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哲
一、有伯樂,焉有千里馬?
相馬之祖應推伯樂,韓愈有句名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從秦穆公識伯樂之說,到《戰(zhàn)國策》汗明見春申君談伯樂相馬,遑遑然數千年已過,孰見伯樂乎?千里馬乎?中國可能有伯樂之相士,確無伯樂所言之千里馬也。
流傳最廣、最具傳奇色彩的是“的盧”馬之相。
辛棄疾留下千古名句:“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钡谋R馬,中國名馬榜上有名?!断囫R經》:“的盧,馬白額入口至齒者,名曰榆雁,一名的盧?!薄恶R政論》:“額上有白毛謂之的盧?!辈钜环忠唤z豈敢稱之的盧?《三國演義》講得精彩。劉備得一馬,極其雄駿,氣度不凡。劉備識人卻不識馬,認定此乃千里馬也,送給劉表,豈料劉表手下蒯越懂得馬相,相馬無數,無不準其然?!柏岵畼贰敝浮暗谋R”而言,此馬眼下有淚槽,額邊生白點,名為的盧,騎則妨主,并以此馬之前主張武騎此馬而亡以佐證。劉表也不道德,并不說破,將“的盧”馬退回。果然,后劉備騎“的盧”馬深陷檀溪,寸步難行,后追兵將至,死成定局。劉備在將死之際,記起有人告他“的盧”馬妨主之言,悔然大叫:“的盧,的盧!今日妨吾!”誰料,那馬突然從水中騰空躍起,一躍足有三丈余,飛身上岸,疾馳而去。后徐庶見之,亦有妨主一說,劉備不以為然,檀溪一躍,“的盧”救命,焉有此邪乎?然“的盧”之說終成讖言。被稱為“得一人即可安天下”的鳳雛先生就因為騎此馬而被射成箭垛。中國的相馬術較之堪輿術晚一千多年,但其相術之深讓人不寒而栗。
司馬遷也深諳相馬之術。說項王騎下的烏騅馬,“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這些神馬皆深通人性,主人在則鞠躬盡瘁,主人死則隨之而去,死而后已。
狗不嫌家貧,馬不嫌人瘦,只有秦瓊賣馬,馬絕不背瓊而去。嗟乎,天下事有難易乎?相馬亦難亦易乎?
韓非子講老馬識途,估計韓非子亦得相馬真諦。韓非子云:“管仲、隰朋從桓公伐孤竹,春往而冬返,迷惑失道。管仲日:‘老馬之智可用也。乃放老馬而隨之,遂得道?!表n非子不但懂法治,集法家之大成,亦懂馬科學,知馬甚深。馬的眼睛大而亮,但視力卻不好,故馬易受驚。但馬之嗅覺極佳,老馬識途靠的是喚醒儲存起來的嗅覺的識別記憶。韓非子亦伯樂?
戰(zhàn)國出奇人。孫臏豈止軍事大家,相馬有術矣。孫臏初入齊,見到田忌,“數以齊諸公子馳逐重射”?!榜Y逐重射”,須有好馬,猶如當前的“跑馬博藝”。齊威王時,此技已然如火如荼,齊王及諸公子深迷此博。這才是伯樂尋購千里馬之大背景。千里馬吃香,千金難得,非購千里馬駕車耕犁,而是“重射”,一射即為千金,豪賭也;重射之下,何懼千金購馬?孫臏冷眼旁觀,觀賽馬規(guī)矩,觀下場之賽馬,觀馬之速度,故敢言田忌“臣能令君勝”。此絕非只看上、中、下馬“足不甚相遠”,而是要“相馬”矣,看馬之品種、體態(tài)、性情、訓練等等,確認上馬之為上,中馬之為中,下馬之為下;不是跑一次就定“終身”,因此孫臏才敢下斷語,再賽必勝。孫臏懂馬、知馬,絕不會馬前失蹄,更不會相馬失算,伯樂耳!果然,孫臏勝算。孫臏是先有相馬術,后有兵法術。因為有此勝,才引起齊威王的重視,“齊威王問兵法,遂以為師。”
二、伯樂有術,千里馬何在?
難道真如所言:世上伯樂常有,中原斷無良馬?至少在伯樂所在年代,在司馬遷還在奮筆《史記》之時,中原有無千里馬?
素面朝天出門去,伯樂豈是蓬蒿人?伯樂見不得千里馬受困、受屈、受難,痛則泣,痛則悲,痛則呼之蒼天。伯樂留有《相馬經》,與其言之相馬,不如言之醫(yī)馬。伯樂相馬有五條標準,論頭、論耳、論眼、論背、論蹄,然獨未論腿、論胸、論臀、論筋。似乎有一點可以肯定,伯樂未曾見得一匹真正的千里馬,中原無寶馬,焉得有尋?
以我之見,伯樂在秦穆公時代所相之馬,應為蒙古馬。蒙古馬是世界上較為古老的馬種,低矮粗壯,四腳堅實,力大持久,但這種馬進入中原后,人類對其的要求就是負重拉車,出力干活兒。蒙古馬任勞任怨,不踢、不咬、不鬧騰。蒙古馬的許多野性和原有的許多優(yōu)點因之幾乎是代代退化。后人語,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伯樂心中有苦,苦痛之極言,豈有千里馬乎?最可悲的是一些被中原稱為胡馬的蒙古馬,性烈情暴,騰跑踢咬時有發(fā)生,主人大怒之余,閹之騸之,悲哉莫如其然!更可悲者,騸馬之舉恰恰發(fā)生在秦穆公之時,伯樂之世,伯樂見其乎?想伯樂必痛不欲生。中原無駿騎,與把那些血性的、陽剛的、野性的、狂傲的蒙古馬去勢騸之有很大關系。到漢時,中原已無上陣戰(zhàn)馬,焉能不敗于胡騎?亦有云:伯樂非病亡,實為見騸千里馬暴怒而亡。該為誰悲誰泣?
馬經過馴化,伯樂相之為千里馬,最早距今應在六千五百年前左右。目前地球上唯一存活的野生馬普氏野馬,又稱草原野馬或蒙古野馬,有著6000多萬年的進化史,保留著馬的原始基因,全世界僅有2000余匹,比大熊貓還珍稀。判斷普氏野馬因其染色體有66條,比普通馬多出兩條。這種判斷是野馬還是家馬的方法,伯樂的相馬經上并未談,伯樂相的都是經過馴化過的家馬。我認為判斷野馬與家馬的最明顯的標志之一,是當一匹公馬打敗原來馬群的領頭公馬以后,它會毫不猶豫地咬死所有前公馬留下的馬仔,猶如一頭雄獅打敗獅群的領袖而勝利接管那個獅群以后,一定會咬死前獅王留下的幼崽,其目的也十分明確,斷其母獅哺乳期,讓它們重新發(fā)情,以便為新獅王傳宗接代。血脈的相傳,基因的相傳,使獅群的優(yōu)秀種群代代相傳,代代進化。普氏野馬亦然,公馬相拼,猶如雄獅相搏,非死即殘,基因淘汰的殘酷不亞于敵我,水火不相容。而經過馴化的家馬,即使是種馬,也絕沒有這么野,這么兇,這么血,這么殘酷。
馬和人類的關系密不可分,一般認為馬解放了人類的生產力,為生產關系的演變增加了新的積極因素。但也的確是馬,把人類引向戰(zhàn)爭,使人類的戰(zhàn)爭更殘酷、更兇猛、更迅速、更激烈。言其助紂為虐恐不為過。馬之德為人之功乎?罪乎?
追根溯源,其罪在人。
查閱野馬之家族史,不能不讓伯樂泣淚,中原無良馬,三大優(yōu)質野馬分別為蒙古馬、汗血馬、阿拉伯馬。
中原馬的馴服,從一開始就有別于歐洲、阿拉伯和蒙古,馬之前途萬千;路不同,其前途必殊。
歐洲、阿拉伯和蒙古,從馬馴化的那一天起,就把馬分為役馬和戰(zhàn)馬,準確地說即使先馴化為役馬,也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從役馬中精挑精選出戰(zhàn)馬,且精心配種,優(yōu)生優(yōu)育,培養(yǎng)出一代代優(yōu)種純血馬。2018年,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訪華期間,送給中國領導人一匹法蘭西共和國騎兵衛(wèi)隊的八歲褐騮色戰(zhàn)馬,其名曰:維蘇威火山。這種法國“龍騎兵”的戰(zhàn)馬,至少經過了二十多代的人工雜交繁育,可貴的是至今還保留著一種兇兇然的野性。
在歐亞大陸北部的茫茫大草原及其周圍的戈壁、綠洲、森林地帶,逐漸形成了形形色色的游牧民族,從他們誕生的那天起,就和馬相依為命,密不可分。沒有馬,他們甚至寸步難行。歷史極其形象地喻之為馬上民族。騎馬是馬上民族生存的第一要素,孩子斷奶之日,就是被抱上馬背之時??梢圆粫呗罚荒懿粫T馬。馬上民族對種馬的挑剔和選擇極其苛刻、嚴酷和無情,不優(yōu)秀的種馬將被閹割,這就決定了優(yōu)良馬種一代代不斷被優(yōu)化,不斷被改良,優(yōu)秀馬種不斷被提純,不斷被雜交改造,優(yōu)中選優(yōu),這也是馬上民族在其后兩千年不斷強大、不斷擴張的原因之一。
而中國的中原馬卻非然,它經過了漫長的役馬過程,從野馬被馴養(yǎng)的那一天起,它的任務就是低頭拉車、埋頭干活兒。中原從夏商周直到秦漢時代,漫漫三千年,呼馬為“牲口”“畜生”,直到今日,蓋源于此。中原無戰(zhàn)馬,源于中原無騎兵。秦之前的戰(zhàn)爭,以兵車論勝負,未脫離馬拉車的格局。馬不必野,不必兇,更不能狂。挑選和優(yōu)化好馬的標準是老實、能干、力大、耐勞。看看秦時最駿偉、最威武、最顯赫的馬。兵馬俑的發(fā)掘,讓我們看見了2000多年前秦始皇選中的駿馬。
四匹雄壯威武的駿馬拉著秦始皇乘坐的溫瓊車,全副武裝,一身光彩,不愧為千古一帝之御乘。四匹御馬,身材、體態(tài)、做派幾乎一模一樣。鬃毛、皮毛、馬尾都經過精心梳剪打扮。這八匹秦馬當為蒙古馬,秦國可能是中國第一批引進蒙古馬的,也是第一批成立騎兵的。雖然還是輕騎兵,屬于“偏師”,但是也說明秦始皇有眼光。但秦始皇這八匹御馬明顯過于肥胖,過于健壯,過于矜持,過于尊貴,如伯樂相之,并不以其為千里馬,跑必不快,力必不耐,過于斯文雅致,雍容華貴,盡皆貴族之氣。這可能和審美觀念不同有關。歐洲王室中的“御馬”更追求血統(tǒng)要純,品種要正,牽出去可以當賽馬,拉出陣可以當戰(zhàn)馬,騎出去可以當獵馬,列起隊可以當閱馬。
中國優(yōu)秀種馬的危機直到漢武帝時才正式爆發(fā)出來。
三、伯樂老矣,尚能飯否?
公元前200年,發(fā)生在山西大同白登山的一場惡戰(zhàn),讓登基當皇帝才不到兩年的漢高祖劉邦徹底服輸,這位當時勢在必勝的大漢開國皇帝,幾乎束手就擒,所率32萬大軍雖皆為大漢王朝開國將士,身經百戰(zhàn),但幾乎全軍覆滅。白登山一戰(zhàn),讓劉邦認識到“內戰(zhàn)”和“外戰(zhàn)”的根本區(qū)別,他對戰(zhàn)爭重新認識。與匈奴騎兵之戰(zhàn),不在一個等量級上、一個水平線上,以兵車對騎兵,以步兵對騎兵,無論將士如何浴血奮戰(zhàn),戰(zhàn)則必潰。大漢王朝的選擇是,放棄戰(zhàn)爭,忍辱負重,走和親換和平的道路。
在白登山上,身經百戰(zhàn)的劉邦可謂“開眼”,號稱四十萬大軍的匈奴騎兵風馳電掣一般,分四面包圍白登山,西方皆白馬,東方凈青馬,北方俱黑馬,南方為紅馬,如洪水下山,勢不可擋,讓人心驚肉跳,魂飛魄散。劉邦認識到騎兵之兇、之猛、之速、之威;認輸、認敗、認栽、認辰,那是一種全新的戰(zhàn)爭,無敵的戰(zhàn)爭,是騎兵的戰(zhàn)爭,人馬合一的戰(zhàn)爭。早在古希臘神話中,就有人頭馬之神,人頭馬身渾然一體,這就是馬上民族的尊神。這是馬上民族給大漢王朝上的第一課,深刻且血腥。
中國對馬的重新認識,對優(yōu)種馬的選拔提純,對從“異國”西域引進良種馬,把純血優(yōu)種馬引進中國始自漢武帝,漢武帝從大宛、烏孫等西域國大規(guī)模地引進汗血寶馬、西域天馬等名馬,改變中原馬的品種,扭轉了中原馬代代萎縮、退化,漸無純血優(yōu)種良馬的頹勢,讓后人再次嘆曰:伯樂常有乎?而千里馬無乎?漢武帝高瞻遠矚,目視千年。
漢武帝時,張騫帶著聯(lián)合西域抗擊匈奴的使命出使大月氏等國。張騫十分了解漢武帝的戰(zhàn)略意圖,當他路過大宛國時,了解到大宛國最有名的是駿馬。張騫去“相馬”,親眼目睹大宛馬之“駿”,疑為“天馬”“神馬”,它們和他在大漢王朝所見的中原駿馬截然不同。大宛馬身高體長,肌肉雄健,趾高氣揚,奔跑如飛,四蹄踏空,來如閃,去如風,且耐力極強。張騫確定,這種“天馬”極有可能正是漢武帝夢縈魂牽的戰(zhàn)馬。用其裝備大漢軍隊,何懼匈奴哉?讓張騫稱奇拜服的是,這種“天馬”奔跑之后前膊流出的汗水中有血,“霈赤汗,沫流赭?!贝四撕寡獙汃R!張騫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真世上寶馬。張騫可能比伯樂還會相馬,他看中的汗血馬是當今世界三種純種馬之一,而且是最純的馬種,無馬可比,伯樂所云,千里馬無法與汗血馬相提并論。漢武帝稱汗血馬為“天馬”應當之無愧。這種馬在平地上跑1000米僅需1分7秒,最快速度為84天跑完4300公里。汗血馬的形象被繪制在它的產地土庫曼斯坦的國徽中央,全世界汗血馬的總數量非常稀少,總共不過3000匹左右,但到全世界的跑馬場、賽馬場去觀看,全世界的名馬薈萃一堂,必不可少的就是汗血馬。
漢武帝有眼光,他把張騫封為博望侯,而百戰(zhàn)將軍李廣只能望侯止步,“李廣難封”。
漢武帝伯樂耳,獨具慧眼,決定出重金,購買回汗血馬種馬。汗血馬乃大宛國之國寶,其國王亦深明其國寶之珍貴,亦懂得種馬流失之禍害,因此不準交易,貴賤不賣。漢武帝得汗血馬心切,令打造一匹金馬,去換大宛國的汗血馬,其心不可謂不誠,其意不可謂不切。大宛國雖貪金馬,但拒不交換汗血馬。談崩以后,索性殺了漢使臣,搶了漢金馬,從而引起了汗血馬之戰(zhàn)。為一種馬進行一場戰(zhàn)爭,似乎聞所未聞。歷史果有此事,現世上還存有兩匹金馬,都是從漢武帝的茂陵失盜流失出去的,一匹現在日本的美秀博物館,其重7公斤;一匹為鎏金馬,現在陜西博物館,與大宛國交換的金馬不同,據說送去大宛國的那匹金馬,與真馬無二。大宛國如此野蠻無理,枉殺外交使者,奪財搶寶,大大激怒了漢武帝,正所謂敬酒不吃吃罰酒,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漢武帝豈是那種讓人欺之侮之的皇帝?劉徹有句名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何況把刀遞到他手中,師出有名,“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大漢王朝兩次出兵討伐大宛國,最終打得大宛國國破人亡,斬得國王頭,牽得寶馬回。公元前108年,大宛國三十匹純血種的汗血馬和其他三千匹西域優(yōu)質良馬進入中原地區(qū)。中國高品質的優(yōu)種馬自此始起。
伯樂太老了,雖然他是中國相馬之先祖,但他從未見過一匹真正的純血種的千里馬,伯樂死不瞑目,死而有愧;漢武帝肯定見過,且是心愛真愛,看他特意作的一首《西極天馬歌》:“天馬來兮從西極,徑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睕]有多讀過漢武帝的詩,但此詩寫得神采奕奕,天然大氣,興奮之情,躍然紙上。
唐代為駿馬抒情的大詩人太多了,我判斷他們和伯樂一樣,沒有能親眼去相相汗血馬,總感到仿佛“燕山雪片大如席”,不像李白唱酒,李賀吟奇,李商隱抒情;不像岑參嘆邊塞,高適苦風雪,盧綸誦邊曲。但杜甫例外,杜甫見過真正的純血駿馬,見過真正的汗血馬?!昂R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p>
四、金馬難換,汗血馬鳴嘶
伯樂常有乎?
中國純血汗血馬自1973年開始,曾經“奔馳”在英、法、美等12個國家,超過500多萬人次親眼目睹了它的風采,引起了極大轟動。它就是1969年從中國甘肅武威縣出土的“馬踏飛燕”。
馬踏飛燕形象逼真、栩栩如生。細觀:身馳矯健,奔跑有力,雙耳豎立,鬃毛飛揚,兩眼圓瞪,張嘴齜牙,靈氣之中未泯滅野性;馬尾高翹,四蹄騰空,肌肉繃起,無不展示著速度與激情,狂飆與美麗。突然想起劉禹錫的兩句名詩:“馬思邊草拳毛動,雕盼青云睡眼開?!辈恢獕舻孟壬稍娺^汗血馬?
這匹馬踏飛燕體形碩大,四肢修長,馬蹄堅硬有力,腿幅寬大,胸肌發(fā)達;頭上長有肉角數寸,與大宛汗血馬如出一轍。
中國的優(yōu)質雜交馬,自漢始得到充分發(fā)展,兵車自漢始全面退出戰(zhàn)場,馬的神力愈顯;馬強則軍力強,則國強;兩軍搏殺,騎兵為主。在冷兵器時期,戰(zhàn)爭中很難抵抗訓練有素的鐵騎沖擊,馬的作用也客觀地推動了優(yōu)種良馬的繁殖。
到唐朝,中國良馬進入到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
論唐之名馬,首當論唐昭陵六駿。
昭陵六駿皆熱血優(yōu)質良馬,其中三匹為突厥純種馬,兩匹為大宛汗血馬,一匹為汗血馬與蒙古馬雜交優(yōu)種馬,堪稱駿馬中的精英。岑參曾為一匹名喚赤驃馬的駿馬而歌:“男兒稱意得如此,駿馬長鳴北風起。待君東去掃胡塵,為君一日行千里?!焙貌豢煸眨貌凰?!赤驃馬相比之唐昭陵六駿,恐怕自嘆不如。想唐太宗躍馬橫刀,縱馬搭箭,飛馬殺敵,何其英雄?馬上英雄,馬上縱觀天下,天下就在眼前。
六駿之一的“白蹄烏”,是六駿中唯一一匹歷經百戰(zhàn)而無傷的駿馬,最后“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其名曰“白蹄烏”,其實與其蹄黑白無關,當年突厥人稱其“白蹄烏”,其意為少帥、少將軍。
李世民為少帥、少將軍時,曾騎著這匹“白蹄烏”屢征屢戰(zhàn),立下赫赫戰(zhàn)功。一次,李世民率軍乘勝追擊,催動“白蹄烏”身先士卒,窮追不舍,一鼓作氣,一晝夜狂追200多公里,人未下鞍,馬不停蹄,追敵到最后一刻,“白蹄烏”累死在追剿之中,李世民數十年不忘,每思必心痛。此生死之情,至死不忘。
六駿之中死得最壯烈的應屬“拳毛馬咼”,此馬系西突厥人經十數代雜交優(yōu)選出來的西域良馬,被譽之突厥國馬。此馬在兩軍白刃肉搏之中,與李世民形成人馬合一的“人頭馬”,兩軍陣前,殺得幾進幾出,幾生幾死,身中九箭,壯烈戰(zhàn)死于兩軍陣前。豈能不讓人悲壯?焉能不讓人動情?
六駿之一的“什伐赤”,在李世民率軍攻打洛陽一戰(zhàn)中,打得十分艱苦,十分殘酷。為阻敵西進,李世民率3500多騎為先鋒,搶占虎牢關。當時騎的就是“什伐赤”,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李世民沖鋒在前,“什伐赤”一馬當先,十萬大軍相拼,俱以命相搏,且雙方皆身經百戰(zhàn),出生入死,“什伐赤”身中五箭。據史料記載,若非“什伐赤”馬快機警,能扛得住傷痛,李世民早命喪兩軍之中矣,大唐將無歷史,歷史將重翻頁。李世民由衷贊之:“瀍澗未靜,斧鉞申威,朱汗騁足,青旌凱歸?!崩钍烂裨娊^不如馬好,但他言朱汗即汗血也,“什伐赤”乃汗血馬也!
唐還有匹馬,無價之寶,現珍藏于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這就是唐朝韓干畫的《照夜白圖》。親眼見過這匹寶馬的,指不遠于3米,全世界76億人口,估計不會超過76人,極有可能一億人都平均不上一位。贊美之辭,恒河沙數,汗牛充棟。我觀這匹照夜白卻另有想法,想如伯樂在世,亦可研討,照夜白之馬真乃千里馬乎?
韓干筆下之神馬無論照夜白之白馬,牧馬圖之黑馬,皆膘肥體壯,肚奇大,臀奇肥,馬脖粗短,四肢細弱,莫言四蹄踏風,恐其立不能持久矣。記得唐太宗在與六駿至死相隨時曾有圣旨:“朕所乘戎馬,濟朕于難者,刊名鐫為其形,置之左右?!辈恢n干之馬屬“真形乎”?冷眼觀之,韓干所牽這兩匹馬皆似官馬、御馬,一身官氣,雍容華貴,養(yǎng)尊處優(yōu),洋溢著貴族皇家的寵物氣,唯獨缺少兇氣、野氣、霸氣、機警勁兒、威武勁兒,缺少“一身橫肉”,一臉兇相。漢、唐馬的藝術區(qū)別恰恰于此,漢馬更兇悍,更野性,更自然,也更不可一世,齜牙咧嘴,雙眼圓瞪,四蹄跑起,尾巴高揚,甚至有幾分飛揚跋扈的感覺。在霍去病墓前有一尊石雕,馬踏匈奴,雖然經過歲月的侵蝕,雕像的每個細節(jié)都已模糊不清,卻能讓人感到霍去病胯下這匹正蹄踏匈奴的戰(zhàn)馬,兇悍異常,一身殺氣,桀驁不馴,確有氣吞萬里的神態(tài)。李白有詩贊霍去病:“嚴風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堅胡馬驕?!蹦窃撌且黄ズR,真正的汗血馬。而中唐以后的馬,多肥、壯、圓、笨;多善、穩(wěn)、和、美??偢械饺鄙耥?、缺氣勢、缺精神;缺兇、缺野、缺殺氣;感覺那馬為閹馬,無根無勢之馬。元代龔開筆下的《駿骨圖》,畫的那匹瘦馬,瘦成一排巖峰陡峭的骨架,15根肋骨歷歷崢嶸,卻有一股桀驁不馴的氣質,“上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笔菟?、餓死也是匹不服軟的烈馬。自唐以后,尤其宋、明、清時代,皇陵神道兩側之俑馬,皆為閹馬,翁仲之文臣武將,皆為太監(jiān)。嗚呼哀哉,皇帝九泉之下的將相王侯,除太監(jiān)即閹馬,此朝此代焉有不???
伯樂若在,不知其感覺然乎?
五、一代天驕,胡馬雄風
成吉思汗,一代天驕。
這位天之驕子,率領他的蒙古鐵騎稱霸亞洲,縱橫歐洲,飲馬多瑙河,踏破烏拉爾山;攻無不克,勢如水銀瀉地;戰(zhàn)無不勝,足論秋風落葉。中國三皇五帝,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未有一位能沖出亞洲,敢問他非天之驕子乎?
成吉思汗十幾年征戰(zhàn)幾十萬里,莫說兩軍對壘,攻城斬關,即便是一路行走,焉能如此?秦始皇的軍隊是“打”出來的,“打”出的大秦王朝,不可謂不強,卻終未能“打”出中原去;漢高祖的軍隊不可謂不眾,動輒數十萬軍隊出征,旌旗遮日,寒光映天,始終在楚河漢界之間馳騁,“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睗h軍豈敢度陰山,橫跨昆侖山,踏破賀蘭山缺?筑長城、修烽火臺、建馳道、封藩王皆為“劃地為牢”,保一方平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土也好,王侯也罷,在一代天驕眼中,皆股掌之物。不是天下無人,遂使豎子成名;亦非英雄無謀,壯士無血,而是胯下無良馬;蒼天不公,獨天之驕子有普天之下堪稱駿馬的蒙古馬!世界現存欄7000多萬匹馬,分為300多個品種,其中汗血馬、阿拉伯馬,蒙古馬是歷史上最著名、最杰出的戰(zhàn)馬。蒙古馬成就了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汗國,使成吉思汗成為普天之下唯一的一代天驕。
胡馬驕,胡馬烈,胡馬常在而飛將軍不常在;胡馬彪悍,馬上民族兇悍,水肥草美之后,必有胡馬度陰山,幾乎形成季風,直刮到京城之下。馬上民族被中原人士鄙視為蠻夷,其軍隊兩千年間基本上是“三無軍隊”,無編制、無訓練、無軍備軍餉,打仗全靠“胡風”,胡騎之下,形成無堅不摧的颶風。大明王朝,皇帝英宗舉全國之力親自征胡,沒想到五十萬大軍,尚有火器營,陣前排列火銃大炮,豈料竟然一擊即潰,如冰入沸水,土崩瓦解。胡騎勇不可當,馳之如風,奔之如電,英宗手下戰(zhàn)將千員、謀士數百,連同皇帝無一漏網,讓胡騎齊刷刷全員俘虜??鬃討摳袊@:胡馬猛于虎。
現藏于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一幅五代時期的名馬圖《番騎圖卷》,乃遼王朝太子耶律信親手所繪,在宋代已然被視為國寶、珍品。這幅絹本設色的畫卷上畫的六位契丹“番人”騎著清一色的胡馬蒙古馬,看那蒙古馬雄壯兇猛,瀟灑自信,皆跑馬、烈馬,皆戰(zhàn)馬、悍馬,經百戰(zhàn)、歷千里,六匹尚如此,遑論六百、六千、六萬匹嘶鳴狂奔之胡馬,其勢何止排山倒海?
蒙古馬在“馬世界”中不張揚,不顯赫,不靚閃,但更強壯,更任勞耐寒,更有耐力。蒙古馬能不吃、不喝、馬不停蹄地奔跑一天,在所有戰(zhàn)馬中無能匹對。當年成吉思汗的蒙古鐵騎,一人數騎,可在馬背上睡覺,晝夜疾馳,而蒙古馬一步不停。別的馬都是站立睡覺,獨蒙古馬,跟隨大隊馬群邊跑邊睡,幾百里的征途,朝發(fā)夕至,即可沖鋒,兵貴神速,無人能比,被喻為“恐怖的草原旋風”。
蒙古馬皮厚毛粗,它不如純血種的英國馬紳士、貴族、挺拔、靚麗,但它更能適合野戰(zhàn),更能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一代又一代的擇優(yōu)生殖,使它們成為野生世界中最頑強的戰(zhàn)士。在蒙古草原,有數種毒蟲和小咬、毒蜂,它們瘋狂的時候,能咬得馴鹿發(fā)狂,咬得黃羊狂飆,咬得狼群炸窩,咬得黑熊跳河,但蒙古馬似乎并不害怕,它們皮厚肉糙,皮肉在毒蟲螫咬時會突然繃起,把毒蟲彈落,其皮之厚超出毒蟲之刺,扎而不透。蒙古馬厲害。
蒙古馬野,在數百種馬中,實屬最野的馬。蒙古馬兇時,兇相畢露,殺氣甚濃,能逼走野狼。護群護駒的頭馬在與頭狼相拼時,兇猛異常,不但直立相撲,前蹄狠踏,后蹄猛踢,中者非死即傷;更兇野的是蒙古馬還會用吃草的寬厚門牙撕咬,據說只要被蒙古馬咬上,會一口撕下狼的一層皮,猶如非洲河馬雖然食草,但發(fā)怒、發(fā)狠、發(fā)情之時,一口也能咬斷獅子的脖頸。除非餓極了,草原狼是不會招惹蒙古馬的,尤其是拖家?guī)Э诘娜厚R,那頭頭馬,敢和狼群拼命。
蒙古馬作為最優(yōu)秀的戰(zhàn)馬,最難得的是能像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一樣,從不擺譜,從不矜持,從不挑剔,“粗茶淡飯”即可。不像尊貴的英國純血馬,飼料都需科學配方,飼料稍稍一“粗”,即昂頭不食,嗤之以鼻;也不像阿拉伯馬、波斯馬那樣高貴,要精選的小麥、苜蓿,佐以干果,而蒙古馬不同,上堂為君,下堂為民,可以拱開積雪,去吃冰雪下的枯草。想起辛棄疾的幾句詞,不是言之蒙古馬吧?“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p>
成吉思汗的天之驕子,正應了蒼天所賦,好馬硬弓,天下英雄誰敵手?蒙古騎兵都佩戴一張拉力50至75公斤的輕弓,其殺傷力應在300米,而西方的弓箭一般在70至100米;如果是成吉思汗的重騎兵,皆配備強弓、硬弓,馬上騎射,非馬上民族,非自幼人馬合一,非蒙古馬的強壯,弓不能強開,箭絕非遠射。這就是成吉思汗彎弓射大雕之謎。敵未至,則箭已穿心;敵未落馬,則輕騎已至,揮刀斬首。成吉思汗和他的蒙古汗國讓蒙古馬寫就了馬在文明史上空前絕后的最光輝的一章,仿佛尚能聞見馬之長嘶,蒙古馬卻倏忽而來,絕塵而去。馬的起源地在美洲,美洲被哥倫布發(fā)現以后,僅僅五百年,頭插羽毛的印第安人,騎著健壯雄偉的北美良馬幾乎踏遍北美的所有草原荒山,馬嘶長嘯伴隨著虎嘯猿啼,印第安人謂之萬靈之神,北美良馬謂之神之伴隨,神之雙翼。曾幾何時,“時不利兮騅不逝”,飄然而逝。數典難以忘祖。嗚呼哀哉!
世上有千里馬乎?有伯樂乎?難道真如《左傳》所言,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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