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樓 薛培
摘 要:歷代雅樂不相沿襲,北宋宮廷雅樂頻繁改作,前后經歷“六變”,主要體現(xiàn)是樂律的改革和形器之變。除太祖年間樂制改革重樹了唐末以后廢壞的樂制體系外,其他五次改革,均是在否定前制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雅樂多變及其試圖標新立異與當時的思想變革相聯(lián)系,包含著宋儒對理想制度的追求。宋代的樂制改革,實則是現(xiàn)實政治力量頻繁變動的結果,既符合這一時期“法令議論”的主題,亦顯示出樂制在北宋政治中的地位和作用。
關鍵詞:北宋;樂改;大晟樂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1)02-0125-05
樂制是中國古代重要的朝廷典制,也是禮樂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一定的歷史繼承性,但更多體現(xiàn)出本朝自身的特點,亦謂“三、五之興,禮樂不相沿襲”①。學界目前針對北宋雅樂的相關研究,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以某一階段或者某一次樂改作為論述對象②。其次,從史學的角度出發(fā),解析北宋雅樂改革的原因及其目的。③另外,部分文章以政治制度為論述基礎,對宋代宮廷音樂機構和樂官制度進行梳理等。④但由于研究視角及取向不同,上述研究多停留在雅樂制度本身的陳述,并未就雅樂改革的社會環(huán)境和根本原因進行分析。北宋朝樂前后經歷六次改革,太祖乾德年間的樂改,主要以校訂律尺形器為主,重樹了唐末五代以來廢壞的樂制體系,樂制本身并沒有發(fā)生大的變化,改定后的朝樂主體依舊是后周時期的用樂規(guī)制。首次樂改只是北宋宮廷在繼承舊制的基礎之上,尋求“雅正”的皇權定位罷了。仁宗朝至徽宗朝時期,又經歷了五次樂改。仁宗景祐李照樂、皇祐阮逸樂以承襲舊制為基礎,創(chuàng)造出新的樂器和律制,參與者眾多,但因有違古制,最終棄之不用。神宗元豐楊杰、劉幾樂未涉及律制改革,樂改具有一定的實用性。哲宗元祐范鎮(zhèn)樂強調“古法”,重視雅樂的政治象征意義。徽宗崇寧魏漢津樂利用皇權與政治緊密相連,是北宋史上影響最大的一次樂制改革。五次樂改爭論的焦點并非簡單的音樂問題,而是背后不同政治團體及派系之間的較量,與現(xiàn)實政治的形勢變化密切相關。
一、仁宗朝的兩次改制
仁宗朝的兩次樂改分別是景祐李照樂和皇祐阮逸樂,兩次樂改參與者眾多,影響較大。其特征均為否定前制的創(chuàng)新,即否定后周王樸樂,也就是否定太祖以來的和峴樂。同時,也是君臣雙方都極力推動的兩次試驗性改制。兩次改革從律制角度出發(fā),制作出新的金石樂器,但均以恢復舊制為結果,最終被廢棄。不過,雖然結局一樣,但皇祐阮逸樂所包含的政治因素更為明顯。
1.“率意妄行”的李照樂
其實在李照樂改之前,仁宗對宋初以來行用的王樸樂也給予充分肯定。最初,李照也承認王樸律準的可行性,但隨后,情況卻發(fā)生了改變。景祐元年(1034)太常燕肅建言:“金石不調,愿以周世王樸律準更加考按?!钡玫饺首跍试S,李照等便開始改造金石形器,次年,“金石一部成,帝御延福宮臨閱焉,因問李照:‘樂果和否?照對:‘金石之音,與王樸律準已協(xié),然樸準比古樂差高五律,比教坊樂差高二律。臣愿制管以度調。帝曰:‘試為之”⑤。李照認為王樸律比古樂律制要高,意欲再造律管形器。這里所謂古樂音高標準如何,不得而知,之前太祖以為舊樂聲高,也不過高出一律而已,此時李照差高五律、二律之說,顯然前所未有。此外,李照曾斥王樸樂“鑿空創(chuàng)意,不合古法”⑥,不適用于本朝等。其否定前制的標新立異之論,使得仁宗態(tài)度為之大變,竟同意李照“試為之”⑦,即準其進行試驗性創(chuàng)制,顯然與之前針對王樸“律準”的贊譽、承認背道而行。
李照樂改在當時已引起極大質疑和反對,“照答帝問,輒云:‘今樂高五律,其實無所準據(jù)。既造鐘磬,因率意鑿行均、展舊度”,“故識者皆譏其妄?!雹囫T元等認為,李照改樂“不得其法于古,臣等以為有不可者四,甚不可者一”,諸如“以雅為鄭”“輕變舊貫”等。⑨左司諫姚仲孫批評:“臣蓋不知其得于何道,而輒變更,聞其所為,率多詭異?!薄叭粢坏┹p用新規(guī),全黜舊制,臣竊以為不可?!雹庹J為李照樂是一次變亂舊章、違背樂理的率意之舉。然而仁宗卻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予以支持,“帝既許照制器,業(yè)已為之,且欲究其術之是非,故仲孫之章卒不下有司焉”B11,對這些反對意見多置而不問。侍御史曹修睦甚至提出治李照之罪,“所改歷代樂頗為迂誕,而其費甚廣,請付有司按劾之”B12。仁宗的袒護態(tài)度,使得任何反對意見都不起作用,只待試驗結果去驗證。新樂成后,李照等還獲得改官褒譽,但其改定方案卻短暫而廢。
景祐五年(1038)右司諫、直集賢院韓琦上言:“伏睹李照所造樂不依古法,率意妄行,別為律度,朝廷因而施用,識者久以為非?!盉13資政殿大學士宋綬等也認為,李照樂“比舊樂減下三律,眾論以為無所依據(jù),欲望將來郊廟行禮且用和峴所定舊樂”B14,仁宗也不得不承認改制失敗,于是下詔“依舊樂制度,其李照所作更不行用”B15?!奥室馔小钡男聵凡豢捎?,太祖以來的和峴舊樂仍是可用之樂。
李照樂改,是宋初以來第一次否定舊制、拋卻傳統(tǒng)的改制,與太祖時校正律尺調整音高的和峴改制相比,并無實質理論依據(jù)。且李照樂所創(chuàng)制的金石樂器,去除四清之聲,并不符合古制。仁宗作為主要助推者,起了重要作用,可謂君主政治的使然。之后的慶歷五年(1045),翰林侍讀學士宋祁、馮元等同修“一朝大典”《樂書》,乃“刪去(舊本中)李照‘樂書一節(jié)”。B16此次改制無理可求,乏善可陳。
2.再試不佳的阮逸樂
皇祐四年(1052),判吏部南曹范鎮(zhèn)上書稱:朝廷制樂“自下詔以來及今三年,有司之論紛然未決,蓋由不議其本而爭其末也”,“今尺律本末未定,而詳定、修制二局工作之費無慮千萬計矣,此議者所以云云也”。B17范鎮(zhèn)之言表現(xiàn)出對三年樂法之爭、大量財力耗費的不滿和批評。范鎮(zhèn)本人推崇益州(治今四川成都市)鄉(xiāng)貢進士房庶提出的“以律生尺”說?;实v三年(1051)十二月,仁宗即“詔王洙與鎮(zhèn)同于修制所如(房)庶說造律、尺、籥”B18。而恰恰也在此時,“胡瑗、阮逸制樂已有定議,止以圖送詳定所,(仁宗)推恩而遣之”B19,即仁宗令范鎮(zhèn)依其說改樂之時,胡瑗、阮逸將“已有定議”的樂改方案送呈,這應是范鎮(zhèn)反對的“不議其本而爭其末”之方案。范鎮(zhèn)提出反對意見,最終“執(zhí)政不聽”,B20顯然心有不悅,其樂法難以付諸實施。胡瑗、阮逸的樂改方案,即阮逸樂。按范鎮(zhèn)所說,之前眾臣議樂,“議者各安所習,久而不決,乃命諸家各作鐘律以獻,親臨視之”,“上雖勤勞制作,未能得其當者,有司失之于以尺生律也”。B21圍繞樂改問題已經反復論辯,各獻其說,并未形成一致方案。事實證明,阮逸樂也是打著創(chuàng)新旗號的試驗性改作,雖有“異說”的特點,仍然效果不佳,仁宗時第二次試驗性改制也基本停廢不用。
以上景祐、皇祐兩次朝樂改制均不可行,原因在于創(chuàng)制形器經不起檢驗。如“所定黃鐘律,又聲極下,樂工龡其韻,中無射倍聲”,“音官、樂工雖知其不可,而不敢非之”。B22據(jù)歐陽修《歸田錄》記:“太常所用王樸樂編鐘,皆不圓而側垂,自李照、胡瑗之徒,皆以為非及?!盉23李照、胡瑗等創(chuàng)制形器的科學性令人懷疑。史官蒲宗孟、李清臣評論說:“昔者李照、胡瑗、阮逸改鑄鐘磬,處士徐復笑之曰:‘圣人寓器以聲,不先求其聲而更其器,其可用乎?照、瑗、逸制作久之,卒無成。”B24不先求聲而“更其器”的兩次改作,有違樂理,注定終無所成的結局。后來宋人對兩次改制失敗的事實也多有所論,也有學者認為,李照樂改失敗的原因在于群臣反對,以及樂工偷梁換柱等,B25這是一個側面的認識而已。
北宋帝王中,“仁宗洞曉音律”B26,但并非到了偏愛、癡迷的程度,曾言:“朕不好樂,至于內外宴設不可缺者,勉強耳。居常多恬然默坐,至于聲妓蕩心之物,固不屑意?!盉27如此“不好樂”之君,卻在十幾年內傾力推動兩次改制,其中的原因,有學者也曾進行探討,如認為“對音樂的了解和精擅,是仁宗選擇樂制改革的原因之一”B28。兩次樂改效果不佳,這或許與仁宗仁厚有余而果敢不足的秉性有一定關系,“帝天性寬仁,言事者競為激訐,至污人以帷箔不可明之事”B29。仁宗主導下的北宋朝廷,似乎也就是在一層“帷箔”的障隔之下,致力于追尋、探究“不可明之事”,試圖推陳出新,卻又捉摸不透,難如所愿。
二、神宗、哲宗朝的樂法紛爭
神宗、哲宗兩朝的樂改較前期相比,具有一定的實用性。楊杰、劉幾觀點相仿,未有樂律問題之爭論,而是將改制中心放在樂器形制之上。與其意見相左的范鎮(zhèn),則將問題放在樂律改革的問題上,以求得古法。范鎮(zhèn)認為楊杰、劉幾樂夾雜鄭、衛(wèi)之音,不合古制。楊杰則批判范鎮(zhèn)樂為“一家之學”,不適用于朝廷。二者就雅樂改革的方式不盡相同,因此爭論不休。但就實際而言,哲宗朝的雅樂是對神宗時期樂改的延續(xù)。樂改夾雜著各派系之爭,且主觀性較大,其科學性較難評判。
1.紛爭先勝的楊杰、劉幾樂
神宗元豐三年(1080),楊杰指責朝之“大樂”有“七失”,包括“歌不永言、八音不諧、金石奪倫、樂失節(jié)奏、鄭聲亂雅”B30等,并進一步說:“自景祐中李照議樂以來,鐘、磬、簫始不用四聲,是有本而無應,有倡而無和,八音何從而諧邪!”B31劉幾等則與之呼應,指斥前樂之弊,實則為其再造新樂制造理由。劉幾等認為,李照、阮逸樂停廢后依舊用王樸樂,然據(jù)“樂工等自陳:若用王樸樂鐘磬,即清聲難依。如改制下律,鐘磬清聲乃可用。益驗王樸鐘聲太高,難盡用矣”B32。這是以樂工的口吻質疑或否定宋初和峴改定的王樸樂,再次提出王樸樂聲高的問題。
起初楊杰、劉幾之意,是要以王樸舊器作試驗品加以磨制,“欲銷王樸舊鐘,意新樂成,雖不善,更無舊聲可較”B33。即當新器制成之后,即使音效不佳,也沒有王樸舊器可對驗。太常寺則提議:“見李照、胡瑗所作樂器及石磬材不少,自可別制新樂,以驗議者之術?!盉34即先以此前兩次改作存留的“不少”形器及材料作試驗品進行磨制,以驗證改造后的效果。然而楊杰等卻私自磨銷王樸舊器,“執(zhí)政至太常寺按試前一夕,杰乃陳樸鐘已敝者一縣,樂工皆不平,夜易之,而杰弗之知。明日,執(zhí)政至,杰厲聲云:‘樸鐘甚不諧美!使樂工叩之,音韻更佳,杰大慚沮”B35。此次執(zhí)政官到太常“按試”觀聽的,本是王樸舊器,其中一部分已被楊杰有意磨損,目的是要使這些舊器效果不佳,不滿楊杰的樂工卻“夜易之”,將毀損舊器調換為完整舊器,這樣才有“音韻更佳”的效果。楊杰“大慚沮”的背后,透露出令人質疑的改作動機,其銷磨形器的科學性、準確性難以想象。
本次改制,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兩派紛爭的端倪。元豐三年(1080)五月,神宗先詔秘書監(jiān)致仕劉幾議樂,六月范鎮(zhèn)被人舉薦,劉幾則又推薦知太常禮院、秘書丞楊杰參與進來。劉幾、楊杰與范鎮(zhèn),來自不同的推薦路徑,顯示出兩派之間的矛盾。如何改制,雙方存在較大分歧,“鎮(zhèn)不用杰議,自制。樂成,詔褒之”B36。當時范鎮(zhèn)也自定一套樂改方案,并得到神宗肯定,不過,依舊采用劉幾、楊杰方案。同年九月罷議樂修樂局,神宗對三者均予褒獎:“范鎮(zhèn)令降敕獎諭,仍賜銀絹各一百匹兩,楊杰五十匹兩,劉幾許特用明堂恩,奏子若孫一人?!盉37范鎮(zhèn)之法未用,得到的卻是最高獎諭,或有些平衡矛盾的考量,但范鎮(zhèn)顯然又一次面臨尷尬,只有辭謝推功。此場紛爭中,楊杰、劉幾占先為勝。
2.“一家之法”的范鎮(zhèn)樂
范鎮(zhèn)對音樂深有研究,“于樂尤注意,自謂得古法,獨主房庶以律生尺之說”B38,強調對古制的遵循。對朝廷樂改事宜長期關注,并積極參與其中,“屢論新樂非是”B39。哲宗繼位后,范鎮(zhèn)終于迎來施展自家法術的機會,得以當廷演試,乃有元祐范鎮(zhèn)樂。
元祐三年(1088),范鎮(zhèn)等“所定鑄成律十二、編鐘十二、镈鐘一、尺一、斛一,響石為編磬十二、特磬一,簫、笛、塤、箎、巢笙、和笙各二,較景祐中李照所定又下一律有奇,并書及圖法上進”B40。當時“帝(哲宗)及太皇太后御延和殿,召執(zhí)政同閱視,賜詔嘉獎。下之太常,詔三省、侍從、臺閣之臣皆往觀焉。鎮(zhèn)時已屬疾,樂奏三日而薨”B41。經當庭演示,范鎮(zhèn)新樂受到“嘉獎”。哲宗賜范鎮(zhèn)詔稱:“惟我四朝之老,獨知五降之非,審聲知音,以律生尺。覽詩書之來上,閱簨虡之在廷,君臣同觀,父老太息?!薄熬坑^所作,嘉嘆不忘?!盉42充分肯定這位四朝元老的音樂貢獻,對其新樂“嘉嘆不忘”,稱頌不已,顯然哲宗對此次改制是滿意的??上У氖?,范鎮(zhèn)樂成而卒。
老臣故去,昔日對手楊杰立刻反對新樂,奏言:“元豐中嘗詔范鎮(zhèn)、劉幾與臣詳議郊廟大樂,既成而奏,稱其和協(xié)。近見鎮(zhèn)有《元祐新定樂法》,頗與樂局所議不同。”“不可用鎮(zhèn)一家之說而遽改之。”B43又撰《元祐樂議》七篇,列舉范鎮(zhèn)樂之不足,指“鎮(zhèn)樂法自系一家之學,與見行樂制不同,難以摘取于見行樂內相參增損”,于是,范鎮(zhèn)樂擱置不用,“樂仍舊制”。B44可見,楊杰反對范鎮(zhèn)樂,其實就是神宗元豐樂法紛爭的延續(xù),“哲宗即位,議樂,又用范鎮(zhèn)說。杰復破鎮(zhèn)樂章曲名、宮架加磬、十六鐘磬之非”。雙方“異議”自神宗時開始,楊杰先勝,哲宗時范鎮(zhèn)后勝,但在楊杰的“復攻”之下,范鎮(zhèn)樂短暫而廢,說明神宗、哲宗朝的兩次改制,其實是一場樂法紛爭的先后施展而已。紛爭或說黨爭因素夾雜其中,使得這兩次改制的科學性和價值更加難以評判。
三、徽宗朝創(chuàng)立的“一代之樂”
徽宗即位后,大樂制度殘缺,所奏樂聲淆雜,太常樂工皆不完備。崇寧二年(1103)徽宗詔稱:“朕惟隆禮作樂,實治內修外之先務,損益述作,其敢后乎?其令講議司官詳求歷代禮樂沿革,酌古今之宜,修為典訓,以貽永世?!盉45此次詔令的根本目的是要建立一套符合當世需要且為“永世”之用的樂制新典,是一次試圖顛覆宋制乃至前代的全新創(chuàng)制。于是,“乃博求異人,而以漢津之名達于上焉,高世之舉,適契圣心”B46,始有崇寧魏漢津樂。
魏漢津本“蜀中黥卒”,仁宗皇祐時,與房庶同召至京師?;兆跁r蔡京為相,“以為異時大臣皆碌碌,乃建白置講議司及大樂。然京實懵不曉樂,官屬亦無能知者。或言有魏漢津知鑄鼎作樂之法”。蔡京見之,“悅其孟浪敢言”,“則鑿空為言漢津所傳,乃黃帝、后、夔法”等。B47早先被擯棄不問的魏漢津“指尺之法”,此時正迎合了“徽宗欲制作以文太平”B48的朝樂改革愿景,魏漢津之說得以采信和實施。
魏漢津認為,宋初改良的王樸樂,“聲雖諧和,即非古法”,“請圣人三指為法(謂中指、第四指、第五指各三節(jié)),先鑄九鼎,次鑄帝座大鐘,次鑄四韻清聲鐘,次鑄二十四氣鐘,然后均弦裁管,為一代之樂”。B49此次改制也以形器制作起步,其中“鑄四韻清聲鐘”,應是不排斥“四清”聲。以“圣人三指為法”制作形器,荒謬悖理。魏漢津“謂人主稟賦與眾異”B50等,盡顯奉承之能事,但這正迎合了徽宗謀求藝術創(chuàng)新、好大喜功的朝政風向。
崇寧四年(1105)九月,初用新樂,徽宗詔曰:“鑄鼎以起律,因律以制器,按協(xié)于庭,八音克諧?!薄敖褡非лd而成一代之制,宜賜新樂之名曰《大晟》?!盉51大觀四年(1110)御制《大晟樂記》中又說:“在藝祖(太祖)時常詔和峴,在仁宗時常詔李照、阮逸,在神考時常詔范鎮(zhèn)、劉幾。然老師俗儒,末學昧陋,不達其原,曾不足以奉承萬一,以迄于今。”“歷一百五十余年而后中正之聲乃定?!盉52前五次改制均不成功,而此次改制的《大晟》新樂,被定位為有宋“百年”之勃興,同時也是歷史“千載”之集成,其否定前制的色彩,以及創(chuàng)新性、標志性高度,是前幾次無法相比的。
政和三年(1113)正式頒行新樂,“其舊樂悉行禁止,仍令尚書省措置,立法行下”B53。政和五年(1115),“大晟府以雅樂頒降天下州軍”,相關圖繪形制、譜釋標記、考擊疏說、樂章歌調一并鏤板發(fā)行,另有習學時限、巡查賞罰等標準要求。如此立法推動,“則雅樂何患不行”B54。其實施的力度、廣度和落實舉措可謂空前絕后。
漢津“身為度”的制樂方法不過是一條導線而已,而主要推動者乃是徽宗。因此,所謂“納漢津之說,成《大晟》之樂”B55,不過是新樂的一個注腳而已。樂改的過程也不可能完全尊用魏漢津的荒唐之見,如“凡制器不能成劑量,工人但隨律調之,大率有非漢津之本說者”B56。制器工人并沒有完全依其“本說”,而是根據(jù)律準需要加以調試。故此,器成之后方有“八音克諧”之效,而“漢津每嘆息,謂猶不如初議”,B57還曾密為蔡京言:“《大晟》獨得古意什三四爾,他多非古說?!盉58因此,崇寧魏漢津樂并非全是漢津之樂,稱“徽宗樂”更符合事實。在當時樂改爭論不休的情況下,徽宗大晟樂的頒布直接終止了近百年的樂議行為。魏漢津提出的“帝指生律”法既有復古的痕跡,又建立在君王權威之上,將樂律制度與皇權緊密結合,成為令人信服的方法?;实蹞碛兄粮邿o上的權力,大晟樂正是借助天子的威嚴,解決了數(shù)次的爭論,而這也是政治權謀成功運用的表現(xiàn)。
四、結語
仁宗至徽宗朝的五次樂改,道路復雜曲折,但標新立異似乎成為一個不變的追求。數(shù)次樂議及其試圖標新立異的主題,正是北宋禮樂文化的突出特點,歷代典制少有。就樂制而言,南宋朱熹曾說:古樂久亡,“而和、胡、阮、李、范、馬、劉、楊諸賢之議,終不能以相一也,而況于崇(寧)、宣(和)之季,奸諛之會,黥涅之余,而能有以語夫天地之和哉”B59。此前的諸賢探求均無定論,而徽宗時的“一代之樂”也難成定型的一代之制。北宋儒士在“復古”之路上傾盡所有,而“復古”的最終目的事實上均與現(xiàn)實政治緊密相連,是北宋宮廷重大的政治舉措。朝樂多變而無定論,各派長期論辯交鋒,以及謀求創(chuàng)新的理念與實踐等,正印證了這一時期“法令議論”崇尚主題,不停歇探求“禮樂復興”之路的時代之風。
注釋
①B29B30B36B45B50B51B58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2939、10785、2981—2983、13102、2998、13526、3001—3002、13526頁。
②如胡勁茵的研究:《追古制而復雅正:宋初樂制因革考論》,《學術研究》2011年第7期;《樂制改革所見北宋景祐政治》,《史學月刊》2016年第12期;《北宋徽宗朝大晟樂制作與頒行考議》,《中山大學學報》2010年第2期。文章主要涉及宋初改良、李照樂改、徽宗朝改制,重在論述某一階段的樂改行為與當時政治的關系等相關問題。
③如楊倩麗、陳樂保:《用樂以合〈周禮〉:試論北宋宮廷雅樂改革》,《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該文提及,“中和”思想是北宋雅樂改革的主導思想。并指出北宋雅樂改革失敗的原因在于:士大夫不曉音律及樂工不配合、過分追求復古、背離科學與理論。又如鄭月平:《從歷史文化學的角度解讀北宋之雅樂》,西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5年。文中所述北宋雅樂改革的目的是為了“回向三代”,但音樂本身所具有的審美功能卻被忽略。
④如衛(wèi)亞浩:《宋代樂府制度研究》,首都師范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該文對宋代的音樂機構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其中“北宋雅樂建設”和“太常寺的音樂”兩部分,簡述了雅樂改革的始末。又如康瑞軍:《宋代宮廷音樂制度研究》,上海音樂學院博士學位論文,2007年。此文主要論述了宋代宮廷雅樂、燕樂及鼓吹樂的特征及其對后世之影響。
⑤⑥⑦⑧⑩B13B14B15B16B19B26B27B31B33B34B35B37B43B44B49B54徐松輯:《宋會要輯稿》第1冊,劉琳、刁忠民等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55、342、355、344、353、365、365、403、380、368、425、402、411、385、385、385、385、371、415、372、391頁。
⑨徐松輯:《宋會要輯稿》第1冊,劉琳、刁忠民等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44、346、348—349頁。
B11B12B18B21B22B24B32B39B40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2736、2746、4122、4232—4233、2756、4233、7464—7465、4440、10143—10144頁。
B17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4148、4151頁。
B20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4124頁。“執(zhí)政”,宋前后以參知政事、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右丞、樞密使、樞密副使、知樞密院事、同知樞密院事等為執(zhí)政。
B23歐陽修撰:《歸田錄》卷一,李偉國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第17頁。
B25楊倩麗、陳樂保:《用樂以合〈周禮〉:試論北宋宮廷雅樂改革》,《四川師范大學學報》2016年第2期。
B28胡勁茵:《樂制改革所見北宋景祐政治》,《史學月刊》2016年第12期。
B38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83、10789頁。
B41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77年,第10789—10790頁。據(jù)《長編》所記,范鎮(zhèn)卒于元祐三年閏十二月癸卯朔(中華書局,2004年,第10143頁)。
B42B53B55司義祖編:《宋大詔令集》,中華書局,1962年,第551、552、551頁。
B46李攸:《宋朝事實》卷十四《樂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5頁。
B47陸游撰:《家世舊聞》卷下,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1993年,第208—209頁。
B48B56馬端臨:《文獻通考》第7冊,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中華書局,2011年,第3993、3992頁。
B52李攸:《宋朝事實》卷十四《樂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0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7、166頁。
B57蔡絛:《鐵圍山叢談》卷五,中華書局,1983年,第87頁。
B59朱熹:《晦庵集》卷七十六《律呂新書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78頁?!昂?、胡、阮、李、范、馬、劉、楊諸賢”,指和峴、胡瑗、阮逸、李照、范鎮(zhèn)、司馬光、劉幾、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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