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圖書簡介:
《宋媽沒有來——城南舊事后傳》講述長大后的“小英子”的城南故事。書里有一家六口溫馨有趣的家庭日常、平凡瑣屑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所感以及對過往人、事與物飽含深情的回憶。長大后的“城南舊事”和童年的“城南舊事”一樣精彩。本書特別邀請了著名畫家呂游銘為這本書繪制插畫,更立體展現(xiàn)了臺北城南濃濃的生活畫卷。
鴨的喜劇
“好,被我發(fā)現(xiàn)了!”
尖而細(xì)的聲音從廚房窗外的地方發(fā)出來,說話的是我們那長睫毛的老三。俗話說得好:“大的傻,二的乖,三的歪?!彼偙葎e人名堂多。
這一聲尖叫有了反應(yīng),睡懶覺的老大,吃點(diǎn)心的老二,連那搖搖學(xué)步的老四,都奔向廚房去了。正在洗臉的我,也不由得向窗外伸一頭,只見四個腦袋扎作一堆,正圍在那兒看什么東西。啊,糟了!我想起來了,那是放簸箕的地方,昨天晚上……
“看!”仍然是歪姑娘的聲音,“這是什么?橘子皮?花生皮?還有……”
“陳皮梅的核兒!”老大說。
“包酥糖的紙!”老二說。
然后四張小臉抬起來沖著我,長睫毛的那個,把眼睛使勁擠一下,頭一斜,帶著質(zhì)問的口氣:“講出道理來呀!”
我望著正在刮胡子的他,做無可奈何的苦笑。我的道理還沒有編出來呢,又來了一嗓子干脆的:
“賠!”
沒話說,最后我們總算講妥了,以一場電影來賠償我們昨晚“偷吃東西”的過失,因?yàn)椤巴党詵|西”是我們在孩子面前所犯的最嚴(yán)重的“欺騙罪”。
我們喜歡在孩子睡覺以后吃一點(diǎn)東西,沒有人搶,沒有分配不均的糾紛。在靜靜的夜里,我們一面看著書報,一面剝著士林的黃土炒花生,窸窸窣窣,好像夜半的老鼠在字紙簍里翻動花生殼的聲音。
我們隨手把皮殼塞進(jìn)小幾上的玻璃煙缸里,留待明天再倒掉。可是明天問題就來了,群兒早起,早在仆婦打掃之前,就發(fā)現(xiàn)塞滿了的煙缸。
“哪兒來的花生皮?”我被質(zhì)問了,匆忙之間拿了一句瞎話來搪塞:“王伯伯來了,帶了他家大寶,當(dāng)然要買點(diǎn)兒東西——給他吃呀!”我一說瞎話就要咽吐沫。
但是王伯伯不會天天帶大寶來的,我們的瞎話被揭穿了,于是被孩子們防備起“偷吃東西”來了。他們每天早晨調(diào)査煙缸、字紙簍。我們不得不在“偷吃”之后,做一番“滅跡”工作。
“我一定要等,”有一次我們預(yù)備去看晚場電影,在穿鞋的時候,聽見老二對老三說,“他們一定會帶回東西來偷偷吃的?!?/p>
“我也一定不睡!”老三也下了決心。
這一晚我們沒忘記兩個發(fā)誓等待的孩子,特意多買了幾塊泡泡糖??墒沁M(jìn)門沒聽見歡呼聲,天可憐見,一對難姐難妹合坐在一張沙發(fā)上竟睡著了!兩個小身體裹在一件我的大衣里,冷得縮做一團(tuán)。墻上掛的小黑板上寫了幾個粉筆字:“我們一定要等媽媽買回吃的東西。”旁邊還很講究地寫上注音符號呢!
把她們抱上床,我試著輕輕地喊:“喂,醒醒,糖買回來啦!”兩雙眼睛努力地睜開來,可是一下子又閉上了,她們實(shí)在太困了。
小孩子真是這么好欺騙嗎?起碼我們的孩子不是的,第二天早上,當(dāng)她們在枕頭邊發(fā)現(xiàn)了留給她們的糖,高興得直喊奇怪,她們忘記是怎么沒等著媽媽而回到床上睡的事了。
但是這并沒有減輕我們的“滅跡”工作,當(dāng)煙缸、字紙簍都失效的時候,我居然怪聰明地想到廚房外的簸箕。
誰想還是“人贓俱獲”了呢!
講條件也不容易,他們喊價很高:一場電影,一個橘子,一塊泡泡糖,電影看完還得去吃四喜湯團(tuán)。一直壓到最后只剩一場電影,是很費(fèi)了一些口舌的。
逢到這時,母親就會罵我:“慣得不像樣兒!”她總嫌我不會管孩子,我承認(rèn)這一點(diǎn)。但是母親說這種話的時候,完全忘了她自己曾經(jīng)有幾個淘氣的女兒了!
我實(shí)在不會管孩子,我的尊嚴(yán)的面孔常常被我的不夠尊嚴(yán)的心情所擊破。這種情形,似乎我家老二最能給我道破。
火氣冒上來收斂不住,被我一頓痛罵后的小臉蛋都傻了。發(fā)泄最痛快,在屋小、人多、事雜的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下,孩子們有時有些不太緊要的過錯,也不由得讓人冒火兒,其實(shí)只是想借此發(fā)泄一下罷了。怒氣消了,怒容還掛在臉上,我們對繃著臉。但是孩子挨了罵的樣子,實(shí)在令人發(fā)噱,我努力抑制住幾乎可以發(fā)出的狂笑,把頭轉(zhuǎn)過去不看他們,或者用一張報遮住了臉,立刻把噘著的嘴唇松開來。這時我可以聽見老二的聲音,她輕輕地對老三說:
“媽媽想笑了!”
果然我真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孩子們恐怕也早就想笑了吧,我們笑成一堆,好像在看滑稽電影。
老大雖然是個粗心大意的男孩子,卻也知母甚深,還在小學(xué)讀書時,便在一篇題名“我的家庭”的作文里,把我分析了一下:
“我的母親出生在日本大阪,五歲去北平,‘國語講得很好。她很能吃苦耐勞,有一次我參加講演要穿新制服,她費(fèi)了一晚上的工夫就給我縫好了。不過她的脾氣很暴躁,大概是生活壓迫的緣故?!?/p>
看到末一句我又忍不住笑了,我立刻想到套一句成語,“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兒女”。
我曾經(jīng)把我的孩子稱為“三只丑小鴨”,但這稱號在維持了八年之后是不適宜了,因?yàn)槲覀冇钟辛说谒闹?。我用食指輕劃著她的小紅臉,心中是一片快樂,看著這個從我身體里分化出來的小肉體,給了我許多對人生神秘和奧妙的感覺。所以我整天摟著我的嬰兒,不斷地親吻和喃喃自語,我的北平朋友用艷羨的口吻罵我:“瞧,疼孩子疼得多寒磣!”人生有許多快樂的事情,再沒有比做一個新生嬰兒的母親更快樂。
人們會問到我四只鴨子的性別,幾個男的?幾個女的?說到這兒,我又不免要多啰嗦幾句:當(dāng)一些自命為會掐算看相的朋友看到我時,從前身、背影、側(cè)面,都斷定我將要再做一個男孩的母親。我也有這種感覺,因?yàn)槲乙呀?jīng)有的是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按理想,應(yīng)當(dāng)再給我一個男孩。沒看見戲臺上的龍?zhí)讍??總是一邊兒站兩個才相襯。但是我們的第四個“龍?zhí)住本棺咤e了,她站到已經(jīng)有了兩個的那邊去了,給我們形成了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的比例,我不免有點(diǎn)懊喪。
因此外面有了謠言,人們在說我重男輕女了,這真冤枉,老四一直就是我的心肝寶貝!
我的丈夫便拿龍?zhí)椎谋扔飨蛉藗兘忉?,他說:“你們幾時見過戲臺上的龍?zhí)资且贿厓赫救齻€,一邊兒站一個的呀?”
但是這種場面我倒是見過一次,那年票友唱戲大家起哄,真把龍?zhí)坠室鈹[成三比一,專為博觀眾一樂,這是喜劇。
我是快樂的女人,我們的家一向就是充滿了喜劇的氣氛,隨時都有令人發(fā)笑的可能,那么天賜我三與一之比,是有道理的了!
教子無方
母親罵我不會管教孩子,她說我:“該管不管!”我也覺得我的兒童教育觀有點(diǎn)兒特別。
剛下過雨,孩子們向我請求:
“讓我們光腳出去玩,好不好?”
我滿口答應(yīng),孩子們高興極了,脫下板板,卷起褲腿兒,三個一陣呼嘯而去。母親怪我放縱,她說滿街雨水,不應(yīng)當(dāng)讓孩子們光腳去蹚水,我回答母親說:“蹚水是頂好玩兒的事,我小的時候不是最愛蹚水嗎?”母親只好罵我一句:“該管不管!”
我們的小家庭里,給孩子的設(shè)備簡直沒有,他們勉強(qiáng)算是有一間三疊的臥室,還要勻出我放小書桌和縫衣機(jī)的地盤來。還有三個抽屜歸他們每人一個,有時三個孩子拉出抽屜來擺弄一陣子,里面也無非是些碎紙爛片破盒子。
他們只有一盒積木算是比較貴重的玩具,它的來歷是:兒童節(jié)的頭一天,大的從高級班同學(xué)那里借來全套童子軍武裝,我家務(wù)忙,沒顧得問他所以,第二天一早兒,他穿上“童子軍”就沒了影兒。到了晌午,只見他笑嘻嘻滿載而歸,發(fā)了邪財似的,擺了一桌子文房四寶——筆墨紙硯什么的,還大大方方地賞了妹妹們一盒積木。問他到哪兒去了,他這才躊躇滿志,挺著胸脯說:“今天兒童節(jié),我代表學(xué)校到‘教育廳‘接見廳長去了。這些全是他賞的?!?/p>
我們一聽,非同小可,午飯多給了他一塊排骨啃。整個晚上大家都拿“接見廳長”當(dāng)題目談笑。
就是這樣,我們既然沒有游戲室,又沒有時間帶他們到海濱去度周末,蹚蹚街上的雨水,就好比我們家門前是一片海灘,豈不很好?而且他們蹚著水最快樂,好像我的童年一樣——說實(shí)話,到今天我都不愛打傘、穿雨衣,讓雨淋滿身、滿頭、滿臉,冰涼涼最舒服。
我記得童年時候,喜歡做的許多事情都是爸媽所不喜歡的,因?yàn)樗麄儾幌矚g,我便更喜歡,所以常常要背著他們做。我和二妹談起童年的淘氣,至今猶覺開心。我們最喜歡聽到爸媽不在家的消息,因?yàn)槟菚r候我們便可以任意而為,比如扯下床單把瘦雞子似的五妹包在里面,我和二妹兩頭兒拉著,來回地?fù)u,瘦雞子笑,我們也笑,連管不了我們的奶媽都笑起來了(可見她也喜歡淘氣)。笑得沒了力氣,手一松,床單裹著人一齊摔到地下,瘦雞子哇地哭了,我們更笑得厲害,雖然知道爸爸回來我們免不了吃一頓手心板。
雨天無聊,孩子們最喜歡爬到壁櫥里去玩,我起初是絕對不許的,如果他們乘我買菜時候爬到里面去,回來一定會挨我一頓臭罵。有一次我們要出門,二的問爸爸:
“媽媽也出去嗎?”
爸爸說:“是的?!?/p>
二的把兩條長辮子向后一甩,拍著小手兒笑嘻嘻地向三的說:
“媽媽也出去,我們好開心!”
我正在房里換衣服,聽了似有所悟,他們像我一樣嗎?喜歡背著爸媽做些更淘氣的勾當(dāng)?我的爸媽那樣管束我,并沒有多大效力,我又何必施諸兒女?這以后,我便把尺度放寬,甚至有時幫助他們把枕頭堆起來,造成一座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堡壘抵御敵人,枕頭上常常留有他們的小泥腳印。母親沒辦法兒,便只好又罵我:“該管不管!”我心想,他們的淘氣還不及我童年的一半呢!
成年人總是繃著臉兒管教孩子,好像我們從未有過童年,不知童年樂趣為何物何事。有一天我正伏案記童年,院里一陣騷動,加上母親唉唉嘆聲,我知道孩子們又惹了禍。母親喊:“你來管管?!蔽壹膊节吳埃?!三只丑小鴨一字兒排開,站在那里等候我發(fā)落。只見三張小臉兒三個顏色:我的小女兒一向就是“嬌女兒淚多”,兩行淚珠掛在她那“靈魂的窗戶”上閃閃發(fā)光;大女兒的臉上涂著“迷死弗多”口紅,紅得像臺灣番鴨的臉;那老大,小字雖然沒寫完,鼻下卻添了兩撇仁丹胡子。一身的泥,一地的水。不管他們?nèi)橇耸裁礃拥牡?,照著做母親的習(xí)慣,總該上前各賞一記耳光,我本想發(fā)發(fā)脾氣,但是看著他們?nèi)龔埖群虬l(fā)落的小花臉兒,想著我的童年,不禁啞然失笑。孩子們善觀臉色,便也撲哧哧都笑起來,我們娘兒四個笑成一團(tuán)。母親又罵我:“該管不管!”我也只好自嘆“教子無方”了。
書 桌
窺探我家的后窗,是用不著望遠(yuǎn)鏡的。過路的人只要稍微把頭一歪,后窗里的一切,便可以一覽無遺,而最先看到的,便是臨窗這張觸目驚心的書桌!提起這張書桌,很使我不舒服,因?yàn)樵谖倚惺怪鲖D職權(quán)的范圍內(nèi),它竟屬例外!許久以來,他每天早上挾起黑皮包要上班前,都不會忘記對我下這么一道令:
“我的書桌可不許動!”
這句話說久了真像一句格言,我們隨時隨地都要以這句“格言”為警句。
對正在擦桌抹椅的阿彩,我說:“先生的書桌可不許動!”
對正在尋筆找墨的孩子們,我說:“爸爸的書桌可不許動!”
就連剛會單字發(fā)音的老四都知道,爬上了書桌前的藤椅,立刻拍拍自己的小屁股,嘴里發(fā)出很干脆的一個字:
“打!”跟著便趕快自覺地爬下來。
但是看一看他的書桌在繼續(xù)保持“不許動”之下,變成了怎樣的情形!
書桌上的一切,本是代表他的生活的全部,包括物質(zhì)的與精神的。他仰仗它,得以養(yǎng)家活口;他仰仗它,達(dá)到寫讀之樂。但我真不知道當(dāng)他要寫或讀的時候,是要怎樣刨開了桌面上的一片雜蕪,好給自己展開一塊耕耘之地?
忘記蓋蓋的墨水瓶,和老鼠共食的花生米,剔斷的牙簽,眼藥瓶,眼鏡盒,手電筒,回形針,廢筆頭……散漫地布滿在灰塵朦朧的玻璃墊上!另外再有便是東一堆書,西一疊報,無數(shù)張的剪報夾在無數(shù)冊的書本里。字典里是紙片,地圖里也是紙片。這一切都亟待整理,但是他說“不許動”!
不許動,使我想起來一個笑話:一個被汽車撞傷的行人呻吟路中,大家主張趕快送醫(yī)院救治,但是他的家屬卻說:“不許動!我們要保持現(xiàn)場等著警察來?!辈诲e,我們每天便是以“保持現(xiàn)場等著警察來”的心情看著這張書桌,任其臟亂!
窗明幾凈表示這家有一個勤快的主婦,何況我尚有“好妻子”的“銜稱”,想到這兒,我簡直有點(diǎn)兒冒火兒,他使我的美譽(yù)蒙受污辱。我決定要徹底地清理一下這書桌,我不能再等著“警察”了。
要想把這張混亂的書桌清理出來,并不簡單,我一面勘察現(xiàn)場,一面運(yùn)用我的智慧。怎樣使它達(dá)到清潔、整齊、美觀、實(shí)用的地步呢?因?yàn)槌饲鍧嵰酝猓瑒荼剡€得把桌面上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整理一下,使物各就其位,然后才能有隨手取用的便利,這一點(diǎn)是要著重的。
我首先把牙簽盒送到餐桌上,眼藥瓶送回醫(yī)藥箱,眼鏡盒應(yīng)當(dāng)擺進(jìn)抽屜里,手電筒是壓在枕頭底下的,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輪到那些書報了,應(yīng)當(dāng)怎么樣使它們各就其位呢?我又想起一個故事,據(jù)說好萊塢有一位附庸風(fēng)雅的明星,她買了許多名貴的書籍,排列在書架上,竟是以書皮的顏色分類的,多事的記者便把這件事傳出去了。
但是我想我還不至于淺薄如此,就憑我在圖書館的那幾年編目的經(jīng)驗(yàn),對于杜威的十進(jìn)分類法倒還有兩手兒??墒蔷瓦@張書桌上的文化,也值得我小題大做地把杜威抬出來嗎?待我思索了一會兒以后,決定把這書桌上的文化分成三大類,我先把夾在書本里的剪報全部抖落出來,剪報就是剪報,把它們合成一疊放進(jìn)一個紙夾里,要參考什么資料,打開紙夾隨手取用,便利極了。字典和地圖里的紙片是該送進(jìn)字紙簍的,我又把書本分中西高矮排列起來,整齊多了。至于報紙,留下最近兩天的,剩下都跟醬油瓶子一塊兒賣出去了,叫賣新聞紙、酒干的老頭兒來的也正是時候。
這樣一來,書桌上立刻面目一新,玻璃墊經(jīng)過一番抹擦,光可鑒人,這時連后窗都顯得亮些,玻璃墊下壓著的全家福也重見天日,照片上的男主人似對我微笑,感謝賢妻這一早上的辛勞。
他如時而歸。仍是老規(guī)矩,推車、取下黑皮包、脫鞋、進(jìn)屋,奔向書桌。
我以輕松愉快的心情等待著。
有一會兒了,屋里沒有聲音。這對我來說并不稀奇,我了解做了丈夫的男人,一點(diǎn)殘余的男性優(yōu)越感尚在作祟,男人一旦結(jié)婚,立刻對妻子收斂起贊揚(yáng)的口氣,一切都透著應(yīng)該的神氣,但內(nèi)心總還是……想到這兒,我的嘴角不覺微微一掀,笑了,我像原諒一個小孩子一樣地原諒他了。但是,這時,一張鐵青的瘦臉孔,忽然來到我的面前:
“報呢?”
“報?啊,最近兩天的都在書桌左上方。舊的剛賣了,今天的價錢還不錯,一塊四一斤?!?/p>
“我是說——剪報呢?”口氣有點(diǎn)兒不對。
“剪報,喏,”我把紙夾遞給他,“這比你散夾在書報里方便多了。”
“但是,我現(xiàn)在怎么有時間在這一大疊里找出我所要用的?”
“我可以先替你找呀!要關(guān)于哪類的?亞盟停開的消息?亞洲排球賽輸給人家的消息?”我正計劃著有時間把剪報全部貼起來分類保存,資料室的工作我也干過。
但是他氣哼哼地把書一本本地抽出來,這本翻翻,那本翻翻,一面對我沉著臉說:“我不是說過我的書桌不許動嗎?我這個人做事最有條理,什么東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有一定規(guī)矩的,現(xiàn)在,全亂了!”
世間有些事情很難說出它們的正或反,有人認(rèn)為臭豆腐的實(shí)際味道香美無比,有人卻說玉蘭花聞久了有廁所味兒!正像關(guān)于書桌怎樣才算整齊這件事,我和他便有臭豆腐和玉蘭花的兩種不同看法。
雖然如此,我并沒有停止給他收拾書桌的工作,事實(shí)將是最好的證明,我認(rèn)為。
但是在兩天后他卻給我提出新的證明來,這一天他狂笑地捧著一本書,送到我面前:“看看這一段,原來別人也跟我有同感,事實(shí)是最好的證明!哈哈哈!”他的笑聲要沖破天花板。
在一篇題名“人人愿意自己是別人”的文章里,他拿紅筆勾出了其中的一段:
“……一個認(rèn)真的女仆,決不甘心只做別人吩咐于她的工作。她有一份過剩的精力,她想成為一個家務(wù)上的改革者。于是她跑到主人的書桌前,給它來一次徹底的革新。她按照自己的主意把紙片收拾干凈。當(dāng)這位倒霉的主人回家時,發(fā)現(xiàn)他的親切的雜亂已被改為荒謬的條理了……”
有人以為——這下子你完全失敗了,放棄對他的書桌徹底改革的那種決心吧!但人們的這種揣測并不可靠,要知道,我們的結(jié)合絕非偶然,是經(jīng)過了三年的彼此認(rèn)識,才決定“交換飾物”的!我終于在箱底找出了“事實(shí)的更好的證明”——在一束陳舊的信札中,我打開最后的一封,這是一個男人在結(jié)束他的單身生活的前夕,給他的“女朋友”的最后一封信,我也把其中的一段用紅筆重重地勾出來:
“……從明天起,你就是這家的主宰,你有權(quán)改革這家中的一切而使它產(chǎn)生一番新氣象。我的一向紊亂的書桌,也將由你的勤勉的雙手整理得井井有條,使我讀于斯,寫于斯,時時都會因有你這樣一位妻子而感覺到幸福與驕傲……”
我把它壓在全家福的旁邊。
結(jié)果呢?——性急的讀者總喜歡打聽結(jié)果,他們急于想知道現(xiàn)在書桌的情況,是“親切的雜亂”呢,還是“荒謬的條理”?關(guān)于這張書桌,我不打算再加以說明了,但我不妨說的是,當(dāng)他看到自己早年的愛情的諾言后,是用罕有的、溫和的口氣在我耳旁悄聲地說:“算你贏,還不行嗎?”
今天是星期天
“今天是星期天,孩子們!”在似醒還睡中,我聽見他以致訓(xùn)詞的調(diào)門這么說,“讓你們辛苦的媽媽,睡個早覺!”跟著是孩子們的一陣哄堂好,他連忙“噓!噓!”地給鎮(zhèn)壓下去了。
誰要說“當(dāng)今之世,知道體貼妻子的丈夫有幾個?”的話,我首先要叫出反對的口號來,這種體貼的幸福,我深深地嘗到了。
“讓你們辛苦的媽媽,睡個早覺”,我微笑地,陶醉地,含著這顆“體貼的幸福的果實(shí)”在溫暖的被窩里翻個身。我忽然記起,有人曾把“好妻子”的美銜送給我,如果我真有這項(xiàng)榮譽(yù)——榮譽(yù)應(yīng)該屬于他。想著想著,當(dāng)我再聽見他說什么“孩子們跟我到廚房來……”的時候,我已漸入幸福的夢鄉(xiāng)中了。但是這個幸福(或體貼)的回籠覺,似乎沒有達(dá)到理想的時間,我便被一陣自己的咳嗽給嗆醒了。我聞見了什么味兒,也聽見了一陣小小的喧嘩。是他在說話:“美美,乖,快,再去拿點(diǎn)兒報紙來,可別拿今天的,今天是星期天,知道吧?”
好了,我該起來了,原來一股煤煙鉆進(jìn)了蚊帳。我首先要明了的是他們爺兒幾個的情形。在廚房果然有一番新景象被我看到:洗臉毛巾團(tuán)在飯鍋上,字紙簍歪在火爐旁,麥片、牛奶罐頭、鴨蛋、香蕉,堆在洗臉盆里!外子正給小兒等開講火的哲學(xué)呢!他說:“人要忠心,火要空心,懂不懂?……但是,”他一回頭看見了我,“咦?怎么不睡啦?去睡你的,這兒有我!”我幸福地一笑,剛想說“也該起啦”,話未出口,他又接下了:“要不然,你先來給生上這爐火再說,大概爐子有毛病,不然不會生不著的?!?/p>
我的孩子們用一種“嘆觀止矣”的神情,看我用一小團(tuán)十六開報紙和數(shù)根竹皮把那爐火生著了以后,美美開口了:“爸,火著了,做你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吧!”
“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是《媛珊食譜》上的?”在那本食譜上,我仿佛沒見到有這么一道復(fù)雜的點(diǎn)心呀!“不,是爸爸發(fā)明的!”
那就難怪了,她爸爸發(fā)明的東西可多哪,這一早上就兩樣了,“空心火”跟“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
“好,其余的你不用管了,你等著吃現(xiàn)成的,我們來!”
等著吃現(xiàn)成的,對,我由廚房走上了我們的“統(tǒng)艙”。我說“統(tǒng)艙”,人家會不懂,原來在這十幾席榻榻米上,晚上鋪上了被褥,就跟當(dāng)年我們睡在中興輪的統(tǒng)艙里一樣,故以名之。到了白天,鋪蓋卷兒一收,當(dāng)然就是“客艙”了!現(xiàn)在我之所以說“上了我們的統(tǒng)艙”,是因?yàn)楸蝗炖墙?,我還沒收拾呢!
待我把“客艙”“表現(xiàn)”出來,那邊已經(jīng)在叫吃早點(diǎn)了。
關(guān)于“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如果當(dāng)時有人看見并嘗到的話,他們也許會說,那實(shí)在是一種缺乏了餅的形狀的餅,而且外面黑了有點(diǎn)苦,里面稀了有點(diǎn)生。但它對于我,卻不是這種說法,當(dāng)他躊躇滿志地歪著頭問我“怎么樣?”時,我點(diǎn)點(diǎn)頭并且不由得頗為含蓄地笑了一下,這含蓄的意義是很深切的,或者可以說,如果不是礙于孩子們在面前,我一定會情不自禁地吻著他那多髭的嘴巴,并且輕輕地告訴他說:“我不管人家說什么你做的餅是外焦里不熟,我吃出來的完全是一種幸福的味道!”當(dāng)然,這種味道,只有我一個人嘗得出來。
他在得意之余又發(fā)話了:“記住,孩子們,以后每個星期天都是媽媽休息的日子,無論什么事都不要媽媽動手,她已經(jīng)辛苦了一個星期了!”最后,他做如下的決定:
“工作要求效果,看,現(xiàn)在才十點(diǎn)鐘,上午諸事已完畢,好,現(xiàn)在,你們可以找小朋友去玩,等到十一點(diǎn)半再回來,我們分工合作,來準(zhǔn)備午飯……”
“但是……”我是要說,早點(diǎn)的碗筷還沒洗哪,院子還沒掃哪,菜還沒買哪……不過他不容我插嘴:“你放心好了!”
“不是……”“一切放心,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胸脯。
孩子們呼嘯而去,他打了兩個飽嗝,夾著一疊報,做“要舒服莫過倒著”的閱報式去了。
當(dāng)我把碗筷洗凈、飯桌擦凈、廚房刷凈、院子掃凈、提著籃子去買菜時,他也看完了報?!斑?,到哪兒去?”他不勝驚詫地問。
“買菜去呀!”我也不勝驚詫地回答——難道他說過要請我們下館子的話了嗎?不然他不會不知道買菜是我每天運(yùn)用智慧最多的一課呀!
“啊,這我倒沒想到,不過我們吃最簡單的好了,實(shí)在用不著像每天那樣四盤一碗的,比如做一個咖喱牛肉番茄土豆來拌飯吃就很好了,像剛才我做的麥片牛奶鴨蛋香蕉餅,不就是營養(yǎng)豐富而做法簡單嗎?”
“也好!”我滿同意。
“不過,”他又猶豫了一下,“好久沒吃鯉魚了是不是?多添個紅燒鯉魚好了。”
菜場歸來,小鬼們已經(jīng)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挽袖撩裙做準(zhǔn)備狀了,我進(jìn)門先告訴他:“今天的鯉魚都死去過久,我怕不新鮮,所以沒有買?!?/p>
他用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口氣問我:“那你怎么不買活的?”
“活的?”活的比死的貴一倍,我們的菜錢里從來沒打過買活魚的預(yù)算呀!但我不好傷他的心,倉促間,便說了一句意義不夠明顯的話,“活的也不新鮮!”好在他沒聽出來。
“來,我們分工合作,以求工作的效果!”他強(qiáng)調(diào)早上那句話,同時轉(zhuǎn)向我,“你就是缺乏這種頭腦,所以工作效果較差!”
關(guān)于分工合作、工作求效果等事,我應(yīng)當(dāng)加以補(bǔ)充說明,外子是個標(biāo)準(zhǔn)公務(wù)員,吃了十幾年的這行飯,雖然兩袖清風(fēng),但是落得不少“效果”,去年曾因辦事效果甚佳而受褒獎。一個受褒獎的公務(wù)員,是沒錯的,所以我在被批評“缺乏頭腦”后,并沒有不愉快,雖然我煮飯也有十幾年歷史了。
他們又把我送上了“客艙”,一定不許我下廚房,還是要我吃現(xiàn)成的。我聽他分配得有條有理:“你們?nèi)齻€人,你剝豆,你洗菜,你扇火,菜由我來切,因?yàn)閷τ谀銈兪褂貌说?,我還是不放心?!?/p>
果然大家在靜靜地進(jìn)行“效果”,一點(diǎn)聲息也沒有。這現(xiàn)象維持了約有二十分鐘,廚房里忽然喊出了一聲“快來”,跟著是他舉著手從廚房出來了,左手的無名指被菜刀割了一道口子,鮮血滴滴,找棉花,找藥水,找紗布,大家忙成了一團(tuán),不過他很鎮(zhèn)靜,并囑咐大家“不要慌”。這時廚房里又喊出了一聲:“快來!”原來那個最鎮(zhèn)靜的美美還在扇火呢!火上是鍋,鍋里是油,油是開的!我奔上前去,從切菜板上抓起血淋淋的白菜,趕忙丟在油鍋里,“嗞啦”的一聲,把美美嚇跑了,卻把他招來了……“白菜,血,洗!”纏著紗布的手直向我擺。“啊,來不及了!”我望著躺在油鍋里的白菜。
在飯桌上,我指著那碗白菜,對孩子們說:“吃吧,這里面有你爸爸的心血!”
他很得意,但嚴(yán)肅地說:“這種菜刀實(shí)在有改良的必要,為害甚矣!”
這是不能怪他的,因?yàn)樗麘T于使用刮胡子的保險刀,拿菜刀還是頭一遭呢!
到此時為止,星期天剛過了一半,我實(shí)在有繼續(xù)說下去的必要,因?yàn)樗陲堊郎嫌中枷乱粋€節(jié)目:“吃完飯我?guī)銈儙讉€出去玩,可以讓你們的媽媽清靜清靜。”然后轉(zhuǎn)向我,“你可以睡覺,寫文章,打毛衣,隨心所欲?!辈挥谜f,吃完飯我又是一陣刷洗,他那種視若無睹的樣子,就仿佛從來不知道人生在吃飯之后尚有洗碗一事。好,在一陣翻箱倒柜之后,有五個紐子、三個破洞等著我來縫,這是義不容辭的,因?yàn)槿抑挥形乙粋€人受過縫補(bǔ)的訓(xùn)練,不過他說:“平常你如果隨手縫補(bǔ),就不會有堆積之苦了!”這種批評是很對的,從工作的效果上來說。
“跟媽媽拜拜,說,‘您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吧!”果然,牙牙學(xué)語的四丫頭擺手“呀呀”了一陣子。
送走了他們爺兒五個,我確有輕松之感,是的,我該睡個午覺了,找補(bǔ)早上所失去的幸福之夢。倒下去不久,送晚報的來了,該死,我在睡午覺,來了晚報,都市的生活,時間的觀念總是模糊的??赐晷瞧谛≌f我再度入夢,但敲門聲甚急,想裝死都不成。開開門來,一片“拜托”聲,原來是鄰長、里長領(lǐng)著一干人等,送上“請賜一票”,鞠躬如也而去。
時間是不饒人的,當(dāng)我陸續(xù)又為掏糞的、送書的等等開了幾次門之后,跟著他們回來了。
“睡得好吧?”世界上最體貼的人,還是自己的丈夫。我很高興地回答說:“睡了一大覺!不是你們叫門我還睡呢!”
又經(jīng)過一場脫換衣服之后,他做本日的第三次宣布:“來呀孩子們!我們該做晚飯了!”
“不,”我一步搶到廚房門口,兩手支撐門柱攔阻著,“你們對我的一番好意,我心領(lǐng)了。晚飯由我一個人來做,請務(wù)必答應(yīng)我這個要求!”
豆腐一聲天下白
賣豆腐的聲音仍像二十年前一樣,天剛亮就把我從熟睡中喊醒。我猛地從床上起來,跑到臨街的窗前,拉開窗簾向外張望。
“要買豆腐嗎?”床上正在看早報的人說。
“不是?!蔽覔u搖頭,“我是要看看她到底長得什么樣兒?!?/p>
二十年來,許多聲音從這一排臨街的窗子透進(jìn)來。
睡在榻榻米上的日子里,偶然有車子從窗前的巷子經(jīng)過,那聲音就好像車子從你頭上軋過去一樣。
賣豆腐的婦人是最早的一個,她應(yīng)當(dāng)是和我家墻頭上的牽?;ㄒ粯樱际窃缙鸬?,但是她沒有牽牛花清閑。牽牛花拿紫色迎接太陽,她是灰色的——別誤會,我不是說她的人生是灰色的,只是說她的衣服罷了。一個勤勉的婦人,為了一塊錢一塊錢的豆腐,把那種悠揚(yáng)的調(diào)子一聲聲傳到你的耳根:“賣豆腐??!油車糕豆干兒!”
晨起的第一聲,聽了二十年了,你沒有照顧過她一次,臨去之晨,總要和她相識一下吧!這排窗,我管它叫“感情的窗”。今日我從窗里看出去的,不只是賣豆腐的婦人,也有收酒干的,也有賣粽子的。
算卦的瞎子也過來了,仍是手扶在兒子的肩頭上。兒子長得很高了,穿著西裝,梳著齊耳根的長發(fā),腳下是一雙高跟的男皮鞋??上陌职挚床灰?,他的媽媽雖然不是瞎子,但也早已棄此人生,棄這一家而走,更看不見了。
那個哥哥還是弟弟呢?他在哪兒?怎么沒跟來?
曾經(jīng)有過全家人擁著這位戶長出來算卦的一段日子。
那時,瞎子還是瞎子,穿著一身極破舊的褲褂;太太很年輕,卻未曾有過花開的美日子。她的衣服更破舊,不必“為悅己者容”吧,頭發(fā)是蓬亂的,臉上因?yàn)榇蠼中∠锎糜土?,很瘦弱的樣子。這樣的她,我卻眼見她生了兩個兒子。他們?nèi)胰顺鰜淼臅r期,該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吧!算卦的丈夫,像女人那樣背馱著小兒子,大兒子坐在竹車?yán)锿嫠?,母親一手推著小竹車,一手?jǐn)y扶著背了小兒子的瞎丈夫。她不美,小嘴癟癟的,更造成了她早老的樣子,但是她的臉的表情總是和藹的。這樣的日子,看見這樣的臉色,你不是同情她,而是敬重她了。
對面阿森的媽媽最信服這個算卦的,常常把他請到門前的石墩子上坐下來,然后開始算卦。
不知道他是怎么掐怎么算的,但見阿森的媽媽,很認(rèn)真地聽著,叫阿森給瞎子倒茶水。這一卦的價值,有時是幾碗米,有時是幾張小鈔票。
孩子們年年長大,瘦弱的媽媽不必跟著攜扶了,這職務(wù)由兒子來擔(dān)承,五六歲就跟著爸爸出來了,不,是爸爸跟著兒子了。瞎爸爸一手扶在兒子肩頭上,兒子則是一手拿著彈弓橡皮筋什么的在放射。但是,他從不離開父親一步。你看,他從五六歲、七八歲,到今天,有十六七了吧!雖然擺的是青春少年的架勢,但仍不離開父親一步。
母親幾時死去的?好幾年前就聽說死了。這婦人的一生快樂嗎?很不甘心地死去吧?一定還舍不得離開瞎了的丈夫、幼小的兒子。
收買酒干、報紙的,近日成群地過來,為著搬家的人很多的緣故,但是我總不能忘記最誠實(shí)可靠的那個。
許多年來,都是把家里的舊報紙和瓶瓶罐罐賣給缺了門牙的那個。他每次來,都是很誠懇地用他的秤一邊稱著一邊說:“我的秤頭是沒有錯的,做生意就要老實(shí),一點(diǎn)兒都不能亂來?!?/p>
我很高興,說:“是的,舊報紙不是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是在乎那一毛兩毛的,但是,如果用不誠實(shí)的秤,真讓人生氣,我最厭惡不誠實(shí)?!?/p>
生意做得很順利,個把月,他就來一趟。他喊的聲音是深沉的、老練的、穩(wěn)重的。我家的報紙和舊雜志太多太多了,十幾種報紙和三十幾種雜志。他每次來,都說:
“我的秤頭沒有錯……報紙有很多剪了的,也沒關(guān)系……”
我也有些歉意,蠅頭小利,是多么不容易,我說:
“剪了的,就不要算秤,扔在一邊好了。但是我的雜志是嶄新的。你看,你稱斤買了去,到舊書攤就是起碼一塊一本呢!”
忽然有一年,阿綢心血來潮,把報紙稱了稱。我家沒秤,她是怎么去稱的,我也不清楚。然后,誠實(shí)的人來了,他又說:“我的秤頭沒有錯……”阿綢從身后拿出了另一桿秤,揭發(fā)了他十年來的不誠實(shí)。
好可怕的一剎那!最小的事情,最少的利潤,變成了最大的騙局。這樣的局面,比面對一個搶劫的強(qiáng)盜還令人尷尬吧!那時的心情,感覺是受了侮辱,而不是欺騙。
此后,很多日子,那個深沉、老練、穩(wěn)重的聲音,不再從早晨的窗子透過來。我偶然在老遠(yuǎn)的巷頭看見了他,他就繞道而行。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報紙和雜志堆得把那塊地板都壓凹下去了。沒有勇氣再叫另外收買報紙的,覺得彼此誠實(shí)是一件困難的事,又覺得一向信任的事突然扭轉(zhuǎn)成這個樣子,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了。我和阿綢很想把這件事忘記,我們很希望他再敲一敲我們那扇友情之門,如果他再說一次“我這回秤頭沒有錯”,我們一定會相信他,一定會說“快拿去稱吧,堆得太久了”,但是他自那以后并沒有再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