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詩

如風(fēng) 劉棉朵 鄧朝暉 田凌云 鐘芝紅 劉夢

如風(fēng)的詩

經(jīng)過

塔里木河從塔克拉瑪干經(jīng)過的時候

千千萬萬粒沙從禱告中抬起了頭

這時，羊群就要轉(zhuǎn)場

西伯利亞的風(fēng)正在翻越西天山

天空藍得有些虛無

一只鷹向著那高處的虛無拼命飛去

而河流兩岸的胡楊一同站在塵世里

它們見證了一切，但從不泄露風(fēng)聲

西部的秋天黃了又黃，你經(jīng)過我之后

我的發(fā)間，又多了一層霜

67號界碑

江山無數(shù)

哪一片疆域都是故國。

但所有的河流只有一個遠方。

界碑在此。

有些話，是不是你終究無法說出？

此時的喧囂瞬間的事情

孤獨，才真正屬于界碑。

白日在上，薩吾爾群山靜默無語。

我站在你身邊

抬頭望云。

秋分：只話溫暖不言殤

是時候了。是時候冷卻

是時候和內(nèi)心的千山萬壑一一告別。

江山如畫，榮枯只關(guān)草木。

對于失去，我擁有的已經(jīng)足夠多。

夏日盛大，我只想和你說說秋天

說說暖。

你看，陽光足夠好

我越來越接近天空的藍。

別說黑暗是燃燒后的殤

你看那繁星和明月，都是——

光

我的靈魂呢

眾生穿梭如魚。

依連哈比爾尕山閉目打坐。

一只受傷的蒼鷹低低盤旋。

一條干涸的河流暗暗哭泣。

蒼穹下，點點星光被黑暗吞沒。

一些火把，在遠處舉起。

在這沸騰的人世間，你閉緊雙唇

摁緊內(nèi)心的風(fēng)暴，不為盛宴

只為禱告……

瞧，梨花開處

那些無家可歸的靈魂

晃著酒杯說——

冬天不曾來過

大雪不曾來過

她，也不曾來過。

鹽

海西，六月的風(fēng)吹過

獵獵經(jīng)幡在風(fēng)中為蒼生祈福

有人圍繞敖包雙手合十

有人提著裙角在鹽湖起舞

我在風(fēng)中

看云

人世間，有多少一飲而盡的蹉跎歲月

到最后，不過就是凝結(jié)成

體內(nèi)的一粒鹽

我們揣著這粒鹽

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蒼茫大地

在額爾齊斯河峽谷，我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對生活，我早已抱妥協(xié)之心

順應(yīng)一條山路的進與退

接受圓滿，也接受圓滿之后的

殘缺

在額爾齊斯河峽谷，我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守著內(nèi)心依然湍急的河流

在群山間寂靜無聲

寂靜無聲地燦爛

寂靜無聲地枯萎

小雪

小雪。草木潛，萬物蟄伏。

大地日漸空曠，只有北風(fēng)

繼續(xù)吹。

這時節(jié)，無論心有多少繁花盛開

也該素面朝天

安靜地，聽一場雪。

雪后，任千里冰封，一切回到初始。

走不完的路，來年再走吧

參不透的事，慢慢放下。

冬日寂寂，宜舊事佐酒。

一杯，是你

再一杯，還是你。

曠野

大雪之后，天地肅穆

獨釣寒江雪的那人

雙目低垂

與現(xiàn)世，隔著千山萬壑

劉棉朵的詩

海鷗齊飛

海水退潮，河灘裸露出來

下午開車經(jīng)過大橋時

看到一群海鷗從河灘上飛起來

起先是一兩只

然后嘩啦是灰白色的一群

一剎那，我感到大自然中如果有神

一定就住在那片飛起的羽光里

溫暖，赤裸，永久——

它們似乎一直等在那里

在那片骯臟的淤泥里

忍耐著

等著起飛時的那一瞬間

所有的平庸，晦暗，苦難

都被一束天光照亮，褪除

在這個下午

在這個下午

白云落到我的廚房

變成面粉和白糖

變成冒著泡沫的香檳酒

我看見桌子回到了樹林

變成了一棵開花的樹

椅子變成了麋鹿

香菜回到了春天的菜地

鐘不動了

停在了四點五十分

我從烤箱里拿出

一塊剛剛烤好的面包

世界上那些純潔的事物

樹葉，少女，和牛的影子

圓、三角形，和平行線

它們的帆船

紛紛浮出海面

從廚房的抽屜里走出

它們是第一個

第二個

第三個

和第四個

只有第五個，很少打開

在這個水平面

一樣平靜的下午

第五個似乎還有什么沒法脫離

在暗流中

在語言、真理與邏輯中

像剛出生一樣

海邊

我又想起那晚

我們坐在八月的沙灘上

黃海在遠處閃著亮光

港口也燈火明亮

我們說起住在海那邊的

某個朋友

她現(xiàn)在

已經(jīng)起身離開了大海

去了過去的一座山上

大海再也不能帶給什么

包括海水的安慰

我們繼續(xù)坐在那兒

看著一座新的島嶼

正在誕生

數(shù)著那些依次熄滅的燈光

石階發(fā)燙

星星時隱時現(xiàn)

云的后面

人們陸續(xù)都離去了

現(xiàn)在我獨自坐在八月的山東

而你去了更遠的大海

海水也可以拐彎

我想大海拐一個彎

就能流到你那里

只不過是換上一個名字

大海也有名字

似乎是為了區(qū)分

這里的海和那里的海

有著什么不同

其實季節(jié)也在

呈現(xiàn)著那未可到達的距離

我坐在這里

看不到你那里的海

但能感覺到

從你那里吹過來的海風(fēng)

如同輕輕地哈氣

我坐在夏日

到不了春天的海邊

它只是讓我感覺到了空氣

它曾在春天存在

一切存在著，孤獨

希望，和濕漉漉的愛

阿黛拉

阿黛拉，端起酒杯

和自己干一個

黃色代表膽小

阿黛拉你是一個勇敢的姑娘

現(xiàn)在把自己推出去

開始，飛

這是自由，在一杯酒里

你喝下

田野上的偶蹄動物

會抬起頭來看你

主婦們

也會從窗戶里抬起頭來看你

這些一輩子

都被困在軛里的人

眼神呆滯、悲傷

翅膀和飛翔

對他們來說永遠只會是夢想

阿黛拉，現(xiàn)在

你可以是任何一只鳥

云雀，信天翁，天鵝

你可以讓人們看到有個人

真的飛了起來

脫離了地面，脫離了眾人

你感覺你可以變成任何一個

鳥，魚，酒，打火機

和空氣

都是因為你喝下了一杯

你自釀的烈酒的緣故

如果不是這樣

阿黛拉，你就做一個

從生活現(xiàn)場溜走的女人吧

一條從浴缸里溜走的魚

可那就不是你了

因為你和我一樣，總是感到人世如此孤獨

除了自由和死，什么

也不能讓我們滿足

阿黛拉

讓我們自己和自己再干一個吧

直到困擾我們的時光和孤單

變得恍惚，不真

大地變得比空氣還輕

行駛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

這不是維特根斯坦的汽車

這不是弗洛伊德的汽車

這是胡塞爾的汽車

行駛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

這不是形式主義的月亮

這不是象征主義的月亮

這是自然主義的月亮

照在午夜的高速公路上

我開著這輛以120邁的速度

以現(xiàn)象學(xué)還原的汽車

走在一條21世紀的高速公路上

月亮一會兒在我的右側(cè)

一會兒在我的對面

我想起了一些人和一些事

他們在月光下

和遠處的山近處的樹

一起在玻璃上起伏反光

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我開著這輛現(xiàn)實主義的汽車

被后面駛來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大燈

超過

那時，另一個我也出現(xiàn)在車窗的玻璃上

似乎一個漫長的夢

正在列隊從另一個世界經(jīng)過

昨晚我們在閣樓上喝酒

昨晚我們在閣樓上喝酒

與莊子，虎皮蘭

翩飛的燈蛾

談到了愛情

談到愛情時，我們各自

想起了某個人

我們各自問

什么是愛情

我們還談到了理性與無我

經(jīng)過理性審判的感性

我們還談了櫻花

櫻花在風(fēng)中靜靜地飄落

談了窗外停泊著的

一艘小船

月光和淤泥

榮光與滄桑

輪番涂抹在了它斑駁的身上

第七封信

又到了傷感又美好的傍晚

又到了該喝點小酒，想點什么的時候

哦，南方的讀書人，你還在看書嗎

你的晚餐在第幾頁

你的太陽正在第幾緯度照耀你

夜海正躺在你的臂彎里對你唱著什么歌

我的落日在荒野里靜靜地燃燒

我的大海正在褪去輕盈的羽毛

又到了掉入一座溫柔陷阱的時候了

又到了火車該經(jīng)過這座破敗空城的時候了

哦，南方的造船者，你的大船造好了嗎

指北針是個偉大的動詞

月亮正在給你鋪設(shè)一條歸來者的路

你正在測試著大地的脈搏嗎

我將從這夜晚的軌道上回去

我將在傍晚從一個酒瓶里

回到有你在的那些場景和傍晚

我將走向你和你的大海

為你建造一棵高高的樹木

今晚，孤獨和黑將不會打敗我

不會毀滅我，不會吞沒我

我情愿在你用鯨魚喂大的波浪里死去

情愿在你的謀殺里死去

哦，今生我唯一的愛人

今晚，我該怎么打發(fā)呢

下一個夜晚，我喝著42°的酒精

我的體溫也高燒不止

是的，從我遇見你的那天我就開始病了

就開始發(fā)燒，說胡話

我的孩子，我的二流子

我的流浪漢，我的父親

考古者，你又潛入到地下干什么了

看看吧，我們的墳?zāi)?/p>

誰在沿著你的頭骨到達我的頭骨

誰在用我們的疾病醫(yī)治后來的鞋子

我們沸騰的血液將遺傳給什么樣瘋狂的喬木和灌木

我們的靈魂是不是像兩粒谷粒，永遠依偎在一起

從跨海大橋上穿過渤海

慢慢進入視界

閃爍的鱗片

渤海以80邁的速度向我游來

三月的跨海大橋

寒冷將海的氣味捉住、收縮、下沉

風(fēng)將我吹得離大海近一些

更近一些

我來得有些晚

船停在右邊

生銹的管子

插在海里

仿佛一堆巨大火柴

在延展的光澤里看起來刺眼、后現(xiàn)代

一座人工堆砌的小島

像一條蜥蜴的舌頭伸入海里

打破了以往的每一種經(jīng)驗

當(dāng)我開車經(jīng)過跨海大橋

魚群正從橋下游過

它們喝著藍色的酒

讓水位升高了十碼

這時，你和畢肖普坐在我的后面

談?wù)撝Ｉ显阶咴竭h的那些人

惠特曼把他的海藏在手提箱里

正穿過普魯科林的海底隧道

他的肩上，晃蕩著升起的月亮

像殘缺的藥片

在另一片海水里

鍵盤左邊首位字母開頭的那座城市

從遠處看

像是一個孤僻癥的孩子搭的積木

但那些煙霧出賣了它

你坐在后座

但我們不知道海里的那些植物、魚是誰種下的

就像不知道遠處的網(wǎng)曾經(jīng)網(wǎng)到過什么

沉重，濕滑，冷硬

海水仿佛劃過天幕的流星

某種平衡被打破

但很快又重新平靜

這被跨海大橋切割的大海

我們喂給它金屬和藥，對它開火

它依然該洶涌時洶涌，該平靜時平靜

只遵循自己隱秘的節(jié)奏和律法

當(dāng)我們某一日通過

海中這座銀色的大橋時，仿如

從一個藍色的夢中緩緩地穿過

幾只鷗鳥在我們的頭頂上建立弧狀軌跡

我們似乎也可以上緊發(fā)條飛上去

如果人們可以脫離開地球的磁

鄧朝暉的詩

麗人行

昨日霜降

露水重，草木黃

而銀杏仍不肯衰老

白果卻舍身墜落

樟樹間的路燈倦怠如滿月

枝葉交錯，是濃妝下的眼影

不去想十月的那些雨天

如今秋陽如麗人

神偶爾造訪你

偶爾懸念般

給你投下一束光

猶記那日春和景明

那日春和景明

一池湖水是我借以澆愁的酒

嘔吐與哭泣是解酒的藥

那時我尚有年輕的身體

恨別離

以為圓滿即歡喜

那時蓮花未開緣分未盡

色與空只在一念之間

那時青杏尚小梅園緊閉

一樹梨花愈是繁盛

愈覺孤單

這幾日的天空

這幾日的天空不像是真的

云朵在頭頂上流動

照應(yīng)著某個 動蕩的靈魂

天空藍得沒有秘密

一枝三角梅對著天空怒放

我想省略那些恍惚的日子

身體里敏感的琴弦

省略打馬看花的瞬間

和一一經(jīng)過的風(fēng)景

省略不真實的天空

云朵般撕扯的愛

省略掉聲音

萬物寂靜地生長

沒有觸碰也沒有回答

雨水東流去

雨水東流去

從立夏到小暑

從未停歇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梅雨天

下得昏天黑地

要么暗淡，要么瘋狂

細小的事物停止了嗚咽

江湖都交給陌生人

黑夜沒有恐懼

雨是小滿的針尖

扎向耳朵和大地

洪峰過境的村莊在針尖上走

無數(shù)個生命在針尖上走

沉默的，短暫的，蒼老的

相愛的，掙扎的，虛無的……生命

在針尖上走

小雪

那天你雪中降臨

燭光也作爐火

桌上有乳色的湯和酒紅的茶

樹長在屋子里

懸浮的燈酷似月亮

我們說著遙遠的事

很久以前的風(fēng)月與梨花

鏡中的少年站在對面

看著陌生的我

我忘了曾經(jīng)有過的歡欣和閑愁

以及

對這間借居之所的留戀

忘了我還有過愛

不是衰敗的草木

就是微熱的流水

秋色如豹

田野有稻禾之香

我只能遠遠地看著

從窗口拍下他們金黃的身子

這一群金色的豹

躬身潛伏在低處

風(fēng)吹起他們的花紋

一叢一叢自在地搖晃

這秋色如豹

斑斕而危險

我不能走近他

我只能傷感地看著

黑暗是一 下子涌上來的

傍晚時我在湖邊

湖水蔓延

往事也蔓延

湖水從未走近

就如疾病從未離開

對岸亮起燈光

如高空中的螢火蟲

可望而不可即

黑暗是一下子涌上來的

悲傷也是

讓人猝不及防

傷害

除了父親我還有什么

只有一副小心翼翼的身體

害怕

怕灰塵，怕聲音

怕動物甚至米粒大的蟲子

怕撞墻

怕一切堅硬的軟弱的屏障

怕走路

井蓋太多

怕人群

怕他們看見我的存在

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間才是安全的

只有回到那天的月色中

陽臺上只有我一人

月亮那么高

不會傷害我

只有回到父親的思念中才是安全的

他永遠那么柔弱

嘆氣都是輕輕的

傷害不到比它更微小的事物

田凌云的詩

其實

放下潮水般的贊美，我依然是朵貧困的閃耀

愛我的人，只是愛他們各自的想象

喜歡我的人，只是喜歡我個別的影子

對友誼的愿景

——兼致龐羽姐

我希望人們互相溫暖

希望所有友誼梔子般善良

一被擁抱我就哭了，安慰像個炸彈

淚珠的幻影里人柔弱又堅強

朝著黑暗戳破它虎牙的陰謀

我希望每一句話都找到諒解它的主人

每場交流的終點

都抵達無解的和諧，哪怕蘊含欺騙

尖銳的語言讓小靈魂受傷

寬廣的愛讓小靈魂成長

是的——我們早已老去

隨時面對承受的痛苦，但愛像個火種

在荒蕪的心頭滋養(yǎng)童真

無數(shù)的針頭落在羽毛上。

而這童真也屬于你、你們

包括那些死去的和正在黑暗中哭泣的人

寫給少女

在青春的年紀，少女臉色發(fā)黃

在夏天，披著厚厚的冬衣

生存的烈火就是這樣來到一個人的

然后將其燃成無盡的碎渣

破碎的夜晚和虛弱的黎明

甜蜜的面包里也嚼出了苦味

像一個出塵的木屋，卻在里面豢養(yǎng)著怪獸

一朵玫瑰，艷麗的花瓣

只開放在夢中

在一個上午，少女突然偶遇時間

然后，選擇放過彼此

用那些僥幸如針的時光，打撈

枯枝般珍貴的皺紋，放到自己

數(shù)年來廢墟般的身上

讀《金剛經(jīng)》

以己之能廣度眾生，就如同

用一個破碎無底的碗舀水

時常欺騙自己懷大美之心，所有形相

皆是無相，內(nèi)心無所住

亦無所往。但看到慈悲靜止

一只鳥困在了鐵絲網(wǎng)上

一只蜻蜓不慎落水

一個人在夜里升天，帶著勝利的微笑

我還是會抱著頭，蹲下

靠在一面冷墻上取暖

距離

越想靠近一個人，越要遠離一個人

他的空間，會因為多了一個你，少了

偶遇更多靈魂的可能性，而你的空間

也會因為多了一個他，少了

更多胸懷可及的視野。這并不是什么

祝福主義的高尚，不是讓自己成為佛祖

普度眾生，拿起偽善主義的刀子

你要在鋼絲上走，這是交往的常態(tài)

才會形成，穩(wěn)定的氣流

構(gòu)造的人間。才不會因為驟然摔下

破壞這藏得恰到好處的，血污

絕筆

一根毛筆，寂靜地躺在自己的痛苦之上

用互啖的灰塵，描述不可抗拒的沉默

它未曾打開世俗煙火，卻用比世俗游戲

更多的方式失身

它未曾抽離末日風(fēng)光，卻已在一米高的深淵

向著自己的背部，提刀

又是一場自絕

用歃血之盟遙想斷指、砍頭

去而再返的吞噬

墨未蘸，筆比夜黑

它把一朵白云吞進腹中，安定燦爛的絕唱

多少的空白，需要一場二十年的赴死續(xù)寫

一切無法證明

除非不斷地奔跑，向著生的反方向

重生

不斷地壓縮。正如你不斷地滅亡

縮小如一片人間，一場投湖，一個

男人薄涼的背影，再殺出去

養(yǎng)一千只豹子在心里，不給水，不給糧

如此折磨，與你崇高的痛苦匹配

深夜再不會顫抖，恐懼再不會贖罪地扇到臉上

滅亡不會自焚地，刺穿內(nèi)臟

女人依舊在孤燈下

等待男人的回返，小孩的身體沒有裝進大人

腳還是腳，沒有破洞

需要一場春天，用一萬種黑夜構(gòu)成

質(zhì)疑

我們在墻縫里走路，把自己當(dāng)成巨人

而那些更高的巨人，都是叛逆了的孩子

我們把所有的說教，都當(dāng)作找死的救贖

直到深夜的風(fēng)聽瞎了眼睛，原諒它們——

如原諒一種無辜又罪惡的情愫

我們走在不同的水杯

不時地被禮遇淹死

人間草木，都在秋季

以凋零的方式祭奠

落下的葉子，都是變身的花環(huán)

萎靡的質(zhì)疑

但此刻，我雙手沾滿了鮮血

世人卻騙我說，那是不經(jīng)意間揩落的胭脂

鐘芝紅的詩

普通生活

一生中離開外婆太久，外公終于在

某個夏日夜晚離開了我們。

山上的墳，從一處變成兩處，又從兩處回到了

一處。下了些細雨，南方氣候中

有喜悅的體感。我回避了，情感最樸素

的一面：眼淚。卻在很久后，在別處的江邊

忍不住痛哭。我愛的人，從被庇護，成長為

嶄新的母親，那個夜里，她失去了一名父親

“從此你是世界的孤兒”，問題總是清冷

人卻無辜。是一種無辜的普通身份，同樣地體恤

新的后代。沒有父親的時代，如何才能容納

我們身上的歷史？除了你清涼的吳語

仍完整地保持概念的人情。從你的母語中

你獲取經(jīng)驗，又從你的母語中分離：

你并不偉大，偉大不會出現(xiàn)在

一位南方女人的自傳中。你小小的

因為憐愛而令人尊敬，我尊敬你。

災(zāi)難

聽到新聞是晚餐時。母親眼里

有悲憫。不久前，從那里出發(fā)

從家鄉(xiāng)回到異鄉(xiāng)。這本是一段

清涼的旅途，風(fēng)景都好，只有方言

與口罩，隔開了一段被忽略的

距離。能談?wù)摰牟辉谄渲小?/p>

壞消息還在發(fā)生。抵御了

病毒，沒抵御過別的災(zāi)難。

這份清單外的恐懼，降臨在

你的友人間。都是如此吧，

無法期待的認真，兩地的雨依然

沒完沒了地下著。服務(wù)員送來

宰殺后的魚，腮仍顫動。

已經(jīng)很辛苦了。因為努力在活著。

無所事事的人。你渴望聞到腥咸的

海水味道，即便雨依然

沒完沒了地下著。不會再有新的撫慰。

愛情事件

——給P

已記不清吵了多久。今天

你送來太平洋的風(fēng)，對我說

“基隆港的肉圓超好吃”，又說

“別誤會，我一個人來散心?！?/p>

是霧霾天，窗外暗得心慌。

連日感冒，我并未出門，在家

拉片，做料理，等著你偶爾的

消息。我想告訴你，上周五穿過北三環(huán)

去上課，途經(jīng)的那棵樹，葉子忽然紅了。

是北京深秋的顏色，是我們曾經(jīng)在

老校區(qū)的顏色。這么多年了，

你我遭遇了親密，也遭遇了親密的

必需品，不善言辭的爭執(zhí)，幾乎

將你我徹底變成你與我。

十月的夜晚，山里多行人

你與內(nèi)地客相聊甚歡，凌晨歸來

輕輕探問“還痛嗎”，這久違的

干澀的親密，毫無防備地擊垮了

我。愛，首先是一個事件，

其后是激情、邏輯與新的

問題。提問，并且缺少地

提問，禁欲的展覽充滿我們。

克服的門

顯現(xiàn)不是必要的。匱乏落日中

有樸素的入門。你常常是新奇、疲憊

眾多交通的世間，艱難向上的風(fēng)暴

也有它寂靜的認識。在你身上，你專注于

語法的臉上，有什么比“克服”更能證明

你的到來嗎？我的火柴沒有完全熄滅，但我

承認，它一度將被取走了，在我流連于

諸多潰散的身份時。如此小，而美，收起了

尚未辨認的空間。你在其中。過早地

打開了你為數(shù)不多的門。兩年前，一個

伯格曼的夜晚，只要進入了那片叢林

許多詢問就變得懈怠。你臉上有禁忌的困惑。

你是誰，身在怎樣的時代，期待哪一只

時髦的煙斗？意志引領(lǐng)我的母語

上升，我存在，你接近我的存在。

滇西公路

隔著國籍與緬甸語的滇西邊境

云是遼闊。沒有名字的云

幾乎攜帶了所有秘密。可見的

單向度的注視，向觀賞者展開

有限那一片歧途。風(fēng)景美麗且明確

接受路人無辜的浪費，而群山中竟有

悲憫，你感到詫異：疏朗又緊致

的線條，隨時會凝聚成另一種敘述。

如此完整，以至于經(jīng)過的火焰

并不只有隱喻。在我這里，在我這熱衷于

懈怠的身體里，方向獲得了過度的

贊譽，它太確定，太輕易，被創(chuàng)造的同時

又創(chuàng)造了新事物。群山也有它的方向

卻不嚴格，散漫地落在你受保護的

語言里。你的位置之美，你開口就擁堵的

二月。還有什么可以失去？尚在“沒有”中

你并不比內(nèi)陸多一些低度?！皼]有之美”，此刻你

驚覺：太過徹底的水，看不見彼此的海。

劉夢的詩

西山鳥鳴

被一種聲音喚醒還是第一次

或者說，在一種純粹又耐心的提示中醒來

讓人無法忽視它的

由一種向無數(shù)種的變化……

那不是聲音。

單調(diào)，又豐富，不可言說

這樣的聲音用聲音概括不了

比聲音更少的聲音

只要那一種就夠了，咖啡不用加糖

也能讓人滿足

這是在別的地方?jīng)]有發(fā)生過的

在別的時間里，鳥鳴只是從遠處傳來的虛弱的背景

從樹叢間隱藏著的地方偶爾跳躍的精靈

我們都知道，聆聽不是全部的生活

有的是叫聲，有的叫聲婉轉(zhuǎn)，一滴，兩滴

夜間下落的露水也是這種聲音

有的聲音，強勢，活躍，自負

像一片神的預(yù)言飄在灰色的屋頂上——

現(xiàn)在不需要別的，不會比

別的時辰里的光線更加合適

在天亮之前

隨著黎明的一點點加深

這種游戲，對話，儀式的橢圓，歡唱，喉嚨的生存……

用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漸漸地停止了

不是我們的事物就不被我們理解和擁有

世界不是我們的

這一點

世界對我們證明

也許根本沒有過這種時間，窗簾根本

沒有任何行為

黎明來臨了，寫字臺和吸頂燈還是老樣子

電視機固執(zhí)又索然無味

我們只有一個房間

等待著太陽的升起

鯨魚

想象中有夜的降臨

這其中一定有我們可以利用的一點

有一個位置正在黑暗里隱隱地發(fā)光

等待著依靠心靈的捕獲

也許根本就不是什么洄游

方向不過是自我追逐的迷霧

這里的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但是灣流總是帶著一陣冰涼

不然就是溫暖的撫慰

突然涌來

是否不再需要器官的拍打

而清晨的海上是多么刺眼

在深處和深處

沒有視線透過永恒的光

龐大的漂浮，自由的節(jié)制。

一座房子。

一座島嶼只想在水中游動

他不想被拯救

被你我和任何人

水無法被責(zé)怪，也無法被原諒

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個物體

但卻存在于

比一切更高和比一切

更深的地方

看這些水，每一種都不屬于自己的形狀

每一次涌起

都分不清是內(nèi)在的騰空

還是只是被隨之而來的力量所托起

那不能拒絕的來自深處的涌動

像一個受傷的人在暗處發(fā)出呻吟

命運拽著他的雙腳進入急流

看這些時間，如何帶來了同樣的日出

卻不是同樣的黃昏

我們想象著鯨魚在這時浮出水面

噴出看不見的想象中的水柱

周圍沉睡的海島將再一次醒來

我想我是不是能夠與之相提并論

或許最終我會達到這種境界

當(dāng)生存讓鯨魚心領(lǐng)神會

離開這片大海

它就從不用知道自己的美的來源

雛鳥

回憶里沒有我的生活

但卻誕生了關(guān)于他的日子

閃閃發(fā)亮的日子

混亂在夜晚開啟了他的生命

或者他的生命早已被開啟

只不過等待注定如

預(yù)言般的緩慢

直到他從兩個中脫離出來

屬于我的那部分消失之后

隨之而來他的天性

助產(chǎn)士的雙手還在我的身體里攪動

我感到，一陣溫暖

一個優(yōu)秀的助產(chǎn)士不能帶著仁慈

助產(chǎn)士不知從哪里把他抱來了

我的兒子。

在麥地旁的一棟房子里

我給他洗澡，穿衣，剪指甲

給他領(lǐng)取走自己的尊嚴

他能夠以這樣認識我

在他眼里，我不過是個

戴著眼鏡的人

一個孩子，雖然所有的孩子

最終都會讓他們的母親失望

什么也比不過

把他沉甸甸地抱在懷里

一個新的，從未有過的人

嶄新得驚奇

早已厭倦的母親的愛

讓他更快地長大

在B超室等待

穿著平底鞋的女人隨之而來

占據(jù)了所有

包括那些角落里的空間

在她們大片裸露的粗糙皮膚上

還閃映著去年的微光

而有時在類似于痙攣的顫抖之后

誰會想起曾有過一陣渾濁的呼吸漂浮在海面上

血液已經(jīng)靜靜地流過海灣

又或者飄蕩在松針枝葉上的

那種色彩

沁出的暗綠色

的汗珠

仿佛真的存在

什么東西正在毀滅

什么東西正在生成

帶著必勝的決心

他自己本身并不理解

這是否是一種被允許的過程

漫長的停留是否取決于急切的警告

但決定他的是他的意志

在同一時刻

有一只手被抓緊

一只癱軟著指向晦暗的時間

于是她們明白了

就像現(xiàn)在一樣

被看到的不是全部的她們

蘋果林

沒有人經(jīng)過蘋果林

這是一座寂靜的城堡

風(fēng)也只能在外面盤旋

沒人進來，比墳?zāi)估锩?/p>

還要持久的涼爽

只是在光線的損傷中

難以保持堅固的形狀

那些枝葉散開又聚在一起

無法保證能不能成為一個安靜的籠子

可以不被人打擾

獨自面對這些流出邪惡的

誘惑汁水的果實

哦。是嗎，誰不了解痛苦的孕育

不了解奉獻是戴著枷鎖的舞蹈

誰不是被自己的沉重打擊

耗盡，深深地擊垮

但偶爾風(fēng)的聲音在林間打轉(zhuǎn)

那離去了又回來

那不斷猶疑的聲音

想要在那個地方找到某種東西

偶爾那緊張的聲音使蘋果林吃驚

我沮喪地想到：

如果走過去的是我的母親

讓她走過去吧！讓她

走過去吧！

企鵝

歲月又因自己的到來

變得寒冷。并深知一個十二月的

低溫到底有多么頑強

當(dāng)下午的疲倦來臨

陽光似乎看不見已經(jīng)打開的窗戶

身體在拒絕，脆弱而又勤勞地走入

健身房的熱氣中

我沒有寒冷的記憶，我記住的

從來都是一些比瑣碎更加傷人的事

盡管我知道感受是徒勞的

但我還是想要回到床鋪之中

來溫暖自己冰涼的雙腳

在我住的房子的四周

樹木之間有一些空地

那些樹木就像被人從某張展覽畫上

剪下來之后插進碎石中間

樹冠像深綠色的剪紙一樣舉著

空間少得讓人驚奇

我的目光只能在前后樓層的墻壁上

探尋出所謂的理想

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頭腦，哦，閃亮的白色

呆在家中，用受傷的脖頸扭動著沉重的思想

我的所有生活來自一臺彩色電視機

里面的想象力我貪婪地尋找

我看到我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我看到我殺人和被謀殺

我看到一個人使用一萬個理由和

一個理由被一千萬個人使用

我看到，似乎我經(jīng)歷了全能

卻依然不知道陰影來自何處

一種遙遠的笨拙多么可笑

看這些畫面上，企鵝如何滑動著

光潔羽毛覆蓋的身體

那渾圓的，從始至終都沒有斷裂的線條

更不能忽視的

那被行動阻礙了的力量

和直白的、并不高明的眼神

對一切無害之行為的看法都可以看作是

內(nèi)心的反射，企鵝因為沒有一秒鐘的多余

而被深深地刺痛

這只是我的眼睛

我擁有空想的念頭，卻不具備實現(xiàn)的勇氣

我的行動像雙腳陷進了泥坑一樣艱難

注意到了嗎，古老的銀杏又一次地

用死亡的華麗鋪滿整個東方大地

美的又一次燃燒，

時間趁機而來了當(dāng)在夏天時

未完成的夢想

但這是一種在冷淡空氣中的冒險

一種趨于零度之時體驗

又被無限拉長了的盛放

我偏愛黑色的后背，光的閃爍

在于波浪的高峰

我知道這里是海水中的一股寒流

海洋始終是多么沉重

但那波浪的上層卻讓人覺得非常輕

可以輕輕地托起一只巨獸的爪子

海水追逐隨著細紋和裂縫

在搖晃中漾出更多的泡沫

只因透明的事物會讓我們心碎

清澈的水域是存在的，當(dāng)企鵝躍入水中

黑色的礁石上再也看不見它們的影子

我相信虛空并非獨自存在

時間空白的檔口也不是什么都沒有

死亡與一切相連

也讓人相信死不會

比老人斑來得更早

然而在我們一生中所要面臨的死亡誘惑

還沒有企鵝走向海岸時

所經(jīng)歷的多，這些黑白相間

身軀連在一起的企鵝張開短短的上肢

像人一樣用兩條腿擺動前行

厚厚的胸脯上裝滿了脂肪

漂亮的身軀到了岸上就有點愚蠢

遵從于交配的意志，公企鵝時刻準備著

把母企鵝壓在身下

男人們也一樣，從來都是

沒有原因沒有理由沒有時間控制地勃起

孤獨傷害著我們，蠶食一切生物

雖然我們和企鵝的空間一樣擁擠

卻仍然會被肆虐的抑郁癥摧毀

這些鳥始終不會離開大海

并且只會養(yǎng)育自己的孩子

只要身處群體之中，個體的死亡

就被突顯出來

死亡是如此輕易地慢慢靠近某一個人

并不是只有兩種顏色

而是你要在眼睛中尋找

這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就要長大了

而另一個生來就知道要做什么

在漫長的海灘中，或者白色讓人眼盲的冰川上

企鵝都在耐心等待

沒人知道我度過了一個下午

就像沒人知道我不過是一個影子

無名者，我聽著大海翻滾的聲音

渴望著我的渴望可以成真

我手邊的溫度已涼

企鵝在水中展現(xiàn)著靈敏的泳技

我靜靜地看著窗外的一塊綠草地

接著我想起了自由的念頭

一股寒意正悄悄逼來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