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年景

施之昊

陳定山在《春申舊聞》里有一篇寫“上海年景”的文章。他提到“過年”從臘月二十三送灶神上天開始。從那天起“上海人就忙起過年來了。小菜場、南紙鋪，都擺滿了送灶神的花轎、粽子糖、香燭、蔬果。賢惠的主婦、聰明的女仆，都憑著她們的鑒賞，選一盞花花轎兒回去?！迸魅藭谠钌褡焐腺N上一塊糖，因為灶神上天要去玉皇大帝那里奏事，在他嘴上貼一塊糖，給他甜甜，他就不說壞話了。我小時候一直聽母親講我爸爸是“灶架老爺直奏”，也就是別人問我爸爸什么事情，他都會老老實實、一五一十地告訴人家。送灶神上天就是到半夜把神馬火化，再用奠酒祭神。紙灰飛得越高，也就是灶神上天越快，標(biāo)志了來年運氣越好。過年張貼的神畫“古到唐伯虎、仇十洲的，最近也要出于錢吉生、沈心海的手筆，那才有個氣派。如果是三山會館買來的，就要招人笑話了”。

祭灶的傳統(tǒng)相沿不替，唐五代不論，宋代講風(fēng)俗的書，幾乎沒有一本不提到此事的。除了用“糖”封住灶王的嘴外，還有用“酒”的。《東京夢華錄》記載了祭灶那一天“都人至夜請僧道看經(jīng)，備酒果送神，燒合家替代紙錢，貼灶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門，謂之‘醉司命”，那是北宋的風(fēng)俗。但是不管用什么祭品，糖是不能少的。《抱樸子·微旨》提到“月晦之夜，灶神亦上天白人罪狀”。灶王是每家每戶的守護(hù)神，也是玉皇大帝的“情報員”（告密者）。一年到頭，人們總難免說說壞話，于是想出來用糖或者用酒“封”住灶王的嘴。汪曾祺戲謔道“不過灶王爺二十三或二十四上天，到除夕才回來，在天上要呆一個星期，在玉皇大帝面前一句話也不說，玉皇大帝不覺得奇怪么？”佛教雖然在我國影響深刻，但是這樣的習(xí)俗也可見道教作為本土宗教對我們生活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

陳定山寫到“廿三送灶一過，全上海的爆竹聲便像春潮一樣起來了”。說到放鞭炮，本市的“零零后”大約就沒有什么印象了。上海、北京等大城市，好幾年前就全市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年味也就更加消失殆盡了。我記憶里最盛的初四晚初五凌晨的鞭炮，尤以黃河路美食街為最。現(xiàn)在的年夜靜悄悄了。蔡云《吳歈》說“五日財神五日求，一年心愿一時酬。提防別處迎神早，隔夜匆匆搶路頭”。

除夕之夜，吃完年夜飯，就要張掛“喜神”。據(jù)說這是南宋南渡后留下的風(fēng)俗，就是將祖宗的圖像掛出來，長幼分班祭祖辭歲。大戶人家人丁興旺，更有甚者百余人，一個個給祖宗磕頭，全部磕下來也要老半天，今天看來也是“盛況”。辭歲之后就是“守歲”，每家點上紅燭，骰子、牌九、麻將就開始登場了。當(dāng)時的上?？胺Q“賭國”，這一年第一次賭局是誰都不會放棄的。

《東京夢華錄》記載了正月初一“開封府放關(guān)撲三日”。那是宋代的風(fēng)俗?！瓣P(guān)撲”是一種賭戲名，北宋時很流行。蘇軾《乞不給散青苗錢斛狀》云：“又官吏無狀，于給散之際，必令酒務(wù)鼓樂倡優(yōu)或關(guān)撲賣酒牌子，農(nóng)民至有徒手而歸者”。晚上“貴家婦女縱賞關(guān)賭（即關(guān)撲），入場觀看，入市店飲宴，慣習(xí)成風(fēng)，不相笑訝”。北宋政府還規(guī)定每年元宵節(jié)、冬至和寒食節(jié)這三大節(jié)日放假七天。

大年初一很少有人早起，大街小巷堆滿紙屑無人打掃，因為那天照例是不干活的。據(jù)說連債臺高筑的人，那天只要在門上封條一貼，直至端午節(jié)也是無人討債的。《清稗類鈔》記載“元旦，雖極繁盛之街衢，皆閉門息業(yè)，惟見婦女進(jìn)香于寺廟、游行于通衢而已。午后，則茶館戲園游人甚多”。據(jù)陳巨來所憶，畫家潘君諾于甲申（1944年）除夕夜八時就去趙叔孺家跪拜行禮，口稱老師。趙還睡在床上，他就跪下磕頭。向睡著的人磕頭是極其不吉利的，趙叔孺來年就捐館了。

《清稗類鈔》記載了舊時北京人無論貧富貴賤，年初一“皆以白面作角而食之，謂之蒸餑餑。富貴之家，潛以金銀小錁（金銀錠）及寶石等藏之餑餑中，以卜順利，食得之者，終歲大吉。又陳幾于庭，上列素肴干果之屬，名天地桌，或五日或半月而撤，內(nèi)城比戶如是，殆即遼金拜天禮歟”。

正月初七即“人日”，廣州舊俗“人日食粥”，即人日一早食豬肉粥。一百多年前的香港也有這樣的習(xí)俗。嶺南掌故家高伯雨在《聽雨樓隨筆》中就提到過此事?！叭巳铡奔础氨娙松铡?，所以吃豬肉慶祝全家人生日。《容齋隨筆》提到《東方朔占書》云，歲后八日。一為雞，二為犬，三為豕，四為羊，五為牛，六為馬，七為人，八為谷。大概就是上天造物的順序，人為貴所以花了七天?！肚G楚歲時記》記載了“正月初七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羹”，廣東舊為楚庭，人日食粥也是楚地舊俗。筆者曾見上海博物館藏文徵明《人日詩畫卷》，畫面描繪了弘治十八年（1505年）乙丑人日，文徵明與幾位友人雅集的場面。文氏早年款書“文壁”，此畫即是“文壁”款。舊時造假者以訛傳訛寫成“文璧”令人啼笑皆非。

新年后的又一大節(jié)日非元宵莫屬。另一位掌故家鄭逸梅在《瓶笙花影錄》里有寫“元宵”的文章，稱其為“新年第一佳節(jié)”，而“吳中風(fēng)俗，是夕家家掛燈高燒絳蠟，繁光綴天。且進(jìn)湯圓，餡或糖或百果?！边@樣說，可能我們這里還真沒有吃鮮肉湯圓的習(xí)俗。一次，臺北的朋友一定要驅(qū)車帶我去吃咸的湯圓，以為是稀奇的吃食。其實吳地習(xí)俗從正月十三就上燈了，十八為落燈日，十三吃粉團，十八吃糖年糕，故有“上燈圓子落燈糕”的諺語。

正月十五或十六還有“走百病”的風(fēng)俗。《金瓶梅》第二十四回“敬濟元夜戲嬌姿，惠祥怒詈來旺婦”提到“于是走到屋里，換了一套綠閃紅段子對衿衫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綃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并面花兒；金燈籠墜子，出來跟著眾人走百病兒。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綾襖兒，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滿，粉面朱唇”。古人云，讀《金瓶梅》者，生憐憫之心，菩薩也；生畏懼之心，君子也；生歡喜之心，小人也；生效仿之心，禽獸也。其實讀這一段就能見到《金瓶梅》的文學(xué)性，以及其中包含的各種名物、掌故和風(fēng)俗。“走百病”就是婦女在元宵之夜，群游走橋摸釘，以求福去病。今天，我們還能常常見到有人一邊走路一邊摸摸路邊的各種東西甚至是路邊的花花草草，不知是不是從這種習(xí)俗“演化”而來。

《清嘉錄》是民俗學(xué)的典范文本，與上面提到的《荊楚歲時記》堪稱雙璧?！肚寮武洝酚涗浟瞬簧龠^年的情形。蘇州人在正月“男婦修行者，年初皆往燒香，必經(jīng)歷十廟而止，謂之燒十廟香。歸必炷香于家堂司命諸神之前，曰回頭香”?！段淞痔じ柙~》云“鬧蛾叢里斗新妝，去點吳山十廟香”，可知燒“十廟香”的習(xí)俗不僅僅在蘇州，在杭州也有。

鄭孝胥1905年在上海筑“海藏樓”，齋名取蘇軾詩：“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背踉诤缈趬鄞焕?，后徙南陽路。他在1919年的日記里提到，“正月朔，陰。至虹橋路。過拔可，出觀手卷十余，唯一卷中為祝枝山、董元宰、黃石齋墨跡，石齋小行書極佳。張二水長卷，王覺斯寫《八關(guān)齋》一卷，又一卷用隸書寫《八關(guān)齋》，張、王終有邪氣。在六姨樓中食芥菜，甚美。自善鐘路步歸。飯后，往第一臺看戲，王靈珠演《御碑亭》；賈璧云《小放?！?，肥俗不堪；有李玉奎演《雪杯圓》，聲調(diào)頗美。夜，雪”。

舊時人們的年景，莫說是唐宋，就是百年之前的情況，親歷者也大多不在了，又無圖像照片。今天我們只能從故紙堆里尋找一二，這或許就是文字所具備的力量，也是它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