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意志的追尋

黃蓉

摘要：易卜生是19世紀至今歐美劇壇最偉大的劇作家之一?！逗Ｉ戏蛉恕纷鳛橐撞飞笃趧?chuàng)作的作品代表了象征主義的戲劇風格，本文將對《海上夫人》中的女主人公艾梨達進行簡要分析，以揭示其在象征主義作品中的藝術價值。

關鍵詞：易卜生 ?《海上夫人》 ?象征主義 ?自由意志

中圖分類號：J60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1）02-0001-04

易卜生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探討和滲透著自由意志的光輝。在易卜生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慢慢前進，觸摸了很多與人相關的、無法回避的社會問題，而到寫作后期，他最終把注意力放在了一個最奇異、黑暗與不可控的世界：人類的精神與價值、人類的自由與心靈。到了晚年，易卜生開始陷入到了自我的矛盾中，在后期的象征主義劇作《野鴨》《海達·高布勒》《羅斯莫莊》《海上夫人》中，易卜生關注的問題已經(jīng)不限于社會矛盾、資本斗爭、貧富差距，而是更加直觀的描述了每一個人物的心路歷程，鮮明的展露了人與人之間直接的精神紐帶，寫作、出版于1888年的《海上夫人》就是一部從人類“展現(xiàn)自我”到“超越自我”的過程的探討，在易卜生看來，“更高的象征性的生活再現(xiàn)，將會澄清人們思想中的疑問”①。他自己也說：“我不尋找象征，我描寫人”。對于易卜生來說，面對人類真實精神世界的探討已經(jīng)滲透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了。因此，在本文中我們將對象征主義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海上夫人》進行人物形象和心理分析，一起進入易卜生的戲劇世界。

一、艾梨達的精神家園——海洋

好的戲劇情境設置能有效地反映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②比如對自然環(huán)境的設置，在《海上夫人》中，自然環(huán)境是與劇中人物密切相關的海洋，易卜生把神秘莫測的海洋與人物命運結合起來，在易卜生眼中，海洋的變幻莫測是人物命運無常的象征。這種象征集中體現(xiàn)在女主人公艾梨達身上。艾梨達是燈塔管理員的女兒，她出生和成長都在海邊，艾梨達的海洋情節(jié)也非常顯著，她在兒時偶然認識了一個水手莊士頓，兩人都對海洋有很深的感情，一度談婚論嫁，但因為莊士頓殺死了他的船長，雖然在他口中“很正當、很合理”。但不得不逃避罪行，遠走高飛，期間，莊士頓給艾梨達寫了三封信，分別從世界各地寄過來，便再無音訊。后來一個妻子去世有兩個孩子的醫(yī)生房格爾向艾梨達求婚，想讓她成為孩子的繼母，艾梨達嫁給房格爾醫(yī)生后，跟隨丈夫搬到城里，那少女時的海濱風光和與水手的約定，自然也成為了過去的泡影。

艾梨達的海洋情結非常明顯，剛出場時，艾梨達就顯得十分憂心忡忡、心不在焉，她說：“這兒的水從來沒涼過——老是那么不冷不熱的，一點勁兒都沒有。這兒海峽的水有毛病”。而她的丈夫是如何形容她的呢？房格爾說，她不論天氣好壞，沒有一天不去海邊洗澡的，“然而近兩年來她神經(jīng)很衰弱——你知道，有時好，有時壞。我找不出她的病源。可是只要一下海她就快活，海是她的命根子。本地人完全不明白這回事。他們稱呼她“海上夫人”③。還有巴里斯泰畫中的半死的美人魚。他自己甚至如實的承認“這個意境是這家女主人給我提供的”。他說要將這幅畫命名為“美人魚的下場”。艾梨達還未出場時，就鋪墊了如此具體的隱喻。

除此之外，艾梨達對自然環(huán)境的反映：“熱得透不過氣來”，這個反應出現(xiàn)了三次。第一次是剛從海邊洗澡回來，見到阿恩霍姆，她從廊下跑到?jīng)鐾ぶ凶?，一邊抱怨著：“這廊下熱得氣都透不過來”！接著和阿恩霍姆談論起為何拒絕他的情意，她只得言簡意賅地說：“那時我身上有約束”。第二次是在凌格斯川講述水手長坐在頭艙里看舊報紙發(fā)現(xiàn)艾梨達嫁人的事情，艾梨達先是急迫地追問后續(xù)，在得知水手的話后，她用發(fā)著抖的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說：“嗬！今兒天氣真悶熱”！第三次是在凌格斯川繼續(xù)說出船在英吉利海峽出事，那水手也許命喪大海后，艾梨達用盡全力起身，幾乎口不擇言的想要離開：“咱們進去吧，要不然，去找房格爾，我覺得這兒悶得透不過氣來”。艾梨達為什么對海洋有如此迫切深重的執(zhí)念？一方面是因為那個水手，他象征著艾梨達對外部世界所有的向往，象征著艾梨達曾經(jīng)自由、無拘無束的精神世界。另一方面，為什么艾梨達三番五次的提起屋里憋氣悶熱，而海洋使她涼爽？這一點非常清晰，可以說這是艾梨達自我安慰的方式。其實艾梨達不愛任何人，只是渴望自由，當她感到?jīng)]有選擇權、別人替她做決定的時候，她會感到焦慮，這也是她對于環(huán)境形容“悶得喘不過氣”的直觀心境，這其實是非常明顯的艾梨達在對外界求救，因為她的生存空間和生存狀態(tài)十分的逼仄且不舒服。

海洋這個意象象征著艾梨達的精神世界，大海廣闊無垠，象征著艾梨達曾經(jīng)沒有拘束的少女時代，她從心底里對自由的瘋狂迷戀，而這個水手就是觸發(fā)她天性的導火索，而觸發(fā)了艾梨達天性后的莊士頓卻離去了，只留下艾梨達沉浮在并不明確答案的自由中，迷茫的掙扎著。我們可以看到，艾梨達從來沒有提起自己和莊士頓是怎么愛、如何愛的細節(jié)，而被珍視的、仔細的提起的是他們二人的談話內(nèi)容：“我們談到海上的暴風惡浪和風平浪靜的光景……我好像覺得海都跟他有密切關系”。她又說：“我?guī)缀跤X得自己跟那些魚鳥也有密切關系”。十年的時間轟然而去，艾梨達仍然能不無懷念的談起自己和男人所鐘愛的話題，此時此刻她隱約的領悟到，她如此迫切想要找尋的，根本就不是那個男人，而是和男人一起自由的談天說地的自己??！這其實是艾梨達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個崩塌再建的過程。

二、艾梨達的尋找——要有選擇的自由

艾梨達身邊的人對她的態(tài)度，她自己是明顯能感受到的，不同于她丈夫一家，畢竟對于房格爾大夫，他是生于此地、長于此地的人，這個地方是房格爾一家的家，卻不是艾梨達的家，她的家在遙遠的、不可知的海邊，可是她如今已經(jīng)遠遠的離去了，她能做的只有日復一日的去海邊洗澡，眺望遠方，當凌格斯川送上鮮花，祝賀她的生日，因為他從希爾達口中聽說：“今天是母親的生日”，艾梨達也只能平靜地說：“母親的生日？哦，是了”。連阿恩霍姆都忍不住為她打抱不平，覺得繼女這樣讓她難堪，而對于阿恩霍姆的話，我們驚奇的看到，艾梨達的反應異于常人，她說：“我心里也有件事，沒有他們的份兒”。從這個角度看，艾梨達在丈夫和孩子們眼中的“心腸好”其實對自己來說是深深的寂寥與孤獨，博列得對此也不無感知，她認為艾梨達“非常古怪”，并且根本沒有把這個家庭放在心上。離開海洋與水手后，她孤獨的心隨之四處漂泊，她無暇關心丈夫的前妻過生日，因為她內(nèi)心有一件急迫的、火熱的、幾乎要把她的心靈燒燃盡了的事情——她不為人知的愛情。直到和房格爾爬山單獨對話時，她才敞開心扉談起自己的往事，坦白講起那個深秋時節(jié)，開到肖爾得維克港口修理的美國大船，那個謀害船長的二副就是跟她訂婚的人。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話，當房格爾質問她為什么要和他訂婚，難道她沒有主見時，艾梨達說：“他在我旁邊的時候，我沒有主見”。還有莊士頓臨行前向她提出的“我們倆一齊跟海結婚”，房格爾對此一語道破天機：“艾梨達，那人在你身上一定有一股強大的控制力”④。由此可見，就是在當年的海邊時，艾梨達也沒法擺脫莊士頓在她精神上的控制，她向房格爾如實的說認為自己和他的孩子的眼睛跟莊士頓一模一樣，艾梨達心中其實已有認知，她對于愛情、對于人生其實非常悲觀、失望。對于艾梨達來說，她年少時與海員私定終身，并不全然因為一時興起，更多的是她天性中對自由、浪跡天涯的渴望，而究竟應該如何實現(xiàn)自由，與水手結侶就是真正的自由嗎？這一點，其實艾梨達自己并沒有想過。

艾梨達的生存困境來源于自己的內(nèi)心，當天性解放到一半就半途而廢，而釋放她天性的對象也消失于天際時，幻想成為了生活的迷幻劑，與水手的約定成為了魔咒，她無法面對真實的生活。艾梨達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話留在了最后，直到最終和房格爾的剖心對話，她才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在房格爾家中，她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面對房格爾的關心，她甚至說出自己和房格爾無法做夫妻，和莊士頓那第一次才是真正做夫妻，此時，在莊士頓來找艾梨達的這一天，艾梨達對于和房格爾的婚姻這個“交易”感到強烈的被拘束、被控制，這一感受達到了巔峰，她無法控制的訴說自己的不快樂，她迫切的渴望“取消這交易”，從而恢復自己的自由，這像是臨門一腳，也仿佛是艾梨達最后的掙扎、最深的渴望，她要用自己恢復的自由、解除的婚姻關系，重現(xiàn)自己最初的、像大海一樣廣闊的心靈世界。

然而最終艾梨達面對莊士頓的到來卻驚慌失措，這一刻，她突然分不清理想與現(xiàn)實的距離，這個局面讓她感覺自己又被控制、被生活推著往前走了?？梢哉f莊士頓是艾梨達與十年前屬于少女時代的自己的一次心靈的直接對話，她對此感到深深的恐懼。當艾梨達在房格爾的陪伴下，看著從碼頭下來的“陌生人”，她的反應卻不盡如人意，她“聲音低而顫動” ，幾乎忍耐不住，問道：“你為什么不早點來”?、莓斈侨伺c房格爾對峙時，艾梨達擋住房格爾，她用盡力氣地訴說自己的心聲，這十年來的苦澀與掙扎。在這股情緒的劇烈浪潮中，房格爾突然開口說：“我現(xiàn)在當場取消咱們的交易”⑥。這一刻，艾梨達的一切痛苦和躊躇都迎刃而解了，她終于迎來了自己那片蔚藍的大海。艾梨達強硬的對來自十年前的美國水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穿梭在她十年的夢境中的人說：“從今以后，你的意志絲毫不能控制我了?，F(xiàn)在我可不怕你了。你也不能吸引我了”。因為對于艾梨達來說，真正的自由才是最寶貴的財富。她掙脫開了那片蔚藍色的大海編織的長達十年的心靈困境，意識到了何謂真正的自由，她沖破了水手編織的迷局，劃破了大海藍色的魔咒，打碎了自己為自己編造的幻想與謊言，從浮沉的海洋中重回大地，只有自己選擇的棲息之陸才是自己的家，別人所給予的東西，都不是真正令她快樂的。這一刻，她終于明白，自由并不是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的借口，也不是不負責任的灑脫，而是把選擇權握在自己的手里，美麗的海洋充滿魔力，也危機四伏，美麗的謊言終究是謊言。艾梨達最終抓住了自己的自由，徜徉在心靈平靜的海洋里。

失蹤多年又重現(xiàn)的水手使艾梨達模模糊糊的意識到，十年前與水手的私定終身也并非她的本意，那時的自己也是被水手、被看似廣袤無邊的自由的大海所控制的。房格爾的聰慧使艾梨達恍然大悟，她的丈夫是通透的，也是可愛的，他發(fā)覺艾梨達真正所求的其實是生活中的自由，既不是大海，也不是浪跡天涯，而是自由的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這也是艾梨達對自己有了清醒認知的契機，她發(fā)覺自己并不是愛上了哪一個男人，如果她真心愛的是莊士頓，為什么當莊士頓找到她并表明要帶她走時，她認出他時嚇得身子倒退，神志錯亂呢？莊士頓的歸來也逼迫艾梨達重新正視自己、找回自我，她在此強烈的沖擊下明白，自己愛的不是海洋，也不是這個男人，她愛的難以忘懷的是曾經(jīng)自由的少女時代和那個美國大船上的水手談天說地，她百轉千回難以放下的是曾經(jīng)那個自由的、擁有選擇人生的權利的自己。她不知道如果當年跟隨著莊士頓遠走高飛，自己會不會不如嫁給醫(yī)生舒適，也許有更多的快樂和挑戰(zhàn)，畢竟這個水手給了她“嫁給海洋”的承諾，這種幻想因此徘徊在艾梨達十年里的每一個夢里。如果當時她真的與莊士頓雙宿雙飛，也許艾梨達的執(zhí)念沒有這樣深重，偏偏他消失在了她的少女時代，輕飄飄的，與大海一起，只留給了艾梨達一個越來越模糊的夢境。就像《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樣，艾斯達有一種強烈的尋找自我、確立自我的愿望，然而這種愿望被她曲解為對莊士頓和那片海洋的難以忘懷，但是她要真正的了解她所處的環(huán)境，真正學會“自由”。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之后，一種平靜、一種坦誠、一種順其自然的安寧流落出來。此刻的艾梨達已經(jīng)看清了“人的責任”，她明白了，真正的自由是要敢于承擔責任的，不僅是為他人負責，更是為自己的自由意志負責。她要為自己的家庭、丈夫、兩個孩子負責。艾梨達不是美人魚，美人魚離開海洋就會死，但是人卻能適應新環(huán)境。這便是易卜生后期劇作中蘊含的重要思想，他始終堅信，“除非每一個個人都能成為一切行動都是發(fā)自本人心靈深處的真正的人，否則人類就沒有希望”。在易卜生看來，每一個個體都有覺醒與新生的可能。

參考文獻：

[1]易卜生.易卜生戲劇集（6）[M].潘家洵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高啟光.戲劇情境論[M].濟南：泰山出版社，2007.

[3]弗利茨·保爾.易卜生評論集[M].高中甫選編.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

[4]哈羅德·克勒曼.戲劇大師易卜生[M].蔣嘉，蔣虹丁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