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中央民族大學,北京 100081)
中古時期居住在云南西部的白族,曾利用漢字或以增損漢字筆畫的方法來記錄白語,創(chuàng)造了一種表意記音的符號——白文。關于白文,學界大致有兩種意見:一是認為白族沒有自己文字——白文。如徐嘉瑞先生認為:“此種民家(白族)語,亦無特殊文字,不過有時筆之于書,以漢字寫民家語音,覺奇異難辨而已?!雹傩旒稳穑骸洞罄砉糯幕犯濉罚虾#褐腥A書局1978年版,第386 頁。二是認為白族歷史上有文字,這部分以楊堃先生、孫太初先生、馬曜先生為代表②參見楊堃的《試論云南白族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和孫太初的《談“白文”》中的觀點,見《云南白族的起源和形成論文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本; 馬曜:《論古白文的夭折對白族文化的影響》,《云南民族語文》1989年。。眾所周知,一種字母可以為幾個民族所用,可以成為多種民族的文字——用它書寫哪個民族的語言就是哪個民族的文字。徐琳先生發(fā)現并歷經“文革”千辛萬苦保存下來的云龍白曲殘本為第二種主張“白族有文字”提供了旁證。用漢字記錄白語的文獻白族民間隨處可見,但云龍白曲殘本確是唯一一部有大量自造字的文獻資料,也就顯得彌足珍貴。
目前學術界對于白族文字研究還比較薄弱,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第一,白文的文字性質問題,白文的存在有無;第二,從文字學角度研究白文的書寫符號系統(tǒng);第三,白文文獻的整理和釋讀;第四,新創(chuàng)拼音新白文的研究。從文字學角度探討自造字雖取得一定成績,但還未有人從構形角度來探討白文。本文根據美籍華人馬里蘭州圣瑪麗大學國際語言文化系傅京起教授(徐琳先生之女)編纂的《Chi?nese Ethnic Minority Oral Traditions》(《中國少數民族口頭文學:新發(fā)現的用漢字白文記錄的白族民歌》)③以下都簡稱“白曲殘本”。為參照,通過搜集整理歸納,將曲本中的自造字分為形聲字、會意字、合音字、加形字,這些自造字存在著文字羨余現象。筆者認為漢字系文字在漢字文化圈的包圍影響下,也自然會受到漢字演變規(guī)律的感染,這是漢字系文字存在的普遍現象。
20 世紀國際現代語言學針對自然語言的本質有三大發(fā)現,即語言的羨余性、模糊性和生成性。羨余,也稱為冗余、贅余、盈余,是來自信息論的術語,大致相當于經濟學上說的“不經濟”。漢字羨余現象是漢字構形的重要內容,是古文字中常見的構形問題,它是指一些字本來形意關系已經確定,字形已經能夠承載它所承載的字意或詞意信息,但使用漢字的人卻出于各種原因,在原字基礎上或增加筆畫,或增加偏旁,從而構成在形體上比原字多余,在意義和用法上與原字無別的新字。①湛玉書:《論漢字羨余現象》,《語言研究》2005年第3 期。韓陳其先生在其著作《漢語羨余現象研究》一書中指出:繁化就是羨余;漢字的羨余現象常表現為漢字形體結構的繁化。②韓陳其:《漢語的羨余現象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3 頁。自造字是仿造漢字的一種類型,它是依據漢字“六書”造字法造成的新字,是在漢字基礎上衍生出來的一種漢字系文字,如漢字系的古壯文、喃字。
白文的形成與漢字的傳播使用是密不可分的,它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漢字傳播階段,方塊白文的產生是漢文化長期滲透、影響的結果。本文對白文自造字羨余的概念作如下界定:在形音意關系已定的情況下,通過增加構件改變自造字的形體,但是卻不改變原有意義的現象,稱為白文自造字羨余。這里所說的意義是就該字的字形意義而言的,這里所說的增加,是指在原來字形基礎上添加新的構件而“繁化”、“復雜化”,是就字形原有構件而言的,是指原有構件的繁復。
云龍地區(qū)的白文較為古樸,有較多的自造字,并且類型豐富,它是漢字系文字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白族人民群眾在長期使用漢字的過程中,對漢字的結構特點有了較深刻的認識以后發(fā)展起來的,其造字方法以“六書”理論為基礎,但是又不完全同于“六書”,極大地豐富了漢字“六書”的造字法。根據文字學的理論以及書寫符號形、音、意的關系,本文將白曲殘本中的自造字分為形聲字(傳統(tǒng)意義上的形聲字、類形聲字)、會意字、合音字、加形字。這些根據漢字“六書”造字法創(chuàng)造的白文自造字與其羨余類型也有密切的關聯(lián)。下文將就白文自造字類型探討一下其羨余現象。
方塊自造字中形音意關系已經確定的情況下,自造字多出一個表音的成分。表音羨余的類型多出現類形聲字中,類形聲字是合體字,并且讀音音近或音同,每個漢字構件都有完整的形音意,這也為表音羨余現象的出現創(chuàng)造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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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塊自造字中形音意關系已經確定的情況下,自造字多出一個表意的成分。 這類羨余現象也是多出現在形聲字類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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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塊自造字中形音意關系已經確定的情況下,自造字多出既不表音也不表意的字素構件。在漢字基礎上加一個偏旁或者符號,以示和原有漢字的區(qū)別。大多是加“口”形偏旁字,還有少部分其他偏旁字。這類字素羨余在白曲殘本中多是加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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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加“口”偏旁的自造字占有一定的比例,徐琳先生在其文章《關于白族文字》中指出:“口的表示跟口有關,但是有的加口旁只表示這個字是白字”。①徐琳:《關于白族文字》,徐琳:《大理叢書﹒白語篇:卷二》,昆明: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857 頁。王鋒教授認為:“白文的加形字可能也是受漢字的口旁字影響而形成的?!雹谕蹁h:《論古白文的書寫符號系統(tǒng)及其文字屬性》,徐琳:《大理叢書﹒白語篇:卷二》,昆明:民族出版社2008年版,第954 頁。但是如果白文中的“口”旁字僅為加飾的話,這也有悖于造字理據,也不符合書寫的經濟性原則。方塊自造字中有一定比例的口旁字,緣何解釋呢?這似乎和漢文佛經中出現的一類加口旁字隱約存在著一定的關系。我們知道大理國時期,白族成了單一的統(tǒng)治民族,在繼承南詔文化的基礎上,這一時期還有兩個突出的表現:佛教的空前發(fā)達,白族文字的創(chuàng)造和使用。元代郭松年《大理行記》云:“此邦之人,西去天竺為近,其俗多尚浮屠法,家無貧富皆有佛堂,人不以老壯,手不釋數珠......沿山寺宇極多,不可殫記?!崩罹对颇现韭浴芬舱f:“佛教甚盛。戒律精嚴者名得道,俗甚重之......教童子多讀佛書?!比藗円x書識字就要到寺廟中向師僧學習,師僧教的是漢文佛經。西夏文和方塊白文都有著相似的佛教背景,而且語言上也都同屬于藏緬語族,西夏文中也存在著較多的口旁字。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19 世紀在臨近地區(qū)的吳、閩、越、客及民族語言文字中也存在口旁字的自造字。在這類加形字中,增加的字素構件毫無意義,因此這也就違反了語言文字的經濟性原則,產生了文字羨余的情況。
白文自造字形成以后,一直在民間使用(唱本、佛經、文學作品)。由于自身的局限,加上統(tǒng)治者都以漢文為官方文字,對白文不予重視,未進行規(guī)范、推廣的工作,往往因人而異,因地而異。因此,自造字產生了千奇百怪的變化,徐琳先生稱為“奇字”。文字羨余是其變化中的一個小的方面。這種自造字的產生符合方言俗字的一般規(guī)律,探究自造字產生羨余的原因,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認識白文的發(fā)展,對于研究白文文獻的釋讀頗有助益。
2016年筆者深入劍川調查阿吒力教經書的時候,阿吒力教滄源師傅對筆者口述:“作為阿吒力教的師傅,必須有一定的文化。”滄源師傅告訴筆者他是小學文化,自己手中的100 多本經書大多是從別家?guī)煾的抢镏`抄過來的。因此可能在謄抄的過程中由于自身的文化教育水平限制出現新的自造字。從白族的民族心理上來說,善于吸收和運用漢文化是其一大特點。漢字書寫講究對稱、平衡的審美,所以在追求字形結構內部平衡、外部對稱、整體美觀大方。造字人在創(chuàng)造白文的時候潛意識使用一些與形音義毫無關系的修飾形成分。毛遠明先生指出:“這種語言文字結構的對稱性具有明顯的冗余度”。③毛遠明:《語文辭書補正》,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版,第32 頁。
文字類化是指文字在書寫時因受前后文或別的字詞的影響,而潛意識的改變本字結構的文字現象,字形相互感染而類化,使文字呈現出一種整齊、協(xié)調之美。為了求得相關文字形體結構上的一致性,往往給某些字增加羨余成分。無論文化水平的高低,人們希望相近或相關漢字有同樣偏旁的心理總是一致的,這是文字類化的社會基礎。白曲殘本中的自造字也是存在這種情況的。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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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涌泉先生說:“俗書有增加點畫的習慣?!雹購堄咳骸抖鼗退鬃盅芯俊罚虾#荷虾=逃霭嫔?996年版,第326 頁。白文自造字中加形字,增加的字素構件與自造字的音意都無關。但是如果白文中的“口”旁字僅為加飾的話,這也有悖于造字理據,也不符合書寫的經濟原則的。白曲殘本中還有一意多形的自造字,同一個詞有多個字形,或是變換字素結構(改變上下結構、改變左右結構),或者改變與聲符字音同的自造字,或者改變意符。
方塊白文自造字中有一種類形聲字,形音意關系已經確定的情況下,自造字為了字意表達的彰顯性,增加了一個表示字意的字素構件。例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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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造字中有很繁體字構件的字素,筆者2016年深入白族地區(qū)劍川調查阿吒力教時搜集到的經書大部分夾雜著繁體字,可見白族民間群眾深諳漢文化的影響。方塊白文在民間的功能即是記錄一些經書、唱本等,由此看來繁體字作為構件較多也不足為奇。但是白族群眾緣何會選擇繁體字來作為字素造字呢?筆者認為中國大陸從1956年開始推行簡化字,舊時寶豐為政府所在地,當地知識分子較多,他們深受漢文化的熏陶,可能出于慣性和對傳統(tǒng)的忠誠,所以在記錄的時候選擇漢文繁體字。但是隨著漢文化教育的普及,簡化字的推行鋪開,方塊白文使用繁體字構件的將會變少。
漢字的書寫符號總是和語素相對應,漢字是表詞文字,是形音義的結合體,方塊白文自造字中的類形聲字是合體字,是由兩個或以上的漢字作為字素構件組成。每一個字素構件也是形音義的結合體,正是由于這樣字素繁化的條件,所以增加了羨余成分的可能性。
漢字是表詞文字,白文自造字是漢字系的文字,它是仿照漢字而構成的一種類漢字。自造字的構成往往是把造字法與表辭法集于一身,包含著書寫者造字心理過程和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這也是自造字的文化屬性。自造字文字羨余作為構形變化的一個重要方面,它是白文符號化的一種表現。
中國古代漢族在歷史上與其他民族深刻交流與交融。正如骨勒茂才在《掌中珠》“序言”中所說:“今時人者,番漢語言可以具備。不學番言,則豈和番人之眾?不會漢語,豈入漢人之數?番有智者,漢人不敬;漢有賢士,番人不崇。若此者,由語言不通故也,如此則有逆前言?!雹冱S振華,聶鴻音,史金波:《番漢合時掌中珠》,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5-6 頁??梢姖h族與白族在歷史上也有著密切的交往,白族群眾崇尚漢文化的心理,使他們也要求自造的白文與漢字一樣具有平衡整齊的審美文字觀。
白文自造字羨余是書寫者習慣,或者是受書寫者文化水平的限制,因此發(fā)展的并不規(guī)范,未能發(fā)展成成熟的文字。在白文的發(fā)展過程中,我們也應看到一些文字的羨余是毫無意義的,反而增加了書寫和辨識的難度,因此自造字發(fā)展很不完備,又沒有經過規(guī)范性、系統(tǒng)性的整合,往往因人而異、因地而異,其中或許含有現代書寫者個人感覺隨意加寫的因素,很難進行廣泛交際交流,未能發(fā)展成為全民族的通用文字。盡管如此,由于白族文化活動的需要,創(chuàng)作和記錄白族民歌、民謠、民俗活動祭祀經文、戲劇、曲藝等均離不開這種文字工具。自造字文字不僅是書寫白族語言的工具,更體現了漢族和白族在歷史文化上的交融交流的一種載體。
方塊白文自造字是白族知識分子運用漢字記錄和表達白族語言的記錄符號文字,其造字規(guī)律符合漢語方言俗字的規(guī)律。白文自造字在漢字文化圈的深刻影響下,自然會受到漢字規(guī)律的感染而出現羨余的現象。自造字的類型與文字羨余的現象是密切關聯(lián)的,我們知道漢字是表詞文字,每一個漢字都是形音意的結合體,因此自造字作為一種漢字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民族文字,都會受到漢字特征的限制或影響。文字羨余的情況是整個漢字文化圈中漢字系民族文字存在的一種普遍現象。正確認識自造字的羨余現象,對于我們研究漢字系民族文字的發(fā)展歷史,識讀民族文字文獻有正確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