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葉仁軒出門的時候,啞巴女傭跑出來,“啊啊”地叫著,手指指天空,遞給他一把油紙傘。
這個女傭是三年前他請求母親留下的。
當(dāng)時,天寒地凍,剛下過一場雪。他與幾個練武的朋友從龍泉山上跑步歸來,看見一群孩子在戲弄一個討飯的女孩子,就走了過去。這個女孩子長著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像是在懇求似的。他就喝退了這些野孩子,其中一個大的不服氣,說:“你是不是看上這個女的了?”葉仁軒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的手臂反背了。
當(dāng)葉仁軒從家里出來時,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竟站在他家門前,在雪地里跺腳。他回屋拿出饅頭給她,女孩子還是不走,她“啊啊”兩聲,手指指他家,他才發(fā)現(xiàn)她是啞巴。幾個回合下來,他明白了女孩的意思:能否收留她做個傭人?葉仁軒雖是個練金剛?cè)哪腥?,卻是個軟心腸,就稟告母親,留下了她。
俗話講: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葉仁軒22歲就中了武舉,在舜江府城北的三山所當(dāng)差。這個三山所明朝時就有了,是用來抗倭寇的。到了清朝,就用來防洋人。近來海事緊急,據(jù)說洋人已到了外洋。風(fēng)聞欽差大臣已到省里,說不定會來舜江府督查。
剛到所城,就有快馬來報,一艘叫做“風(fēng)鳶”號的英艦,已突破多道防線,深入后海灣,到了懸泥山腳下,要求三山所急速馳援。葉仁軒帶著百把人,飛速前往。后海灣的南岸都是灘涂,洋人不明就里,淤在那里動彈不得,有十來個洋人劃著兩只舢板船上岸偵察,正好被埋伏在懸泥山上的水兵伏擊,抓住七八人。葉仁軒遠遠就看見了這艘白色五桅艦船,他們押著洋人做人質(zhì)逼近“風(fēng)鳶”號。上了船,葉仁軒踢開一扇門,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兩個女眷,其中一個是少女,灰藍色的瞳仁里露出驚恐的神色,葉仁軒不由一怔,這是他第一次見洋人小姑娘,那金黃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勒緊的上身,像傘一樣張開的蓬蓬裙,完全不同于他所見過的任何女人……
在押解俘虜去三山所的路上,葉仁軒一次次回頭查看,最后目光都會落在那個少女身上。她垂著頭,錯亂的長發(fā)掩蓋了半邊臉,時不時偷窺一下這個陌生的地方。當(dāng)進入三山所城時,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歸宿,瞥了一眼騎在馬上的葉仁軒,兩個人的眼神瞬息交集,葉仁軒卻很快地避開了。葉仁軒是看著她被獄卒押往牢里去的,里面暗沉沉的。出來時,陽光正照得猛,他恍惚了一下,仿佛突然不認識這個地方了似的。
這樁公務(wù)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兩個女眷。但是,那個少女的模樣,總浮現(xiàn)在眼前,讓他想起古詩里的胡姬。那天回到家里,他在書房找到了李白的那首《少年行》: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他想,如果舜江府的秦樓楚館里有這樣的胡姬就好了。
十天后,上頭命他押解這兩個女眷到省城,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他又一次見到了這個“胡姬”,她似乎瘦了。她也認出了他,一連看了他好幾眼。她已不再是穿著蓬蓬裙的洋女子,她穿上了號衣,顯得有點不倫不類。囚車吱嘎吱嘎地上路了,這個小胡姬,已沒了當(dāng)初剛被抓時的驚恐不定,臉色平靜,一雙灰眼睛,溜來溜去,似乎江南的一草一木,都讓她感到新鮮。他們沿著官道,一路向西,奔省城而去。
最后一晚,他們住在驛館里,兄弟們在外面把守著。他略事休息,走出內(nèi)室,夕陽的光穿過重重樹木,閃閃爍爍地落在院中,鳥雀嘰嘰喳喳,像家里的女人,不知在胡謅什么。兩輛囚車,停在東墻下,一叢夾竹桃撲出來,繁花滿枝,幾乎觸著囚車。那個小胡姬,正轉(zhuǎn)頭看夾竹桃,仿佛在無聊地數(shù)數(shù)。葉仁軒走近了,她轉(zhuǎn)過頭來,向他笑了笑。葉仁軒故意裝出一副嚴肅的神情,瞥了她一眼。她一點都不害怕,仿佛他是多年的熟人似的。她俏皮地盯著他看了一會,葉仁軒緊繃的臉皮終于忍不住了,轉(zhuǎn)向一邊,微微放松了一下,又馬上繃住。他發(fā)現(xiàn)小胡姬想攀折那叢夾竹桃,可是手被囚車固定住了,就差那么一點點。她似乎有點生自己的氣,掙扎了一下。葉仁軒忍不住走近了,折下一支夾竹桃,放到囚車上。這時,他聽見她說了一聲“謝謝”,他嚇了一跳。“你會說漢話?”她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知道什么意思。半晌,她生硬地說道:“你能——放了——我們嗎?”一字一頓,說得很吃力。但是,葉仁軒還是聽明白了,他搖了搖頭,走開了。小胡姬露出失望的樣子。葉仁軒想回頭看她一眼,但還是忍住了。
他讓兄弟們把這兩輛囚車推到檐下。
半夜里,明月照進來。他醒了,起來巡視,定定地看了她們一會,她們耷拉著頭,像死過去了一般。這時,那個小胡姬突然抬起頭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仿佛不認識他似的。
交了這一樁差事之后,有一回,兄弟們喝酒,說到那兩個胡姬,一頓胡言亂語。大家都不知道這兩個胡姬的結(jié)果。其中一個說:“肯定是獻給了欽差大臣。”另一個說:“說不定賣到妓院去了呢……”葉仁軒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說:“走了!”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啞巴,也不管啞巴是否聽得見。他滿嘴酒氣地對啞巴說,那個小洋人是多么可愛!
第二年春天,葉仁軒失蹤了很多天。只有啞巴知道他去哪里了,但她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