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匿與拓展：艾米莉·狄金森的四重空間

陳才憶

(重慶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重慶400074)

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后，多少人被迫待在家中，長達數(shù)十日乃至上百日不能外出，幾乎都有些受不了了，甚至有人精神崩潰。然而在19世紀，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長期待在家中，一生未婚，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幾乎足不出戶。一般人難以想象，她是怎么樂在其中，度過這漫長人生的。如果我們通讀她的1400多封書信，欣賞她的1800余首詩歌，了解一些她在家中的日常生活，充分認識她從隱匿到拓展的四重空間，就能明白為何能夠安心宅家，精神充實，不知不覺地把自己造就成繼但丁和莎士比亞之后，“最多認知原創(chuàng)性的作家”了[1]。

一、家宅空間

艾米莉出生在書香門第，父親是很成功的律師，是阿默斯特學院的財務主管，哥哥也是一位成功的律師，接替父親做阿默斯特學院財務主管，與他們家交往的都是社會名流，母親、妹妹拉維尼亞和艾米莉，一輩子都在家做家務。16歲時，她就在給同學阿比爾·魯特的信中寫道：“人生頭一次我堅守著自己的決心，在家縫補，彈鋼琴，幫助母親操持家務。”[2]135家里所有的面包都由她做，父親只喜歡吃她做的面包[3]252。艾米莉和妹妹終生未嫁，自從父親把兩層樓的“家宅”重新購回之后，除了哥哥婚后在隔壁另建房屋居住，一家人就一直住在里面，不為生計發(fā)愁。

艾米莉對家有一種特別的眷戀，舍不得離開，離開哪怕很短時間，都特別想念。她勸告友人要以家為重。1847年，在外求學的艾米莉給阿比爾的信中說：“我離開家是不可能快樂的。但你一定要記得我有一個親愛的家，還要記得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長時間離家的考驗……到下一個星期四為止，我來到南海德利就有六個星期了……再過兩周半我就又回到我自己親愛的家了?！盵2]147-1531848年初，她寫到從學校返回家中的心情：“我心里涌起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感謝讓我這么平安地回到了親愛的家……剛回到學院的幾天，我非常想家。”[2]159-1611850年，她甚至把家稱為“天堂”[2]182。1851年，她給在波士頓擔任教職的哥哥寫信：“家是一個神圣的地方……這兒確實有點像伊甸園……它確實很小，也許不是那么美好，但它比外面的整個世界都要美好光明。”[3]811854年，阿比爾邀請她去玩，她回信說：“謝謝你，親愛的阿比爾。除非發(fā)生緊急狀況，有人拉著我的手往外走，我是不離開家的。若我萬不得已離開家，只要有可能我就往回趕。我離開家是不可能的……不要盼我?！盵2]2331870年，希金森拜訪艾米莉，問她是否從來沒想?yún)⒓庸ぷ?，從來沒想離開那個地方，艾米莉的回答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想象在將來所有的時間里，我會向那種需求靠近絲毫。”[3]252她還寫信告誡朋友霍蘭夫人：“緊緊地守住家吧，因為親人的詭秘的動向使每時每刻都變成恐懼。”[3]295

戀家的同時，她也害怕失去家。這在詩歌中有所體現(xiàn)，如第1657首：“伊甸園是那種老式房屋/我們在里面天天居住/卻不對我們的住處起疑/直到我們驅車離去。//猛回頭，何等華美，那天/我們出門閑逛/不知不覺間我們歸來，/但發(fā)現(xiàn)它已不知去向?！?1)此首詩歌及以下引用詩歌，均選自蒲隆譯《狄金森全集》卷一、卷二、卷三，只列出編號，不一一標注卷數(shù)和頁碼。本來就十分戀家，更害怕一出去而把家給丟了，這就更讓她不愿離開家。

待在家里，不外出工作，并不表明艾米莉就甘于一輩子碌碌無為。實際上，她要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她在1859年給小表妹路易絲·諾克洛斯的信中寫道：“要‘了不起’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路，你我為生活而奮斗，永遠不可能使它完美，但是沒有人能阻止完美的企盼?！盵3]177在家宅空間里營造的社交空間和自由的詩意空間，實現(xiàn)了艾米莉的完美企盼，成為美國文學史上非常了不起的一位詩人。

二、花園空間

艾米莉一家在她10～25歲期間在北快樂街居住的屋子，不僅擁有寬敞的花園，還有果園和松樹林。父親在她25歲時重新購回祖宅，她和母親從此精心照料著屋子旁的花園，種出長排的玫瑰和季節(jié)性植物。對艾米莉來說，“花園就是避難所，是圣殿，是作出各種藝術的和實際的決定的工作室?；ň褪亲晕液推渌说碾[喻?；ň褪撬暮⒆樱笥?， 和對應者。它們有靈魂，在死亡和再生的基督教神秘中扮演著角色”[4]23。

艾米莉對花園的喜愛源自母親。母親在接受父親的求婚時宣稱：“除非擁有一個極好的花園，否則不能勝任家務?！盵4]18艾米莉給阿比爾的信多次提到自家的花園，如1845年的信中寫道：“我的花園現(xiàn)在可美了，希望你能看到。要是有機會的話，我會給你送上一束花的。”[2]75同年的另一封信中又說：“今年夏天我有個很美的花園，現(xiàn)在快沒花了。今晚很冷，上床前我要去把最美的花采回來?！盵2]831846年的信中寫道：“我還有一大叢植物要種養(yǎng)。”[2]91種花草成了艾米莉一生的愛好，她的很多詩歌都是從中獲得的靈感。1855年，艾米莉還擁有了一個父親送給她的小溫室，讓她“真正擁有了一個不受外界侵擾的小花園”[5]73。正是因為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花園，又從不厭倦于侍弄花園，艾米莉的生活才不會孤寂無聊，才充滿無限情趣，才讓她寫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詩歌。

三、社交空間

艾米莉一生都在忙著寫信，寫給可與她交流思想的朋友。青少年時期，給阿比爾·魯特寫了22封信，內容揭示她體弱多病、勤奮學習、戀家、熱衷探討宗教與人生，表現(xiàn)出與他人不同的人生觀，是“理解狄金森其人其詩的重要窗口”[2]17。后因逐漸與阿比爾的人生觀不同，她們之間持續(xù)了近十年的通信也在1854年結束。

艾米莉并沒有因中斷與阿比爾的聯(lián)系就停止通信，她有著強烈的寫信欲望。從1850年開始，她與好友、后來成了她嫂子的蘇珊寫信，直到她去世。長長短短的信件，累計達500多封，差不多占艾米莉書信的三分之一，“僅這些信件的數(shù)量，就足以證明，蘇珊是艾米莉最值得信賴的讀者和評論者。這些記錄表明，他們兩人的文學對話長達數(shù)十年，那是艾米莉人生的精彩華章。她倆通信四十年，隔壁鄰居三十年，關系從未中斷過，從姑娘時期開始，直到1886年艾米莉去世”[6]。1851年，艾米莉寫信給蘇珊：“只有我們自己才是詩人，別人只不過是散文?！盵3]78這就把她倆和其他文人區(qū)分開來。盡管她在家很忙，拼命干活，也“無法抵御和你聊上一會兒的這種奢侈享受”[3]90。同時更希望能與蘇珊面對面交流，兩人一起在屋子里，把門閂拉上，把門關上，這樣，小小的屋子就有了重大意義。她急切地期待著蘇珊的到來，必定“飛快地躲進我的小寢室，在這個小天地里，我將和你忘情地度過我這珍貴的時刻”[3]103。1852年，艾米莉又在信中寫道：“我希望你我不僅心連心，而且手牽手，像孩子似的在林中、在田野徜徉，忘掉這很稠的歲月，忘掉這些煩惱，各自又變成一個孩子——我真希望是這樣，蘇珊，當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形單影只時，我便又苦苦思念起你?！盵3]107兩人在1854年因觀點不一，開始走向不同的道路：“蘇唱著歌走了，我走上了遠山繼續(xù)走?！盵3]147艾米莉只得獨自散步，獨自做針線活。1861年起，她們的內心交流少了，書信主要是抄錄自己的詩，蘇珊對詩做些評論。艾米莉去世后，蘇珊成為她詩歌和書信的主要編輯之一。

霍蘭夫婦是艾米莉最親密的朋友之一，她稱他們?yōu)樾稚袝r稱霍蘭夫人為姐姐、小姐、朋友。霍蘭博士1849年與鮑爾斯合作創(chuàng)辦《共和日報》，艾米莉每晚都讀，而且如她所述，一瞥見該報，就開始失手砸東西，整個心思都到報上去了。她不但自己看，還要為家人朗讀新聞。1853年秋，她開始給霍蘭夫婦寫信，希望他們能成為鄰居，連做夢都在與他們一起散步于最美麗的花園，幫他們采摘玫瑰。幾十年的通信中，艾米莉將很多家事乃至心中的秘密都吐露給霍蘭夫人。如1854年，她告訴霍蘭夫人，她和哥哥都是“行為不合規(guī)范的人”[3]149，因為他們在聽了布道后感到害怕，心里煩惱。她把成功制作出姜餅的消息告訴霍蘭夫人，寄去她的姜餅烹飪法，還講了與妹妹形影不離的關系：“她除了我，沒有父母，而我除了她，也沒有雙親?！盵3]264揭示出姐妹倆與父母之間在心理上的隔閡。她跟希金森見面時，也談到類似的話，希金森在給自己妻子的信中談起艾米莉，說道：“她還說自己從來沒有母親?！盵3]254話雖這么說，但艾米莉的很多話都不能“信以為真，特別是她的文字中有很多矛盾的成分”(2)這一評論出自杰米·富勒注釋的《艾米莉·狄金森的秘密日記》，雖然日記是偽造的，但提供的其他有關艾米莉·狄金森的信息和評論仍有一定參考價值。[7]。艾米莉對父母的感情是很深的，“家跟家相去萬里”[3]280，“我父親孤獨地活了一生，后來又更加孤獨地死去”[3]286，這些話是她對希金森講的。她對癱瘓在床的母親的照顧很到位，如給媽媽念書，給她扇風、送茶水[3]326。1882年母親去世時，她很快將此消息告訴霍蘭夫人，稱母親是“我們那樣輕輕地撫愛了那么長時間的生命”，特別羨慕別人有母親，覺得媽媽是“多么親切的稱呼”[3]352-353。盡管與母親沒有多少共同語言，親情一點也不缺乏。她還把觀察到的窗外景況寫入信中，如一只落在花園腳下一株小灌木上的鳥，獨自在那里歌唱，雖然無人注意到小鳥的頌歌，卻有“小天使曾經(jīng)耐心地傾聽，歡呼”[3]213。她在信中抄了自己描寫觀察到的一只小鳥登上一根枝頭歌唱的詩行：“莫名其妙地放聲歌唱，/只不過要表現(xiàn)內心的歡暢。”[3]265小鳥的獨自歌唱照應著艾米莉的心境。艾米莉把自己看成這樣的一只小鳥，選擇一個比較隱秘的地方，哪怕沒有人能聽見其歌聲，也會放聲歌唱，因為鳥兒的本性就是歌唱，一般人不會聽其歌唱，而天使們卻在耐心地傾聽喝彩。對歌唱者來說，這就夠了。

1862年，已經(jīng)三十一歲的艾米莉首次致函當時赫赫有名的作家希金森，她剛讀到《大西洋月刊》4月號上的文章《給一位投稿青年的信》，這篇文章為初學寫作的人提出了切實可行的建議。艾米莉隨信寄去四首詩，希望希金森在事務纏身之余，告訴她她的詩“是否活著”[3]206，從此開始了長達24年的通信往來，直到艾米莉去世前夕。艾米莉向希金森袒露，父母不能成為她的朋友，朋友只有群山、晚霞和那條父親買給她的忠實的狗，她希望希金森當自己的“導師”[3]211。艾米莉很感激與希金森多年的通信，如她所言，通信“救了我的命”[3]238。在艾米莉的晚年，一些親人好友先后去世，母親臥病在床，艾米莉的每時每刻都好像被淹沒，而希金森的篇章如“黃金寶石”[3]310被艾米莉保留著。

艾米莉的1400多封信寫給近百位親朋好友，長期密切聯(lián)系的也有十幾位。看似隱匿在家中，其實艾米莉與外界一直保持著廣泛的聯(lián)系，只是她的聯(lián)系方式不是人們一般采用的面見而已。艾米莉雖然表面看起來過著隱居的生活，其實她一生有著非?；钴S的社交活動，從未中斷過對他人的關心問候。1875年，母親癱瘓在床，作為長女的她承擔起“書寫慰問信或慶賀信的社交義務，時常伴有從她花園采的鮮花或母親的果園摘來的水果”[4]7。

艾米莉不僅自己主要借助書信的方式與世界交流，也在想象中借助書信的方式與自然交流，可以說，“詩歌是她超越時空的書信”[5]115。如她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家蠅，給蜜蜂寫信：“蜜蜂！我正盼著你！/昨天還在/給你認識的某人說/你總如期到來//青蛙們上周已到家/安頓下來，在干活、鳥兒們大都已經(jīng)返回/紅花草稠密暖和//十七號你會收到/我的信，回信/或干脆跟我在一起/你的，家蠅?！?/p>

四、自由的詩意空間

確實如巴什拉所言：“家宅庇佑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8]艾米莉雖然身處有限天地，卻在父親提供的房屋里安詳?shù)刈鰤簦趬糁小斑M行自我筑造”[9]39。她“有效地利用了有限的直接經(jīng)驗，她接觸到和接觸過的一切，無不采擷入詩”[10]譯者序。所以她有著廣泛的視野，沒有把視線局限于自我禁閉的象牙塔和狹隘的自我探索中。艾米莉棄絕社交選擇隱居的理由，“除了與愛情悲劇有關，似乎可以認為，至少有一個是為了寫詩”[10]譯者序。第303首寫道：“靈魂挑選好自己的伴侶/隨后 就把門關/對她那神圣的多數(shù)/從此再不露面……我知道她 從一個泱泱大國/單單把一人挑選/從此 把她關注的閥門封鎖/如同磐石一般。”這里的“伴侶”，既可以指配偶，也可以指事業(yè)，一旦選定，便關閉大門，與之終身廝守。這正是唐代詩人元稹“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境界。

父親為她買了許多書，她特別喜歡讀，尤其是詩歌。第1263首寫道：“何物帶咱去遠方 /一只船不如一本書/就是千里馬也趕不上/一首歡快奔騰的詩?！逼湟馑伎梢岳斫鉃椋骸跋啾扔谧粭l船去旅行，一個人通過讀書，可以更容易、更便宜、更深入地理解世界?！盵11]秀才不出門，也能知天下事，如第1052首第一詩節(jié)：“我從未見過荒野/我從未見過大海/可是我知道石楠的模樣/也知道巨浪是什么形態(tài)。”

在詩歌中，詩人可以自由馳騁，似飛仙飛到半空，腳踏祥云，頭頂繁星，俯瞰大海，如第875首：“我從一塊跳板踩向另一塊跳板/謹慎而又緩慢/我覺得星星在我的頭八方/海洋在我的腳四面?！币部扇氲?，如第449首，“我”為美而死，鄰屋住的是“為真理獻身”的人：“于是像親人夜里相逢—/我們隔墻侃侃而談/直到青苔蔓延到唇際/并把我們的姓名 遮掩。”能進入永恒，如第721首：“身后 降落永恒—/眼前 則是永生/我自己 中間的那段期限/死亡只不過是東方灰色的堆積。”她還能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即“白日夢”，僅需要一只蜜蜂和一株紅花草，就能“造就一大片草原”(第1755首)。

艾米莉的詩歌大多不超過20行，最長的也僅50行，讀者能夠在較短時間讀完。她打破了時間的單向延展，打破了具有延續(xù)性的時間之流，將時間弱化。沒有標題，不標明創(chuàng)作時間，不談及詩歌的創(chuàng)作背景，采用的是一種“空間切斷法”[12]。從詩歌本身來看，艾米莉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擴大了每一首詩歌的空間，不僅“最大限度地擴充了她單首小詩的表達空間，而且也使得抒情詩這種文體的表現(xiàn)空間得到了拓展”[13]，而且還“最大限度地打破了語言的時間之流，讓她的詩歌成為隱藏她自身的一個個殘片。這種碎片化的寫作，一方面揭示了女性在父權社會中支離破碎的生活狀態(tài)、自由言說的艱難；另一方面又給了作者以庇護，賦予讀者更大的想象性空間……通過增加或突顯詩歌語言的視覺功能，進一步豐富了詩歌的表意空間”[9]45。

五、結語

艾米莉幾乎一生都待在家中，人生的最后二十年甚至足不出戶，這種看似隱匿的生活方式，并不是我們理解意義上的隱居。其實，她是以自己的一種獨特生活方式活著，這樣能夠不被外界過多地打擾，主動地精英似地選擇關注的目標和交往的對象。在家宅中完成一個家庭成員應盡的義務，在花園中種植自己喜愛的花卉，在通信中與外界溝通，通過閱讀和寫作獲得精神的充實。在家宅、花園、通信、閱讀與詩歌創(chuàng)作的四維空間中，艾米莉把自己造就成一個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杰出詩人。這對在特殊時期不得不宅家的人來說，非常具有啟發(fā)意義和借鑒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