”說所以成為中國學(xué)界的主導(dǎo)觀點甚至不易之論，與“古史辨派”密切相關(guān)。

要之，起始于唐代、鋪開于宋代、承續(xù)于明代、激進于清代、極端于現(xiàn)代“古史辨派”的疑古思潮，催生了自命不凡、自以為是的辨?zhèn)蝿訖C和以偏概全、主觀武斷的疑古方法。大量先秦古籍的“偽書”說正是這種疑古思潮的產(chǎn)物。因而，帶有這個疑古思潮荒謬不實、漏洞較多的弊病，也就不難理解了。

雖然20世紀70年代以來漢墓出土的先秦文獻推翻了部分先秦古籍“偽書”的定論，但傳統(tǒng)的“偽書”說影響巨大，成見尚存，至今仍然束縛著研究者的手腳，掣肘著學(xué)界的進步。打破這種流傳日久的成見，對這種“偽書”的定論來一次全盤的澄清、公開的正名和徹底的反思，從而讓這些古籍堂而皇之地進入先秦思想史的研究視野，顯然具有十分迫切的現(xiàn)實意義和重大的學(xué)術(shù)意義。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上海政法學(xué)院國學(xué)研究所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