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物兄》：一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

丁子鈞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0)

李洱在《應物兄》的后記中寫道：“事實上，我每天都與書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隨形。我有時候想，這部書大概永遠完不成了……也有的時候，我會這樣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這兒成長，只屬于我本人，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1]1042這部李洱以為永遠也完不成的書，最終還是和大家見面了。在這個需要熱度、人人都害怕被遺忘的時代，能夠?qū)懸徊繒L達13年之久，實在是令人佩服。而經(jīng)過13年的磨練寫出來的作品，就如一顆被河水打磨光滑的鵝卵石：外表光滑細膩，而內(nèi)部卻沉潛著多年的功力。這是李洱為讀者提供的又一個“可讀性”文本，這部書也注定是屬于大家的。

李洱曾在與梁鴻的對話中說過：“60年代出生的作家，因為成長背景大體相同，所以他們的寫作肯定是有共性的……具體說到60年代作家的共性，我想把他們說成是懸浮的一代?！盵2]194此后他又進一步論述自己對于這種“懸浮”的理解，他說：“他們好像一直在現(xiàn)場，又同時與現(xiàn)場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的感覺、意念、情緒、思想，有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浮在那里，處于一種動的狀態(tài)，而這種動，很多時候又是一種被動?！盵2]194-195正是這種懸浮的狀態(tài)，使李洱的小說呈現(xiàn)出一種看似空白的內(nèi)核。在經(jīng)過文本細讀之后，讀者會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能從中找到作者所要表達的切實之意，更不用說有關(guān)于道德教化方面的啟發(fā)。作者寫作的目的好像并不在此，就像李洱自己所說“反對利用感情來綁架讀者”。作者不進行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的灌輸，而是將自己的聲音隱藏在文本背后，讓作品中的人物與讀者直接對話。

這部沉潛13年之久的《應物兄》，并沒有放棄作者從寫作之始就存在的這種“懸浮的狀態(tài)”。一部幾十萬字的超長篇小說，出場人物達70余人，可謂是鴻篇巨制，卻沒有精心結(jié)撰的章節(jié)。只是看似隨意地把每節(jié)的前兩三個字作為題目。故事情節(jié)簡單，無非是圍繞在濟州建立儒學院和程濟世先生回鄉(xiāng)而展開的一系列故事?？瓷先ネㄆ际歉魃宋锏恼勗挘涑庵鞣N學院派的文學、理論知識，人物各有其性格，眾聲喧嘩。粗讀之下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沒有宏大的場景、沒有波瀾起伏的情節(jié)、沒有劇烈的沖突。而在小說中尋求這些，不僅是我們一貫的閱讀習慣，也符合我們對于小說美學一貫的認知。可以說這部小說并不引人入勝，隨時都可以停止閱讀，而且作者在這部小說之中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于人物和事件的價值判斷，仿佛作者的意圖就是將人物與事件放在一個平面上，等待著讀者自己去做判斷。

小說直至最后都沒有一個切實的結(jié)尾，好像是故事結(jié)束了，眾聲喧嘩還在繼續(xù)。但是，讀者在閱讀之中總感覺在小說文本的背后，隱藏著什么東西。但是，至于作者隱藏的是什么，不同的讀者或許會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這是作者通過文本給讀者設置的迷宮，讀者只有細心探尋才能找到迷宮的出路，否則就迷失在作者設計的陷阱之中，找不到作者所要傳達的意義之根本。而作為小說的敘述者，也就是小說中主要人物的應物兄，既是聯(lián)系眾多人物的紐帶，也是建立儒學研究院的參與者，又是文中眾聲喧嘩的旁觀者。他在參與其中的同時又出乎其外，就像作者說的“他們好像一直在現(xiàn)場，又同時與現(xiàn)場保持一定的距離”。而正是這種“懸浮的狀態(tài)”使作品產(chǎn)生了空間上的張力，小說的空間被無限地拓展，各種藝術(shù)手法相互交錯，使得文本充滿了多義性和可讀性，也給讀者提供了無數(shù)種新鮮的體驗和解讀的方法。

一、互文性寫作與百科全書式的建構(gòu)

毛尖在《為什么李洱能寫出應物兄的純潔和無恥》中講到了李洱相親時的一個故事。他說：“他純潔因為他不討好對面的姑娘，他無恥也因為他不討好對面的姑娘。這純潔和無恥是李洱的天然品相。”[3]而李洱的作品也滲透著作家的品相，他的作品也是“純潔而無恥”的，那正是在于他從來不討好讀者。

正是因為李洱從來不討好讀者，所以他不以讀者的喜惡作為自己寫作的目的。在自己的作品中，他隨心所欲地運用各種學院派的知識，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知識分子學養(yǎng)，體現(xiàn)著明顯的智性化特征。在《應物兄》這部小說中，關(guān)于西方的、中國的，古典的、現(xiàn)代的，儒釋道甚至是生物、醫(yī)學的知識都俯拾皆是。在各種知識分子的對話、討論當中，許多中西方先賢的思想，通過小說中人物之口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這里李洱好像假定自己的讀者就一定是受過系統(tǒng)的學院派教育的人一樣。在這樣的“純潔和無恥”之中，作品最大的特點就突出出來，學院派的術(shù)語與江湖話語、商界話語或者說是政治話語雜糅，專業(yè)知識與其他各類知識匯聚一堂，不同文本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互文性。

美國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說：“不存在文本，而只存在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4]著名敘事學家杰拉爾德·普林斯，在其《敘述學詞典》中，對“互文性”下了一個較為清晰易懂的定義：“在某一文本與其引用、重寫、吸收、延長或者一般意義上轉(zhuǎn)換另一些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盵5]正是在諸種文本的相互補充、相互影響之下，讀者才能真正理解作者想要在《應物兄》里表達的根本意義是什么。例如，在行文當中穿插了大量的文學經(jīng)典，從李商隱的《天涯》到黃庭堅的《寄黃幾復》再到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從《論語》《楚辭》《左傳》到《圣經(jīng)》。文學經(jīng)典運用不只是作為塑造知識分子日常生活場景的一部分，更是在文中起到了或贊或諷的作用，是整個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成分。此外，還有文中對于各種美食如“魚咬羊”“仁德丸子”的描述，看似與作品融合并不緊密，其實都在文中起到了擴充細節(jié)的作用。正是這些細節(jié)的擴充，才使得整部小說生動起來，這些素材在小說中無限地擴展，形成一種由細節(jié)構(gòu)建的宇宙。無處不在的細節(jié)豐富了這部小說的內(nèi)涵，從而形成了一種海納百川、包容萬象的闊大氣象，呈現(xiàn)出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樣貌。而這種包容性和豐富感，正是李洱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

艾柯認為，成功的百科全書式的藝術(shù)作品要滿足兩條標準：多元素拼貼性和可拆卸性。多元素的拼貼，不是意味著不經(jīng)過藝術(shù)把握的隨意堆砌和羅列知識；而可拆卸性，也不是留下一地雞毛，而是在作者對作品進行整體把握的基礎(chǔ)上，將多種材料通過藝術(shù)手法進行升華。也就是說，在一種文本里通過引用、吸收、改寫、拓展、鑲嵌多種不同的文本，注重不同文本內(nèi)容和形式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甚至是擴充了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稇镄帧分兴鑼懙募毠?jié)，展示出整個學院派的知識分子的風貌，試圖挖掘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給讀者呈現(xiàn)的是一幅近30年來波瀾壯闊的時代變遷畫卷。在談及《應物兄》時，李洱曾說他的作品比本人還老實，但是，毫無疑問，作者是有雄心的，這種雄心正是在于作者想要構(gòu)建的體系是宏大的，想要呈現(xiàn)出來的樣貌是包羅萬象的：是一代人的群像，而不是個別人的描??；是多聲部的對話，而不是作者單一價值觀的輸出；是對于自己所熟悉的知識分子階層在當下社會生活中精神困境的深刻剖析。因此，這部作品是熱鬧的，同時使讀者讀了之后也無法沉默。在這熱鬧背后，在作者所呈現(xiàn)的百科全書式的樣貌之外，有作者想要肩負的責任，也有讀者可以思考的地方。

二、 反諷精神與先鋒腔調(diào)

在《應物兄》這部小說中，作者依舊延續(xù)著他最為擅長的反諷技巧。在整體的“反諷精神”的籠罩下，言語反諷、情境反諷在作品中隨處可見。布魯克斯在《反諷——一種結(jié)構(gòu)原則》中認為反諷是:“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盵6]在整部作品的大語境之下，反諷滲透于作品的肌理之中。例如，應物兄在從美國訪學回來之后，“整理出版了一部關(guān)于《論語》的書，原名叫《〈論語〉與當代人的精神處境》，但在他拿到樣書的時候，書名卻變成了《孔子是條‘喪家狗’》”[1]25。本來《論語》作為孔夫子留給后人的寶貴財富，是值得人們尊敬的，而經(jīng)過改動卻變成了帶有娛樂意味的消遣。以及用“溫而厲”做性用品的廣告，這無疑是對于孔子思想的褻瀆。再比如，程濟世先生的兒子程剛篤的女朋友喜歡驢子，認為驢子是潔凈的動物，是動物中的儒家，簡稱“儒驢”，還因此寫了一篇論文。而這篇本就沒有什么重大意義的論文，卻當作例文在應物兄的課堂上被認真地討論起來，讀之不免引人發(fā)笑。崇高的東西都被消解，剩下的就是含混、曖昧、滑稽的笑。

在這篇超長的小說當中，作者的反諷精神是小說構(gòu)建的基底?！白尰奶谱兊煤锨楹侠硎且环N本事，讓‘相反的念頭互相撕咬，互相吐痰又互相獻媚’是一種別樣的智慧?！盵7]340-360本是為了儒學研究而建的太和研究院，后來變成牽扯到城區(qū)改造，引進外資的官、商利益集體——太和投資集團；為程濟世先生的歸屬感而尋找的濟哥，變成了一項生物研究活動，涉及以后投入市場的各種利益。這樣看來似乎所有開始都有意義的東西，在事物發(fā)展的過程中都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無意義，變成了荒誕，變成了對于意義的諷刺。而關(guān)于仁德路的考證，更像是一場關(guān)于虛無的意義的找尋。這不禁讓我們聯(lián)想到李洱以前的作品《遺忘》，所要找尋的事物本身就是無意義的，而進行的一系列考證就更像是笑話，最終太和研究院的地址還是選錯了。在這一系列的無意義的找尋之后，意義本身終究還是落空了。

《應物兄》中無處不在的反諷，意味著什么都可以拿來解構(gòu)，什么都可以拿來嘲諷。在無盡的對話、戲謔之后，崇高被拉下神壇，悲劇也就不再是悲劇了。作者講述李澤厚在大學演講之事，狠狠地嘲諷了當下人的精神狀態(tài)。對于文學藝術(shù)，人們早已沒了敬畏之心。不僅是普通人，甚至是以文學為業(yè)的知識分子，文學在他們手里也早已變成了謀生的工具，成了博取功名的砝碼。至于殘存著的那點知識分子的擔當，在物質(zhì)、權(quán)力、美色面前，早已不值一提。除了雙林院士之外，小說中沒有純粹的悲劇性人物。這種精神狀態(tài)的無助性，折射出了當代知識分子甚至是當代人的生存困境。雖然小說拒絕道德的說教，但是，在反諷背后隱藏的是作者對于當代精神文明困境的深沉思考。

三、敘述人及之后

應物兄作為小說的講述者，既是事件的參與者，又是冷靜的旁觀者；既是作品中的人物，又是作者的代言人。他參與推進小說發(fā)展的情節(jié)的構(gòu)建，又常常出乎其外做出類似于旁白式的思考和評價。應物兄給讀者的感覺是既親切又疏離的，那些在應物兄的舌尖上不可說的話，正是作者想通過應物兄之口讓讀者聽到的話；而應物兄找到的與自己和解的方式，也是作者在面對文本時與自己和解的方式。

韋恩·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寫道：“大多數(shù)作品都具有喬裝打扮的敘述者，他們用來告訴讀者那些需要知道的東西，但他們似乎只在表演自己的角色。”[8]應物兄作為一個主要人物，出場的70余個人物都是由他來勾連起來的，各色人物通過與應物兄的聯(lián)系紛紛粉墨登場，一一找到自己的位置所在。應物兄成了作者在文本中的投射，作者從幕后走到了臺前，真正開始參與到故事中去。同時，應物兄作為作者給讀者提供的公正代言人，既替作者說話，又有著自己的價值判斷，擁有一定的主體性，在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時可以不完全受作者控制。因此，應物兄在代作者講述故事的同時，也在文中忠誠地扮演著自己的角色。

讀完這部作品，讀者可能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可能來源于故事沒有一個實在的結(jié)尾，也可能來源于文中塑造的老一輩學人幾乎全部以死亡為結(jié)局。像蕓娘所說：“一代人正在撤離現(xiàn)場?！盵1]907儒學研究院最終建成與否，沒有定論；程濟世先生到底回鄉(xiāng)與否，也不得而知；甚至最后讀者不知道：應物兄到底是死了，還是依然活著？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究竟想在這些不確定的背后，在這些虛無之外，留給讀者些什么。

在回答梁鴻“你把人物、讀者，包括你自己都拖入懷疑的深淵中，無法從中看到任何的光亮”[2]84的質(zhì)疑，李洱表示這已經(jīng)是“我們存在境遇中的公開的秘密”[2]84，并且表示要穿透這種虛無。穿透虛無，就意味著作者必須有所擔當。也曾經(jīng)有人批評李洱說：“李洱小說缺少的恰恰是那種本應該有的沉痛、憤怒，對不合理的社會、丑陋的現(xiàn)實和丑惡的各種人生現(xiàn)象不遺余力地批判?！盵9]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李洱小說的不足之處，也指出知識分子的擔當不應是只揭示問題而不解決問題。而在這部《應物兄》中，我們看到的依舊是運用反諷的手法對于社會現(xiàn)實“以笑代淚”地揭示，不是“橫眉冷對千夫指”式的。作者沒有通過解剖自己來給人振聾發(fā)聵的警醒，仍然是以一種委婉的、含混的方式表達自己對于現(xiàn)實的看法，而這也是李洱小說的一貫之法。但是，在這部新作當中，既承襲了這種寫作慣性，又有了新的突破。

作者新的突破在于，虛無之外仍有光亮在。雖然文中無處不在反諷，無處不在嘲弄，但是，對于始終保持精神獨立的老一輩學人，尤其是雙林院士，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作者對他的敬仰。他從桃花峪回京之后就趕去甘肅潛心研究原子彈，妻子去世也渾然不知，在生命晚年將自己的房子賣掉捐錢給當?shù)氐男W，資助失學兒童上大學。他擁有知識分子最美好的品質(zhì)。雙林院士作為“純粹”的象征，身上沒有沾染上小說中其他人物身上或多或少的卑瑣。他是由作者塑造出來的“理想化的人物”，可以看作是作者留給讀者和自己最后的希望。

此外，《應物兄》是在“漢語文學歷經(jīng)百年現(xiàn)代白話文學的社會化的變革與動蕩，終于趨于停息，轉(zhuǎn)向回到語言、體驗和事相本身的寫作”[10]；是在創(chuàng)作出《花腔》這樣一種無論是在內(nèi)容上還是形式上都堪稱完美的文本之后，作者開始的“十年磨一劍式”的寫作。在《應物兄》這部小說當中，不再是有著明顯的先鋒文學特征，而是更加沉靜內(nèi)斂；不再是急于向讀者炫耀寫作技巧，而是在更深層次上實現(xiàn)形式的變革；不再是耍著各種語言的“花腔”，而是進入了一種對于語言運用得爐火純青的境界；不再是具體地接受西方某位作家或者某個流派的影響，而是內(nèi)化為一種作者特有的寫作方式，表達著作者在經(jīng)歷人生百態(tài)之后對于人生、社會更成熟的思考。正如毛尖所說：“《應物兄》里的人和事，是我們既抒情又反諷的當代生活?！盵3]

寫作長篇小說是一件極其不易的事情，是對于作家精神、體力、心理承受能力的一大考驗。在創(chuàng)作的13年中，現(xiàn)實社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李洱本人也經(jīng)歷了許多。在寫完這部作品的后記時，李洱流淚了。這部承載著作家諸多心血的作品，也注定要承擔起一些知識分子該有的擔當，經(jīng)受讀者和時間的雙重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