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母親漸行漸遠。我收藏起她曾經(jīng)用過的牙刷、漱口杯和梳子,又想起了家里的那些舊物。
那時候我是一個能把大哥教的“爺爺、奶奶、爹娘”一律寫成反字的小女孩,陪伴我左右的是躺在抽屜里的鼻煙壺、紅木殼懷表、金絲水晶眼鏡和水晶球。那時我對懷表、金絲水晶眼鏡并不感興趣,偶爾獨自玩過家家時,煞有其事地把懷表揣進兜子里,戴上眼鏡,扮演一個男生。我把玩鼻煙壺和水晶球的時間很多。鼻煙壺有的半透明,顏色呈淡青色,溫潤,小口,腹大,有點像今天盛紅花油的小瓶子;有的能從外邊看到里面還套著一透明的瓶,這樣的瓶有五六個,壺上畫著不同圖案,有一壺畫有著古裝的一男一女,好像在說著什么。多年后,我知道這個畫面是《西廂記》中的張生與崔鶯鶯。還有的壺是極簡的山水畫,一道水紋,兩座岱山,三只飛鴻,百看不厭。另有壺畫有八仙和一些蝴蝶、蛐蛐、蜻蜓等昆蟲。而水晶球是凸起的橢圓形,底部平展,里面有花和水草,跟真的似的。夏天,它像冰塊一樣的涼,湊近它,別提有多愜意,我喜歡把它放在額頭、頸下,剛才還汗津津的,片刻像起了風。長大后方才知道水晶在中國最古老的稱法為水玉,意謂似水之玉,又說是千年之冰所化,先秦時代所著的《山海經(jīng)》里面就有水晶出現(xiàn)的記載,水晶到了唐朝已廣泛流行,詩人溫庭筠有詩為證:水玉簪頭白角巾,瑤琴寂歷拂輕塵。
我喜歡鼻煙壺和水晶球皆是因為好奇,好奇那些昆蟲、花草、人物是怎么鉆進鼻煙壺和水晶球里的?也問過母親,想必母親也不知道,她用她的不耐煩讓我一邊玩去。不開心的我把鼻煙壺舉過頭頂,做了一個要往地上摔的動作,遭到母親一頓訓斥。我不死心,偷偷砸了一個帶花的玻璃球,球破碎后,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花,聯(lián)想到鼻煙壺、水晶球里的花鳥蟲魚,竟有些釋然。多年后,女兒繼承了我當年的好奇,它奇怪玩具小汽車內的司機是怎么進去的,竟然抄起汽車沖水泥墻扔了過去。車毀,不大點的塑料小人落在地上,女兒比當年的我有收獲,至少它撿到了一個小人。
這些舊物,第一個莫名消失的是水晶球。大姐嫌疑最大,理由極為簡單,她初為人母,恨不得把整個世界送與兒子。大姐和外甥沒回老家時,水晶球還在,惟獨他們走后,水晶球卻沒了蹤跡,我哭著找遍家里的犄角旮旯。
插圖:彭扉
再后來,鼻煙壺、懷表,也不知去向,只剩下孤零零的金絲邊水晶眼鏡。水晶鏡片鑲嵌在很細的金絲邊內,眼鏡腿是有彈性金絲,掛在耳朵上,后面還空出很長。這副眼鏡至上世紀90年代中期還在。母親一直把它放在一個做針線的小筐子里。有一次我得了麥粒腫,母親拿出眼鏡,說戴一戴就好。我戴上眼鏡,站在鏡子前,這個時候的金絲水晶眼鏡,成了瘸腿龍,一條能伸縮的眼鏡腿掛在我的耳朵上,由于眼鏡自重,另一邊向下傾斜,露出了另一只眼,像個小丑,我見自己這扮相,笑出了眼淚。不久后的一天,家里來了一個討水喝的南方人,他喝了水后說想出20塊錢買我家喂貓的豆青色碗,母親覺得劃算,就給了他。后來母親發(fā)現(xiàn)筐子里的眼鏡不見了。
那些東西哪來的?待我40歲時,我追問過母親舊物的來歷,母親說不出所以然。我大膽猜測舊物與父親有關,尤其是鼻煙壺。父親嗜煙如命,即使到了人生最后時刻,還要卷一支煙抽??煞営嘘P鼻煙壺的資料后,獲知它與懷表都是18世紀50至60年代,一個意大利傳教士帶入中國,贈與皇上的洋貨。鼻煙是在研磨很細的優(yōu)質煙草中摻入麝香、冰片或玫瑰等香草類植物,經(jīng)過精細加工在密封蠟丸中陳化后,數(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后,才成為一種有益身心的煙制品,有黑紫、老黃、嫩黃等不同顏色,氣味醇厚、辛辣,以鼻吸食的方法使用,能起到明目、活血、提神、醒腦,能使鼻腔通氣和治療鼻炎之目的。即便此物在中國落地生根,可擁之人非官即富。經(jīng)濟拮據(jù)的父親,怎么可能聞鼻煙?懷表、金絲水晶眼鏡和水晶球,就更不會屬于父親。
最后,我想起奶奶,她是一個雙手能把算盤打得行云流水的奇人。奶奶60年代末去世時,80來歲,照此推算,奶奶出生于1890年左右,推測她結婚在1905至1910年間。學過歷史的人都知道這期間中國正被列強瓜分,清政府向人民大肆斂財,以支付戰(zhàn)爭賠款,貧窮、饑餓,國家動蕩不安,百姓流離失所。
但,凡事皆有例外,有一些官僚子弟、商人,過著西式或中西合璧式的生活,這也是我想到奶奶與那些舊物有關的依據(jù)。一個在那年代能把算盤的女人,她有出身商人之家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購買鼻煙壺、懷表、水晶眼鏡送與爺爺,我看此事有譜。
我沒有見過奶奶,可從他人描述的我父親哥仨和兩個姑姑相貌上,看到了奶奶的優(yōu)良基因,父親哥仨都在1.80米以上,兩個姑姑的個頭也近1.70米。再說相貌,有人說我大姑是奶奶的翻版,大姑有瓷一樣的潔白細膩的皮膚,有黛眉鳳眼高鼻梁小嘴巴和佛菩薩一樣大大的耳朵。大姑很美,奶奶很美。
只因為奶奶生有一雙大腳,嫁給了算是門當戶對的我爺爺。奶奶結婚當天下轎時的那一幕,成為村里人多年以來茶余飯后的笑談。奶奶一雙大腳,引得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還沒等那些人閉上嘴巴,只見她掀起蓋頭,從腰間掏出兩把新剪刀,她沖著西屋,一陣亂剪,一邊剪,一邊念念有詞,一沒仇,二沒怨,我是這里女主人,咱們井水河水兩不犯??礋狒[的人交換眼神,他們猜到這新娘子提前做了功課。
如果奶奶是井水,那么她說的河水是指徐氏。徐氏是我爺爺?shù)牡谝蝗纹拮樱?8歲的她在西屋上吊,之后她生前住過的西屋總是不太平。起因是用八抬大轎抬進韓家的徐家小姐遲遲不孕,成了我老爺爺眼中無后為大的罪人。祖上靠省吃儉用,擁有良田豪宅,持家的本領世襲給老爺爺,他自然不允許徐氏在家中空吃閑飯,他要讓她創(chuàng)造與吃飯同等的價值。每天親自給她送稱過秤的棉花,要求她黃昏前紡完,他過秤后收穗子。這一天,老爺爺一進西屋,一種不堪的味道向他襲來,他掏出潔白的手絹捂住鼻子,眉毛一擰,聲音也提高了八度,質問低頭向他問安的徐氏,濁氣哪里來的?一個鳳字,從徐氏帶著驚嚇的唇角跳出,老爺爺掄起文明棍,嘴里說了句,混賬,你還污蔑大小姐,棍子就到了徐氏頭頂。這徐氏也不躲閃,瞬間血流如注。鳳是我腦子不夠數(shù)的傻姑奶奶,我爺爺?shù)拿妹?。鳳聞聲趕來,見徐氏捂著頭,鮮紅的血似涓涓細流,從指縫中流到額頭、臉頰、衣服上。她問老爺爺原因,老爺爺回答,她這個賤人弄得屋里濁氣不堪。鳳把眼珠瞪得要從眼眶中滾出來,她怯怯地說,爹,是我了,我聽嫂子拉呱,來不及去茅廁,就尿褲子了。老爺爺知道錯怪了徐氏,可他還是一臉怒氣,腳尖調轉急匆匆走人。
徐氏無辜遭遇侮辱,隨即尋得一根麻繩,把輕飄飄的身體掛了上去。老爺爺想以徐氏暴斃身亡通知兒媳娘家,孰料家里的傭人揭發(fā)了老爺爺。徐氏家開始要告官,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的老爺爺跪下來求徐家高抬貴手。徐家又提出要求,半年后發(fā)喪,發(fā)喪期間韓家放糧。老爺爺一一照辦,眼看百畝良田和豪宅大院寫上了別人的名字,他也成了家譜上的故人。
奶奶那一通剪,家里的門吊是否還叮當作響?無從得知。結果是奶奶靠著智慧和勤勞,很快使韓家有東山再起之勢,這一切有多年后奶奶分給大伯和三叔的房子為證。大伯家在南北街正中央,獨門獨院,一排氣派的青磚房(因為那時村子里到處是土坯房)。三叔分得五間北屋,那房子冬暖夏涼,墻至少有一尺半寬,里里外外看不到一塊土坯,大梁粗到在整個村子里極少見。
奶奶跟村里人學會做香。距離我家12里地有個叫寺莊的村子,那里7天一個集,每到集上,奶奶跟村里的壯男人一起推著小車,去集上買做香用的原材料——榆樹皮。奶奶用小車推起300斤榆樹皮,一路上東搖西晃,回到家里還上氣不接下氣,就把榆樹皮攤在院子里,又豁出細皮嫩肉的肩膀,艱難地拉著千斤重的碌碡,行走在榆樹皮上,直至大樹皮成為碎塊,再進行下一道工序,把樹皮運到磨坊,磨成榆面,回家制成香,到集市上賣掉。
周而復始,奶奶用算盤準確地算出本錢和盈利,修房蓋屋,使陸續(xù)出生的五個兒女衣食無憂,在第一個孩子出生時,買來水晶球,當做禮物,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我年輕的爺爺在家風嚴格的大家庭中沒有話語權。他成為一個善于精打細算,治家有道的女人的丈夫,時代為他這個一家之主撐腰,不用操勞,生活逍遙,戴水晶眼鏡,手持鼻煙,懷揣洋表,誰能看得出他是落魄公子?不料他的生命到了盡頭。
鼻煙壺、金絲水晶眼鏡、紅木殼懷表、水晶球,奶奶定會睹物思人,往昔怎樣?今夕如何?已不重要,奶奶用那個年代女人對婚姻的解讀,完成了本該兩個人該完成的事,操勞兒子娶妻、女兒出嫁,繼而看護孫子、孫女長大成人。
一只鳥兒經(jīng)常在黑夜里嗚嗚咽咽,那是我可憐的奶奶。大兒子和小兒子對她這個寡母并不感恩,時而對她語言羞辱,又時而對她推推搡搡。她不想不孝敬的兒子得到果報,可果報還是叩響了他們的門扉,大兒身患食道癌,小兒子死因不明(因偷了生產(chǎn)隊一布袋谷子,被帶走關押,后他逃出,再被帶走關押,有人說關押期間生病死后送回家的,有人說是被槍斃的),兩個骨肉一前一后走向另一世界。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在奶奶身上輪回了兩回。
自此,奶奶把全部的愛傾注到老實本分甚至有些迂腐的我父親身上,以至我出生時不如一只貓大,還穿一身接生婆認為最不吉利的白衣(不是胎衣),奶奶都不嫌棄,她高興父親又得一女,解開斜襟棉衣,把凍得周身發(fā)紫的我貼近她的胸膛,我用一聲啼哭告訴奶奶,我活了,奶奶用她在世的最后兩年呵護著我……
每每想起那些舊物,依稀回到了舊時光影里。