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傘,民國初年在小白樓一帶,開所行醫(yī),正骨拿環(huán),天津衛(wèi)掛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頦兒一綹山羊須,浸了油賽的烏黑锃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一樣響,要是當(dāng)年入班學(xué)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干凈麻利快”,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一觸,隔皮截肉,里頭怎么回事,立時心明眼亮。忽然雙手賽一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咔嚓咔嚓”,不等病人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一準是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準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guī)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臺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guī)矩?他就這規(guī)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當(dāng)面稱他蘇大夫,背后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傘了。
蘇大夫好打牌,一日閑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yī)華大夫請來,湊上一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夫張四闖進來,往門上一靠,右手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一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扇嗆嚪蚨际琴嵰惶斐砸惶?,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后準還,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睛仍不離牌?!疤K七塊”這綽號就表現(xiàn)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y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后院,鉆出后門,繞到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里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四感激,轉(zhuǎn)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一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臺子上一碼,這下比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臺子上,捏幾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yù)備重重挨幾下,蘇大夫卻說:“接上了。”當(dāng)下便涂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北慊氐脚谱琅浴?/p>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銀元里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一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guī)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兒里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快手劉
人人在童年,都是時間的富翁。胡亂揮霍也使不盡。有時呆在家里悶得慌,或者父親嫌我太鬧,打發(fā)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離家很近的那個街口,去看快手劉變戲法。
快手劉是個撂地擺攤賣糖的胖大漢子。他有個隨身背著的漆成綠色的小木箱,在哪兒擺攤就把木箱放在哪兒。箱上架一條滿是洞眼的橫木板,洞眼插著一排排廉價而赤黃的棒糖。他變戲法是為吸引孩子們來買糖。戲法十分簡單,俗稱“小碗扣球”。一塊絹子似的黃布鋪在地上,兩個白瓷小茶碗,四個滴溜溜的大紅玻璃球兒,就這再普通不過的三樣道具,卻叫他變得神出鬼沒。他兩只手各拿一個茶碗,你明明看見每個碗下邊扣著兩個紅球兒,你連眼皮都沒眨動一下,嘿!四個球兒竟然全都跑到一個茶碗下邊去了,難道這球兒是從地下鉆過去的?他就這樣把兩只碗翻來翻去,一邊叫天喊地,東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氣,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見的神靈做他的助手,四個小球兒忽來忽去,根本猜不到它們在哪里。這種戲法比舞臺上的魔術(shù)難變,舞臺只一邊對著觀眾,街頭上的土戲法,前后左右圍著一圈人,人們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來,容易看出破綻。有一次,我親眼瞧見他手指飛快地一動,把一個球兒塞在碗下邊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邊那個碗底下哪,我看見了!”
“你看見了?”快手劉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驚奇地一閃,跟著換了一種正經(jīng)的神氣對我說:“不會吧!你可得說準了。猜錯就得買我的糖?!?/p>
“行!我說準了!”我親眼所見,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聲音非常響亮。
誰知快手劉哈哈一笑,突然把右邊的茶碗翻過來。
“瞧吧,在哪兒呢?”
咦,碗下邊怎么什么也沒有呢?只有碗口壓在黃布上一道圓圓的印子。難道球兒穿過黃布鉆進左邊那個碗下邊去了?快手劉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邊的茶碗掀開,同樣什么也沒有!球兒都飛了?只見他將兩只空碗對口合在一起,舉在頭頂上,口呼一聲:“來!”雙手一搖茶碗,里面竟然嘩嘩響,打開碗一看,四個球兒居然又都出現(xiàn)在碗里邊。怪,怪,怪!
四邊圍看的人發(fā)出一陣驚訝不已的唏噓之聲。
“怎么樣?你輸了吧!不過在我這兒輸了決不罰錢,買塊糖吃就行了。這糖是純糖稀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p>
我臊得臉皮發(fā)燙,在眾人的笑聲里買了塊棒糖,站在人圈后邊去。從此我只站在后邊看了,再不敢擠到前邊去多嘴多舌。他的戲法,在我眼里真是無比神奇了。這也是我童年真正欽佩的一個人。
他那時不過四十多歲吧,正當(dāng)年壯,精飽神足,肉重肌沉,皓齒紅唇,烏黑的眉毛像用毛筆畫上去的。他蹲在那里活像一只站著的大白象。一邊變戲法,一邊賣糖,發(fā)亮而外突的眸子四處流盼,照應(yīng)八方;滿口不住說著逗人的笑話。一雙胖胖的手,指肚滾圓,卻轉(zhuǎn)動靈活,那四個小球就在這雙手里忽隱忽現(xiàn)。我當(dāng)時有種奇想,他的手好像是雙層的,小球時時藏在夾層里。唉唉,孩提時代的念頭,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了。
這雙異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綽號“快手劉”的來歷。他也這樣稱呼自己,以至在我們居住那一帶無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許多時光,就是在這最最簡單又百看不厭的土戲法里,在這一直也不曾解開的迷陣中,在他這雙神奇莫測、令人癡想不已的快手之間消磨的。他給了我多少好奇的快樂呢?
那些伴隨著童年的種種人和事,總要隨著童年的消逝而遠去。我上中學(xué)以后就不常見到快手劉了。只是路過那路口時,偶爾碰見他。他依舊那樣興沖沖地變“小碗扣球”,身旁擺著插滿棒糖的小綠木箱。此時我已經(jīng)是懂事的大孩子了,不再會把他的手想象成雙層的,卻依然看不出半點破綻,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饒有興致地看了一陣子。我敢說,世界上再好的劇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亞,也不能像我這樣成百上千次看個不夠。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鄉(xiāng)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書。往昔美好的故事,親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鮮活的花瓣夾在書頁里,再翻開都變成了干枯了的回憶。誰能使過去的一切復(fù)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摯友,媽媽烏黑的鬈發(fā),久已遺失的那些美麗的書,那跑丟了的綠眼睛的小白貓……還有快手劉。
高中二年級的暑期,我回家度假。一天在離家不遠的街口看見十多個孩子圍著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動,竟是快手劉!他依舊賣糖和變戲法,但人已經(jīng)大變樣子。十年不見,他好像度過了二十年。模樣接近了老漢。單是身旁擺著的那只木箱,就帶些凄然的樣子。它破損不堪,黑糊糊,黏膩膩,看不出一點先前那悅目的綠色。橫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來給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邊的棒糖東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臂上的肉都到哪兒去了呢,飽滿的曲線沒了,衣服下處處凸出尖尖的骨形來;臉盤仿佛小了一圈,眸子無光,更沒有當(dāng)初左顧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這雙手尤其使我動心—他分明換了一雙手!手背上青筋縷縷,污黑的指頭上繞著一圈圈皺紋,好像吐盡了絲而皺縮下去的老蠶……于是,當(dāng)年一切神秘的氣氛和絕世的本領(lǐng)都從這雙手上消失了。他抓著兩只碗口已經(jīng)碰得破破爛爛的茶碗,笨拙地翻來翻去,那四個小球兒,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撞在碗邊上,一會兒從手里掉下來。他的手不靈了!孩子們叫起來:“球在那兒呢!”“在手里哪!”“指頭中間夾著哪!”在這喊聲里,他慌張,手就愈不靈,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兒都在哪里了。無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里,沒錯!決沒在碗底下!”有個光腦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劉扣過茶碗的時候,把地上的球兒取在手中。這動作緩慢遲鈍,失誤就十分明顯。孩子們吵著鬧著叫快手劉張開手,快手劉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朝孩子們尷尬地掬出笑容。這一笑,滿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好像一個皺紙團。他幾乎用請求的口氣說: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邊什么也沒有……”
當(dāng)年神氣十足的快手劉哪會用這種口氣說話?這些稚氣又認真的孩子們偏偏不依不饒,非叫快手劉張開手不可。他哪能張手,手一張開,一切都完了。我真不愿意看見快手劉這一副狼狽的、惶惑的、無措的窘態(tài)。多么希望他像當(dāng)年那次—由于我自作聰明,揭他老底,迫使他亮出一個捉摸不透的絕招。小球突然不翼而飛,呼之即來。如果他再使一下那個絕招,叫這些不知輕重的孩子們領(lǐng)略一下名副其實的快手劉而瞠目結(jié)舌多好!但他老了,不再會有那花好月圓的歲月年華了。
我走進孩子們中間,手一指快手劉身旁的木箱說:
“你們都說錯了,球兒在這箱子上呢!”
孩子們給我這突如其來的話弄得莫名其妙,都瞅那木箱,就在這時,我眼角瞥見快手劉用一種盡可能的快速度把手里的小球塞到碗下邊。
“球在哪兒呢?”孩子們問我。
快手劉笑呵呵翻開地上的茶碗說:
“瞧,就在這兒哪!怎么樣?你們說錯了吧,買塊糖吧,這糖是純糖熬的,單吃糖也不吃虧?!?/p>
孩子們給騙住了,再不喊鬧。一兩個孩子掏錢買糖,其余的一哄而散。隨后只剩下我和從窘境中脫出身來的快手劉,我一扭頭,他正瞧我。他肯定不認識我。他皺著花白的眉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和灰蒙蒙的眸子里充滿疑問,顯然他不明白,我這個陌生的青年何以要幫他一下。
刷子李
碼頭上的人,全是硬碰硬。手藝人靠的是手,手上就必得有絕活。有絕活的,吃葷,亮堂,站在大街中央;沒能耐的,吃素,發(fā)蔫,靠邊呆著。這一套可不是誰家定的,它地地道道是碼頭上的一種活法。自來唱大戲的,都講究闖天津碼頭。天津人迷戲也懂戲,眼刁耳尖,褒貶分明。戲唱得好,下邊叫好捧場,像見到皇上,不少名角便打天津唱紅唱紫、大紅大紫;可要是稀松平常,要哪沒哪,戲唱砸了,下邊一準起哄喝倒彩,弄不好茶碗搖籃上去;茶葉末子沾滿戲袍和胡須上。天下看戲,哪兒也沒天津倒好叫得厲害。您別說不好,這一來也就練出不少能人來。各行各業(yè),全有幾個本領(lǐng)齊天的活神仙??檀u劉、泥人張、風(fēng)箏魏、機器王、刷子李等等。天津人好把這種人的姓,和他們拿手擅長的行當(dāng)連在一起稱呼。叫長了,名字反沒人知道。只有這一個綽號,在碼頭上響當(dāng)當(dāng)和當(dāng)當(dāng)響。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營造廠的師傅。專干粉刷一行,別的不干。他要是給您刷好一間屋子,屋里任嘛甭放,單坐著,就賽升天一般美。最別不叫絕的是,他刷漿時必穿一身黑,干完活,身上絕沒有一個白點。別不信!他還給自己立下一個規(guī)矩,只要身上有白點,白刷不要錢。倘若沒這一本事,他不早餓成干兒了?
但這是傳說。人信也不會全信。行外的沒見過的不信,行內(nèi)的生氣愣說不信。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個徒弟叫曹小三。當(dāng)徒弟的開頭都是端茶、點煙、跟在屁股后邊提東西。曹小三當(dāng)然早就聽說過師傅那手絕活,一直半信半疑這回非要親眼瞧瞧。
那天,頭一次跟隨師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鎮(zhèn)南道給李善人新造的洋房刷漿。到了那兒,刷子李跟隨管事的人一談,才知道師傅派頭十足。照他的規(guī)矩一天只刷一間屋子。這洋樓大小九間屋,得刷九天。干活前,他把隨身帶的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包袱打開,果然一身黑衣黑褲,一雙黑布鞋。穿上這身黑,就賽跟地上一桶白漿較上了勁。
一間屋子,一個屋頂四面墻,先刷屋頂后刷墻。頂子尤其難刷,蘸了稀溜溜粉漿的板刷往上一舉,誰能一滴不掉?一掉準掉在身上??伤⒆永钜慌e刷子,就賽沒有蘸漿。但刷子劃過屋頂,立時勻勻?qū)崒嵰坏腊?,白得透亮,白得清爽。有人說這蘸漿的手臂悠然擺來,悠然擺去,好賽伴著鼓點,和著琴音,每一擺刷,那長長的帶漿的毛刷便在墻面“啪”的清脆一響,極是好聽。啪啪聲里,一道道漿,銜接得天衣無縫,刷過去的墻面,真好比平平整整打開一面雪白的屏障。可是曹小三最關(guān)心的還是刷子李身上到底有沒有白點。
刷子李干活還有個規(guī)矩,每刷完一面墻,必得在凳子上坐一大會兒,抽袋煙,喝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墻。此刻,曹小三借著給師傅倒水點煙的機會,拿目光仔細搜索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墻刷完,他搜索一遍,居然連一個芝麻大小的粉點也沒發(fā)現(xiàn)。他真覺得這身黑色的衣服有種神圣不可侵犯的威嚴。
可是,當(dāng)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墻,坐下來,曹小三給他點煙時,竟然瞧見刷子李褲子上出現(xiàn)一個白點,黃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更扎眼。完了!師傅露餡了,他不是神仙,往日傳說中那如山般的形象轟然倒去。但他怕師父難堪,不敢說,也不敢看,可妨不住還要掃一眼。
這時候,刷子李忽然朝他說話:“小三,你瞧見我褲子上的白點了吧。你以為師傅的能耐有假,名氣有詐,是吧。傻小子,你再細瞧瞧吧——”
說著,刷子李手指捏著褲子輕輕往上一提,那白點即刻沒了,再一松手,白點又出現(xiàn),奇了!他湊上臉用神再瞧,那白點原是一個小洞!剛才抽煙時不小心燒的。里邊的白襯褲打小洞透出來,看上去就跟粉漿落上去的白點一模一樣!
刷子李看著曹小三發(fā)怔發(fā)傻的模樣,笑道:“你以為人家的名氣全是虛的?那你在騙自己。好好學(xué)本事吧!”
曹小三學(xué)徒頭一天,見到聽到學(xué)到的,恐怕別人一輩子也未準明白呢!
酒 婆
酒館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館得算頂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掛字號,屋里連座位也沒有;柜臺上不賣菜,單擺一缸酒。來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車賣苦力的底層人。有的手捏一塊醬腸頭,有的衣兜里裝著一把五香花生,進門要上二三兩,倚著墻角窗臺獨飲。逢到人擠人,便端著酒碗到門外邊,靠樹一站,把酒一點點倒進嘴里,這才叫過癮解饞其樂無窮呢!
這酒館只賣一種酒,使山芋干造的,價錢賤,酒味大。首善街養(yǎng)的貓從來不丟,跑迷了路,也會循著酒味找回來。這酒不講余味,只講沖勁,進嘴賽鏹水,非得趕緊咽,不然燒爛了舌頭嘴巴牙花嗓子眼兒。可一落進肚里,跟手一股勁“騰”地躥上來,直撞腦袋,暈暈乎乎,勁頭很猛。好賽大年夜里放的那種炮仗“炮打燈”,點著一炸,紅燈躥天。這酒就叫做“炮打燈”。好酒應(yīng)是溫厚綿長,絕不上頭。但窮漢子們掙一天命,筋酸骨乏,心里憋悶,不就為了花錢不多,馬上來勁,暈頭漲腦地灑脫灑脫放縱放縱嗎?
要說最灑脫,還是數(shù)酒婆。天天下晌,這老婆子一準來到小酒館,衣衫破爛,賽叫花子;頭發(fā)亂,臉色黯,沒人說清她嘛長相,更沒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卻都知道她是這小酒館的頭號酒鬼,尊稱酒婆。她一進門,照例打懷里掏出個四四方方小布包,打開布包,里頭是個報紙包,報紙有時新有時舊;打開報紙包,又是個綿紙包,好賽里頭包著一個翡翠別針;再打開這綿紙包,原來只是兩角錢!她拿錢撂在柜臺上,老板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燈”遞過去,她接過酒碗,舉手揚脖,碗底一翻,酒便直落肚中,好賽倒進酒桶。待這婆子兩腳一出門坎,就賽在地上劃天書了。
她一路東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遠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車來車往,常常出事。您還甭為這婆子揪心,瞧她爛醉如泥,可每次將到路口,一準是“噔” 地一下,醒過來了竟賽常人一般,不帶半點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過。她天天這樣,從無閃失。首善街上人家,最愛瞧酒婆這醉醺醺的幾步扭—上擺下?lián)u,左歪右斜,悠悠旋轉(zhuǎn)樂陶陶,看似風(fēng)擺荷葉一般;逢到雨天,雨點淋身,便賽一張慢慢旋動的大傘了……但是,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為“炮打燈”就這么一點勁頭兒,還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說醉就醉說醒就醒?
酒的訣竅,還是在酒缸里。老板人奸,往酒里摻水。酒鬼們對眼睛里的世界一片模糊,對肚子里的酒卻一清二楚,但誰也不肯把這層紙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老板缺德,必得報應(yīng),人近六十,沒兒沒女,八成要絕后??梢蝗?,老板娘愛酸愛辣,居然有喜了!老板給佛爺叩頭時,動了良心,發(fā)誓今后老實做人,誠實賣酒,再不往酒里摻水摻假了。
就是這日,酒婆來到這家小酒館,進門照例還是掏出包兒來,層層打開,花錢買酒,舉手揚脖,把改假為真的“炮打燈”倒進肚里……真貨就有真貨色。這次酒婆還沒出屋,人就轉(zhuǎn)悠起來了。而且今兒她一路上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身右搖,愈轉(zhuǎn)愈疾,初時賽風(fēng)中的大鵬鳥,后來竟賽一個黑黑的大漩渦!首善街的人看得驚奇,也看得納悶,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沒有酒醒,破天荒頭一遭轉(zhuǎn)悠到大馬路上,下邊的慘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這條街上絕了跡。小酒館里的人們卻不時念叨起她來。說她才算真正夠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照例一飲而盡,不貪解饞,只求酒勁。在酒館既不多事,也無閑話,交錢喝酒,喝完就走,從來沒賒過賬。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其樂,不攪和別人。
老板聽著,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里摻假的那天嗎?原來禍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別扭開了,心想這人間的道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了。到底騙人不對,還是誠實不對?不然為嘛幾十年拿假酒騙人,卻相安無事,都喝得挺美,可一旦認真起來反倒毀了?
張大力
張大力,原名叫張金璧,津門一員赳赳武夫,身強力蠻,力大沒邊,故稱大力。津門的老少爺們喜歡他,佩服他,夸他。但天津人有自己夸人的方法。張大力就有這么一件事,當(dāng)時無人不曉,現(xiàn)在沒人知道,因此寫在下邊——
侯家后一家賣石材的店鋪,叫聚合成。大門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鎖,鎖把也是石頭的。鎖上刻著一行字:
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
聚合成設(shè)這石鎖,無非為了證明它的石料都是堅實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鎖撂在這兒,沒人舉起過,甚至沒人能叫它稍稍動一動,您說它有多重?好賽它跟地殼連著,除非把地面也舉到頭上去!
一天,張大力來到侯家后,看見這把鎖,也看見上邊的字,便俯下身子,使手問一問,輕輕一撼,竟然搖動起來,而且賽搖一個竹籃子,這就招了許多人圍上來看。只見他手握鎖把,腰一挺勁,大石鎖被他輕易地舉到空中。胳膊筆直不彎,臉上笑容滿面,好賽舉著一大把花兒!
眾人叫好呼好喊好,張大力舉著石鎖,也不撂下來,直等著聚合成的伙計老板全出來,看清楚了,才將石鎖放回原地。老板上來笑嘻嘻說:
“原來張老師來了,快請到里頭坐坐,喝杯茶!”
張大力聽了,正色道:“老板,您別跟我弄這套!您的石鎖上寫著嘛,誰舉起它,賞銀百兩,您就快把錢拿來,我還忙著哪!”
誰料聚合成的老板并不理會張大力的話。待張大力說完,他不緊不慢地說道:“張老師,您只瞧見石鎖上邊的字了,可石鎖底下還有一行字,您瞧見了嗎?”
張大力怔了。剛才只顧高興,根本沒瞧見鎖下邊還有字。不單他沒瞧見,旁人也都沒瞧見。張大力腦筋一轉(zhuǎn),心想別是老板唬他,不想給錢,以為他使過一次勁,二次再舉不起來了,于是上去一把又將石鎖高高舉到頭頂上??商а垡豢?,石鎖下邊還真有一行字,竟然寫著:
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把這石鎖上邊和下邊的字連起來,就是:
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眾人見了,都笑起來。原來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舉起這家伙。而這行字也是人家佩服自己、夸贊自己——張大力當(dāng)然明白。
他扔了石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絕 盜
老城區(qū)和租界之間那塊地,是天津衛(wèi)最野的地界。人頭極雜,邪事橫生。上世紀二十年代,這里一處臨街小屋,來了一對青年男女租房結(jié)婚。新床新柜,紅壺綠盆,漂漂亮亮裝滿一屋。大門外兩邊墻垛子上還貼了一雙紅喜字。結(jié)婚轉(zhuǎn)天一早,小兩口就出門做事上班。鄰居也不知他們姓甚名誰。
事過三天,小兩口去上班不久,忽然打東邊飛也似來了一輛拉貨的平板三輪。蹬車的是個老頭子,骨瘦肉緊,皮黑牙黃,小腿肚子賽兩個鐵球,一望便知是個長年蹬車的車夫。車板上蹲著兩個小子,全是十七八歲,手拿木棍、板斧和麻繩。這爺仨面色都兇,看似來捉冤家。
老頭子把車直蹬到那新婚小兩口的門前,猛一剎車,車上兩小子蹦下來,奔到門前一看,扭頭對那老頭子說:“爹,人不在家,門還鎖著呢!”門板上確是掛著一把大洋鎖。
老頭子登時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腦袋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跳下車大罵起來:“這不孝的禽獸,不管爹娘,跑到這兒造他媽宮殿來了。小二、小三,給我把門砸開!”
應(yīng)聲,那兩個小子掄起板斧,把門鎖砸散。門兒大開,一屋子新房的物品全亮在眼前。老頭子一看更怒,手指空屋子,又跳又叫,聲大嚇人:
“好呵,沒心沒肺的東西!從小疼你抱你喂你寵你,把你這白眼狼養(yǎng)活成人,如今你娘一身病,請大夫吃藥沒錢,你一個子兒不給,弄個小妖精藏到這兒享福來,你娘快死啦!你享福?我就叫你享福享福享福!小二、小三!站著干嘛!把屋里東西全給我弄回家去!要敢偏向你們大哥,我就砸折你倆的腿!”
那兩個小子七手八腳,把屋里的箱子包袱、被褥衣服抱出來,往車上堆。
鄰居們跑出來圍觀。聽這老頭子一通罵,才知道那新婚小兩口的來歷。這種連快死的老娘都不管的白眼狼,自然沒人出來管。再說那老頭子怒火正旺,人像過年放的火炮,一個勁兒往上躥,誰攔他,他準和誰玩命!
東西搬得差不多,那兩個小子說:“爹,大家伙抬不動,怎么辦?”
老頭子一聲驚雷落地:“砸!”
跟手一通亂響,最后玻璃杯子打屋里也扔了出來,這才罷手。老頭子依舊怒氣難消,吼一句:“明兒見面再說!”便揚長而去。
門兒大敞開沒人管,晾了一整天。鄰居們遠遠站著,沒人上前,可誰也沒離開。等著那小兩口回來有戲看。
下晌,新婚的小兩口打西邊有說有笑地回來。到家門口一看,懵了。過去問鄰居,一直站在那里的鄰居反而紛紛散開。有位大爺出來說話,顯然他對這不盡孝心的年輕人不滿,朝新郎說道:
“早上,你爹和你兄弟們來了,是他們干的。你回你爹媽那兒去看看吧!”
新郎一聽,更懵。忽然禁不住大聲叫道:“我哪還有爹呀!我三歲時爹就死了,我娘大前年也死了。只一個姐姐嫁到關(guān)外去,哪來的兄弟?”
“嘛?”大爺一驚。可早上的事真真切切,一時腦筋沒轉(zhuǎn)過來,還是說:“那明明是你爹呀!”
小兩口趕緊去局子報案。但案子往下足足查了十年,也沒找到他們那個“爹”。
天津衛(wèi)的盜案千奇百怪,這一樁卻數(shù)第一。偷盜的居然做了人家的“爹”;被盜的損失財物不說,反當(dāng)了“兒子”,而且還叫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若是忍不住跟人說了,招不來同情,反叫人取笑,更倒霉。多損,多辣,多絕——多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